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孤山遗稿
附录
作者:尹善道
1796年
年谱卷一

谥状 编辑

赠资宪大夫、吏曹判书、兼知经筵义禁府事ㆍ弘文馆大提学ㆍ艺文馆大提学ㆍ知春秋馆成均馆事ㆍ五卫都摠府都摠管、行通政大夫、礼曹参议尹公谥状 编辑

公姓尹氏,讳善道,字约而,其先湖南海南县人也。高祖讳孝贞,举生员,有隐德不仕,号渔樵隐,赠户曹参判。曾祖讳,号橘亭,擢文科,以文章节行著名当世。中庙初年,与赵静庵诸贤出入经幄,以辅导君德,将大有为也,竟罹北门之祸,窜绌归田以终。官至弘文馆副校理,赠吏曹判书。

有二子,长曰弘中,文科,礼曹正郞,赠礼曹判书,次曰毅中,文科,官至议政府右参赞,为宣庙朝名卿。礼判公无子,而参赞公有二子,曰唯深,官至礼宾寺副正,曰唯几,文科,官至守江原道观察使,寔为礼判之后。观察公娶绫城具氏县令云翰之女,亦无子,公以副正公之次子,继观察公后。

其妣顺兴安氏晦轩文成公之后,左议政之孙,承议郞继善之女,以万历丁亥六月二十一日生公于汉京。

自幼资禀特异,聪明过人,貌雅而气肃,见者知其非常焉。八岁,出继大宗,公初不乐,既而思伦义宗事之重,事所后,尽诚孝。观察公曰:“吾无子而得孝子,吾无恨矣。”稍大,始学书,遂孜孜不懈,有日将之效。

甫逾十岁,尝读书于山寺,寺僧设水陆大会,儒、释云集纵观,而公独端坐不动,读书自若,人皆异之。未成童,已能作为文辞,辄为人所称誉。

自己卯士祸之后,《小学》之书为世大禁,父兄至以戒其子弟,人鲜有蓄是书者。公尝点检旧帙,得是书读之,喜曰:“做人样子,尽在于此。”遂专攻之,从事于切己近里之学,一意硏精,沈潜玩索,反复数年,读至数百遍。自此工夫纯熟,义理贯通,而文章亦大进。

于是复就旧读圣贤经传,更加寻绎,触处通透,向之深奥未解者,皆涣然冰释,以至医药、卜筮、阴阳、地理之书,亦皆傍通淹贯焉。

戊申夏,丁具夫人忧,居丧尽制。

己酉秋,又丁安夫人忧,辛亥服阕。

壬子秋,中进士。时任疏庵叔英有文望,见公平日所为诗,称之为当代第一曰:“必此人当作状头。”及就试,公之作当为魁,而考官屈之,居第二,论者惜之。是冬,副正公寝疾,公昼夜侍疾,不解带不离侧者数月。及其将终,公请之曰:“庶母承侍累年,今岂无赐与之意乎?”副正公不能言而色可之,公遂自取纸笔,以所使臧获券而归之。其后公伯氏以其所与,多先妣旧使者,欲以他婢仆换与之,公执不可。

乙卯春,服阕。时光海政乱,孽臣李尔瞻专执国柄,从臾欺蔽,陷害善类,广植党与,恣行胸臆,人有触犯之者,辄窜逐之。

公不胜忠愤,自以世禄之家,虽在布衣,而不忍坐视君父之危,泯默以负国。遂以书告观察公,抗疏极言“政柄下移,主势孤危,民心怨离,风俗败坏,铨选不公,科场用私”,历数尔瞻专权乱政之状,以及柳希奋朴承宗之疲庸㤼懦,请先正尔瞻擅弄威福之诛,次治希奋承宗忘君负国之罪。

且言相国李元翼李德馨沈喜寿诸元老及洪茂绩郑泽雷等诸疏儒为尔瞻所恶,相继窜逐之事,言甚激切,冀以感悟昏君。

光海下其疏,令大臣议之,大臣皆畏尔瞻,莫敢言者。于是政院、三司、馆学承望尔瞻风旨,同辞构捏,论以党逆陷贤为悌男反狱,遂安置公于庆源,时则丙辰岁暮也。

公闻命怡然,治任将发,有宗室锦山君诚胤龟川君等疏论尔瞻罪恶,且曰“尹某之疏,忠直不可罪”,亦安置南海。公语锦山曰:“向余之投疏也,公深虑余蹈危机,嗟以戒余,公何复此尔为?”锦山笑且叹曰:“君之气象从容,殊不似远谪人也。”

明年丁巳二月,公始达庆源配所,庆源北道极边海上,去京城二千馀里,风气绝殊,食道且艰。公粟饭菜羹,处之晏如,惟以杜门读书为事,时或逍遥丘壑,吟咏遣怀,忧国思亲之意,未尝不见于诗句之间。时士类多以言事北迁,尔瞻犹不快于意,乃曰“投北诸人近胡,必与胡相通”,尽迁之南边,公亦移配机张,则戊午冬也。

己未夏,观察公弃世,公哀毁过节,不以不在丧侧,少懈居忧之制,具祭需,送奠于几筵,为祭文,以伸其至痛,见者哀之。时有付处以上赎金之令,公之庶弟在京者欲为公谋之,公闻而止之曰:“非徒义有不敢,财力亦所不及也。”人又言其自处太苦者,公曰:“义理可不可,不敢自信,至于苦乐,非所计较也。”

癸亥三月,仁庙反正,公以金吾郞召还,始奔哭于观察公墓,未几罢官,归海南。朝廷多公之立节昏朝,将越次擢叙,而时议又摘公疏中有干金悌男语,将沮之。张相公金相公独以为不然曰:“此是语势之所不得已者,何可以此为此人之过也?”

戊辰春,上命两大君师傅择于文南中第一人,公首拟得除。一大君即孝庙凤林潜邸时也。二大君即麟坪也。

公诣讲学厅,启于上,请先授《小学》,遂严立课程,其规模次第,一遵古人成法,务以格致涵养为主。先是大君每倍文,虽不通,为师傅者不敢直书,公每直书于书课,无所掩匿,宦官曰“不通则上必挞之也”,公不为止。

每朝宫奴必候公于宫门之外,尝一日不候,公曰“吾今日疾作,不可以讲”,遂还,孝庙知之,召宫奴杖之。其以师道自居而见敬礼如此。

孝庙尝送诗一册,畀公校选。公见其卷首载“此日长昏飮”、“日里飏朝彩”两诗,遂奉书以复曰:“诗者,所以吟咏性情,流通精神,不可以不知者也。然其有关于民彝物则者,读之有利行之益;其能言于人情物态者,览之为多识之资,而其恶之不足以为戒,善之不足以为法者,皆程子所谓闲言语,不足观也。今兹卷首二绝,一有流荡忘返之意,一有衒能干进之心,岂合置之于开卷之始也?若其模写贞妇忠臣之心事,曲尽朋友兄弟之情思者,此等诸作,殊有意味,皆可吟咏而有补于人也。”

己巳冬,仕满当迁,上以公非但尽心教训,其行己处事实合师表,命吏曹,虽迁转他职,而限明年兼察。自此累迁官,皆兼带宫师,限满辄复命,仍首尾五载,尽诚教导。上眷意甚隆,赐赉便蕃,迥出寻常。及孝庙即阼,与麟坪语及公,犹称为吾先生。

庚午,公之两子中司马,上特赐香酝绮馔,以侈闻喜之用,及放榜日,又召至于差备门赐酒,人以为华,前后宫师之被恩数者莫能及焉。

辛未春,公携数友,游杨州孤山别墅,内殿又盛备酒殽以赐之,公作诗曰:“宫壶夸钓叟,仙乐动江村。谁知三日乐,摠是九重恩?”时人传诵之。初,观察公之丧无主,不能返葬,寄窆于杨州芦原,公自谪所还,经营十年,是岁始卜新兆于海南而迁厝焉。

壬申,公得疾几危,上日赐药物及厨馔,疾已乃止。公始迁户曹佐郞,俄陞工曹正郞,又升司仆佥正,台谏以骤陞四品请改正,上不听,改汉城庶尹,以疾递归海南。公之居官,务持大体,而细事亦不遗,凡所可否,毅然不挠,同列皆惮之,吏胥亦畏忌,不敢舞奸。

癸酉,登增广别试,拜世子侍讲院文学。是秋,为关西京试官,公尝疾昏朝科场用私之习,至是公与诸试官相约刮绝私意,从容考校,以恢公道不失才为务。及后累拟参试官,不就曰:“试场之事,皆由上试官,参考者不得伸其意,不如初不就也。”时宰相有嫉公之为宫师尽职,为上所厚,造飞语,必欲陷害公。公遂绝意从宦,挈家归海南,再除春坊,一授柏台,皆谢病不出。

甲戌春,拟公关西边宰,又拟湖西幕僚,盖欲出公于外也。星州有吏剚刃于牧使而降为县,上命极择新倅,以公为县监。公促装赴任,治尚严明,遏塞私嘱,顽民畏伏,奸吏屏息,官无滞务。事有不可,虽方伯所命,必据理违覆,方伯屈意从之,而心衔之。是年夏,与金司谏参玉堂录,俱被削于都堂。

乙亥秋,有三南量田之举,制等过重,人情骚怨。公陈疏明其利害,请降减等数,以裕民食,结民心,保邦本,宅天命,为宗社大计,疏入不报。公之在邑,无毫末营为,而又恶矫激钓名之事,不为苟难崖异之行。乡族之以穷归者,辄有以副其所须,不悦之徒从而造谤,当局者又以疏故恶之,是冬,引病乞递。监司挟前憾,傅会浮谤,启罢之,于是台参并起攻之,上终不听。公于是归故里,杜门自守。

明年丙子十二月,人入寇,声势甚急,公卿大臣陪宗社、嫔宫、元孙、大君,先向江都。大驾发至南门,贼先锋已到沙岘,大驾遂还出东门,入南汉城。公时在海南闻变,策“三南诸帅无一人可当贼锋,又无可与共事者,而南汉重围阻绝,莫如直往江都江都亦一朝廷也,江都见军与诸岛避乱之人及三路舟师合势,则兵亦不少。且江都密迩南汉,而之间,又多用兵之地。苟有与我同志而能用吾谋者,则或可出奇制胜,方张之贼可破,南汉之围可解,而江都守御亦可以万全也。如或人不我用,计无所施,则力言衣带水之不可恃,而亟请预具舟楫,以备不虞。虽江都失守,而使南汉无牵制之患,则亦一助也”。

于是纠乡族简家僮,得一船以启行。公知检察使金庆征之决不能当大任,必欲及达于江都未失守之前,不计潮之去来、风之顺逆、日之明暗,冒危涉险,昼夜趱程,逢舟师诸将,则必力劝急行。公所骑船,船具、格卒,万不及于战船,而舟师之先发者反后于公,与公同时到江都者,惟统营舟师。而比至江都,已陷矣,公与统营中军黄瀷、佥使、边彦璜赵光弼等相聚,痛哭留一日,既无同志,又无职号,事势已去,百计无可为者。而避乱士大夫及舟师诸将一口传言“大驾溃围东出,将向岭南”,而贼兵弥满陆地,时复驰突于海边,更无探听之路。

公以为“急还湖南,则必有朝廷命令通行之处,可知行在所在而从之”,遂与等哭别,回船南下,寄书于曰:“翠华果逾而南,则欲浮海而从,若又不幸,则西山之薇、商山之芝、管宁之榻、箕子之琴是我志也。”

还到海南,始闻和议已定,大驾还都。公不下船,将入耽罗以居,舟过甫吉岛,望见峯峦秀丽,洞壑深邃。公曰“此可以居”,遂斩木开径,山势周遭,不闻海声,清泠萧爽,泉石绝胜,真物外之佳境也,遂命之曰芙蓉洞,筑室于格紫峯下,扁曰乐书斋,以为终老之计。构家舍,皆用杂木曰:“松者,国之禁物,不可犯也。”

戊寅春,除大同察访,辞疾不赴。是时新经大乱,边警未已,锦溪君朴东亮以兵粮召募使驻灵岩,辟公从事。当路者嫉公甚,捃摭百端,谓“公船到江都,知大驾还京,而终不奔问,掠取避乱处子,藏踪海岛而不仕”,逮公下吏,及验问,皆无实。禁府议以“身在远方,闻变愤慨,私备船格,千里赴难,虽未有及,其忠可尚”。上亦察其冤,只以不奔问,徒配盈德县

明年己卯,遇赦放还,遂以家事,付其子仁美,卜筑于水晶洞居焉。后又得闻箫金锁两地,皆幽邃萧洒,有水石之趣,公常往来逍遥,非家庙大祀,未尝归家。

甲申春,仁庙不豫,内局请召公议药,公病不能赴,拜疏献勿药有喜之方,其略曰:“心者,一身之主宰,脏腑、窍脉、气血、阴阳顺逆盛衰安否,无一不系于心。心安则百体皆安,风寒、暑湿、鬼魅、百邪无自而入,心不安则反是。当今国事艰虞,千古所无,圣上方寸间事,不言可想。”因以药材譬人材,论用药辨药之道,疏上不报。

乙酉,昭显卒,孝庙自潜邸陞储位。

丙戌,狱起,昭显三子,安置于济州

己丑夏,仁庙礼陟,孝庙即阼,公病甚,不能赴哀,从邑宰,哭于公廨。九月,疏陈病未奔哭,且论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仍请放昭显之子,以全圣恩,尽保护之方,以安圣躬,由县道以上,监司李时万却之不以闻。遂使仁美诣阙以呈,又令具短疏,陈见却代呈之事,政院初亦不受,后乃只入公疏。上优批答之,有“念昔日师傅之功,不觉感叹。别来已久,思想殊深,从容上来。予欲亲闻谠言”等语。于是忌公者见上意眷重,恐其复用,欲为逆击之计,遂曰:“遣子投疏,隐然探试朝廷,请拏鞫定罪。”上不纳。

壬辰春,上方讲《书传》,数有疑难,而筵臣多不能对,上思公经学,乃命除职。上意盖在馆职及两司之职,而铨官乃曰“司艺亦馆职”,遂拜司艺,上自制书召之,辞旨甚恳,公不得已就召。

三月,至都门外,上疏力陈前后受诬,仍乞递职,上喜公来,复赐优答,促令入城。及肃谢,即引见慰谕曰:“不相见久矣。髭发如昔,而肌肤何乃衰也?”对曰:“蒲柳之质,衰谢已甚,而忍死就命者,只愿一瞻天颜矣。”上命起坐,公举头瞻望。承旨以为无礼而请推,上厉声曰:“君臣如父子,岂有不得见面之理乎?”

未几,特拜承旨,再辞不许。命入参经筵,问以疑义,公明白开释,无有底蕴。于是上意益加倾向,而时辈忌嫉愈甚。翌日,正言李万雄首发倾陷之论,以僚议不一止,公闻之,即出院呈病。明日,投疏悉陈见忤时议,情势危迫,请赐骸骨归,上答曰:“人心世道虽云不淑,尚有国法,彼媢嫉之辈,岂敢容吾朝廷,售其奸计乎?予甚骇然。勿固辞,从速察任。”仍特递万雄职。

公再疏始得递,出城将南归,上再遣人以问,且下教政院曰:“前承旨尹善道惨被诬毁,必不安于在京。若颠倒下去,则实非予当初驲召尊礼之意,本院谕使勿去,从容进退,以体予至意。”公遂不敢遽行,止于孤山村舍,将待秋南还。

是夏,上又使人存问,赐酒馔、节扇。八月,又特拜礼曹参议,因县道呈病,不得递,遂来到城外,疏陈不可冒进之意,仍乞镌改新授职,上答曰:“噫!今日之颠顿狼狈,是予召之千里而反使之然也。世路至此,瞿塘宦海之说,良有以也。不教何知?义莫大焉。俶事冲年,功独茂焉。不仕无义,退藏近名,寡怀宜体,官职罔旷。亟回遐心,钦哉乃采。”公遂黾勉就职。

十月,疏陈时务八条,曰“畏天治心、辨人材、明赏罚、振纪纲、破朋党、强国有道、典学有要”,仍乞解职生还故里,上批曰:“览疏辞,为国之大经大法具在。言言切实,字字勤恳,再三读之,而不知止也。予虽不敏,敢不服膺?续上疏章,攻予过失,以补不逮,是所望也,亟出察职。”仍下教曰“原疏欲为留览”不下矣。

原平府院君元斗杓挟举义功,作气势骄横,人皆忧之,公抗疏言:“斗杓多才而蔑德,嗜利而无义,鸷险而阴谲,剽悍而包藏,街谈者咸谓不能令终。请闲住斗杓于遐外,以尽保全功臣之道。”大司宪洪茂绩斗杓之党也,请削公官爵,黜之门外,固争不止,上不得已从之,公遂还海乡。而自此务自抑戢,人谓之克终,寔赖公之疏云。

乙未,始叙付西衔。时朝廷方搜括各司奴婢,驱出海岛居民,移外方渔夫于江都,修筑诸处山城,且有量田号牌之意。公疏论其不便,上下其疏于庙堂,皆不施,而唯岛民驱出一事,上特命停之,渔夫移入事,亦不果行。

丙申,上以灾异求言,公又疏言“弭灾唯在安民,安民唯在择人”,且请尚文不尚武,以扶阳而抑阴,上宠答之。公位非卿宰,而前后上批,未尝称尔,盖亦尊敬之也。

丁酉秋,以中宫病患承召,诣京议药。冬拜佥知中枢府事,累陈疏乞退,而上辄以温批眷留,公亦有疾不得归,上锡赉络绎,且送药物。

戊戌春,特拜工曹参议,公复陈情乞递,而嫉公者知上意难动,不敢复施排击之计,遂飞谤丑诋曰:“以柳后圣为工判,然后尹某可为参议。”且曰:“人之仕宦,岂可每以特命为之乎?”公闻之,辞疏中,遂引其语,政院恐其上彻不纳,凡十三呈皆却,且曰:“若但言病,则当捧入。”公乃别作一疏,引帝明目达聪、魏相白去副封之事,斥政院壅蔽。

上命入前疏,且诘政院壅蔽状,政院饰辞以对。公复上疏论之,仍请致仕归,上优批不许,仍下教切责政院。于是台章、学疏一时俱起,必欲重陷之,上屡降严旨,且曰:“此人不知媚于灶,可叹也已。”仍许递公职,盖察其终不可强出也。时公疾甚,且嫉之者造危语,欲诬害之,公遂不得南归,创草舍于孤山而止焉。

宋浚吉李端相等欺蔽圣聪,追诬郑困斋介清,毁其书院,焚其位板,其孙国宪怀疏讼冤,辄为政院所却。公痛国是贸乱,儒先受诬,陈疏数千言,明辨竭论,政院却之,不以上闻。

众谤腾沸,权赞善𫍰因公侪友,讽止其疏,盖欲为地也。公曰:“壅蔽不达则已,岂可自止?初不计较利害,何为怵于威势祸福,而曲为阿世也?”累呈不已。阿者指为邪说,白上却之,于是呶呶者群起,攻斥益甚,上不听,只命罢职。

明年己亥,孝庙昇遐,显庙即位,公奔哭阙下,过成服,即还孤山。山陵摠护使沈相之源启请公看山,公闻命入城,以疾谻,且昧山术,辞不获,叙拜佥知。遂从摠相及诸地师,看审诸处,而唯英陵弘济洞水原府后山,可合国葬,诸地师皆赞之。

上以弘济洞经宿之地,有违慈旨,遂定于水原。既裁穴始役,摠相以下相贺得吉地,公独曰:“此地何可必其用也?必待下玄宫后,方可贺也。”闻者疑公言大过,皆不信,已而水原人赂权要,以图不用,当路者且怒用水原之决于公,必欲沮之,乃曰:“水原,国之大镇,徙邑迁民,甚重不可。”遂并起而争之,人始服公之先见。

上乃召摠相以下议之,不能决,公进,曰:“因山之地,弘济为上,而以违慈旨为未安,则水原虽有迁民之弊,断可用也。”上遂决意用水原。公又曰:“若用水原,则准偿良田,厚其生业,给复十年,使民乐而忘迁,以悦民心,以靖人言,以臻阴骘。不然,虽强以用之,终为穴吉葬凶之归矣。”上皆纳之。

公触冒炎雨,力疾奔走者,迨一月,至是疾且甚,又以山陵已定,遂舆归孤山,投书摠相,复申榻前所陈厚民之意,冀其上闻行之。

时山陵既定于水原,工役毕举,而言者愈执不可,李尚真奇重胤等又荐健元陵内冈。于是又有看山之命,公辞疾不赴,呈状于伯,略言内冈之无可用。及再审,上特命公往看,公强疾以赴,陈其久缺不合于国用,上又命仍用水原

于是大臣、三司及宋时烈宋浚吉等同声论执,上怒责之,而言者愈起,遂俱至上前力争不已,上不得已遂舍水原,而用健元陵内冈,即宁陵迁改之兆也。

时辈嫉公愈深,诬公以因山未定,径先下乡,且不赴再审,指为不敬怙终,请拏问,上不听,只罢推。公私谓所亲曰:“不过十年,陵上有罔极之变,必有迁兆之举。吾不及见,诸公当见之,思吾言也。”其后十五年,陵上封树倾圮,遂迁于弘济洞

庚子春,上体未宁,召公议药,药房都提调李相景奭始与公相见,语人曰:“吾未始见此人,今于药房见之,才被重论,毫无介意,天赋都是为国至诚。”初,孝庙之丧,赵大妃当为长子三年之服,而宋时烈浚吉等引《仪礼》四种服制中体而不正之说,假托国制及大明之制,定为期年,而外人皆莫之知也。今判中枢府事许相时为掌令,遂投疏论辨,请即追正服制。上命复询于时烈等,时烈等皆坚执不可,至曰“孝宗大王不害为仁祖大王之庶子”,又曰“檀弓之免、子游之衰,果皆不足恤乎”,又曰“长子成人而死,而次长皆名长子而服斩,则嫡统不严”。

公乃上疏,力辨时烈等议礼之非、大妃服制之失,且论宗统嫡统不可岐而二之,请定为三年之制,颁告八方,使大小臣民晓然知朝议之无异意,又言:“时烈浚吉处宾师之位,不能辅导先王,致有衔橛之虞。”且言:“梓宫不得用全板,因山舍吉就欠,使先王不得安富尊荣。夷考其事迹,非不仁则不智,其能独明于礼乎?”

疏上,中外大骇,政院先发,三司、馆学继起,必欲杀之,指为语犯先王,诬陷儒贤,以激上怒,遂安置于三水,请亟正邦刑,又请拏鞫按律,上皆不许。副提学兪棨白上,取公疏,宣示朝廷而焚之。

公将行,故旧皆唁之,而公谈笑自若,无几微见于辞色曰:“愚妄老不变,复作此行。此是自取,何敢有一毫怨尤?”行至杨州楼院,适逢雨,马上望见宁陵,遂感而作一绝,闻者悲之。

六月,到三水,贻书于人曰:“不死到配所,非徒天幸,实是圣恩,而上视有天,下视有地,日月星辰,宛如故国所见,居人知有父子君臣,如此亦足送老也。”是冬,著《礼说》二篇,以发明疏中未尽之意。

辛丑夏,因旱审理,移配北青,公料必有后议,不即发。已而台论果发,仍置三水,盖三水我国之最恶地,故时议必欲久公于此也。

是时龙洲赵先生因求言上疏,言公之前疏为孝庙左袒,宗统嫡统之说,断不可置之,仍请明辨宗统嫡统之归,昭载先王实录,疏上不报,而赵公亦坐罢。台谏复追论公,遂加围篱,盖时烈增怒于公所著《礼说》故也。

公年迫大耋,久处穷厄,飮食居处,人所难堪,而公处之晏如,怡然自得,惟是恋君一念,未能暂忘焉。

壬寅春,公之长子仁美登文科,将归觐于公。大臣遂因审理,白上撤围篱,台谏争之,不能得。

癸卯夏,不佞有修撰之命,上疏陈时事,且言公所论宗嫡之说乃是明白的确不可易之论,因请释公。乙巳春,儒生成大经亦上疏,请释公以开言路,皆不报。

时又因旱审理,命移配近家之地,遂迁于光阳,三月发三水,六月到光阳,居于白云山下。亦南方恶地,时辈以故处公于此,而公居数岁,卒无恙焉。公自在谪后,凡国有庆赦及审理,时辈辄谓公罪关宗社而沮之。

丁未夏,又以旱审理,而公不得与焉。旱益甚,儒生李硕馥又上疏,请释公以应天弭灾,不报。至七月,旱犹未已,复行审理,上欲释公,问于大臣,李相景奭郑相太和皆力赞之,宋浚吉亦以为可释,而独左相洪命夏持之,吴斗寅李有相等亦争执不已。上不听,命承旨书曰:“尹善道以先朝优礼之臣,年过八十,特为放送。”左右遂莫敢复言。八月,公归海南,展谒先茔,九月,入芙蓉洞。时年八十一岁,精神气力视听言动不衰,优游宴息闲适自娱者五载。

辛亥六月,以微恙考终于乐书斋,春秋八十五。子仁美等奉柩出海,以其年九月二十二日,葬于闻箫洞旧栖亥向之原,从遗志也。

明年壬子,上命复其官爵。后三年甲寅,仁宣王后昇遐,赵大妃又为庶子妇大功之服。岭南士人都慎征抗疏论辨,显庙大觉悟,下礼官于禁府,亲考礼经,定为期年,将追究己亥误礼之事,命入公之前疏,疏见焚,不载于《政院日记》,遂不果入。

秋,显庙昇遐,今上嗣位,登崇庚子以后辨礼坐废之人,治时烈坏礼乱政之罪,北窜德源,又南迁长鬐,围篱安置。

明年乙卯春,上下教于筵中曰:“今者典礼既正,是非已定,时烈以首恶之人,既已被罪,则尹善道虽复官爵,无以慰九地之冤,其令追赠议政。”大臣有以过重为言者,遂赠吏曹判书。

公天姿明粹,器局峻整,其刚毅正直,得于天赋。少有大节,自任甚重,于富贵贫贱,无所动其心。

无师友指导,而尊信圣贤之遗训,得力不细。于书无不历览,而尤留心于吾儒之书,寻思推究,亦不拘于训诂文字,多有自得之妙,而自少至老,终始佩服者,唯《小学》一书。常诵董江都之言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君子持心处事之要也。”

平居,必正其衣冠,终日端坐,未尝欹侧,而安闲舒泰,无疾言遽色。飮食起居,皆有恒节,虽子弟仆妾,未尝见其当昼而卧。威仪庄重,度量沈弘,见者皆畏而爱之。

事亲尽孝,不但奉养承顺而已。观察公在官,尝处事有未妥者,公闻之,亟以书谏之,观察公喜曰:“汝之事我,当常如是也。”副正公尝以一庄,作券以与公,公辞之,副正公曰:“比乃汝母为汝设者,无辞焉。”公受而退,他日乘间从容言:“兄弟中独受一庄,于义不可。”副正公悟,遂不复强。

自在布衣时,便以致君泽民为己任,爱君忧国之诚,不以进退而有间。虽在江湖,若闻朝政阙失,则必咨嗟忧叹,寝食不安。

所上疏章,言甚切至,惓惓于治乱兴亡之几、阴阳消长之际,奋不顾身,累触骇机。谗嫉之徒辄售构陷,虽事在不测,而未尝有惊动忧惧之意。北徙南迁,备尝困苦,而不少沮挠,常有指天为正九死靡悔之志。

丧祭一遵朱子《家礼》,参以国俗,务合情理,尽其诚礼。有远代先茔在于康津地,冢胄中绝,废祀已久。公首捐近墓田,以为祭田,且谕诸孙,收聚米布,益买良田,以厚供祀之资,轮定有司二人掌之,每岁季秋,会诸宗,一祭之,立约条,以为永久遵行之地。

敦恤族戚,其穷困者,必尽心周之,虽疏贱,无间也。有庶祖母避壬辰之乱于关西,没而仍葬其地,且无子,公遣庶弟,迁其葬于先垄之侧。有一寡姊无子且病,公请于其姑,奉归于家,事之如母,及没,归主于其家,而遇忌则必祭焉。又有一庶母有子女各一人,公事庶母敬,抚弟妹笃,忘贵贱之分焉。有庶族年老在远村,母女相依,贫馁将死,而两外孙在他邑,不顾见,公闻之,即以衣食遗之,月致米馔,且召其外孙诲谕之。

三水安文成公远裔为贱隶者,公曰:“文成公非但吾之外先,且有大功于吾道,吾不忍其裔之为奴役也。”遂备直以赎之。有族弟畜公婢为妾,多子女,请纳其价为良,公许赎而却其价。晩年,慕范文正义庄,出百斛租,付族人勤干者,将买田储粟,以济宗党之贫乏者,且助养老婚丧之备焉。

居家制度,一依司马氏《家仪》,律己甚严,待妻妾,和而庄;待奴仆,宽而严,重男女之别,截内外之分。妇人只事衣服飮食,而不得预家政,有侍妾数人,常齐遫侍侧,不敢自懈。事无大小,卑幼不得专行。

制财用,量入为出。上下衣食,皆有品节。第宅什物,惟取完固整齐。凡百奉身之具,无一近侈,而亦不饰情过俭。常以积善行仁为务,急人之难,恤人之穷,犹恐不及。

子弟有过,未尝以声色加之,必开陈义理,使自知而改之。待人接物,诚意款至,当是非,则明辨果断,惟义是视,鼎镬不能移,不能夺。

虽朋友杯酒之间,不为喧哗戏谑,所在择静,为书室以处。子弟门人日与之讲摩不倦,其教以《小学》为本,虽年长者,亦必先授《小学》,然后始授《大学》、《论》、《孟》、《中庸》,以及《诗》、《书》六经。循循有序,恳恳开晓,以惇彝伦明事理修己治人为主。

性不喜《史》,如之书,一切斥去,博奕飮酒凡诸游戏之事,尤加呵禁。常慨然于世远人亡,经残道丧,思有以扶植世教,敦整风俗,尝著《乡约》一篇,以励乡风。又欲刊郑困斋《愚得录》,以示来学,工费既具,而遇庚子之祸,不果焉。

在谪,有来学者,亦不拒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不可不为。”见理明而识量深,尝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癸酉,大归南乡。乙亥,复以事至京,已而料有胡变,即又卷还,人皆笑以为迂,及乱作,始皆惊服。

自丙子后,无复当世意,谢绝人事,寻山入海,择泉石之胜而居焉。引流种树,筑亭其上,以寓山水之乐,置琴笛歌舞,使习稀调缓节,时时翫听,以托其怀而宣其壹郁,又作《山中新曲》、《渔父词》,以见其志。

平生不喜吟咏著作,有问则答,有事则述。不袭蹈前人,创立新意,必附会经旨,尚理而不尚辞。虽习举子业,亦不着力为之,至试庭,辄一笔缀成,而人莫能及。

自少寡合,谨交游简出入,形势之途、权贵之门,足迹不到。麟坪大君以师事公,尝欲邀公游漕溪别业,盛设供帐,请再三,公终辞不赴。己亥看山时,郑相在阙门外,邀公过话,公辞不入。在孤山,非有上命,未尝入城中。

人或讽公,欲公少降其志,致位宰辅,以行其道者,公曰:“此所谓枉尺直寻,孟子之所深排者也。吾未见枉己而能正人者也。”其所守之坚、自处之重如此。

世之论公者,徒知其为直言敢谏之士,而至若学问之功、经济之材,举一世无知者。虽为世所忤,不能展布所蕴,而其志节论议,足以辟邪说扶正道,激浊而扬清,立懦而廉顽也。

丙辰之疏,出于为国恻怛痛迫之诚,父兄侪友亦不能止,而或者指谓受嗾希奋,至以笔之文字,抑独何哉?

公少时清弱善病,人不以遐寿期之,而公庄敬自强,务为保啬,气貌神彩,至老不衰,虽累经窜谪于风霜瘴疠之域,终无所伤损,虽其神明所祐,亦由于持养有素而然也。

公居在南海上,且有杨州孤山别业,故世以是称公为海翁,亦称为孤山先生云。

戊午九月,领相许积白上曰:“国家赠谥之典,必曾经正二品实职,然后乃许,而若有学行节义卓异于人者,则虽未正二品,特命赠谥者亦有之矣。故参议尹善道痛国家服制之乖舛,抗章论辨,有扶植大礼之功。嗣服之初,特赠正卿,甚盛举也,今若特命赠谥,则其在褒宠之道,可谓尽矣。”承旨兪夏益曰:“故副提学郑弘翼、参判郑蕴,俱以正直之士,未经正二品实职,而有赠谥之事。善道直言,岂下于斯二臣哉?”左相权公大运曰:“或死于王事,或有功于斯文,则固有不拘职品而赠谥者矣。”上曰:“尹善道抗章辨礼,非他臣之比,赠谥可也。”

于是公之孙尔厚以家状来,请为谥状于不佞,不佞以衰病不文辞,不获。

噫!不佞于生平,常恨未尝一识公面,而每读公前后章疏,未尝不击节叹服。想其高风壮节,凛乎不啻秋霜之严、烈日之光也,虽古之遗直,何以加诸?

谨因其家状,略加删改,以俟秉笔君子之采取焉。谨状。锦溪君之为召募使辟公,在丁卯,此状系戊寅,盖家状次年误也。

崇政大夫、行吏曹判书、兼知经筵春秋馆事洪宇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