孟子传 (四库全书本)/卷23
孟子传 卷二十三 |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三
宋 张九成 撰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徳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従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徳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孟子荅万章前问则以行与事皆天今此荅万章所问则以与贤与子皆天又言天之造化之妙如使尧之子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使二十有八载禹之相舜使十有七年历年之多施泽之久故朝觐者讼狱者讴歌者一皆归之此天之造化欲与贤也天又使禹之子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又使益相禹历年未多施泽未久故朝觐者讼狱者讴歌者一皆归启而不归益此天之造化欲与子也岂特此哉天之意凡有四其一天使若舜禹又使天子荐之荐之而又使历年多施泽久此天意在匹夫欲使其有天下也其二有伊尹周公之圣其在相位历年虽多施泽虽久然使太甲悔过成王亦悔过伊周终身为臣子此天意在继世使有天下也其三以孔子之圣鲁将用之使季桓子受女乐齐将用之使晏子非之楚将用之使子西沮之孔子终身为旅人此天意亦在继世使有天下也其四以益荐于天而历年不多施泽未久是也由是知天将兴商是生夏桀天将兴周是生商纣岂偶然哉故孟子谓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呜呼诚如此说则人之或贤或愚或穷或达或始贤而终愚或终贤而始愚或始穷而终达或终穷而始达皆非人力所能致一归于天而已曰是不然在天有命在我有义妄意求富贵者不可不知天有定数也至于福曰自求哲曰自贻孽曰自作戚曰自诒岂可一委之命哉使命之来出于不正如王莽之聘薛方朱泚之召甄济或逊辞而不受或佯喑而不行此则道义在我当为则为何天命之足问乎故君子之学当置天命于人事而力行道义之大方生与义生死与义死命虽可富不义寕贫命虽可贵不义寕贱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三复斯言深见圣人待天之理至于三聘起莘肖形求傅于命则正于义则公吾徐起而应之尧舜君民霖雨天下有何不可哉此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此夫子待天之意也学者又当知此意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此段大意万章问世传伊尹以割烹要汤孟子言汤三聘伊尹乃起以尧舜之道事汤伐夏救民又言枉己且不能正人况辱己者能正天下乎故未闻割烹之说也又言圣人制行或远而在草野或近而在君侧或去而适他国或不去而死其难如孔子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久可以速与夫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虽曰不同而其大体所归皆不犯先王名教洁其身而已矣然伊尹平生所学孟子极意而言之余亦安敢忽而不论请得而详说之夫圣贤之出处道合则従不合则去其所谓道者非他道也乃尧舜之道也尧舜之道若何曰所谓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者是也其有不合此道者虽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故一介不以与之一介不以取之以非吾所谓道义也由是知天下合伊尹可也非伊尹求合于天下也汤之始来聘也正犯其一介不取诸人之法也故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夫尧舜之道发于用则可以治天下国家其蔵之身则见扵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耳方其在畎亩也衣袯襫有藻火之尊秉耒耜等圭璋之贵畜妻爱子有应对宾客之用指奴呼婢有进贤退不肖之机是其治天下国家之具尽在于此矣岂不乐哉汤三使往聘之其意既勤其礼既具其心既虚已入尧舜之路矣吾其可以失之哉失汤则是失尧舜之道也尧舜之道在虚心处汤既虚心必能行吾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之说矣夫使君民皆在尧舜道中行其乐又有大于畎亩故伊尹幡然而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夫上有植桑种田庠序孝弟之道则民亦行尧舜之道矣盖尧舜之道人所固有也尧舜特能发而为用耳民行尧舜之道为何如哉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此民行尧舜之道也伊尹不出则民方放僻邪侈战斗攘敓日在桀跖道中行岂有一人觉吾有尧舜之道者伊尹一出则民心顿变怅前非之失路悟今日之得涂其利岂小补哉夫天生圣贤岂止为一身计耶固为天下计耳伊尹因三聘之来乃大省天之所以生我者将付以天下之重乃有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之说又有天民先觉斯道觉斯民非予觉之而谁之说又有匹夫匹妇不被尧舜之泽如己推而内之沟中之说故相汤伐夏救民取天下于汤火之中而置之安泰之地其学为如何哉尧舜之道当如是耳如荷蓧荷蒉晨门接舆之徒止知一介不与一介不取之说至幡然而改尧舜君民则不识也枯槁绝灭自以为是岂圣人之道乎徒自苦耳殊可怪也至于伊尹两曰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学者不可不考此伊尹自指其所得以乐尧舜之道也夫尧舜之道具在天下谁其乐之惟以吾自得而入于尧舜道中日以尧舜之道涵养所得此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中庸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此伊尹自得处也又曰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此伊尹以其所自得者乐尧舜之道也其理深矣远矣非践履者不能到此至于割烹要汤之说乃商鞅苏张辈所进不以正造为此说以自济其奸耳然而孟子曰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要之一字不可以后世之心观也道合则服従不合则去何要之有此语乃解万章以割烹要汤之说故力言其以尧舜之道非割烹也以要君为心此春秋所当诛岂君子所当为乎学者不可不察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恱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余尝读易至渐不觉抚书而叹曰士大夫出处其可忽乎夫渐之繇曰渐女归吉利贞而彖曰渐之进也女归吉也进得位往有功也进以正可以正邦也然则观渐之繇则士大夫之出处其可不以正乎班固文冠两京而事窦宪马融经称大儒而依梁兾文章如柳宗元刘禹锡经学如陆淳而附王叔文进不以正皆为千古罪人况乎圣人乃天地之妙日月之眀仁义礼智之宗主诗书礼乐之精神其肯于卫主痈疽之毉者于齐主瘠环之便嬖乎为此言者必进不以正如商鞅由景监而进驺忌由鼓琴而进张仪由郑袖而进造为此言上诬圣人以自济其奸耳孟子即孔子却弥子瑕之说曰有命夫命者理义也岂有为士大夫而主嬖人以求进乎义不当为即命不当为也圣人以义为命是命在我而已矣或进或退一以义为主耳昔元稹由崔潭峻以进为当世士大夫所鄙至以青蝇寄意曰适従何处来今遽集于此余读史至此代为稹羞面热汗下不知稹何以处之官职㡬何而为人所贱如此可谓失䇿矣李鄘为吐突承璀所荐终身不就相位学士大夫义当如此每读鄘传想见其人恨不得与之为友人心不远义方炯然岂可欺乎虽六国小人污蔑孔子如此徒自劳耳人谁肯信乎孟子又言孔子微服而过宋当厄难时主司城贞子假陈侯周臣以逃难夫逃难尚不肯主不正之人况于平居无事时乎以厄难而卜则平居又可见也盖碎千金之璧者不能不失声于破釡凌三军之勇者不能不失即于酒色惟以厄难观人则生平所存可知矣王衍高谈物理见石勒而下拜王坦之刚鲠自许见桓温而倒执手板以孔子过宋时观之痈疽瘠环之谤可一洗而无馀矣夫人主欲观远臣以其所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今圣人自鲁来乃于卫主痈疽于齐主瘠环岂不为人君所薄乎昔汉武帝见大将军而踞厕见汲黯不冠不见也以此卜人君之心其扵出处岂可不谨乎孟子力为辨明岂为孔子计哉正为天下后世士大夫计耳余故首述渐卦以正孔子之出处焉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諌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曽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諌而不諌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余读此章窃疑孟子鄙管晏蚓仲子狄许行于百里奚何取焉百里奚事秦穆公穆公特伯者耳孔子之门三尺之童羞谈霸道而孟子乃为之辨自鬻于秦之说至三称之为智一称之为贤何严于管晏而宽于百里也盖孟子之取人论其存心则甚严论其一节则甚宽盖存心则百行所出故虽管晏皆在所贬论其一节之善则皆可进于君子之涂故虽百里奚亦在所取此孟子造化之术也如其曰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窬之类也夫无穿窬之心特不为窃盗耳稍自好者皆能行之遽以为仁不可胜用又何其宽也至于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特不知时尔遽以为穿窬之类又何其严也盖孟子取其一念之善则直指之为仁一念之非则直指之为穿窬使人人一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中以入乎仁义礼智之域而不敢微生不善之念其造化岂不大哉百里奚相秦六七年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徳诸侯而八戎来服此其大体也至于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従车乘不操干戈其死也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轩然有晏子之风则其自好可知矣何至于自鬻乎至于不可諌而不谏知将亡而先去知穆公之可与有行而相之孟子三称之为智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孟子一称之为贤此乃孟子深言其自好决不为自鬻之陋而已耳与孔子删书而取秦穆公悔过一节载于周书之末其㡬同也然而深考此篇除咸丘蒙问父不得而子君不得而臣一事外至于疑舜之号泣于旻天又疑舜之不告而娶又疑妻舜而不告又疑舜为伪喜又疑舜封象扵有庳又疑禹徳衰不传于贤又疑伊尹以割烹要汤又疑孔子主痈疽瘠环又疑百里奚自鬻于秦皆出扵万章夫孔子之门群弟子所问不过问仁问孝问政皆切问近思无非为己之学曽何敢僣论圣人妄毁贤者而万章所问大抵好信闾巷之鄙谈敢疑圣人之大节其所存何其猥下也余固言之矣孔子门人去三代未远而齐晏子晋叔向郑子产宋向戍卫蘧瑗皆当时良大夫其风俗议论尚有先王之遗风至于孟子时商鞅驺忌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横议四起敢诬蔑圣贤自尊其说风俗薄恶动肆讥毁陈臻之非屋庐子之间淳于髠之侮玩充虞以为不豫公都子以为好辩公孙丑以比管晏过孟贲尹士以为不明干泽濡滞何孟子门墙而非意之谤喧喧满耳乎非直此也乃敢尚论前古圣贤则风俗衰替概可知矣惟敢疑圣贤之风不息所以至秦敢焚书诗敢杀学士敢戕六亲敢称始皇尽非前古至天下同为血肉而后此风息耳呜呼痛哉
孟子传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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