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记游

安南记游
作者：潘鼎珪　清

本作品收录于《说铃》

另见《安南记游 (说铃辑本)》

安南，古越裳氏地，即周时所纪“重译入贡，姬公锡指南车以返”者也。其俗男女披发，两足大趾交曲相向，故取名“交趾”。自秦以降，畔服不常，中夏迭兴，辄命将往征，威德最著，足以镇压其邪心。在汉则有马伏波将军援，明张英国公辅，至今庙貌并巍然。而马将军灵爽，视英国尤赫，自其王以下，罔不望门瞻礼，岁时祷祠焉。

曩康熙二十七年冬，余偶有事于粤高凉，维时海网已开，诸彝艘听往来取捷，海舟受风飘入。其国南偏曰“万宁州”，州之港口，土名“江平”，天色暗明，望吾粤高、钦、廉三州山，隐隐如见。环海之外，即古珠崖，产珠处有明中叶设中官监守，禁人盗采。有一小屿曰“珠墩”，贾人往往泊舟其下取水焉。自江平以内之其国都，分为三孔，道俱沿海。余买其土舟入，不一日抵华封。华封者，海屿也。四望悉石山，重峰叠岫百万，其形从海底挺出，绝无沙土草木，怪松古柏，离奇盘囷于石隙中，并错骨露筋以起。山之高，或数百尺，或百十尺，或玲珑相抱，或纡回断续，不可悬拟，亦不可方物。或望之如百兽形，如雄武夫介胄坐，如夏日火云峰勃涌。或远之而似，即之而非。或正视之而然，侧视之而又不然。风云目睫，变幻不测。余浮舟其内，凡四宿乃出。每到山穷海窄处，几疑路塞不可通，良久乃复见一境界。如是者一日，殆不啻百回。夜则系舟石侧，试其水浅深，约不下十寻许。山四逼，常不风，舟往来几忘涉海云。山尽仍复巨浸，汪洋无际，随潮汐取途，潮汐则行，满则止。余始骇之，质之舟人，乃悉。盖潮平则混为一，汐退乃始分门出其港，率不可方舟焉。越数日，乃少小见民居村落，有墟曰“丁酉”，逢墟期，彝女数千人贸易其地，自是稍见沃壤。又数日，达轩内。轩内者，去其国都只百十里，凡四方洋船贩其国，悉泊焉。设官分镇其地，有街市数十，曰“天朝街”，尊我中夏曰“天朝”，称我中夏人曰“天朝人”，沿旧制也。自轩内舟行三日，达国都，则王府在焉。地无城郭，环大炮为垣墙，军民杂处，互市率女人，虽官之内子不为忌。品秩悉依汉制，冠裳如之。

士人读书，多尚纲鉴性理，无崇祀。宣圣所瞻，谒明解学士缙，盖学士缙时为左布政，镇其地，兴文教云。书法遵宋体，尽国之人点画形势无不同，不甚分丑好。余尝与其士大夫国人讲求其故，大都我中士人学书，合一字格式，学彼则裂一字之点画分之，使其材质靡不同，然后合为一字，亦一法也。书时席地坐，两手腕并不附丽于席，左执纸而右搦管，虽大廷射策作细楷字无不然，尤最难也。

军制无定额，器械则纯用炮火，刀剑次之，编伍悉依古田赋法。故其俗生女则喜，男则忧，男则娶于人，女则娶人。女娶人非有常产资财，男多鄙弃不屑。间有中土人娶其女，生男则听取回，生女则留不返。盖女贵于男，男成丁符于定额。宜编伍者，则官剃其额上发寸许，以别于民焉。国以兵象多为富强，然其为数，象每不逾三千，兵恒歉十万，则传为伏波将军谶定也。环都城上下，沿江五六十里列战舰，地绝寇警，则藏舟于岸，丹黄雕镂，备极人工，盖亦其国夸靡示强之一事也。

其俗重武，裂爵土称为郡公，几百十员，侯以下无算，文臣百，执掌文书故事而已。三年开科策士，中式七人，授以州县。方奉贡时，即以其员往。

地旧为黎、陈二氏，今篡国则郑姓。质之土人，云郑姓先吾中夏人，世居安南青花，后据国，二氏子孙殆无遗。又后感大风雷疫疠之变，乃复立其故主支孙为天子，身自为臣事之。奉贡于中朝，则称安南王臣〈某〉；号于国中，则曰天子，而郑氏自为安南王。有中朝使者至，则以其主见，正月朝会如之，非是则不许出。设卫士百人，供给其衣食奉养，名曰卫之，实曰守之而已。

自都城以南数百里临海，东南通云南，西北连粤西，正东界粤东，地纵横绵亘数千里，州县凡百有奇。土产则有银、蚕丝、玳瑁、桂、漆、槟榔之属，燕窝、象牙、翡翠、孔雀之类，甚盛富也。

唯其俗狡险而斗智，好胜而贪财，女多苟合，乏廉耻有别之风，是其丑也。

其地与吾中土联属者三：西北从西粤南宁取道，逾铜柱，浃二辰，可达国都，俱土壤相接；正东从东粤钦、廉以行，则须由海道越龙门，渡江平华封，则有石山之险，非其土人驾舟不可至；东南接滇南，水草毒，人不敢犯，虽其国有事征行，俱载他水以往，则又其地封疆险阻之大要也。唯正南面海，箝海之口曰“独部”，舟行达都城，渐入内江，五七日可至，复自都城溯河源，逾月乃尽，岸阔不下吾中土诸江，沿江千数百里，尽沃土腴田。至独部以外，乃属大海，环海四远数百里，地浅汐，退水只七八尺许，舟出入必候潮平风缓乃行，土人于隘口树槟榔柱为界，望之类木栅然，盖以防他国彝舟剽掠，尤其天险也。大抵是土未弃以前，壤地最阔，自明初割弃东南十数州县，郑氏窃国，分其甥穆姓以守，后遂割据，号称广南。

今连年侵伐，虽并奉其主正朔，而各自置疆域焉。属交趾者曰“义安”，属广南者曰“布政”，中各以海为界，重兵戍之。广南地窄民少而兵强，安南地广民多而兵弱，故虽两贼杀，两不能下也。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周、秦以来，千数百年，俱入中土版籍，迨明一朝弃去，虽曰安攘大经，实非策也。经生不量迂愚，谨因昔所阅历，稽其舆图，参以闻见，详为诠次本末如此。

龙门者，海屿也。地枕交、广之间，当钦州正南为外户。自钦州发舟，不一日至。重峰叠岫七十有二，错落大海中，大小各不相续。海疆多事，则往往盗贼盘据其中为窟宅。康熙二十三年间，新设镇于此。余己卯年秋有事钦州，过其地，幷为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