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三十六人考实
宋江三十六人考实 作者:余嘉锡 1953年 |
序
宋宣和间,宋江等三十六人起兵梁山泺,〈梁山泺即梁山泊,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泺泊古今字”。〉驰骋山东,“官军”莫敢婴其锋;其后受招安,又率其众从攻方腊,此北宋末年一大事也。顾习见之史籍,如《东都事略》、《宋史》诸书,皆语焉不详。其见于《徽宗纪》、《张叔夜传》及《侯蒙传》者,皆不过数十百字,其疏略可知。至元、明之际,《水浒传演义》行世,描写宋江诸人事迹,极精细生动。明胡应麟尝记“嘉靖、隆庆间,某钜公案头左置《南华经》,右置《水浒传》”。又“某名士为《水浒》作歌,谓‘奄有丘明、太史之长’”。可谓风行一时,誉满人口矣。清初文人如金圣叹,〈人瑞。〉亟推许《水浒传》,以之与《史记》、《国策》并论,而以施耐拟庄周、屈原,犹是推阐明人之意;复以意改窜原书为七十回,删去以后之事,于未删诸回,悉施评点,盛加称誉,其书益不胫而走。于是乡里妇孺,几无不知有宋江等聚义梁山泺之事矣。顾承学之士,虽喜其文辞之工,而疑其事之出于张大傅会,返而求诸史籍,则又记载简略,不能得其本末。通行之书,仅《宣和遗事》叙述为详。其书虽出宋、元间,读者以其为小说也,群疑其史料价值,无以远过于《水浒传》,不肯置信。其南宋初年之史籍,如《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繁年要录》、《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诸书,记事较详史料较多者,则迟至清末,刊本始通行。明、清两代,仅恃钞本流传,为不经见之秘籍。偶有寓目者,亦多半注意宋、金间和战以及两宋间诸关键问题,罕留意于宋江聚义之事者。以故,说部所传宋江起兵本末,以及其受招安后与攻方腊之事,无人肯置信,并不信其曾结砦于梁山滦。于是纵横一时之英雄,无人能确切言其事迹者。嗜读《水浒传》者,于其本事茫昧无所知,不审其为出于文人虚构,抑或有所依据。斯于此一文学名著之 研究,有所未尽,居尝引为遗憾焉。
案:记载宋江事最早而最详者,无过于《宣和遗事》。其书虽出于宋、元间,距宣和时已远,然其叙事实有所本。吴自牧《梦粱录》谓“说话有四家数,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发踪参〈 “发发踪参”四字不可解。但《梦粱录》所根据之《都城纪胜》,则为“发迹变态”,而宋、元话本,又都改“态”为“泰”。〉之事”;又有谈经、讲史、商谜三家,〈见卷二十。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记诸色伎艺人,亦有此四家。〉其所讲之书,谓之话本。自牧谓“凡傀儡敷演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又谓“影戯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是也。《宣和遗事》盖合小说、讲史两家话本若干篇为之,故前后颇不联贯。其演宋江公案者,当属于小说家,殆南宋人所为也。
宋高宗偏安江左,居尝以欣赏诸色伎艺自娱,尤喜小说。《系年要录》卷一百六〈 绍兴六年。〉注引赵甡之《中兴遗史》曰:“睿思殿祗候李𬘡者,能讴词,善小说,主养飞禽。”《武林旧事》卷六记小说人朱修、孙奇隶德寿宫,皆其证也。《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四十九云:“绍兴元年十二月,邵青受招安。先是杜充守建康时,有秉义郎赵祥者,为青所得。青受招安,祥始得脱身归,乃依于内侍纲。纲善小说,上喜听之。纲思得新事编为小说,乃令祥具说青自聚众已后踪迹,并其徒党及强弱之将,本末甚详。编缀次序,侍上则说之。故上知青可用,而喜单德忠〈 单德忠为邵青部下统制官,劝青受招安者。〉之忠义。”可见小说喜演草泽英雄故事,所谓铁骑公案也。邵青聚众之时。声势不广。影响不大。且人尚生存。犹得编为话本。况宋江之声称赫然者乎!其缀成小说,流行民间,无足怪者。
夫话本既真假相半,自不能纯构虚词。故《宣和遗事》记“花石纲”、“生辰纲”、“阎婆惜”事,虽未必曲折如真,至于江等聚义梁山泺及受招安后率兵与攻方腊,则必不容诬。然《遗事》之写宋江,反不如内侍纲所编邵青踪迹之详。盖其书本讲史之体,意在演说南北宋兴亡,不为宋江而作。故取小说家梁山泺话本,删除繁文,存其大略耳。杨维桢《东维子集》卷六有〈送朱女史桂英演史序〉曰:“朱氏名桂英,家在钱塘,世为衣冠旧族,善记稗官小说,演史于三国、五季,因延致舟中,为予说道君艮岳及秦太师事。”观此可以知元代讲史风气,及《宣和遗事》之所由作矣。
夫宋江兴兵山东时之徒党,据《宋史·侯蒙传》所记,《宣和遗事》所讲述,仅三十六人而已。宋、元之际,有伪撰江题壁词者,造为“六六雁行连八九”之语,〈详本文宋江条。〉是为一百八人之所由起,当亦出于说话人之手。元人杂剧颇有据以演梁山泺故事者。至元末明初,《水浒传》出,于一百零八人铺叙尤详。其写宋江等事,与《宣和遗事》,有合有不合。盖《遗事》所据者,三十六人话本;杂剧及《水浒》所据者,百八人话本,又各以己意有所增饰,故不能尽同。胡应麟谓“施某于故书中得宋张叔夜禽贼招语一通,备悉一百八人所由起”〈见《庄岳委谈》下。〉者妄也。本无一百八人,安所得招语乎!
宋江受招安后,即率师随童贯攻方腊,与刘镇等攻帮源洞,破之,擒方腊所署置之将相,事见《三朝北盟会编》、《十朝纲要》、《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诸书。《宣和遗事》谓“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收方腊有功”,最得其真。《水浒传》百回本谓宋江先破辽,后禽方腊,已失其实。然宣和四年,童贯伐辽,杨志实将“选锋军”以从,即宋江之兵也。但此役败而非胜,江又不在行间耳。《水浒》移甲就乙,将后作前,固小说之常态,其事不可谓无因,疑为宋、元间说话人所增益,而《水浒》从之。至其他各本,又有平田虎、王庆两事,则全出杜撰,毫无影响,盖明代人所羼也。
余自少有历史癖。读《水浒传》,喜其叙事之曲折逼真;凡所描写之人物,皆各具性情,各有面目,胥能与世情契合。顾以读书不多,颇疑其事实之出于虚构,则亦漠然视之,不复措意也。中年以后,从事考史之业,读书渐多,得见《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通鉴纪事本末》诸书,见有关宋江诸人事迹,足以订证《宣和遗事》、《水浒传》诸书者,随手摭录,日久积成篇帙。比而观之,知诸说部书所叙,大体有所依据,真假相半。即其傅会绿饰之处,亦多推本于宋、元社会风习,初非向壁虚造。详加考索,不仅于北宋末年震铄一时之英雄事迹,可以粗明大概;即《水浒传》所用之名辞、典制,昔所认为难于索解者,至是亦渐能得其真义矣。其后读黄以周《通鉴长编拾补》,甚佩其援引详博,考据精审。于宋江起兵山东之事,能订正旧说之讹误,北宋末年之重要史实,复白于后世,有昭然发蒙之功。因取吾之所记录者与《拾补》比勘,则吾所记者或为黄氏所遗。其宋、元人文集、笔记所记典制、风习与《水浒传》所叙故事相关涉者,则以非宋江等个人行事所关,非黄氏所措意,故亦不遑论及。清人其他考证著作,偶尔牵涉及宋江梁山泺者,大抵为随笔摭拾,非经意之作,故因袭前人者十恒八九,鲜所订正;甚且治丝而棼,转增讹谬。因即就吾所笔记者,益扩充而采摭之。如是者累年,积稿达四五万言。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勒为一篇,布之于《辅仁学志》〈第八卷第二期。〉窃自谓于宋江等聚义梁山泺以及相关之事,搜辑略备。于研究《水浒》者,或能有所裨益。刊布已后,今既十五年矣,同好者颇不以为谬。比来年衰多病,不复能在课室从事讲论,端居多暇,以读书自遣,所得关于梁山泺记载益多。视旧作约增万馀言。旧时《学志》印本,早已无复馀存。因取旧稿重加订补,以成此篇。海内同好,茍于愚之所缀辑,匡正误谬,补益其所未逮,使读《水浒》者,于其书叙述所及,咸能通解无复疑滞,此又研究小说文学者之所蚤夕跂望,非特愚一人之厚幸也。缀辑既竟,因复推论今本《水浒传》故事之根据,与夫故事之所由流传,以当本篇之绪论焉。
一九五三年九月余嘉锡记。凡例
余作此文草创粗就,孙君子书〈 楷第 〉告我,尝欲作“梁山泺考”未成,仅抄撮史志若干条,并以康熙、光绪两朝《寿张县志》见借。遂采康熙《志》入〈梁山泺〉条下,并录孙君考证一条于注中。盖至是已数易稿矣。虽迭经修改,征引差详,犹以未得陈泰、陆友仁两诗出处为憾。质之吾友陈援庵先生,为从所藏《所安遗集》及《元诗选》内检出见示。《所安集》抄本,余所未见;《元诗选》则曾翻阅而未得者也。因复采掇著于篇,并志其事于此以志谢焉。大雅宏达,与吾同好,傥能匡其不逮,如二君子,是所望也。
史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而不著其谁某,独见于《宣和遗事》、《癸辛杂识》,然姓名绰号,互有不同。《诚斋乐府》采《遗事》作杂剧,〈此亦孙君子书见示者。〉而其次第名号颐异;《七修类槀》所引《杂识》,又与今本大异。诸家考证,益治丝而棼,今著其异同,列为一表,以清眉目。
此篇之意,在援引史传以明稗官小说街谈巷议之所由来,故凡三十六人姓名事迹见于史传者,悉加采取。案:《宣和遗事》次第,分条胪列。然才得十有四人耳。仍题为三十六人者,举其原数,以见所考,不止宋江也。
宋江徒党本只三十六人,其谓别有七十二地煞合为一百八人者,乃后起之说耳。七十二人中,如彭玘、李忠之徒,姓名虽见于史传,概不采入。惟因龚圣与作《燕青赞》,有“太行春色,有一丈青”之语,诸家遂疑梁山泺中果有一丈青其人,此则淆乱事实,不可以不辩。今具列建炎初马皋妻一丈青之事,附于十四人之末,以祛其惑。
凡人之绰号,皆取俚俗打诨之语,故曰诨名。三十六人绰号,人多不晓。考之宋人俗语,往往可解,辄胪举例证,加以诠释。至于明白易解者,不复词费。其所不知,盖阙如也。
《宣和遗事》于宋江及三十六人之外,尚有一丈青李横一人。《遗事》谓宋江作梁山泺首领时,晁盖已死,若其说可信,似当以李横补其阙。考南北宋间实有李横其人,尝为黄河扫兵,后入桑仲之党。绍兴初,仲为襄阳镇抚使,以横知邓州。仲死,横继任,举兵攻伪齐,复汝州颍昌府,迁京西招抚使,传檄收复东京,旋为伪齐所败,倂失襄阳。归朝后,以其军属张俊。三十一年金主亮南侵,以横权都统制,败于瓜洲镇。事见《宋史·高宗纪》。《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始见卷四十三,终于卷一百九十五〉、《三朝北盟会编》〈 始见卷一百五十,终于卷二百三十八 〉纪之尤详。余尝辑其事迹为一编,继念横本不在三十六人之内,史传之李横,是否即梁山之一丈青不可知,且其事又太多,仅《系年要录》一书已至三十馀条,嫌于喧宾夺主,故遂删去,而其大略于此。
此篇所列十有四人,除宋江外,考其平生事迹,可确定为梁山泺降将者,杨志、史斌〈 疑即史进。〉二人而已。龚圣与赞大刀关胜,盛称其义勇,亦可信其即济南死节之关胜。其馀诸人,虽见于史传,姓名时代亦复相合。然人之同时同姓名者正复不少。宋时武人,多喜名“胜”、名“顺”、名“俊”、名“平”、名“横”、名“青”,而名“进”者尤多。裒各书所见,可得数百人。其名既如是之同,若其姓又为张、王、李、赵,则名氏皆易同,无由别其为一人二人也。今于显有可疑者,附著案语,馀但条举事迹,以俟论定。盖与其过而废也,宁过而存之耳。
凡考史事,须明其地理。《宣和遗事》及《水浒传》,皆言宋江聚众于梁山泺,其事虽不见史传,然元人诗文中已明言之,明、清诸家地理书亦纪之甚详,旧说相传,决非诬妄。自明筑沙湾以后,梁山之下,无复滴水,致启后人之疑。故既备列诸家之说,复征引史志,参互考证,以著其疆域,明其变迁焉。
三十六人
《宋史》卷三百五十一〈侯蒙传〉:“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宣和遗事》亨集:〈士居礼刻本作上下两卷,此据商务印书馆活字本。〉“是时郓城县官司得知,帖巡检王成领大兵弓手前去宋公庄上捉宋江。争奈宋江已走在屋后九天玄女庙里躲了。那王成跟捕不获,只将宋江的父亲拿去。宋江见官兵已退,走出庙来,拜谢玄女娘娘。则见香案上一声响喨,打一看时,有一卷文书在上。宋江才展开看了,认得是个天书,又写着三十六个姓名。”〈姓名见后表。〉
- 案:宋江三十六人,史不言其姓名。仅《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有一史斌为宋江之党,〈详见后〈史进〉条。〉 馀皆不可考。自《宣和遗事》及龚圣与《赞》,始有三十六人姓名绰号,然已大同小异。《水浒传》演为小说,与二书又不尽同。龚氏《赞》以宋江为首,《遗事》宋江在三十六人之外,而皆有晁盖;《水浒传》则首宋江无晁盖;《遗事》明言宋江到梁山泺时,晁盖已死。然则所谓“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者,固当无晁盖矣。《遗事》又云:“宋江道,今会内只少了三人。那三人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丈青李横〈 黄刻本、活字本此处均作张横,与下文不合。明刻一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引作李横,今从之。〉铁鞭呼延绰。”又云:“朝廷命呼延绰为将统兵,投降海贼李横等出师收捕宋江等,屡战屡败。朝廷督责严切,其呼延绰却带领得李横反叛朝廷,亦来投宋江为寇。……这三人来后,恰好是三十六人数足。”而天书三十六人姓名内,无所谓一丈青李横者。案:史称“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以”者能左右之也,则宋江之外当尚有三十六人。《遗事》亦称张叔夜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则宋江自不在三十六人之内,而晁盖已死,实只三十五人,益以李横乃足其数。龚圣与《赞》无李横、杜千而有晁盖者,非也。故三十六人姓名,当以《遗事》为近是。特李横名不在天书之内,宋江不当先知其姓名,此则记叙之疏。事非信史,不足深论,且《遗事》自相矛盾之处不止此。如叙运花石纲十二指使有关胜,而天书内作关必胜;晁盖等八个大汉,劫蔡京生日礼物,有阮进、阮通、阮小七,而天书内作阮小七、阮小五、阮进皆是也。余欲考三十六人事实,不得不先考定其姓名,而诸事之参互如此。自郎瑛以下,为之考证者,又生枝节,转益讹谬,故列为一表,附于此篇之后,览者得以详焉。
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龚圣与作《宋江三十六赞并序》曰:‘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以未见信书载事实,不敢轻为。及异时见《东都事略》中载〈侯蒙传〉有书一篇,陈制贼之计云:“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有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此自赎,或可平东南之乱。”余然后知江辈真有闻于时者。于是即三十六人,人为一赞,〈赞不录。〉而箴体在焉。’”
- 案:龚开字圣与,号翠岩,山阳人,博学好古,游戏翰墨,为山水人物尤卓绝,事迹见程敏政《宋遗民录》卷十引《姑苏志》,及吴莱《桑海遗录序》。〈此序载《渊颖集》卷十二。〉又汤垕《画鉴》云:“近世龚与先生名开,淮阴人,读书为文,能成一家法;画马专师曹霸,得神骏之意;画人物亦师曹韩;画山水师米元晖,梅菊花卉杂师古作。卷后必题诗,或赞跋,皆新奇。”是则圣与既善画人物,又喜题赞。此三十六赞,盖自画而自赞之,所谓李嵩辈传写者,言传神写照也。意谓为宋江等作图画,前人已有为之者,非自我作古耳。近人据此以为李嵩有写梁山泺故事之书,非也。圣与生于宋末,其时民间所传江辈轶事必尚多。圣与以为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而史学著述,如《续通鉴长编》之类,又复流传未广,圣与盖未之见。故仅就《东都事略》所载者,想像而为之赞,不足见江辈生平。特所著姓名绰号,为足资证耳。
陈泰《所安遗集·补遗·江南曲序》:“余童丱时,闻长老言宋江事,未究其详。至治癸亥〈英宗至治三年。〉秋九月十六日,过梁山泊舟,遥见一峯,𡺑嵲雄跨,问之篙师曰,此安山也。昔宋江事处〈按此句有脱误〉,绝湖为池,观九十里,皆蕖荷菱芡,相传以为宋妻所植。宋之为人,勇悍狂侠,其党如宋者三十六人。至今山下有分赃台,置石座三十六所,俗所谓‘来时三十六,归时十八双’,意者其自誓之辞也。始予过此,荷花弥望,今无复存者,惟残香枳送耳。因记王荆公诗云:‘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味其词,作《江南曲》〈原注:曲因蠧损无存。〉以叙游历,且以慰宋妻植荷之意云。”
- 案:陈泰字志同,号所安,茶陵人,元延祐二年进士,官龙南令卒。〈见卷末成化癸巳玄孙章《后序》。〉始余读鲁迅《小说史略》,见其引此序“宋之为人,勇悍狂侠”语,因求所安集观之,而四库全书本,谭锺麟刻本,涵芬楼秘笈影印旧抄本,皆无此序。吾友陈援庵闻之,示我以所藏陆心源写本。其卷末补录诗十馀首,此序序在焉,〈后有正德壬申来孙琦跋,陆氏自言从成化本补写,其实是正德本耳。〉因亟录于此。序言其党如宋者三十六人,可见江在三十六人之外,与《宋史》及《宣和遗事》并合。“来时三十六,去后十八变”,亦见《遗事》,谓是宋江题于旗上之语,得此足以互相发明。《遗事》及《水浒》不言宋江有妻,今言宋妻植荷,尤可谓逸闻矣。考《苏魏公谭训》云:“曹门外一巷数十家,夏末,梁山泊诸道,载莲子百十车,皆投此巷,锤取莲肉,货于莲子行。”魏公仁宗时人,则梁山泊之有荷花旧矣,或池中之荷为宋妻所植耳。乾隆《一统志》卷一百二十九:“安山在泗水县东南三十五里。”〈唐宋地里书皆不言有此山。〉观序所言分赃台,似不在梁山而在安山。然考刘基《诚意伯文集》卷十七〈分赃台诗〉云:“突兀高台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赢,饮泉清节今寥落,可但梁山独擅名。”则此台当在梁山。岂宋江当时分据两山,皆有分赃台耶?序文既有脱误,无以定之。
郎瑛《七修类槀》卷二十五:“史称宋江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莫抗,而侯蒙举讨方腊。周公谨载其名赞于《癸辛杂志》,罗贯中演为小说。但贯中欲成其书,以三十六为天罡,添地煞七十二人之名,又易尺八腿为赤发鬼,一直撞为双枪将,以至淫辞诡行,饰诈眩巧,耸动人之耳目,是虽足以溺人,而传久失其实也多矣。今特书其当时之名三十六于左。”〈姓名见表。〉
- 案:郎氏此条,仅取《癸辛杂识》与《水浒传》相较,考证殊不详审。如“七十二地煞”之说,元曲中已有之。〈见后〈宋江〉条。〉刘唐之绰号,《宣和遗事》已作赤发鬼,而郎氏皆谓始于罗贯中,知其未尝参考他书也。又其所列三十六人次序,与龚圣与《赞》大异。吴学究作吴用,花和尚无姓名,李应作李英,皆与今本不同,岂所见为别一本耶?俞樾《小浮梅闲话》〈即《曲园杂纂》之第三十八卷。〉剿袭郎氏之说,引为《癸辛杂志》。〈周密书名“杂识”,不名“杂志”,此亦袭郎氏之误。〉今故列郎氏所载三十六人姓名于表,资参考焉。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庄岳委谈》下:“世所传《宣和遗事》极鄙俚,然亦是胜国时闾阎俗说。中有南儒及省元字面。又所记宋江三十六人,卢俊义作李俊义,杨雄作王雄,关胜作关必胜,其馀俱小不同。”
- 案:元有汉人、南人之分,《宣和遗事》引南儒咏史诗,〈一在前集上清宝箓宫成后,一在后集钦宗悔不用种师道之言后。〉固似元人之语。若“省元”则正是宋时进士第一人之称。宋制试进士于礼部,谓之省试,其奏名第一者,谓之省元。《文献通考》卷三十〈选举考〉云:“开宝八年,覆试礼部贡院合格举人王式等于讲武殿内,以王嗣宗首。盖自是年始有殿试、省试之分,省元、状元之别云。”可以为证。谓之省者,宋之礼部,属尚书省也。明无尚书省,故称举人之试于礼部为会试,中式之第一名为会元。应麟因不解省元之称,误以为“行中书省”之省,遂认为元人语矣。《宣和遗事》引吕省元《宣和讲篇》,〈在前集卷末。〉中有“全燕之地,我太祖、太宗百战而不能取”云云,明是宋人手笔。而《通考》卷三十三所载有宋一代省元姓名,并无姓吕之人,颇为疑窦。考《爱日精庐藏书志》卷二十,有旧钞本《皇朝大事记》,首题“黄甲省元肇庆府学教授温陵吕中讲义 ”。中为淳祐七年进士,〈见黄虞稷跋。〉是年省元为马廷鸾。盖流俗好谄,称人每逾其分,故于登进士第者,率称为省元,不必真第一人也。《宣和讲篇》,即《大事记讲义》之一篇,〈吕中《大事记》,今尚有传钞本,余未见之,当求其书考之。〉安得因此指《遗事》为元人书乎。《遗事》全书皆作宋人口吻,陈泰《序》所引“来时三十六,归时十八变”,陆友仁诗所言碣石村,〈见〈宋江〉条。〉皆见于书中。可见元初已盛行。惟其两引南儒诗,疑出于国亡以后遗民之手耳。
陆容《菽园杂记》卷十四:“斗叶子之戏,,其形制一钱至九钱各一叶,一百至九百各一叶。自万贯以上,各图人形。万万贯呼保义宋江,千万贯行者武松,百万贯阮小五,九十万贯活阎罗阮小七,八十万贯混江龙李进,七十万贯病尉迟孙立,六十万贯铁鞭呼延绰,五十万贯花和尚鲁智深,四十万贯赛关索王雄,三十万贯青面兽杨志,二十万贯一丈青张横,九万贯插翅虎雷横,八万贯急先锋索超,七万贯霹雳火秦明,六万贯混江龙李海,五万贯黑旋风李逵,四万贯小旋风柴进,三万贯大刀关胜,二万贯小李广花荣,一万贯浪子燕青。”
- 案:余十馀岁时,尚见此纸牌于开封,大抵为城市妇女所酷嗜,可见梁山泺故事之深入民间矣。
- 又案:褚人获《坚瓠癸集》卷一引潘之垣《叶子谱》云:“叶子始于昆山,用《水浒》中人名为角抵戏耳。”黎遂球《运掌经》云:“署之以宋江之徒者,必勇敢忠义然后能胜,而又非徒读书者所能知,故署之以不知书之人。”又引李东琪《纸牌说》云:“自二十万以至万万数极矣。有其资者数拟乎封君,可以帝制,故尊之以宋江也。”
王士祯《居易录》卷二十四:“宋张忠文公招安梁山泺榜文云:‘有赤身为国不避凶锋拏获宋江者,赏钱万万贯,双执花红;拿获李进义者,赏钱百万贯,双花红;拏获关胜、呼延绰、柴进、武松、张清等者,赏钱十万贯,花红;拏获董平、李进者,赏钱五万贯,有差。’今斗叶子戏,有万万贯、千万贯、百万贯、花红递降等,用叔夜榜文中语也。”
- 案:张叔夜榜文,不知见于何书,王氏既未引书名,余遍考之,终不得其出处。榜文于三十六人中,胪肇举九人姓名,卢俊义作李进义,呼延灼作呼延绰,与《宣和遗事》合。关胜不作关必胜,张清不作张青,与龚圣与《赞》合,惟李进不见于他书,据《菽园杂记》,乃知为李俊之误也。使此榜果出于叔夜,则梁山泺史料之可信者孰过于此。然余有疑焉者,宋时官司寻常悬赏告捕,多不过数千贯。仁宗时,赵元昊称兵,天下骚动,陕西经略使夏竦揭榜塞上,购元昊头,才五百万贯。〈见孔平仲《谈苑》卷一。〉徽宗时,方腊举兵,建号改元,朝廷降御笔赏格,募生擒或杀获方十三者,仅白身补横行防御使,银绢各一万匹两,钱一万贯,金五百两。〈见《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百四十一。〉绍兴十年,金人渝盟,诏募有能生擒兀术者,亦不过除节度使,赐银帛五万匹两,田千顷,宅一区而已。〈见《系年要录》卷一百三十五。〉今宋江等聚众水泊,声势尚远不及方腊,而赏钱竟高出夏皇帝、金四太子数十倍不止,何其轻重不伦之甚也?且北宋皇祐、治平间,天下岁入仅一亿万以上。〈此据《宋史》卷一百七十九〈食货志〉及《文献通考》卷二十四引曾巩议经费。考李心传《朝野杂记》卷十四,谓“混一之初,天下岁入缗钱千六百馀万,其后日增月广,至熙丰间,合苗役易税等钱,所入乃至六千馀万”,与此不同。〉徽宗时岁入总额不可知,第就宣和元年诸路上供钱物计之,才一千五百四万二千四百一十四贯疋两耳〈 此据《通考》卷二十三引止斋陈氏所列诸路细数总计之如此。〉若拏获宋江一人之赏钱,便至万万贯,是已抵仁、英两朝一岁之收入,而罄当时天下上供之钱,不足偿其五分之一也。古今宁有此政体。堂堂官府榜文,岂叶子格儿戏之比乎。此必后之人不谙典故,造作语言,渔洋不考而误载之,所谓“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者也。
翟灏《通俗编》卷三十七:“《癸辛杂志》〈当作识。〉载龚圣与《三十六人赞》,备列名号,较小说多孙立、晁盖,无公孙胜、林冲;其吴学究不著名;尺八腿、一直撞,绰号大异;铁鞭先锋、赛关索、金枪班,小异;先后次序尤多不同。《宣和遗事》卢俊义作李俊义,杨雄作王雄,关胜作关必胜,并载‘花石纲’等事,皆似是《水浒》事本,而呼保义等号无之。”
- 案:黄刻本及活字本《宣和遗事》,三十六人皆有绰号,且云:“宋江看了人名,末后有一行字写道,‘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则并宋江绰号亦明著之矣。不识翟氏何以云然。
兪樾《茶香室丛钞》卷十七:“《癸辛杂识》载龚圣与作宋江等《三十六人赞》,名号与世所传,小有异同。铁天王今作托塔天王,然其赞有‘顽铁铸汝’之句,则当时固作铁矣。尺八腿、一直撞,亦与今异。”
- 案:兪氏此条不误,与其所著《小浮梅闲话》,直抄《七修类稿》者不同。然亦似未见《宣和遗事》者,可怪也。
- 宋江三十六人名号、次第异同表:
- 余初取《宣和遗事》、龚圣与《赞》、《水浒传》、《七修类稿》制为此表,既脱稿,将付印矣。孙君子书示我以周宪王《诚斋乐府·豹子和尚自还俗杂剧》,大致与《宣和遗事》同,而次第不合,其绰号姓名,亦复小异,遂取原表,增入《诚斋乐府》一阑,备参考焉。凡各书名号与《水浒传》不同者,字旁以一圈识之。
宣 和 遗 事 | 龚 圣 与 赞 | 水 浒 传 | 诚 斋 乐 府 | 七 修 类 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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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保义宋江[1] | 〔一〕呼保义宋江 | 〔一〕呼保义宋江 | 宋江[2] | 〔一〕宋江 |
〔一〕智多星吴加亮 | 〔二〕智多星吴学究 | 〔三〕智多星吴用 | 〔一〕智多星吴加亮 | 〔三〕吴用 |
〔二〕玉麒麟李进义 | 〔三〕玉麒麟卢俊义 | 〔二〕玉麒麟卢俊义 | 〔三〕玉麒麟李义[3] | 〔四〕卢俊义 |
〔三〕青面兽杨志 | 〔二六〕青面兽杨志 | 〔一七〕青面兽杨志 | 〔四〕青面兽杨志 | 〔二五〕杨志 |
〔四〕混江龙李海 | 〔一六〕混江龙李俊 | 〔二六〕混江龙李俊 | 〔五〕混江龙李海 | 〔一八〕李俊 |
〔五〕九纹龙史进 | 〔一七〕九文龙史进 | 〔二三〕九纹龙史进 | 〔七〕九纹龙史进 | 〔六〕史进 |
〔六〕入云龙公孙胜 | 无 | 〔四〕入云龙公孙胜 | 〔八〕入云龙公孙胜 | 无 |
〔七〕浪里百跳张顺[4] | 〔一㇣〕浪里白跳张顺 | 〔三㇣〕浪里白跳张顺[5] | 〔九〕浪里白跳张顺[6] | 〔一五〕张顺 |
〔八〕霹雳火秦明 | 〔一九〕霹雳火秦明 | 〔七〕霹雳火秦明 | 〔一一〕霹雳火秦明 | 〔二㇣〕秦明 |
〔九〕活阎罗阮小七 | 〔五〕活阎罗阮小七 | 〔三一〕活阎罗阮小七 | 〔一㇣〕活阎罗阮小七 | 〔一㇣〕阮小七
|
〔一㇣〕立地太岁阮小五[7] | 〔二五〕立地太岁阮小五 | 〔二九〕短命二郎阮小五 | 〔一二〕立太岁阮小五[8] | 〔九〕阮小五 |
〔一一〕短命二郎阮进 | 〔一二〕短命二郎阮小二 | 〔二七〕立地太岁阮小二 | 〔一三〕莽二郎阮进[9] | 〔八〕阮小二 |
〔一二〕大刀关必胜[10] | 〔四〕大刀关胜 | 〔五〕大刀关胜 | 〔一四〕大刀关必胜 | 〔五〕关胜 |
〔一三〕豹子头林冲 | 无 | 〔六〕豹子头林冲 | 〔一五〕豹子头林冲 | 无 |
〔一四〕黑旋风李逵 | 〔二㇣〕黑旋风李逵 | 〔二二〕黑旋风李逵 | 〔六〕黑旋风李逵 | 〔二一〕李逵 |
〔一五〕小旋风柴进 | 〔二一〕小旋风柴进 | 〔一㇣〕小旋风柴进 | 〔一六〕小旋风柴俊[11] | 〔七〕柴进 |
〔一六〕金枪手徐宁 | 〔三五〕金枪班徐宁 | 〔一八〕金枪手徐宁 | 〔一七〕金枪手徐宁 | 〔三三〕徐宁 |
〔一七〕扑天雕李应 | 〔三六〕扑天雕李应 | 〔一一〕扑天雕李应 | 〔一八〕扑天雕李应 | 〔三四〕李英 |
〔一八〕赤发鬼刘唐 | 〔六〕尺八腿刘唐 | 〔二一〕赤发鬼刘唐 | 〔一九〕赤发鬼刘唐 | 〔一一〕刘唐 |
〔一九〕一撞直董平 | 〔二八〕一撞直董平 | 〔一五〕双枪将董平 | 〔二㇣〕一撞直董平 | 〔二七〕董平
|
〔二㇣〕插翅虎雷横 | 〔二二〕插翅虎雷横 | 〔二五〕插翅虎雷横 | 〔二一〕插翅虎雷横 | 〔二二〕雷横 |
〔二一〕美髯公朱同 | 〔三㇣〕美髯公朱仝 | 〔一二〕美髯公朱仝 | 〔二二〕美髯公朱彤[12] | 〔三㇣〕朱仝 |
〔二二〕神行太保戴宗 | 〔二三〕神行太保戴宗 | 〔二㇣〕神行太保戴宗 | 〔二三〕神行太保戴宗 | 〔二三〕戴宗 |
〔二三〕赛关索王雄 | 〔二七〕赛关索杨雄 | 〔三一〕病关索杨雄 | 〔二四〕赛关索王雄 | 〔三六〕杨雄 |
〔二四〕病尉迟孙立 | 〔九〕病尉迟孙立 | [13] | 〔二五〕病尉迟孙立 | 〔一四〕孙立 |
〔二五〕小李广花荣 | 〔一八〕小李广花荣 | 〔九〕小李广花荣 | 〔二六〕小李广花荣 | 〔一九〕花荣 |
〔二六〕没羽箭张青 | 〔七〕没羽箭张清 | 〔一六〕没羽箭张清[14] | 〔二七〕没羽箭张青 | 〔一二〕张青 |
〔二七〕没遮拦穆横 | 〔三一〕没遮拦穆横 | 〔二四〕没遮拦穆弘 | 〔二八〕没遮拦穆横 | 〔三一〕穆横 |
〔二八〕浪子燕青 | 〔八〕浪子燕青 | 〔三六〕浪子燕青 | 〔二九〕浪子燕青 | 〔一三〕燕青 |
〔二九〕花和尚鲁智深 | 〔一三〕花和尚鲁智深 | 〔一三〕花和尚鲁智深 | 花和尚鲁智深[15] | 〔三五〕花和尚[16]
|
〔三㇣〕行者武松 | 〔一四〕行者武松 | 〔一四〕行者武松 | 〔三二〕行者武松 | 〔三六〕行者武松 |
〔三一〕铁鞭呼延绰 | 〔一五〕铁鞭呼延绰 | 〔八〕双鞭呼延灼 | 〔三㇣〕铁鞭呼延绰 | 〔二二〕呼延绰 |
〔三二〕急先锋索超 | 〔二四〕先锋索超 | 〔一九〕急先锋索超 | 〔三一〕急先锋索超 | 〔三四〕索超 |
〔三三〕拼命二郎石秀[17] | 〔三二〕拼命三郎石秀 | 〔三三〕拼命三郎石秀 | 〔三三〕拼命二郎石秀 | 〔三二〕石秀 |
〔三四〕火船工张岑 | 〔一一〕船火儿张横 | 〔二八〕船火儿张横 | 〔三四〕火船攻张岑[18] | 〔一六〕张横 |
〔三五〕摸着云杜千 | 无 | [19] | 〔三五〕摸着云杜迁 | 无 |
〔三六〕铁天王晁盖 | 〔三四〕铁天王晁盖 | [20] | 〔二〕铁大王晁盖[21] | 〔二〕晁盖 |
一丈青李横[22] | 无 | 无[23] | 无 | 无 |
〔二九〕两头蛇解珍 | 〔三四〕两头蛇解珍 | 无 | 〔二八〕解珍 | |
〔三二〕双尾蝎解宝 | 〔三五〕双尾蝎解宝 | 无 | 〔二九〕解宝 |
- 案:《宣和遗事》,劫蔡太师金珠者八人,晁盖、吴加亮为首。运花石纲者十二人,杨志、李进义为首。及先后入梁山泺落草为寇,以晁盖为首领,盖死而吴加亮、李进义继之。故其次第,吴加亮一,李进义二,杨志三,晁盖以先死附于末。其事虽不知信否,而实南宋人话本之旧。自龚圣与《赞》以下各书,皆失其初意矣。
- 凡史家叙事之书,一经删修重纂,辄往往失真。况于小说,本非实录,则其辗转傅会,愈久而愈失其初意,此事所宜然。如《水浒传》所叙梁山泺事,持较《宣和遗事》,其增益之处不具论;若其所修饰改易,可决其去事实益远。即以三十六人姓名言之,其中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三人。除阮小七同称活阎罗外,《水浒传》之立地太岁阮小二,《遗事》作短命二郎阮进;《水浒传》之短命二郎阮小五,《遗事》于玄女天书内作立地太岁阮小五,而其叙劫蔡太师生日礼物八个大汉姓名,则称为阮通。〈八人内有阮进、阮通、阮小七。〉盖小二、小五、小七,乃其弟兄之行第,而非名也。故除小七之名不传外,馀二人皆自有其本名,而短命二郎之绰号亦必不当属之阮小五。奚以明其然耶?宋人小说如《夷坚志》之类,称人行第者甚多。《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宝祐四年登科录》,凡进士姓名下,均载行第,有称大几者,有称小几者。〈又有初几、重几、再几、百几、千几、万几其他字样。盖以为辈行之识别也。〉如绍兴王佐榜〈即十八年榜。〉三甲第九人李承第大八,五甲第一百十三人喻邦佐第小二。一甲第七人葛邰,三甲第七人蹇驹,四甲第十三人蒲尧仁,五甲第十四人范时中均第小五也。又有即以行第为小名小字者,如四甲第四十二人毛介,第三九,小字三九;第七十四人方琯,第念五,小名念五哥是也。阮氏三雄以行第为小字,其人固当自有本名,《遗事》所载者是也。且阮进排行既是小二,则短命二郎之号自应属进而不得移小五亦明矣。由是观之,《宣和遗事》虽未必可信,要与宋时民间传说,或尚不至大相远,而《水浒传》之增改,直是以意为之而无所据也。其他如吴加亮、李进义、李海、一直撞名号之异同,皆可以此类推。
呼保义宋江
李埴《十朝网要》卷十八:“宣和元年十二月,诏招抚山东盗宋江。”
- 案:史不载宋江起事之年,《水浒传》叙事无年月。《宣和遗事》叙杨志、晁盖等同往梁山泺落草为寇,事在宣和二年五月。其后宋江杀阎婆惜,事发始投晁盖,则江之入梁山泺,当在是年六七月以后矣。今据《十朝纲要》,则元年已降诏招安,安得二年五月后方起事乎。李埴为焘之子,其书盖即《长编》之目录,《长编》所据者,《国史》《日历》,最为可信。《宣和遗事》出于街谈巷语,不足据也。元年有诏招抚,而江至三年始降,知《水浒》所载两次招安不成,固非纯出虚构矣。夫必官军不能捕讨,然后降诏招安,其势已张甚。然则江之起,当在宣和纪元以前。《读史方舆纪要》谓“宋政和中,宋江结砦于梁山泺”,其言必有所本。考《宋史》卷四百六十八《杨戬传》云:“有胥吏杜公才者,献策于戬,……括废堤弃堰荒山退滩,及大河淤流之处,皆勒民主佃,……号为西城所。梁山泺〈《宋史》“梁”误作“筑”,今改正。〉古钜野泽,绵亘数百里,济郓数州赖其蒲鱼之利,立租算船纳直,犯者盗执之。”此时江必尚未至梁山。使江已结砦于此,戬安能就其地算船租乎?故江之起,当在政和四年以后,或所结山砦,即因戬所筑,逐官吏而据之也。《十朝纲要》此条及《方与纪要》,从未经人引用,余故表而出之,亦读史者所不废也。
方勺《泊宅编》卷下:〈据《稗海》本〉“宣和二年十月,睦州青溪县堨村居人方腊,托左道以惑众。……十二月四日,陷睦州。初七日,天章阁待制歙守曾孝蕴以京东贼宋江等出青、齐、单、濮闲,有旨移知青社。一宗室通判州事,守御无策。十三日,又陷歙州。”
- 案:此可见宋江当时声势之盛,致朝廷有东顾之忧。孝蕴《宋史》卷三百十二附《曾公亮传》,不载宋江事。罗愿《新安志》〈新安郡即歙州。〉卷九〈牧守题名〉:“曾孝蕴,天章阁待制,二年〈 宣和 〉十月八日到官,十二月移知青州。”
《宋史》卷三百五十一〈侯蒙传〉:“进尚书左丞中书侍郎,……罢知亳州,旋加资政殿学士。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清谿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帝曰:‘蒙居外不忘君,忠臣也。’命知东平府,未赴而卒。”
- 案:据《宋史》卷二十一〈徽宗纪〉,蒙罢中书侍郎在政和七年十月。《东都事略》卷一百三〈侯蒙传〉云:“寻出知亳州,旋除资政殿学士,提奉崇福宫。”馀同《宋史》。惟“齐魏”作“河朔”,“居外不忘君”作“居闲不忘君”,“命知东平府”作“起知东平府”。盖蒙知亳州未久,即罢职奉宫祠,此书上于奉祠之日不在亳州任,故云居闲,《宋史》误也。方腊以宣和二年十月起事,蒙书当上于十月以后,盖即《泊宅编》所言宋江等出青、齐、单、濮之时。元年有诏招抚,而江不降,其事旋寝,故蒙复有此请。于是朝廷以曾孝蕴知青州,蒙知东平,皆以备江,且谋招抚也。以诸书所载江事观之,江之徒党,少亦数千。此但言三十六人者,意欲盛言江之才能,故仅举其首领耳。
汪应辰《文定集》卷二十三〈显谟阁学士王公墓志铭〉:“公讳师心,字典道,世为婺州金华人,登政和八年进士第,授迪功郎,海州沈阳县尉。时承平久,郡县无备。河北剧贼宋江者,肆行莫之御。既转略京东,径趋沐阳。公独引兵要击于境上,败之,贼遁去。”
- 案:梁玉绳《瞥记》卷七引此文,删去“登”字,及“进士第”以下二十一字,直以师心之败宋江为政和八年事,非也。师心虽以政和八年授官,然是年必不能即到沐阳。盖宋人初授官者,例须待阙。〈亦谓之待次,或须次,需戍次。〉凡待某人之阙者,非其人死或去官,则必待其任满始得到任。官以三年为一任,〈高宗建炎间始改为二年,见《宋史》卷一百十一〈选举志〉。〉有待至两三任以上者。《续长编》四百九十载蔡京疏云:“三岁一举,无虑万计,员多阙少,五岁而后调一官。”周煇《清波杂志》卷一云:“选人改秩,今当员多阙少时,须次动六七年”是也。洪迈《夷坚志》中叙此类事甚多,不可胜数。今姑举两事证之。其〈支癸志〉卷十云:“天台王居敬谒刘枢干问命。既退,改为居安,再诣刘肆。刘喜曰:‘今名甚利,几于魁天下,而须待阙十年以上。’王默嗤笑其妄,曰:‘乌有在魁甲,而需久次之理。’”由此观之,可见登第授官者,亦须待也。又《三志》己卷五云:“陈茂英以乾道己丑登第,为长兴尉。淳熙乙未,方赴官。”与师心出身官职皆同,尤为切证。己丑为乾道五年,十年改元淳熙,其二年岁在乙未,是已待阙六年矣。师心以政和八年登第,是年改元重和,明年又改宣和,其到沭阳尉任,当在宣和元二年间,盖所待者犹近阙也。《墓志》云:“宋江既转略京东,趋沭阳。”考宋江以宣和三年二月曾进攻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见后。〉海州在楚州东北一百二十五里。〈见《元丰九域志》卷五。〉由楚至海,沭阳为必经之路。江“径趋沭阳”,即在此时。盖其前锋顺道经过,志不在此,故为师心所败,要亦不过斩首数级耳。不然,江所至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张叔夜虽以奇计败江,尚用兵千馀人。师心区区一县尉,所将不过土兵、弓手百数十人,乌能败之乎。
张守《毘陵集》卷十三〈秘阁修撰蒋圆墓志铭〉:“未几,徒知沂州。宋江啸聚亡命,剽掠山东一路,州县大振,吏多避匿,公独修战守之备,以兵扼其冲。贼不得逞,祈哀假道。公呒然阳应,侦食尽,督兵鏖击,大破之。馀众北走龟、蒙间,卒投表请降。或请上其状。公曰:‘此郡将职也,何功之有焉。’” 《宋史》卷二十二〈徽宗纪〉:“宣和三年二月,甲戌,降诏招抚方腊。…… 是月,方腊陷处州。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
- 案:据招降之语观之,知徽宗尝命叔夜招抚宋江。会江为叔夜所败,遂承诏出降,即移军隶童贯攻方腊。盖犹用侯蒙前议也。
《东都事略》卷十一〈徽宗纪〉:“宣和三年,二月,方腊陷楚州。淮南盗宋江犯淮阳军,又犯京东、河北,入楚、海州。夏四月,庚寅,童贯以其将辛兴宗与方腊战于青溪,擒之。五月,丙申,宋江就擒。”
- 案:方腊未尝陷楚州,“楚”当作“处”,以字形相近而误。《事略》此节叙事谬甚。宋江为张叔夜招降后,即从童贯玫方腊,四月率次帮源洞,六月破腊众于上苑洞,皆有明文可考。五月正江与腊驰驱鏖战之时,安得就擒乎。
《十朝纲要》卷十八:“宣和三年二月,庚辰,宋江犯淮阳军,又犯京东、河北路,入楚州界。知州张叔夜招抚之,江出降。”
- 案:“楚”下当有“海”字,传写脱去。江之攻淮阳入海州,非庚辰一日事也。盖江以是日降,遂牵连书之耳。云 :“张叔夜招抚之”,可与《宋史》互证。
《续宋编年资治通鉴》卷十八:“宣和二年十二月,盗宋江犯淮阳及京西、河北,至是入海州界,知州张叔夜设方略讨捕招降之。”
- 案:陈均《九朝编午纲目备要》卷二十九,与此同。黄以周等《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四十二云:“据诸史所书招降宋江事,俱在三年二月,而《续宋编年资治通鉴》独系之是年十二月,疑不无舛错。”此书题李焘撰,虽非焘书,然实宋末坊贾就焘《长编》删节为之,陈均书亦大体本之《长编》,皆不当有误。考童贯之授江浙宣抚使攻方腊,《长编纪事本末》系之宣和三年正月癸卯,而《宋史·徽宗纪》则系之二年十二月丁亥,《北盟会编》亦以为“宣和二年,贯率刘延庆、刘光世、辛企宗、宋江等军往讨之。”〈见后。〉使江之降在三年二月,则方贯出师之时,江尚未降,安得率之以往,疑江实以二年十二月末降于叔夜,而于次年正月随贯出师。诸史谓三年二月始降者,传闻异辞也。然李埴为焘之子,所撰《十朝纲要》,亦书三年二月,不应故与其父立异。《长编》原书既亡,无所折衷,仍当存疑。
《宋史》卷三百五十三〈张叔夜传〉:……以徽猷阁待制再知海州。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声言将至。叔夜使间者觇所向。贼径趋海濒,劫钜舟十馀,载卤获。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禽其副贼,江乃降。”
- 案:诸史皆不言“禽其副贼”,独见于此传。金圣叹因《水浒传》言卢俊义坐第二把交椅,遂影射此事,改第七十一回“梁山泊英雄排坐次”为“英雄惊恶梦”,谓俊义梦见为张叔夜所缚,而一百七人情愿归附朝廷。后人习焉不察,亦以为《宋史》所言“副贼”,必卢俊义也。不知《宣和遗事》所载三十六人姓名,第一名为吴加亮,第二名始为李进义,而宋江为之帅。龚圣与《赞》则宋江第一,吴学究第二,卢俊义第三,是宋人无以俊义为宋江之副者。若果稗史可信,则张叔夜所禽“副贼”,当是吴加亮而非俊义也。俊义、加亮皆无他事可考,故不别为专条,附辩之于此。
《东都事略》卷一百八〈张叔夜传〉:“以徽猷阁待制出知海州。会剧贼宋江剽掠至海,趋海岸,劫巨舰十数。叔夜募死士千人,距十馀里,大张旗帜,诱之使战。密伏海旁,约候兵合即焚其舟。舟既焚,贼大恐,无复斗志,伏兵乘之,江乃降。”
- 案:李幼武《宋名臣言行续录》卷三,全与此同。
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八十八:“张叔夜,字嵇仲,有文武大材。起知海州,破群盗宋江有功。”又同卷引《张叔夜家传》以病乞致仕宫观札子:“臣本无技能,徒以片文只字,误历华近。逮出守海壖,会剧贼猝至,偶遣兵斩捕,贼势挫衄,柑与出降,蒙恩进秩。”
《宋会要》第一百七十七册:〈兵十二第二十六叶。〉“宣和三年五月三日,诏:‘近缘诸州郡守臣,闲非其人,以致盗贼窃发。唯徽猷阁待制知海州张叔夜,直龙图阁知袭庆府钱伯言,直龙图阁知密州李延熙,能责所部斩捕贼徒,声绩著闻,寇盗屏迹,宜各进职一等,以为诸郡守臣之劝。’”
《北盟会编》卷五十二引《中兴姓氏奸邪录》:“宣和二年,方腊反睦州,陷温、台、婺、处、杭、秀等州,东南震动。以贯〈童贯。〉为江浙宣抚使,领刘延庆、刘光世、辛企宗、宋江等二十馀万往讨之。”
杨仲良《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百四十一:“宣和三年四月戊子,初,童贯与王禀、刘镇两路预约会于睦、歙闲,分兵四围,包帮源洞于中,同日进师。至是王禀等已复睦州,将至洞前。刘显〈显当作镇。〉等已复歙州,驻军洞欲。且密谕之,克日既定,当纵火为号,见焚燎烟升,则表里夹攻,仍面缚伪囚,上副御笔四围生禽之策。刘镇将中军,杨可世将后军,王涣统领马公直并裨将赵明、赵许、宋江,既次洞后。而门岭崖壁峭,坂险径危,贼数万据之。刘镇等率劲兵从闲道掩击,夺门岭,斩贼六百馀级。是日平旦入洞后,且战且进,鸣镝纵火,焚其庐舍。禀等自洞前望烟而进。禀领中军,辛兴宗领前军,杨维中领后军,总裨将王渊、黄迪、刘光弼等与刘镇合围夹攻之。贼二十馀万众,腹背抗拒,转战至晚,凶徒糜烂,血流丹地。火共庐万闲。王禀以奇兵斩贼五千四十六级。刘镇等兵斩贼五千七百八十馀级。生禽四百九十七人,胁从老稚数万计,并释之,而未得伪酋方腊。翌日搜山。庚寅,王禀、辛兴宗、杨惟忠,生擒方腊于帮源山东北隅石㵎中,并其妻擎、兄弟、伪相、侯王三十九人。振旅赴杭州宣抚司。”
《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十二,《林泉野记》曰:“宣和三年,方腊反,光世别将一军自饶趋衢、婺,出贼不意,战多捷。腊走入清溪洞。光世遣谍察知其要险,与杨可世遣宋江并进,擒其伪将相,送阙下。”
- 案:此条诸家考证无举及之者。
《十朝纲要》卷十八:“六月,辛丑,辛兴宗、宋江破上苑洞。”
- 案:《宋史》卷四百六十八〈童贯传〉、《宋会要》第一百七十六册,〈兵第十。〉《续宋编年资治通鉴》卷十八及《泊宅编》、《青谿寇轨》诸书,叙方碍事,均一字不及宋江。盖以江非大将,故略之耳。然里巷传闻,固皆知江有随攻方腊事,南宋说话人遂编入小说。〈如《宣和遗事》之类。〉作《水浒传》者,从而铺张之,尽以战绩归之于江。自金人瑞评《水浒传》,仅取其前七十一回,〈金并原本第一回入楔子,故其书七十回,实原本之七十一回也。〉伪撰卢俊义一梦以结之,托为施耐庵古本,而谓招安以下诸事为罗贯中所续,诋为“恶札”。其书盛行,几于家弦户诵,致后来考证家,如毕沅、俞樾等,皆不信江曾预攻方腊。今以《长编》、《纪事本末》诸书考之,江之从攻方腊无疑。其战绩虽不如《水浒传》所云,然非不预其事者。帮源洞形势,以洞后为最险,而江与刘镇诸军实次洞后。于时分兵两路,前后夹攻。其率先入洞纵火者,后路军也。而江实隶后军,且“擒其伪将相,送阙下”,又有上苑洞之捷。则江降后实曾隶属童贯参与攻方腊之役。特以偏裨隶入麾下,史纪之不详耳。其盛为后来人所传称,不尽无因也。
《宣和遗事·亨集》:“各人统率强人,〈各人谓宋江等。〉略州劫县,放火杀人,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馀县,劫掠子女玉帛,掳掠甚众。〈此下呼延绰等三人投宋江及江往东岳还愿事,今略去。〉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论。有那元帅姓张名叔夜的,是世代将门之子,前来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大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 案:《遗事》此节叙事皆有所本,不甚失实。惟宋江仅纵横十郡,无二十四州之多;张叔夜是知州,非元帅;皆不免夸大其词。至谓三十六人初降即授武功大夫,宋江以裨将有功,遽建节钺,皆太优,非故事。当攻方腊时,刘光世以鄜延路兵马都监蕲州防御使自将一军,方腊事定,仅授耀州观察使。王渊以故将为先锋,论功才授阁门宣赞舍人。〈均见《宋史》卷三百六十九本传。〉江之战功不高于二人,安得独授节度使。《宋史》卷一百十九〈职官志〉曰:“宣和末,节度使五六十人,议者以为滥。”注曰:“亲王皇子二十六人,宗室十一人,前执政二人,大将四人,外戚十人,宦者恩泽计七人。”宋江之资格与此各项皆不相当,其不得为节度使亦明矣。盖小说类多缘饰,不可以史例绳之也。《遗事》叙宋江事止于此,不言其究竟。考之诸书,方腊事定后,亦更不及江一字。观宣和四年童贯伐辽,江不从行,而以杨志代将,〈见后杨志条。〉疑江于攻腊后,不久即死矣。方南北宋之际,天下多事,江之为人,非甘于老死牖下者,使其不死,必不脱身兵间。而《北盟会编》、《系年要录》,于靖康、建炎闲诸将及草莽英雄,纪述甚详,独不见江姓名。江于此时非已死即远贬,宜乎《水浒传》有饮御酒被毒之说也。《遗事》又谓:“宣和五年七月一日,太史奏毛头星现。帝谓张商英曰:‘今宋江叛于山东,方腊反于荆、楚,妖星现于燕北,天下纷纷,何时定乎?’”其夸大误。江之降,腊之死,至是皆已二年有馀,安得复为此语。其书杂采传说,前后抵牾不合,类如此。
杨慎《升庵词品拾遗》:“《瓮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一词于壁云:‘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小词盛于宋,而剧贼亦工如此。”
- 案:《瓮天脞语》,《宋史·艺文志》、《千顷堂书目》、《补元史艺文志》皆不著录,亦不见于各家藏书目,盖已久佚。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 庄岳委谈下。〉引《词品》此条论之云:“此即《水浒词》,杨谓《瓮天》,或有别据”,则应麟亦未见其书也。乃近人所著书如孙璧文《新义录》之类,〈其卷八十五引《瓮天脞语》。〉辄从《词品》或《笔丛》转录,而讳所自来,一似其书尚存者,其实莫知《瓮天脞语》为何等书,亦不辨何人所作也。考明钞本《说郛》〈涵芬楼排印本。〉卷五十七,录有邵桂子〈 姓名上下注曰:“宋末国初,宇玄同,严陵人。”〉《雪舟脞语》,其名下注云:“一卷,先名《瓮天脞语》。”又考《万姓统谱》卷二百三云:“邵桂子,字德芳,淳安人,号玄同,吴攀龙之子也。鞠于所养,因从其姓。博学宏词,文声大著,登咸淳七年进士第,任处州教授。弃官归隐,凿池构轩其上,名曰雪舟。所著有《雪舟脞录》,《雪舟脞谈》,《雪舟脞稿》,传于世。又尝作忍、默、恕、退四卦以自警。晚年游松江,遂居修竹乡。及终,乃归柩淳安之谏坡,葬焉。”〈《宋诗纪事》卷七十五有邵桂子,叙其仕履,与《姓谱》同。〉是其人为宋末遗民,入元高蹈不仕者。故《说郛》录其书十条,多黍离故国之思。但无升庵所引宋江事。案:百回本《水浒》第七十二回中,却有此词,字句与《词品》同。孙璧文疑为明代人附托。不知邵桂子非明代人。若谓《脞语》本无此词,出于升庵杜撰,则邵氏著书于元初,必有刻板行世,故陶南村及升庵皆得而见之。升庵虽好伪撰古书,恐不至依托近代人小说以取败露也。若其词则为宋、元间人所拟作,决不出于宋江之手。何者,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见于《宋史》及《东都事略》〈侯蒙传〉。他如《宣和遗事》及龚圣与《赞》、陈泰《江南曲》、南友仁题画赞诗〈 见后。〉亦只需三十六人,无所谓七十二地煞者。至元曲中乃有两说,一仍为三十六人〈 见《元曲选》甲集,无名氏撰《争报恩》。〉一则有三十六人大伙七十二小伙,〈亦见高文秀《双献功》。〉为《水浒传》所本。今此词中“六六雁行连八九”句,即指一百八人言之,是宋末元初已有此说。此必南宋说话人讲说梁山泺公案者,嫌其人数不多,情事落寞,不足敷演,遂增益为一百八人,以便铺张。好事者复撰此词以实之。信为宋江所作者固失之不考,疑为明代人所附托者,亦非也。
《七修类稿》卷二十五:“宋江三十六人,周公谨载其名于《癸辛杂志》,罗贯中演为小说,有替天行道之言。今扬子、济宁之地,皆为立庙,据是逆料当时,非礼之礼,非义之义,江必有之,自异于他贼也。”
- 案:民间迷信祠祀,多出于小说。明时《水浒传》已盛行,故为宋江立庙。彼无是公之流如齐天大圣者,犹为人所奉祀,况江乎。
《通俗编》卷二十:“陆友仁《题宋江三十六人画赞》云:‘睦州盗起尘连北,谁挽长江洗兵革。京东宋江三十六,悬赏招之使擒贼。后来报国收战功,捷书夜奏甘泉宫。’则江降后自有攻讨方腊等事,《续传》所演,不为无因。”
- 案:陆友字友仁,平江人,自号砚北生,柯九思、虞集荐于元文宗,未及用,卒。所著《杞菊轩稿》已佚。〈见《元诗选》及《四库提要》卷一百十五。〉此诗见《元诗选》三庚集。其全篇云:“忆昔熙宁全盛日,百年曾未识干戈。江南丞相变法度,不恤人言新进多。蔡家京卞出门下,首乱中原倾大厦。睦州盗起隳连城,谁挽长江洗兵马。〈《通俗编》作“兵革”,非也,盖翟氏既加删节,有意改之以趁韵耳。〉京东宋江三十六,白日横行大河北。官军追捕不敢前,悬赏招之使擒贼。后来报国收战功,捷书夜奏甘泉宫。楚龚如古在画赞,不敢区区逢圣公。我尝舟过梁山泺,春水方生何渺漠。或云此是碣石村,至今闻之犹猇魄。”友仁此诗,即为龚圣与《画赞》作也。《宋遗民录》卷十引《姑苏志》云:“龚开居吴之日,高邮龚璛为忘年交,时人谓之楚两龚,以比汉之两龚。”故云“楚龚如古在画赞”。“在”当作“存”,圣与《三十六人画赞序》云:“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友仁正用其语。后人不晓,妄改为“在”。“圣公”,方腊也。《青溪寇轨》云:“方腊托左道以惑众,自号圣公”是也。友仁诗作于有元中叶,去宋亡未远,典籍具在,故老犹存,故所言与史传正合。碣石村,盖即《宣和遗事》中之石碣村。然《泊宅编》称睦州青溪县堨村居人方腊。《遗事》谓晁盖仕郓城石碣村,而此又以石碣村为即宋江所据之梁山泺。三人行事相类,乃其所居之地名,亦巧合如此。恐草野传闻,不免转相附会。诗言“或云此是碣石村”者,疑之也。宋江攻方腊始末,备见于此诗。翟氏能搜寻及此,洵不易得。《水浒传》本有攻方腊事,翟指为续传者,用金圣叹删削以后之本也。
汪师韩《谈书录》:〈书只一卷,在丛睦汪氏遗书内。〉“案:《侯蒙传》有使讨方腊之语,事无可考。宋江以二月降,方腊以四月擒,或藉其力。但其擒腊者,据《徽宗本纪》以为忠州防御辛兴宗,据《童贯传》以为宣抚制使童贯,而其实擒腊者乃韩世忠,以偏将追至青溪峒,问野妇得径,渡险数里,𢭏其穴,格杀数十人,擒腊以出。辛兴宗掠其俘为己功,故赏不及世忠。此事在《韩传》,于宋江何与焉。用宋江讨方腊,《青溪寇轨》亦无其事。若陆次云《湖壖杂记》,谓“六合塔下旧有鲁智深像,追龙浦下有铁岭关,说是宋江藏兵处,国初江浒人掘地得石碣,题曰“武松之墓”,当日进征青溪,用兵于此。稗乘所传,不尽诬也。’此恐是杭人附会为之。不然,南宋人纪录多矣,何无一人言之,阅四百馀年,始有此异闻乎。”
- 案:宋江攻方腊事,已具见于前。以为无可考者,正坐未见南宋人书耳。擒方腊者虽非宋江,而江实尝擒腊之将相。小说因之加以煊染,良不足异,据《续通鉴长编》:“二月癸未,王禀等克杭州。”宋江等此时是否身在行间不可知。〈据《宋史》宋江始以是月降。〉陆次云所记,不见他书,疑以传疑,存而不论,可也。梁章钜《浪迹丛谈》卷六〈宋江〉一条,剽窃汪氏之说,特于“稗乘所传,不尽诬也”下改云:“汪韩门以为杭人附会为之,恐不足信耳。”
《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四十二:“毕氏《通鉴考异》云:‘《北盟会编》载《童贯别传》云:“贯将刘延庆、宋江等讨方腊。”据《宋史》本纪,宋江之降在次年,《别传》误,今不取。’案:毕氏此言,似亦失考。今据《长编》所载:‘三年,四月,戊子,童贯与王禀等分兵四围包帮源洞,而王涣统领马公直并裨将赵明、赵许、宋江等次洞后。’《十朝纲要》亦载:‘三年,六月,辛丑,辛兴宗与宋江破贼上苑洞。’是宋江之讨方腊,固有明证,而毕氏乃疑《童贯别传》为误,其说殊未审也。”
- 案:毕氏书殊觕疏,去取亦多失宜。如此条所谓《童贯别传》,并无其书。《北盟会编》所引者,乃《中兴姓氏奸邪录》耳。〈此书本名《中兴姓氏录》,见《会编》引书目。〈奸邪录〉乃其中欴一篇,尤正史之〈奸臣传〉也。〉《长编拾补》于攻方腊事,考证甚精。摭拾《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续宋编年通鉴》,《十朝纲要》等书亦甚详。〈惟《十朝纲要》招抚宋江一条遗漏未引。〉自来考宋江事者,莫能及之。譬如探骊龙,已得其珠,吾之为此文,直从而补苴之耳。
兪樾《小浮梅闲话》:“问宋江、方腊事。余曰:‘宋江事见《叔夜传》,方腊事见《童贯传》。’又《韩世忠传》:‘方腊反,世忠以偏将从王渊讨之。时有诏能得腊首者授两镇节钺。世忠穷追至睦州青谿峒,问野妇得径,即挺身仗戈直前,度险数里,𢭏其穴,格杀数十人,禽腊以出。辛兴宗领兵截峒口,掠其俘为己功。’是擒方猎者韩世忠也。乃生前既为辛兴宗冒功,而数百年后,稗官演说,又归之于武松,抑何蕲王之不幸也。惟《侯蒙传》:‘蒙上书言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命知东平府,未至而卒。’是救宋江以讨方腊,侯蒙有此议而实未行。小说家即本此附会耳。”
- 案:《水浒传》叙事固非信史,然其言擒方腊者乃鲁智深,未尝归之武松,惟戏剧中有武松独手擒方腊之事耳。戏剧固与小说不同。兪氏谓宋江未尝攻方腊,盖为金人瑞、兪万春〈 万春作《荡寇志》,自序谓:“当年宋江并没有受招安平方腊的话,只有被张叔夜擒拏正法一句话。”〉之说所惑,两人不读书,且《北盟会编》诸书当时无印本,未可以此责之。兪氏以博雅负盛名,乃尽屏他书不观,独执《宋史》为据,不谓之疏漏不可矣。
又《茶香室续钞》卷十六:“宋洪迈《夷坚乙志》云:‘宣和七年,户部侍郎蔡居厚……疽发于背,卒。……夫人恸哭曰:“侍郎去年帅郓时,有梁山泺贼五百人受降,既而悉诛之,吾屡谏不听也。”’案:此梁山泺贼,即宋江等也。宋江事见《宋史·张叔夜传》,但云:‘擒其副贼,江乃降。’至降后为蔡居厚所杀,……则人所未知也。”
- 案:宋江之降张叔夜,在宣和三年二月,蔡居厚之杀降,在宣和六年,且一在海州,一在郓州,安得并为一谈。此似仅粗读《叔夜传》,并《徽宗本纪》亦未考矣。若谓降而复叛,又降于蔡居厚为所杀,则诸书并无此说,岂可杜撰故事。《夷坚志》第言“梁山泺贼”,本无姓名。今谓即宋江等,不知何所见而云然。鲁迅《小说史略》,谓“《乙志》成于乾道二年,去宣和六年不过四十馀年,耳目甚近,冥谴固小说家言,杀降则不容虚造,山泺健儿结局,盖如是而已。”盖亦未尝深考也。
光绪《山东通志》卷百十六:〈民国重修本。〉“徽宗朝蔡京、贯用事,淮南盗宋江掠京东十郡,张叔夜击降之。其党三十六人,《宣和遗事》能举其名,有军官失志从贼者。时方约金攻辽,不能用也。”
- 案:此所谓“军官失志从贼者”,盖据《宣和遗事》杨志等十二人皆押花石纲指使,呼延绰、李横二人,尝将兵收捕宋江故也。然其事信否不可知,至谓宋不能用江等,则不知江尝与攻方腊,而伐辽之役,杨志实在行间也。
- 又案:宋江绰号呼保义,莫知其何所取义。龚圣与《赞》云:“不假称王,而呼保义,岂若狂卓,专犯忌讳。”语意仍不明。考《宋史》卷一百六十九〈职官志〉:“政和二年,易武阶官以新名,以旧官右班殿直为保义郎。”宋江以此为号,盖言其武勇可为使臣〈 宋制内殿承制至三班借职皆为使臣。〉云尔。呼者自呼之简词,殆亦当时俗语。曰呼保义者,明其非真保义也。或疑武选凡五十二阶,而保义郎为第四十九阶,宋江既自负武勇,曷不取其稍贵重者称之。不知江起于平民,以流俗所习知之卑秩自名,此犹王莽末,赤眉军之以三老祭酒称其将率耳。宋时称贵游子弟辄曰几承务,〈承务郎即旧官之校书郎正字,于文官三十七阶中为第三十阶。〉称文士辄曰某宣教,〈宣教郎,即旧官之著作佐郎,为第二十七阶。〉皆取其资地所能致者称之,不必真作此官。《夷坚支志》戊卷六云:“扬州人胡子者,其家颇赡,故有承务之称。”又《三志》辛卷九云:“弋阳税户易生,以门族有仕者,故冒称承务。”可以为证。《挥尘录馀话》卷二云:“靖康间有士子贾元孙者,多游大将之门,自称贾机宜。时有甄陶者,奔走公卿之前,以善干事,大夫多使令之,号甄保义。空青先生〈 曾纡 〉尝戏以为对云:‘甄保义非真保义;贾机宜是假机宜’。” 可见无官之人,皆可称保义,宋江以之自呼,亦若此而已。龚明之《中吴纪闻》卷六“朱氏盛衰”条记朱勔事云:“园夫畦子,艺精种植,及能叠石为山者,朝释负担,暮纡青紫,如是者不可以数计。勔死,前日之受诰身者尽褫之。当时有谑词云:‘做园子,得数载,栽培得那花木就中堪爱。时将介保义酬劳,反做了今日殃害。’又云:‘叠假山,得保义,幞头上带省百般村气。做模样偏得人憎,又识甚条制。今日伏惟安置。’”曾慥《高斋漫录》云:“近年贵人仆隶,称保义,又或称大夫。”慥为南、北宋间人,与宋江同时,由其言观之,可知北宋末年官爵之滥。保义郎一阶,尤为容易,几于尽人可得,故甄陶、宋江皆以此自称。然江自命英雄,而所称仅等于“贵人仆隶”。故龚氏赞曰:“不假称王,而呼保义”,言其自呼甚卑也。其曰“岂若狂卓,专犯忌讳”者,盖以董卓比张邦昌、刘豫,言董卓、张邦昌、刘豫辈以狂妄为当时人所恶,江非其比也。《夷坚三志》己卷八云:“宣和间,保义郎唐革,为城北壁巡检。有贵珰葬其父,革率众迎引,颇盛于当时。珰大喜,问:‘目今是何官资?’曰:‘保义郎。’又问:‘做得恁差遣?’曰:‘不过兵马监押耳。’”可见宋之保义郎,正当作巡检。宋江自称呼保义,而其投降后,得为诸路巡检使。则其所得官资,正与其所以自呼者相符合也。《宋会要》第一百七十七册〈兵十二之二十六叶。〉云:“宣和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奉御笔,河北群贼自呼赛保义等,昨于大名府界往来作过。”则宋江降后,又有自名赛保义者,与江之绰号适同,可为旁证。或者其人之取此为号,即欲赛过宋江之意欤。
青面兽杨志
《三朝北盟会编》卷六:“宣和四年,六月,童贯至河闲府,分雄州、广信军为东西路。以种师道总东路之兵,屯白沟。王禀将前军,杨惟忠将左军,种师中将右军,王坪将后军,赵明、杨志将选锋;辛兴宗总西路之众,屯范村。杨可世、王渊将前军,焦安节将左军,刘光世、冀景将右军,曲奇、王育将后军,吴子厚、刘安将选锋军。并听刘延庆节制。”
《宋会要》第一百七十五册:〈兵八第十三至十五叶。〉“宣和四年,三月二十七日,遣童贯为陕西、河东、河北路宣抚使,勒兵十五万巡边。五月十八日,续遣少保镇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蔡攸为河东、河北路宣抚副使。于是西师稍集。种师道总东路之众,屯白沟。王亶〈 当作王禀。〉将前军,杨惟忠将左军,种师中将右,王坪将后军,赵明、杨志将选锋;辛兴宗总西路之众屯范村。杨可世、王渊将前军,焦安节将左军,刘元国、冀景将右军,曲奇、王育将后军,吴子厚、刘光世将选锋。并听刘延庆节制。”
- 案:此伐辽之师也。两书人名小异,其言杨志将选锋军则同。余尝考之,即梁山泺三十六人中之青面兽也。何以言之,此伐辽诸将十八人,其中如刘延庆、王禀、杨惟忠、赵明、辛兴宗、杨可世、王渊、刘光世、冀景九人,皆贯攻方腊时旧将领,〈攻方腊将领姓名见《续长编纪事本末》卷一百四十一及《宋会要》第一百七十六册。《长编》无冀景姓名,仅见《宋会要》。〉盖移得胜之师以从。其不行者,郭仲荀、姚平仲、刘镇、王涣、马公直、黄迪、刘光弼、赵许、宋江九人而已。而帮源洞之役,宋江与赵明同为后路军裨将。今杨志复与赵明同将东路选锋军,是志所将者,即宋江之兵也。志在《宣和遗事》三十六人中,位居第三,仅次于吴加亮、李进义,为宋江军中大将,故遂以代江,此可以意会得之者。况《北盟会编》又称志为“招安巨寇”,〈见后。〉故知其即梁山泺之青面兽矣。《系年要录》卷二十七云:“李允文裨将吴锡,自云子厚之族。子厚者,宣和末为河东北宣抚司选锋军统制。”志与吴子厚同将选锋军,班次当相等。然则志亦统制官也。
《三朝北盟会编》卷四十七引《节要》:〈《会编》引书目有《金虏节要》,归正官张汇撰。〉“自贼入寇,两河、河北更无一战,河东大小虽有数战,惟孙翊、折可求、种师中之战,有可以与贼相持胜负之理,至于败也,诚可惜哉,故臣皆有说焉。其馀焦安节败于团柏,冀景败于交城,杨志败于盂县,解潜败于南关,范琼败于介休,刘韐败于平定,张灏败于郭栅,皆望尘而走,或交锋而退,无足纪也。”
又同卷引《靖康小雅》:“公讳师中。始斡离不拥众北还,公尾袭其后,因令公留屯真定。未几,趣公太原,乃由土门下井陉至榆次。金人先屯兵县,公击走之,遂入县休士。时军中乏食三日矣,战士人给豆一勺,皆有饥色。翌日,贼遣重兵迎战。‘招安巨寇’杨志为选锋,首不战,由间道径归。前军参谋官黄友战没。胡骑四集,官军溃败。公独与亲兵小校数百搏战,逐力战而死。”
- 案:杨志降后,以攻方腊时尝立战功,故伐辽时得为选锋军统制。及从种师中援太原,遂首先溃退,陷师中于死。《靖康小雅》谓于时“人给豆一勺,皆有饥色”。《传信录》又言:“师中至榆次,辎重犒赏之物,悉留真定,不以从行。金人乘闲冲突,诸军以神臂弓射却之。欲赏射者。而行司银碗祇数十枚,库吏告不足而罢。于是皆愤怨,得与散去。”〈亦见《会编》同卷引。〉然则志军之溃也,徒以饮食犒赏不满所欲,遂愤而遁去耳。张汇言:“志败于盂县”;盖志自榆次溃归,道遇金人,又望尘而走耳。此后遂不知所终。考《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引《中兴遗史》曰:“河北制置使种师中军真定,进兵解太原围,去榆次三十里。金人乘闲来突,师中欲取银赏军,而辎重未到,故士心离散。又尝约姚古、张灏两军同进,二人不至。师中身被数创,裹创力战,又一时,死之。朝廷议失律兵将,中军统制官王从道,朝服而斩于马行市。”考《宋史》卷一百四十六〈兵志〉曰:“靖康元年,河北路制使刘韐奏:‘榆次之战,顷刻而溃。统制、将佐、使臣走者,十已八九,军士中伤,十无一二。欲乞指挥应种师中下统制、将佐并依圣旨处分,仍令军前自效。如能用命立功,与免前罪。今后非立战功,虽该恩赦,不得叙复。’诏:‘种师中下统制、将佐,并降五官,仍开具职位、姓名申尚书省,馀依刘韐所奏。’”是当时朝廷赏罚,犹能行于军中。志倡逃陷帅,为一时罪魁,殆已与王从道同时处斩。纵或幸免,亦必例降五官不得叙复。宜其后来不见于史也。
混江龙李俊 〈一作李海〉
《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九十九:“绍兴十年二月,先是单州砀山县染户宋从,因贩枣往南京界刘婆家,得一小儿日遇僧,自谓少帝第二子,至泗州,具事奏闻,送阁门司。及阁门诸处勘当,渊圣皇帝即无第二子,旨:‘决脊杖二十,刺配琼州牢城。’针笔人执笔不敢下手,既而刺字极细。小杖直李俊执杖不敢决,既而轻拂之,皮亦不伤。遇僭经过来安县,题诗于兴国寺曰:‘三千里地孤寒客,七八年前富贵家,泛海玉龙惊雪浪,权藏头角混泥沙。’犹自谓为真耳。”
- 案:混江龙〈 应用混江龙治河,远在宋代以前,宋以前载记有之,一时未能检得出处。此《元史》一条乃王君利器检示,虽时代稍晚,亦足资参证。〉为治河之工具。《元史》卷一百四十三〈泰不华传〉云:“黄河决,奉诏以珪玉、白马致祭河神,竣事上言:淮安以东,河入海处,宜仿宋置撩清史,用辊江龙铁扫撼荡沙泥,随潮入海。朝廷从其言。会用夫屯田,其事中废。”此所称辊江龙即混江龙。《水浒传》混江龙之姓名,《宣和遗事》作李海,龚圣与《赞》作李俊,竟不知孰是,若此人则又偶同姓名者耳。观刘遇僧所题诗,自谓玉龙混于泥沙,则混江龙之名,可以移赠,亦趣闻也。
九纹龙史进 〈一作九文龙〉
《宋史》卷二十四〈高宗纪〉:“建炎元年,秋七月,关中贼史斌犯兴州,僭号称帝。”
又卷三百七十七〈卢法原传〉:“绍兴元年,张浚承制起知夔州,进端明殿学士川、陕宣抚副使。金人攻关辅,叛将史斌陷兴州,诸郡多应者。法原命诸将坚壁,言战者斩,众以为怯。未几,河东经制使王𤫉以乏食班师,法原开关纳之,与𤫉同破斌,复兴州。”
- 案:此以为绍兴元年事,与《高宗纪》及诸书皆不合,误也。法原是时未为宣抚副使,开关纳𤫉者,亦非法原,详见后。
又卷三百四十四〈儒林·邵伯温传〉:“擢提点成都路刑狱。贼史斌破武休,入汉利,窥剑门。伯温与成都帅臣卢法原合谋守剑门,贼竟不能入。蜀人德之。”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建炎元年,秋七月,贼史斌据兴州,僭号称帝。斌本宋江之党,至是作乱,守臣向子宠望风逃去,斌逐自武兴谋入蜀。成都府利州路兵马铃辖卢法原,先与本路提点刑狱邵伯温共议,遣兵扼剑门拒之。斌乃去。蜀赖以安。”
- 案:宋江三十六人,史不言其谁某,《要录》于史斌独明著为“宋江之党”,是其当在三十六人之内,固已无疑。特《宣和遗事》诸书并无史斌其人,但有九纹龙史进耳。进与斌以北音读之,颇相近似。《水浒传》言进为华阴县人,而《宋史》亦称斌为“关中贼”,姓氏地域并合。然则史斌者,其即九纹龙欤。史又称斌为“叛将”,盖与宋江同降,后亦尝授官为将校。三十六人,类不知其所终,独斌降后复起,尝号称帝,而见戮于吴玠,最为彰明较著。史传皆称史斌,自当以史斌标目。今仍题为史进者,在使览者易晓,非敢竟定斌为进也。
又卷十一:“建炎元年十二月,同州既陷,河东经使王𤫉之军溃乱不能整,率众由金商西入蜀,州县
震恐,欲闭关拒之。利州路提点刑狱公事张上行破众议迎𤫉屯兴元府,且供其衣粮。时叛贼史斌僭号兴州,将攻兴元府。𤫉遣统制官韦知几、统领官申世景领兵扼之,复兴州。”
《宋史》卷二十五〈高宗纪〉:“二年十一月,泾原兵马都监吴玠袭斩史斌。”
又卷三百六十六〈吴玠传〉:“三年冬,剧贼史斌寇汉中,不克,引兵欲取长安。曲端命玠击斩之,迁忠州刺史。”
- 案:《纪》与《传》年月不合,《传》承《碑志》之误也。
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上编卷十二,明庭杰〈吴武安玠功绩记〉:“建炎三年,金人内侵已三载矣。侯以前军讨贼,进据青溪岭。冬,以本道兵复华州。剧贼史斌寇兴凤,据长安,谋不轨。侯进兵夜袭其城,出战,斩其首,转右武大夫。”
《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十六:“建炎二年四月,史斌据长安,吴玠擒斌,克长安,又克华州。〈《会编》之体,有纲有目,以上提纲也。〉金人既退兵,泾原将曲端逐下兵秦州,而凤翔长安各为义兵收复。端大怒,执凤翔刘彦希杀之。会叛贼史斌侵兴元不克,引兵还。忠义兵统领张宗谔诱斌至长安而散其众,欲徐图之。端遣吴玠袭击斌,斌走鸣犊镇,为玠所擒。端自袭张宗谔,杀之,收复长安。玠以斌凌迟处斩。”
- 案:擒斌之岁月,各书参差不同。此作二年四月者,盖本之赵甡之《遗史》也。观《要录》注自知。
又卷一百九十五:“中书舍人王纶为公《墓铭》曰:‘三年冬,剧贼史斌寇兴凤,据长安,谋为不轨,公击斩之,转右武大夫。’”
浪里百跳张顺 〈一作浪里白条〉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十三:“建炎四年五月,永兴军路部将姒逵与其徒四百人谋杀将官张顺,不克,亡去,引众犯金州。”
《宋会要》第一百八十一册:〈兵十徙第第二十九页。〉“建炎四年五月二十九日,诏金房州安抚使王彦,特补正右武大夫。以宣抚使司言,‘永兴军路将姒逵,结连军兵,张害本将张顺,不捷,部领人兵作过。至五月二十六日,侵犯金州界。王彦于黄冈岭活捉姒逵等三人,并叛兵四百馀人’故也。”
《宋史》卷四百四十九〈忠义传〉:“马俊,太平州慈湖兵也。绍兴二年,砦军陆德、周青、张顺等据州叛,青为谋主。俊伺青上马,斫中颊,遇害。旬中,官军至,德、青遂伏诛。”
- 案:此两张顺非一人,盖顺既为将官,必不复作砦军也。
张纲《华阳集》卷八〈张顺、孟涓各转右武大夫制〉:“国家置武官,等秩不一,而横列处其最高。方时多艰,名器为重,非有显绩,不轻假人。具官某,勇闻一时,出入行阵。尝从大将,破敌有功。迨今累年,而幕府具名来上。兹用锡尔赞书,一新宠命,以光戎垒,以为众士之劝。往其祗服,图报勿忘。”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六:“绍兴四年五月丁巳,中卫大夫济州防御使孟涓知泗州。先是知泗州徐宗诚既罢去,而淮束宣抚使韩世忠言楚、泗、涟水军、招信县、洪泽镇五处,皆系沿淮边面,与齐接界,水陆四冲要害去处。自来官属皆未得人,所以前后斥堠不明,探报诬罔,大失倚赖。翌日,遂以中卫大夫和州防御使淮东宣抚使前军统领张顺,充淮东兵马都监,洪泽镇把隘,用世忠奏也。既而金伪入寇,涓等望风逃遁,卒不能保其境焉。”
- 案:以此两条参互考之,知制词中所谓大将幕府即韩世忠。张纲以绍兴三年五月试中书舍人,〈见《集》后所附《行状》,及《要录》卷六十五。〉制当作于此年。右武大夫横班第十四阶,中卫大夫则第九阶也。〈见《宋史》卷一百六十九〈职官志〉。〉《要录》谓金伪入寇,涓等不能保境者,指四年九月金人及伪齐分道渡淮,韩世忠自承州退保镇江府事言之。〈见《要录》卷八十,及《宋史》卷二十七〈高宗纪〉。〉此张顺与前为永兴军将官者当是一人,惟是否即浪里百跳,无明文可考。至于《水浒》所叙张顺死事情形,则又因南宋末年之张顺而附会之者也。《宋史》卷四百五十〈忠义传〉云:“张顺,民兵部将也。襄阳受围五年,宋闯知其西北一水曰情泥河,源于均房,即其地造轻舟百艘,……出重赏募死士,得三千,求将,得顺与张贵。……汉水方生,发舟百艘,稍进团山下。越二日,进高头港口,结方陈,各船火枪、火炮、炽炭、巨斧、劲弩。夜漏下三刻,起矴出江,以红灯为识。贵先登,顺殿之。乘风破浪,径犯重围,至磨洪滩以上。北军舟师布满江面,无隙可入,众乘锐凡断铁絙攒杙数百,转战百二十里。黎明,抵襄城下。……及收军,独失顺。越数日,有浮尸溯流而上,被介胄,执弓矢,直抵浮梁,视之,顺也,身中四枪六箭,怒气勃勃如生。诸军惊以为神,结冢敛葬,立庙祀之。”《水浒传》谓张顺于涌金门外被枪箭攒死,即于其地立庙者,〈见百回本九十四回至九十六回。〉南宋张顺之事。谓顺赴水至涌金门撞动水帘者,张贵所募勇士事也。特易襄阳城外为杭州涌金门耳。
梁玉绳《瞥记》卷六:“涌金门外金华将军庙,人以为即张顺归神,非是。”
- 案:《水浒传》云:“宋江想起张顺如此通灵显圣,去涌金门外靠西湖边,建立庙宇。后来回京奏知此事,特奉圣旨敕封为金华将军。”考《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三云:“金华将军庙,在丰豫门〈 即涌金门。〉内涌金池前。神姓曹名杲,真定人,仕后唐为金华令。时郡兵叛,神以计平之。吴越王嘉其功,就擢婺守。国初,钱氏来朝,委以国事。尝即城隅浚三池,日涌金。邦人德之,为立祠池上。”《梦粱录》卷十四叙事同,而文稍略。然则杭之金华将军庙,所祀乃曹杲。杲尝为金华令,故称金华将军,与张顺无与也。小说之取材,移甲就乙,大都如此。梁氏虽知其非张顺,而不能有所考正,盖未检《临安志》耳。若阮葵生《茶馀客话》卷四,以“金华将军”为“青蛙”二字之讹,益近无稽矣。
大刀关胜 〈一作关必胜〉
《宋史》卷四百七十五〈叛臣刘豫传〉:“宣和六年,……除河北提刑。金人南侵,豫弃官避乱仪真。豫善中书侍郎张悫。建炎二年正月,用悫荐除知济南府。时盗起山东,豫不愿行,请易东南一郡。执政恶之,不许。豫忿而去。是冬,金人攻洲南,豫遣子麟出战,敌纵兵围之数重。郡倅张柬益兵来援,金人乃解去,因遣人啖豫以利。豫惩前忿,遂畜反谋,杀其将关胜,率百姓降金。百姓不从,豫缒城纳款。……”《金史》卷七十七〈刘豫传〉:“宋宣和末,仕为河北西路提刑,徒浙西,抵仪真,丧妻翟氏,继值父丧。康王至扬州,枢密使张悫荐知济南府。是时山东盗贼满野,豫欲得江南一郡,宰相不与,忿忿而去。挞懒攻济南。有关胜者,济南骁将也,屡出城拒战。豫遂杀关胜出降。”
- 案:关胜事不见于《伪齐录》、《北盟会编》、《系年要录》诸书,《宋史》载之亦不详。以《金史》相参证,其情事乃粗可睹。盖豫请江南郡不遂,忿忿而赴济南,早怀不轨之心。及金人来攻,胜为守将,骁勇善战,屡出城拒敌。豫所以不即投拜,且遣兵出战者,以有胜也。胜不死,豫不敢降。故反谋既决,遂先杀胜矣,胜诚烈丈夫也哉。
梁玉绳《瞥记》卷七:“《宋史·刘豫传》:‘豫将关胜,与俱降金。’”
梁学昌等《庭立记闻》〈记其父玉绳之言。〉卷一:“崔秋谷云:‘《金史·刘豫传》:“关胜者,济南骁将,屡出城拒敌,豫杀胜出降。”’又王象春《齐音》云:‘金兵薄济南,守将关胜善用大刀,屡战兀术。金人贿刘豫诱胜杀之。’是胜未尝降金也,《宋史》误。”
- 案:《宋史·刘豫传》言杀其将关胜,与《金史》同,未尝误也。梁氏匆匆检阅,误读“其将关胜率百姓金”作一句,而不觉其上尚有一“杀”字,遂以为胜与豫俱降金矣。崔氏又不检《宋史》,仅据《金史》以与之辩,遂以《宋史》为误,皆疏谬可笑。惟所引《齐音》,谓关胜善用大刀,则其人当即《宣和遗事》中之关必胜,足为梁山泺生色。虽不知所据何书,当非杜撰。然《金史》明言挞懒攻济南,〈宗翰传〉亦云:“宋知济南府刘豫以城降于挞懒。”而挞懒本传言:“分遗诸将趣磁、信、德,皆降之,刘豫以济南府降。”则挞懒尚非自行。〈宗弼〈 即兀术。〉传〉无至济南之事。象春谓胜屡战兀术者,误也。盖胜实与金别将战,流俗相传,但知有兀术耳。
《茶香室丛钞》卷十七:“《大刀关胜赞》口:‘大刀关胜,岂云长孙?云长义勇,汝其后昆。”则俗传以关胜为关公之裔,亦非无因。”
- 案:此引龚圣与《赞》也。龚氏之《赞》皆姓名、绰号字面牵合以成文,以此人姓关,遂曰“岂云长孙”,非真以为壮缪后昆也。《水浒传》即从此傅会,其实皆出臆造,无足深论。惟是圣与自言“即三十六人,人为一赞,而箴体在焉。”故其各赞,皆语含规讽。独《胜赞》略无贬辞,且谓其不愧云长之义勇,此其间必有事实可据,绝非空言称叹。岂龚氏亦以济南守将拒金被杀者为即此关胜,故从而许之欤。若然,则王象春之言,不为无稽矣。
光绪《山东通志》卷三十四古迹一:“济南府历城县,关胜墓在县南渴马崖。”
又卷一百九十九〈杂志上〉:“历城马跑泉,乃金兵薄济南时,关胜与兀术大战,一日,至渴马崖,求水不得,马跑地而泉涌出,因名马跑泉。今西门南濠外有马跑泉,泺水环流,是另一泉也。刘豫受金赂,杀关胜,其墓在渴马崖西。”
- 案:以胜之屡与金人接战,济南固宜有其遗迹。然《通志》此节不云出于何书,其以胜为与兀术战,误与王象春《齐音》同。
黑旋风李逵
《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十四:“建炎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庚戌,密州军卒杜彦、李逵、吴顺反,杜彦自称知军州事,追执赵野,杀之。赵野弃城去,有守衙节级杜彦、乐将节级李逵、小节级吴顺三人者,因民汹汹,遂谋作乱。且曰:‘方今盗贼纵横,一州生灵,岂可无主,请自为知州。’军兵皆听命。彦遂知州事,而逵与顺左右之。彦遂遣人追野,至张仓镇,执野并其家属回。癸丑,彦等坐黄堂上,其徒党声喏报捉到赵野。彦曰:‘尔为知州,自搬老小,欲向南去,不知一州生灵谁为其主。’野不能应。彦令取木驴来,钉其手足。野大惊,乃呼曰:‘告太尉,愿愬一言。’彦媟骂之。众已撮野跨木驴,钉其手足矣。推出谯门,迟而杀之,取其头签于市。……彦等取密州一城强壮,尽刺为军。”
- 案:《宋史》卷三百五十二〈赵野传〉不如此之详,但曰“军校杜彦等作乱”,不言李逵。逵适与黑旋风同姓名。考《宣和遗事》,谓“三十六人归顺后,各受武功夫”,虽不可尽信,然观杨志于宣和四年已将选锋军,史斌亦于建炎前为将,不应逵于此时犹为节级。疑此李逵非黑旋风也。虽然,此人为密州乐将节级,而《水浒传》谓黑旋风是江州小牢子,宋时牢子亦称节级,又似相合者,岂志、斌辈因攻方腊有功受赏,而逵终屈于走卒,流落不偶,以至是欤。抑小说家取此李逵之事,傅之黑旋风欤。是皆不可知也。姑汇其事,以俟考订耳。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十:“建炎元年十一月庚戌,杜彦据密州。赵野将辎重家属弃城而去。军民偶语,两日不定,彦守卫军校与军士李逵、吴顺谋曰:‘方今盗贼纵横,一州生灵,岂可无主。’乃自称权知州事,而逵、顺左右之。追执野于张苍镇。后三日,彦坐黄堂上,数野以弃城之罪,命脔之而分其室。彦尽刺城中人以为军。”
又卷二十一:“建炎三年三月癸卯,宫仪围安邱县。权知密州杜彦引兵救之。其徒李逵、吴顺皆不从,曰:‘仪众甚盛,未可与战。’彦曰:‘见敌不击,何以威众。’遂行,至泼石桥,与战大败。彦尽丧其步军。仪忿之,遂屠安邱县。彦还密州,逵、顺贵丧军,拒不纳。彦欲引去,而军马皆有家属在城中,出言纷纷。逵开门纳之,乃杀彦,枭其首。逵遂领州事。”
汪藻《浮溪集》卷十六〈戒谕李逵、宫仪、张成等敕书〉:“敕李逵等:朕惟彊寇〈 《三朝北盟会编》作胡虏,聚珍本《浮溪集》作彊寇,盖四库馆所改。〉凭陵,山东震扰,保此数州之地,皆尔诸将之功,虽在艰难,颇宽忧顾。今还洪道制置之节,付宫仪济南之符,幷召阎皋来朝行在。率抡材而显用,非因事而有他。尔等夙著忠诚,各膺委任,宜互倾其肺腑,以同奖于朝廷。速底成功,是为报国。”
- 案:据《北盟会编》卷一百二十九,此敕在建炎三年五月。
《宋史》卷二十五〈高宗纪〉:“建炎三年闰八月,知济南府宫仪及金人数战于密州,兵溃,仪及刘洪道俱奔淮南。守将李逵以密州降金。”
《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三十一:“建炎三年闰八月十四日庚寅,宫仪及金人战于密州,军败。李逵、吴顺以密州降于金人。宫仪经夏与金人相持,未有大胜败。七月,仪屯于磐石河,在密州之南八十里,分屯于常山王庙,去城二十里。金人屯于密州之北三十里,时时使人至城下招密州降。李逵、吴顺曰:‘今南有宫仪,北有大金,安敢投降。若能破宫仪,即日投弈。如不能,或宫岁破大金军,亦降宫仪。今孤城无援,惟强是从。’金人主将特木也万户然其言,这不为攻击,专谋破宫仪矣。南门外虽坦途,然两边皆山,在二十里之闲,有常山王庙。仪以兵扼其路。金人不时出兵转城而南侵常山王庙,仪兵御之。金人佯若不胜而退去,以为常。凡月馀,仪之军皆以金人为易与耳。金人知仪众皆懈,至是马步齐进。马军在前。方战,马军少却,步军齐进,而马军两翼亦进。仪兵不能当,皆两边奔山高处。金人以马军更趋八十里,直犯磐石河大寨。仪犹不知,众皆崩溃。仪及刘洪道奔九仙山,金人进逼之,仪及洪道以馀兵数千奔海州。仪兵已败,金人责李逵、吴顺如约。逵、顺遂以密州降于金人。后逵为顺所杀。”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七:“建炎三年闰八月己丑,武功大夫忠州刺史知济南府宫仪屯盘石河,数与金战,胜负略相当。……金人屯密州北二十里,时出兵而南,仪御之,敌佯若不胜而退,仪易之。敌伺知其懈,至是引兵攻仪,马步俱进。方战,马军少却,既而分为两翼,直犯中军,仪犹不知,众遂大溃。仪与京东经降安抚制置使刘洪道奔九仙山,敌又逼之。洪道以馀兵二千奔海州。李逵、吴顺乃以密州降金。”
- 案:李逵、杜彦杀赵野以弃州遁走之罪,又杀杜彦而夺之位,逮宫仪与金人战,逵乃坐观成败,惟强是从,卒以密州拱手授金。其为人暴戾恣雎,背信蔑义,与诚笃爽直、意气之黑旋风行事殊不类。不能以其姓名时间之偶合,遽断为一人也。
一撞直董平 〈一作一直撞 一作双枪将〉
《宋史》卷三百七十七〈陈规传〉:“建炎元年,除直龙图阁知德安府。董平引众窥城,遣其党李居正、黄进入城求犒,规斩进,授居正兵为前锋,大破之。”
- 案:规破董平不在元年,此因规知德安,并叙其守城事耳。
《建炎以来年要录》卷二十三:“建炎三年五月,初,唐州既为金人所残,乃移治桐柏县。土豪董平尽攒集强壮为兵,朝廷因以为统制。平以兵势胁制州郡,守臣滕牧不能堪,平怒,欲杀之,会京西转运判官范正己行部至唐州,牧告其状,正己阳数牧罪,下襄阳狱,言于朝。乙巳,诏免牧官,令疾速取勘。平尝引众犯德安府,遣其徒李居正、黄进入城议事,守臣陈规即推诚与语,且谕以忠义,居正曰:‘诚所愿。’进不对,规斩进,以兵授居正,使为前锋,大破之。平乃去。”〈原注:案:董平事迹全不见于史,今以赵甡之《遗史》、《陈规行状》、《程昌㝢家传》参修。甡之载滕牧事于今年六月末,而《昌㝢家传》载牧与正己自襄阳还攻董平,以八月十九日过蔡州,事亦相近,《日历》:绍兴二年正月二日刑部状检,准建炎三年五月二十八日敕知唐州滕牧,治事不审,与董平有隙,使军民无缘安帖等事,奉圣旨:‘滕牧先次放罢,疾速取勘,具案闻奏。’本部催促安襄阳府二年半有馀,并无回报。”此即正己所劾也,未知正己过唐的在何时,今但书降旨之日,俟考。〉
- 案:《要录》以董平为唐州土豪,而不言其为降将,似非梁山泺之董平矣。然宋江等之降,至是已八年,则一撞直者,未必不可去军籍还乡为土豪也。史传既无明证,当从阙疑。平之攻德安,《守城录》在四年三月,此作三年五月者,因滕牧事而附及之也。
无名氏《守城录》卷三:〈即汤璹《德安守御录》卷上。〉“建炎三年三月,群贼董平部领人马至应山县,称勤王兵,沿路劫掠。四月初四日,夜,掩劫孝感县,官吏居民逃走有不及者,悉为驱掳。乃烧尽一县官私屋宇。是日,在本县东旧镇札寨,分遣贼徒剽掠。本府差拨人兵六头项前去掩杀。董平起离取唐州去。九月十二日,有宣抚处置使司知信阳军武经郎孙璘到本府,差兵护行,至信阳交割。至十二月二十日,董平破信阳,璘仅以身脱,其家幷官属皆没于贼。平差人占据信阳,自往唐州大义山札寨。令随、唐、信阳三郡人户送纳粮草,幷收逐处税钱。四年三月十六日,平领三万馀众到本府。本府差正将辛选发兵往应山界迎敌,战数合,贼大败走,杀贼千馀人,钲、鼓、旗、枪、弓、箭、器械,弃之满道。平寻走往西京界,为乡村把隘人所杀。”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六:“建炎三年八月乙丑,先是知唐州滕牧为董平所逐。会群盗八𥰭鍼、王民等犯京西,牧自襄阳遣使招之,皆听命。遂以其众还桐柏攻平。……牧以民之军与平战。平败,执通判事李祈以行。”
又卷二十九:“建炎三年十有一月丁未,初,京西制置使程千秋既军襄阳……是时桑仲在唐州,尽取强壮为兵。唐州之民在桐柏者,先为董平攒集。其不属平者,进退无所依,皆尽室归于仲。仲之众渐盛,……引兵犯襄阳……。千秋弃城奔中庐,仲遂据襄阳。”〈原注:“赵甡之《遗史》:“四年八月,桑仲陷襄阳。”〉
- 案:《北盟会编》卷一百四十一,系此事于四年八月,正据赵甡之《遗史》,其文与此同,今不重录。《要录》原注于襄阳之陷,当在今年冬,辨证甚详。以与董平无关,亦从删节。
《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三十七:“建炎四年二月十四日丁亥,聂渊入金师,留守上官悟出奔。渊以城献于金人。河南之地,尽已陷没。西京、南京,金人皆屯兵。惟京师与内县,犹为国家守,粮食乏绝,内外皆不通,民多饿死。聂渊者,与其徒十十五五以食物与守城者博易,久而颇稔熟。至日〈二字有脱误,《要录》作是日。〉渊以其徒数百人夜登城之北壁,纵火焚楼橹,犹不敢下城骚扰。是时城之东有夜猫儿李溃、苏大刀屯驻,留守上官悟皆招入城。既入城,则放火虏掠不止,而渊亦掘断城中慢道自守。城中乱,悟及副留守赵伦乃出奔。……渊遣人往南京金人军前献京师。三月,金人太师差镇国郎君入京师。……自此北京城遂失陷。悟在唐州〈 活字本误作门。〉遇董平,平逼令怡书塡官告讫,杀之。”
- 案:平逼悟书塡官告者,是时留守及宣抚制置等使多受空名告敕,得以便宜假人官爵,故平逼悟誓告,迁己之官也。《宋史》卷二十六《高宗纪》但云:“金人陷汴京,权留守上官悟出奔,为人所杀。”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十一:“建炎四年二月丁亥,金人陷京师。时河南之北,悉为敌有,睢、洛皆屯重兵。惟京师及畿邑,犹为国家固守,而粮储乏绝,四面不通,民多饥死。有河北佥军首领聂渊者,与其徒十十五五以食物与守城者博易,积久稔熟,遂不之疑。是日,渊与其徒数百人夜登城之北壁,纵火焚楼橹,犹未敢下城,乃为慢道自守。是时城之东,有群盗李溃、苏大刀,权留守上官悟皆招入城。既入城,则焚掠不止,城中乱,悟及副留守赵伦出奔。悟至唐州,为董平所杀。金人得京师。……自是四京皆陷没矣。”{{*|原注:熊克《小历》载京师之陷在今年三月,又云:“城破,上官悟为敌所害。”而徐梦莘《会编》所载甚详,今从之。
又卷四十九:“绍兴元年十有一月丁未,德安府复州汉阳军镇抚使陈规奏本镇营屯田画一事件。自中原失守,诸重镇多失,惟规与群盗屡战。自杨进、李孝忠、孔彦威、董平、曹成、马友、桑仲、李横之徒,皆不能犯。由是德安独存。”
- 案:平已于建炎四年为西京乡村把隘人所杀。此因陈规奏营屯田,追叙其事也。
嘉泰《吴兴志》卷十四〈郡守题名〉:“董平,绍兴三十年六月初一日,以右中大夫集英殿修撰到任。三十一年,移知潭州。”
- 案:此与唐州之董平,偶同姓名。其人乃文臣,必非一撞直也。
- 又案:董平绰号,《宣和遗事》作“一撞直”,龚圣与《赞》作“一直撞”,《水浒传》作“双枪将”,疑以“一撞直”为是。谓其每遇战斗,勇往直前,所向披靡也。《三水小牍》卷下云:“唐广明岁,薛能失律于许昌,部将周岌代之。明年宰相王徽过许谓岌日:‘昔闻贵藩有部将周撞子,得非司空耶?何致此号?’岌赧愧良久。答曰:‘岌出身走卒,实蕴壮心,每有征行,不避剑锋,左冲右捽,屡立微功,所以军中有此名号。’王笑,复谓岌曰:‘当时襆落涡河里,可是撞不着耶?’岌顷总许卒,征徐方,为贼所败,溺于涡水,或拯之仅免,故有此言。”“一撞直”之名,正与“撞子”之意同。此亦唐、宋俚俗之方言,作《水浒》时已无此语,嫌其义晦不甚可解,遂改为“双枪将”矣。
赛关索王雄 〈一作病关索杨雄〉
许景衡《横塘集》卷七〈王雄等转官制〉:“敕某官,属者逋卒侵扰冀方,尔等能率其徒,屏除斩获,奏功第赏,各进尔官,以为忠勇之劝,可。”
- 案:《宋史》卷三百六十三〈许景衡传〉云:“钦宗即位,……迁中书舍人,……高宗即位,以给事中召。”则此制作于靖康中。雄以斩获逋卒进官,固当是武人。冀方指河北言之,与赛关索时地姓名并合,〈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卷三十九,据《韶州府志》录王雄《游碧落洞》五言律诗一首,以为即《横塘集》中之王雄,殆非也。〉然《宣和遗事》作王雄,龚圣与《赞》自作杨雄,姓氏尚不能定,何从考其事迹乎。以其名字之同,姑存之以广异闻可也。
熊克《中兴小纪》〈此书本名《小历》,四库全书改名《小纪》。〉卷四:“建炎二年,秋,七月,先是朝议大夫惠厚下及密院小吏杨雄,皆自金境逃归,言中原之人,闻上登极,咸以手加额曰:‘圣明既立,将有息兵之望。’又有录登极赦书奏道君者,圣情甚悦,趣宣和皇后作䜩相贺。辛亥,宰执早朝以奏,上敛容不语久之。”
- 案:梁山泺降人,流落而为军卒,犹或事理所有,若为枢密院小吏,则殊不伦。此杨雄必非赛关索也。
《茶香室丛钞》卷十七:“宋范公称《过庭录》曰:‘忠宣守信阳时,汉上有巨贼曰罗堑,拥众直压郡界。忠宣集郡僚谋守御,皆懦怯无敢当者。有酒吏秦生请行,独以数十骑直对敌垒。贼副小关索者,领十馀骑饮马河侧,秦射中贼关索心而死。贼众窜走。’案:世俗以关索为汉前将军之子,实无其人,乃宋时草莽健儿中即有小关索之名,则其流传亦远矣。《癸辛杂识》载龚圣与《宋江等三十六人赞》,其〈赛关索杨雄赞〉曰:‘关索之雄,超之亦贤。’则似古来真有关索其人也。”
- 案:宋时武夫,以关索为号者,除梁山泺之杨雄外,不独《过庭录》所称小关索已也。《北盟会编》卷一百二十,叙“建炎三年,杜充出兵攻张用,岳飞、桑仲、马皋、李宝等,皆率兵城南以𢭏用,用勒兵拒战,赛关索李宝被禽。”〈此不知即后来归宋立功,宋史卷三百七十有传之李宝否。〉卷二百十一引《林泉野记》,谓“刘光世命王德斩邵谭、袁关索、刘文舜于饶州。”岳珂《金陀粹编》卷七,叙“绍兴六年,王贵等自伪齐回军至白塔,李成率刘复、李序、商元、孔彦舟、王爪角、王大节、贾关索等,并兵来,绝贵归路,以马军迎击,贼兵尽败。”《金史》卷八十〈突合速传〉云:“宋陕西军帅张关索,合兵数万来援,败之。”又卷一百三十三〈叛臣·余睹传〉亦云:“宋兵救太原,余睹、屋里海逆击于汾河北,擒其将郝仲连、张关案。”〈此与见突合速传者是一人。〉薛季宣《浪语集》卷三十三〈先大夫行状笺〉,叙其伯父薛弼,绍兴间再知虔州,讨积年名贼兪三古、五官、朱关索、吴锦等,皆获之。《梦粱录》卷二十,载角抵人名,有赛关索,及女占赛关索。《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名〉,有角抵张关索,赛关索,〈此与见《梦梁录》者疑是一人。〉严关索,小关索。然则宋人之以关索为名号者,凡十馀人,不惟有男而且有女矣。其不可考者,尚当有之。盖凡绰号皆取之街谈巷语,此必宋时民间盛传关索之武勇,为武夫健儿所忻慕,故纷纷取以为号。龚圣与作《赞》,即就其绰号立意,此乃文章家擒题之法,何足以证古来真有关索其人哉。观宋人多名赛关索,知《水浒传》作病关索者非也。至明、清人之记载,乃有谓关索为羽之子者。坊刊毛宗岗评本《三国志演义》,谓索为羽之第三子,全书凡五见。四见于八十七回,一见于八十九回,皆在诸葛亮用兵西南彝族之时。《图书集成·职方典》安顺府永宁州条云:“关岭在州城西三十里,上有汉关索庙。旧志:‘索,汉寿亭侯子,从武侯南征有功,土人祀之。’”盖西南彝族早有关索武勇之传说。故南宋武夫健儿,竞取以为号。山川形胜,亦以索为名。至明初略定云、贵,利用彝族信仰,从而立庙祠祀。以慑其人民,使不敢背明神怀二心。此古帝王将相愚民之故智,不足为异。其时关壮缪之威灵,早著于民间,诸葛亮南征之故事,又盛传川、滇各地,故举关索之故事,与羽、亮相比传,于是关索遂为云长之子,武侯南征时之名将矣。凡民间传说,历时愈久,内容愈丰富,不仅关索一传说为然也。观于元至治建安虞氏《全相三国志平话》及弘治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未尝涉关索一字,万历以后刊本始有云长第三子之说。其方志、文集、笔记,记此说者,亦皆出于明、清之际,则此说之后起可知矣。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二十四曰:“云、贵间有关索岭,有祠庙极灵,云明初师征南,至此,见一古庙,庙中石炉插铁箭一,钑其上曰:‘汉将关索至此,云南平’。邀建关索庙,今香火甚盛。《月山丛谈》云南平夷过曲靖、晋宁,过江川,皆有关索岭,上各有庙。盖前代凡遇高埠置关,关吏备索以挽舁者,故以名耳。传讹之久,遂谓冇人而实妄也。”案:《月山丛谈》明李文凤著,其解关索字,亦是望文生义。观宋人之白名赛关索者如此之多,明是相传古来有此姓名,文凤果何所据为关吏所备之挽索而传讹也乎?田雯《黔书》卷二,有关索岭一条,云:“壮缪二子长曰平,次曰兴。平及于临沮之难,兴弱冠为汉侍中,有父风,武侯甚爱之,征讨未尝不与。此传志之可考者无所谓索也。尝试思之,古者帅与率通,“方伯连率”是也。意渡泸之役兴也实从,曾驻师于此,当时以关帅呼之。以帅为率,后遂以率为索,莫之考正焉耳。”此条后有丁炜评曰:“或曰‘蛮人呼索为父’。或曰‘是岭以关黔、滇,故名’。是二说者,炜皆未之信云。”赵一清《三国志注补》卷三十五曰:“《方舆纪要》卷一百十八:‘永平县东北五里,有关索寨,周回二里,俗传蜀汉将关索所筑。’一清案:西南夷谓爷为索。关索寨,即关爷寨,皆尊称也。辰州府城南二酉山下有伍索滩,以伍胥得名,亦其类尔。非别有关索其人。壮缪子兴,为武侯所器异,官侍中中监军,或从南征,寨以此名欤。”赵氏此说似有理。盖因西南夷谓爷为索,讹传为蜀汉勇将姓名,宋人遂纷纷取以为号。但夷呼爷为索,特丁炜载或人之说,炜已不信,不可为据,存以俟考。周寿昌《三国志注证遗》卷三则曰:“《关公传》:‘封为汉寿亭侯’。寿昌案:汉寿县,前汉属武陵郡,本名‘索’,顺帝更名汉寿,后汉因之。后人因关汉寿之称,或谓关索,于是南中地有关索岭,并有云关索为公子者。俗语流为丹青,亦复何所不至云云。”此说亦不免穿凿。夫称云长为关汉寿,因其封邑以称其人可也。若谓汉寿旧名索,遂称为关索,则从来不闻此例。不免迂曲而难通矣。要之此不过宋代一种传说,不必因《三国志》之无其人,必剔求一说以解之也。必不得已,以田雯之说为善。
梁玉绳《瞥记》卷六:“吾杭清泰门有时迁祠,行窃者祀之。石屋岭又有杨雄、石秀庙,其妄政同。”
病尉迟孙立
《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四十七:“绍兴元年五月,邵青先受朝廷招安,授枢密院水军统制芜湖县驻札。遣人往太平州买卖,知州郭伟不放入城。邵青闻之怒,遂拥众攻城。青有众数万,大小舟数千艘,入姑溪河,上莲褐山,下至采石,东至三湖口,与其党单德忠,孙立,魏曦,阎应,分布遍满。又于城外四壁札立硬寨,开畎姑溪河水,尽渰圩埤,掘断援兵来路,焚烧屋宇,驱百姓沿江采斫草柴。于城下塡叠慢道两所。百姓稍怠缓者,贼在后以刀杀之,幷其尸和柴草叠路。一日之问,慢道与城相平,下瞰城中,纵火箭烧楼橹。自此攻城昼夜不息。伟亲率将士军民城上,与贼血战。会镇江府刘光世遣人来招安。壬戌,拔寨遁走,下水而去。”
- 案:事见《系年要录》卷四十四,但云“青与其徒单德忠、阎在等分寨四郊”,不及孙立。亦不知此孙立是病尉迟否也。
《宋会要》第一百七十六册:〈兵十一第二十八叶。〉“绍兴元年五月二十四日,水贼邵青,发大小战舡三千馀只,直临太平州城下。七月七日,侵犯江阴界。诏‘擒获邵清,白身与补修武郎,有官人转七官,仍带阁职。擒获单德、孙立、魏义、阎在,白身人与补秉义郎,有官人转七官。’九月二十三日刘光世言:‘邵清穷蹙乞降。只乞一放罪黄榜,诏‘邵清既改过自新,可依所乞’。”
《宋会要》第一百八十一:〈兵十九第二叶。〉“绍兴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淮南西路安抚司言:据知安丰军沿边都巡检使孙显忠申‘躬率官兵,前去沿淮等处掩杀金人’。〈第二叶。〉又据水寨孙立申‘于颍河内烧杀粮舡二百馀只,又招夺到人舡,又两见阵立功,乞赐推恩’。”
- 案:此孙立乃水军将领,或即邵青之党,降后立功者欤。
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十一:“孙立者,寿春人,少为盗,败露,窜伏淝河中,觉有物隐然,抱持而出,乃木匣一,启视之,铜印一颗云:‘寿州兵马钤辖之印’,印背云:‘太平兴国八年铸’。后三十年,以从军之劳,差充安丰军铃辖。安丰即昔日寿州也,遂用此。明清为判官日,亲见之。”
- 案:明清《后录》作于绍熙甲寅,时已六十八岁。其任安丰军判官,乃其少年时事。〈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二十一方公滋墓志铭云:“次女适安丰军判官王明清。”〉再上数三十年,当在南宋初年。则此充安丰军钤辖者,正与邵青之党孙立同时,未知即一人否。
- 案:孙立所以诨名病尉迟者,殆以其善用鞭也。然尉迟敬德铁鞭,不见于《唐书》。张六檒《螺江日记》卷八云:“唐李昌符《铁马鞭诗序》云:‘长庆二年,义成军节度使曹华进献,且云得之汴水,有字刻云“贞观四年尉迟敬德”°’是尉迟用铁鞭有确据者。胡元瑞〈 应麟 〉疑《唐书》不载,谓出自委卷小说,过矣。”
没羽箭张青 〈一作张清〉
《中兴小纪》卷五:“建炎三年正月己卯,上至常州。群盗丁进等虽受招,而纵兵掠民,至是欲走山东。朱胜非至丹阳,都统制王渊遣使臣张青领五十骑驰护胜非,因令青围〈 围当作图。〉进。青以白胜非。胜非曰:“丁进不除,必为巨盗。闻渠有数百人,尔五十骑可敌否。”青曰:“不足畏。”于是以檄诱进至胜非所,诛之。其众惕息听命。”
- 案:《据系年要录》注,知熊氏原书本作二月乙卯,今作正月己卯者,盖讹乙为己,四库馆编辑时,又误系之正月。其实是岁正月庚辰朔,无己卯日也。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建炎三年二月丁巳,武经大夫阁门宣赞人丁进既受招,以其军从上行。遮截行人,恣为劫掠。且请将所部还江北与金人血战,其意欲为乱。会御营都统制王渊自镇江踵至。进惧,欲亡入山东。朱胜非过丹阳,进与其徒匿远林中,以状遮胜非自诉。渊闻进叛,遣小校张青以五十骑卫胜非,因绐进曰:‘军士剽攘,非汝之过,其招集叛亡来会。’青诱进诣胜非,至则斩之。”〈原注:进之死,《日历》在甲寅,熊克《小历》在乙卯,《闲居录》在初九日戊午,三书不同。案:胜非以初八日离镇江,则进之死当在其后。《闲居录》载进自诉事亦在初八日丁巳。今且并书之,俟考。〉
《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三十四:“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乙丑,先是金人计置采石,欲渡江,为郭伟所拒,遂趋马家渡。统制陈淬及金人战江上,败绩,淬被杀。金人遂济渡,南岸无兵。金人舟不多,但无人迎敌,致使渡长江如蹈平地。惟水军统制邵青以一舟载十八人,当金人于江中,梢工张青者,中十七矢,遂退于竹篠港。”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九:“建炎三年十一月甲子,陈淬与完颜宗弼遇于马家渡,凡战士馀合,胜负略相当。王𤫉引西兵先遁,淬孤军力不能敌,还屯蒋山。水军统制邵青以一舟十八人当金人于江中,舟师张青中十八矢,遂退于竹篠港。”
- 案:此两张青非一人,前张青为王渊中小校,渊尝与宋江同攻方腊,又与杨志同伐辽,其部曲皆有归渊之理,或者其没羽箭欤?若后张青,乃水师梢工,殆非也。
《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四十七:“绍兴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庚戌,成闵收复盱眙军泗州。闵分遣统领左士渊、张青、魏全部押官兵攻夺泗州南门,入城占据。闵再率官军戮力掩杀,贼兵败走,收复泗州了。”
《宋会要》第一百八十一册:〈兵十八第四十叶。〉“绍兴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鄂州驻札都统制田师中言:‘武冈州徭贼杨再兴父子,累年作过,统制官李道前去拨置收捕,并已净尽,乞优与推恩。奇功军兵张青等二人,欲各与转两官资。’从之。”
- 案:此与前两张青非一人,以其既非小校,又非水师也。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九十五原注:“成闵声称……分遣统制官刘锐、陈敏、王公述、张师言,于十二月十五日夜,于泗州东城之东,潜师渡淮,有敌骑数千,于城东摆列前来,与官军相拒。闵又分遣统领官左士渊、张青、魏全,部押官军,攻夺泗州南门,入城占据。闵再率官军,戮力掩杀,敌兵败走,收复泗州了当”
- 案:此又不知与前者三张青,是一是二也。
《宋会要》第五十一册〈仪制门十三〉:“孝宗乾道四年四月十八日,宰执进呈:‘统制官张青言韩世忠之功,乞追封王。’上曰:‘事已历年,又无所因。’宰臣陈俊卿曰:‘张俊、杨存中已封王,则于韩世忠似有不足。前此失于无人建白,若圣意行之,亦足劝有功而励将士。’上可之,遂封蕲王。”
- 案:此似是前为统领官之张青。
浪子燕青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十一:“建炎四年二月,群贼犯应山。土居将仕郎连万夫,率邑人数千保山寨,贼不能犯。至是有‘寇浪子’者,以兵至,围之,三日,卒破其寨。贼知万夫勇敢有谋,欲留以为用。万夫怒,厉声骂贼,为所害。后守臣陈规言于朝,赠右承务郎,官其家一人。”
- 案:“寇浪子”,非姓寇也,以上文言贼不能犯,故变文称寇以避不词耳。浪子者,风流放浪之谓也。《宋史》卷三百五十二〈李邦彦传〉云:“邦彦俊爽,美风姿,生长闾阎,习猥鄙事,应对便捷,善讴谑,能蹴鞠。每缀街市俚语为辞曲,人人争传之,自号李浪子。拜少宰,无所建明,阿顺趋谄,充位而已。都人目为‘浪子宰相’。”《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三十六曰:“韩之纯,轻薄不顾士行之人也,平日以浪子自名。喜嬉游娼家,,好为淫媟之语。又刺淫戏于身肤,酒酣则示人。人为羞之,而不自羞也。”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云:“洪觉范有《上元宿岳麓寺》诗。蔡元度夫人读至‘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乡心未到家’,曰:‘浪子和尚耳。’”《岁时广记》卷十七引《古今词话》曰:“柳耆卿沦落贫窘,终老无子,掩骸僧舍。京西妓者鸠钱葬于枣阳县花山。既出郊原,有浪子数人戏曰:‘这大伯做鬼也爱打哄。’”《文山先生集》卷十三:“《指南录》有《留远亭诗序》云:‘十一日宿处,岸上有留远亭,北人然火亭前,聚诸公列坐行酒。刘岊数奉以淫亵,诸酋专以为笑具。于舟中取一村妇至亭中,使荐刘寝,据刘之交坐。〈案:此句有脱误。〉诸酋又嗾妇抱刘以为戏。衣冠扫地,殊不可忍。其诗曰:“落得称呼浪子刘,樽前百媚佞旃裘。当年鲍老不如此,留远亭前犬也羞。’” 观此数事,即浪子之义可知矣。
草泽健儿而名浪子,已自可异。不应南北宋间顿有两人,或者此浪子即燕青欤?
铁鞭呼延绰 〈ㄧ作双鞭呼延灼〉
《宋史》卷二百七十九:“呼延赞,幷州太原人,雍熙四年,加马步军副都军头。尝献阵图兵要及树营砦之策,求领边任。召见,令之作武艺。赞具装执鞬驰骑,挥铁鞭枣槊,旋绕庭中数四。又引其四子必兴,必改,必求,必显以入,迭舞剑盘槊。赐白金数百两,及四子衣带。”
- 案:《宣和遗事》及《癸辛杂识》所载三十六人姓名,均有铁鞭呼延绰。绰盖自谓赞之后,因赞善用铁鞭,绰传其术,故以为号。《水浒传》独作双鞭。其五十五回云:“高太尉奏道:‘此人乃开国之初,河东名将呼延赞嫡派子孙,单名唤个灼字,使两条铜鞭,有万夫不当之勇。’”又云:“正是:开国功臣后裔,先朝良将玄孙,家传鞭法最通神,英武熟经战阵。”〈据百二十回本。〉夫既云呼延赞玄孙,家传鞭法,则不得忽变铁鞭为两条铜鞭,而其绰号亦不当作双鞭可知矣。盖作《水浒传》者,欲写呼延灼之勇,嫌铁鞭不如双鞭,遂以意改之耳。
《隆平集》卷十七:“呼延赞,幷人,忠实有勇,遍体文以‘赤心呼杀’字。出入有破阵刀,降魔杵,铁幞头,两角有刃,皆十馀斤。乘骓马,绛抹额,自谓慕尉迟敬德。”
- 案:此可想见赞之勇,宜乎其玄孙犹以铁鞭自表异也。赞有远孙通,为韩世忠军中统制官,败金人于大仪镇,有功。见《系年要录卷》八十一,及《中兴十三处战功录》。《水浒传》言呼延灼后领大军破大金兀术四太子,疑即因通事傅会之。洪迈《夷坚三志·己篇》卷八有呼延射虎一条,言:“通驰马与虎相当,伺其张口,发大羽箭中其舌死。”可想见其勇也。
船火儿张横 〈一作船火工张岑〉
《中兴小纪》卷十九:“自靖康以来,中原之民不从金者,于大行山相保聚。初,太原张横者,有众二万,往来岚、宪之境。岚、宪知州同知领兵一千五百人入山捕之,为横所败,两同知俱被执。”
- 案:此张横若是船火儿,则于三十六人中,亦关胜之流亚,惜史记其事不详。《水浒传》以横为“浔阳江盗”。龚圣与《赞》云:“太行好汉,三十有六,无此火儿,其数不足。”则不得在浔阳江上矣。但龚赞中“太行”字数见,盖以三十六人为聚于太行,与此所云于太行山相保聚者,亦偶合耳。
周南《山房集》卷八〈杂记〉:“建炎四年,程昌禹提兵入援,有诏改昌禹镇抚鼎、澧。偏将邵宏渊者隶帐下,有关、马之勇。贼党刘超犯澧阳将趋桃源。未至数十里间,有药山寺,寺之两旁,十步一松。宏渊单马闲行。贼将张横适至,两骑相蹑,环松而驰。横投以巨斧,斧着木,深不能出。宏渊负其多力,跃而前欲生致之。横因壮勇,力均敌之,不能得,则曳而俱墬。横以身压宏渊,且搦其阴。宏渊手攀枯桩,欲藉而起,相与力疲未决。宏渊亲兵至,擒之。宏渊患横凶暴,断其手而献于昌禹。横素以勇闻,昌禹命之酒,欲活而用之。宏渊曰:‘贼无用。’遂杀之。自是超不敢复蹈武陵之境。”
- 案:此当别是一张横,非太行山之张横也。
又案:“船火儿”,《宣和遗事》作“船火工”。江休复《嘉祐杂志》云:“江南一节使,召相者,命内子立群婢中,令辨之。相者云:‘夫人头上自有黄气。’群婢皆窃视之。然后告云某是。柁工火儿杂立,分辨何者是柁人,云:‘面上有水波纹是。’亦用前术。”《宋会要》第一百八十三册兵二十三曰:“打造七百料马船二十只,每只合铺梢工四人,摇橹四只,共用摇橹火儿四人。”然宋时称舟子,自柁工外,皆曰火儿。张横之得名以此。作火工亦通。
《景定建康志》卷十四〈建炎以来年表〉:“绍兴二十年八月二日,以建康府选锋军使臣张横,除名勒停,送州编管。以横殴击百姓马皋,辜内身死,法当绞,特贷之。”
- 案:此事又见《宋会要》第一百七十册,〈刑法志。〉作绍兴十九年。
女将一丈青 〈附〉
《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三十八:“初,勍〈 淮南等处招抚使闾勍也。〉迎奉神御起离西京也,循蔡河而下,至濠州,遇张用。勍说用归朝廷,以马皋之妻一丈青嫁用为妻。初,皋为郭仲荀所诛,勍周恤之以为义女,既嫁用,遂为中军统领。有二认旗在马前,曰“关西贞烈女,护国马夫人”。
- 案:《宣和遗事》内有一丈青李横,乃男子也。而《水浒传》七十二地煞内又有一丈青扈三娘,谓为扈成之妹,与林冲战,败被擒。成全家为李逵所杀,惟成逃去。后来中兴内做军官武将。宋江以一丈青配王矮虎为马军头领,其引军红旗上金书大字“女将一丈青”。〈见百回本及百二十回本第六十三回。金圣叹本改为美人一丈青。〉考《系年要录》卷三十云:“初,杜充之众既溃,其统制官岳飞、刘经自芳山〈 据《北盟会编》当作茅山。〉引众入广德军,后军扈成驻于金坛县,为戚方所杀。”《北盟会编》卷一百三十五纪叙尤详。其略云:飞与经、成议移军入广德军。飞等既行,成留老少在金坛,以其众往镇江。戚方劫金坛寨,尽虏老小而去。成大怒,急趋金坛,方伏兵杀成,乃进兵,其军败走,方尽取成父母及妻子,皆杀之。则南北宋间,果有武将扈成,然不闻有所谓一丈青扈三娘者。《夷坚志支景》〈即支丙。〉卷四云:“戚方既罢镇江都统制,谪窜长沙,后自便,卜居湖州。乾道七年,苦腰股沉重之疾,累月而死。正困棘时,侍妾秉烛进药,见灯焰上现人头数十,已则满帐皆然,殆以千计。其一差大,戚指曰:〈原本误作指戚曰。〉‘此扈宣赞也。’盖戚为巨寇时,破广德军,凡官吏自太守以下,皆举室屠戮。扈君任兵钤,罹祸尤酷。妻卞氏色美,戚以为妻。逮命绝之际,人皆知为冤业云。卞氏亦继死。”此所谓扈宣赞,必即是扈成,无可疑者。但成乃杜充所部后军统制官,而以为广德军兵马钤辖。成虽与岳飞等议入广德军,实未尝至,即死于金坛。而以为戚方破广德军,扈成被杀,皆传闻之误。惟谓扈妻卞氏为方所据,则《会编》等书所未言,颇足补其阙略。然亦非《水浒》之所谓一丈青也。要之扈成固确有其人,全家老小为人所杀,亦确有其事。但实死于戚方之手,于宋江等无与焉。作《水浒传》者,习闻南北宋间有武将扈成者,全家为人所杀,又知其时有一女将名一丈青,因从而傅会牵合,以为梁山泺之事。所谓扈三娘者,实即影射张用之妻也。张用者,汤阴县弓手,聚众数十万,受东京留守宗泽降。杜充继为留守,虑用军盛难制,使岳飞、马皋等攻之,为所败,遂起义。详见《会编》卷一百二十。
又卷一百四十一:“建炎四年,张用已受鄂州招安。曹成以马老爷事,执捉中军人,多被杀戮者。用之妻一丈青,奋身出招中军人隶麾下。中军人皆归之,有众二万馀人,皆诉无粮食。一丈青曰:‘待我措置。’犹未知用投鄂州受招安。俄有人报用已受措置司招安。一丈青乃率众趋鄂州,避马友,不由汉阳,取闲道出汉阳之后,自下流渡江,复与用合。”
- 案:是年六月,用与曹成屯于德安府。七月,军乱,统领官马老爷为其将佐所杀,用奔汉阳,受鄂州路安抚使李允文降。曹成闻马老爷之死,又闻用自奔去,大怒,令执捉中军人,到即斩之。事见《会编》卷一百四十。
岳珂《金陀稡编》卷五〈鄂王行实编年〉:“绍兴元年,辛亥岁,年二十九。相州人张用,勇力绝群,号张莽荡。其妻勇在用右,带甲上马敌千人,自号一丈青,以兵五万寇江西。俊〈 张俊。〉召先臣语曰:‘非公无可遣者。’问用兵几何。先臣曰:‘以飞自行,此可徒手擒。’俊固以步兵三千益之。先臣至金牛,顿兵,遣一卒持书谕之曰:‘吾与汝同里人,忠以告汝。南薰门铁路步之战,皆汝所悉也。今吾自将在此,汝欲战则出战,不欲战则降。降则国家录用,各受宠荣。不降则身陨锋镝,或系累归朝廷,虽悔不可及矣。’用与其妻得书拜使者曰:‘果吾父也,敢不降。’遂俱解甲。先臣受之以归。俊谓诸僚佐曰:‘岳观察之勇路,吾与汝曹俱不及也。’”
李日华《六研斋二笔》卷四:“一丈青,群盗马皋之妻,闾劲〈 劲当作勍。〉者,说张用归朝廷。马皋为郭仲荀所,劲〈 勍 〉以其妻配用,遂为中军统领,列二旗于马前曰‘关西贞烈女,护国马夫人’,亦女骁也,然非《水浒》中人。”
- 案:日华此节,即采自《北盟会编》,以两书对照自知。《二笔》同卷记刘遇僧事,亦取之《会编》,可以互证。
《通俗编》卷三十七:“案:别籍言三十六人中有一僧一妇人。龚所赞未见妇人,而其《燕青赞》云:‘平康巷陌,岂汝知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然则时固有一丈青者,而不在数中,果复有所谓七十二煞乎。”
- 案:此盖翟氏偶记前人有此一说,而忘其书名,故但云别籍,然其说实不可据。三十六人中有僧人鲁智深,《宣和遗事》已明言之。若谓尚有一妇人,则不知其何所本。《燕青赞》中之一丈青,本不必实有其人。乃因此遂疑果有七十二煞,亦惑也。《辍耕录》卷二十八云:“中原红寇未起时,花山贼毕四等,仅三十六人,内一妇女尤勇捷,聚集茅山一道宫,纵横出没,略无忌惮,始终三月馀,三省拨兵不能收捕,杀伤官军无数。”翟氏所谓别籍,或即此欤?然所记是元顺帝时事,其于梁山泺若风马牛不相及矣。既而考褚人获《坚瓠集》卷一云:“宋江三十六人,聚众横行,周公谨载之《癸辛杂志》。又元顺帝时,花山贼毕四等亦三十六人,聚集茅山。宋江中有一丈青、花和尚,而毕四中亦有一妇一僧,岂真合天罡之数耶?”然后知翟氏所谓别籍者,系指此言之。以褚人获之书,纯由抄撮而来,故翟氏不欲举其名耳。
《瞥记》卷七:“所谓一丈青者,据李日华《六砚斋二笔》,乃群盗马皋之妻,后以配张用,而龚赞燕青有其名,何也。”
- 案:梁氏未见《北盟会编》,故不能得其出处。《茶香室丛钞》卷十七:“今所传有一丈青,此则无之。〈指龚氏赞。〉《然燕青赞》云:‘平康巷陌,岂汝知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未知何指。”
- 案:凡人之绰号,必当时民间有此流行之语,然后取以名之。一丈青三字,自是宋时俗语,不独不始于《水浒》,亦必不始于李横及马皋之妻也。翟氏、梁氏、兪氏皆以龚圣与《燕青赞》中有一丈青之名为疑,不知圣与自用俗语入文,幷非实有所指。就“太行春色,有一丈青”二语推之,盖青为春色,一丈青者以喻春色之浓耳。是必闾里浪子相传俚语,以此指目男子妇人之年少美色者。而李横及马夫人,遂皆取以自号。吴自牧《梦梁录》卷十九举临安私名妓女有一丈白、杨三妈,正可与一丈青作对。一丈白者,盖亦时人调谑之语,讥其年华老大,秋色已深尔。《武林旧事》卷六记〈诸色伎艺人名〉,有乔相扑人一条黑、一条白,是亦一丈青之类,可知为当时俗语矣。
梁山泺
韩琦《安阳集》卷五〈过梁山泊〉:“巨泽渺无际,齐船度日撑。渔人骇铙吹,水鸟背旗旌。蒲密遮如港,山遥势似彭。不知莲芰里,白昼苦蚊虻。”
苏辙《栾城集》卷六〈和李公择赴历下道中杂咏梁山泊〉诗:“近通沂泗麻盐熟,远控江淮粳稻秋。粗免尘泥污车脚,莫嫌菱蔓绕船头。谋夫欲就桑田变,客意终便画舫游。愁思锦江千万里,渔蓑空向梦中求。”〈原注:时议者欲干此泊以种菽麦。〉
《大明一统志》卷二十三〈兖州府山川〉:“梁山泺在东平州西,宋宋江为寇,尝保此中,有黑风洞。”
- 案:黑风洞在梁山,不当载入梁山泺条下。同卷别有梁山一条,记载尤略,第云:“梁武王葬于此。”盖误以梁王武为梁武王,误猎为葬,纰谬可笑。
明嘉靖《山东通志》卷五〈山川上·兖州府〉:“梁山在东那州西南五十里寿张界,一名刀梁山,上有虎头厓及古石盦迹,俗传为梵王太子出家。或曰,本名良山。《史记》孝王北猎良山。又古邑名曰良,汉县名曰寿良,皆以此。今案:汉都于雍,其曰葬梁山,当在雍梁山,此或附会云。”
- 案:《史记·梁孝王世家》索隐曰:“《汉书》作梁山。《述征记》云:‘良山际清水。’今寿张县南有良山,服虔云:‘是此山也。’”正义曰:“《括地志》云:‘梁山在郓州寿张县南三十五里,即猎处也。’”索隐又引《述征记》:砀有梁孝王之冢。则《明统志》谓孝王葬梁山者固误,《通志》以为葬雍梁山者亦非矣。《汉书·地理志·东郡寿良县》注:“应劭曰:‘世祖叔父名良,故曰寿张。’”然则良山之改梁山,亦避赵孝王讳也。
又同卷:“梁山泺在东平州西五十里,宋南渡时宋江为寇,尝结寨于此,中有黑风洞。”
- 案:以宋江为南渡时人,是并《宋史》亦未尝读也。
曹学佺《大明舆地名胜志·山东省》卷四〈兖州府汶上县〉:“《河纪》云:‘南旺湖在县西南三十里,济宁接界。其地特高,汶水西南流至此而分,上有禹庙及分水神祠。湖在漕河南岸,萦回百里,即钜野大泽东畔也。宋时与梁山泺水汇而为一,围三百馀里,即南渡时宋江军所据梁山泊也。及会通河开,始画而为二,漕渠贯之,有蜀山湖在东涯,即南旺东湖也。周回六十五里,有山一区,在水中央,望之若螺髻焉,曰蜀山,上有圣母祠。’”
- 案:《明史·艺文志》及《千顷堂书目》卷八,均有谢肇淛《北河纪》八卷、《纪馀》四卷,此所引疑谢氏书也。宋时梁山泺不止三百馀里,宋江屯军亦不在南渡时,《河纪》所言皆误。胡渭《禹贡锥指》卷六,尝辨南旺湖非即大野泽,说详彼书,兹不具论。
又同卷〈寿张县〉:“《寰宇记》云:‘梁山在县南三十五里。’郡志:‘在县南七十里,本名良山。梁孝王尝猎于此,改为梁山。周回二十馀里,上有虎头崖及古石盒迹。又有石台,凿石为莲花,周围二丈。相传有神僧说法于上。其下有洞,俗名黑风洞。山南为古大野泽,《禹贡》所谓“大野既潴”也。宋谓之梁山泺矣。’”
《明史》卷四十一〈地理志·山东·兖州府·东平州〉:“寿张县南有梁山泺,故大野泽下流,东北有会通河,又有沙湾。弘治前,黄河经此,后湮。”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三十三〈东平州〉:“梁山,州西南五十里,接寿张县界。本名良山。汉梁孝王常游猎于此,因改为梁山。《史记》‘梁孝王北猎良山’是也。山周二十馀里,上有虎头崖,下有黑风洞。山南即古大野泽。宋政和中,盗宋江保据于此,其下即梁山泊也。”
- 案:宋宣和元年,已降诏招抚宋江,故江之据梁山,当在政和中。顾氏此言,必有所本,说详宋江条下。
又同卷〈寿张县〉:“梁山泺在梁山南,汶水西南流,与济水会于梁山。东北回合而成泺。《水经注》‘济水北经梁山东’。袁宏《北征赋》所云‘背梁山截汶波’者也。又为大野泽之下流,水尝汇于此。石晋开运初,滑州河决,浸汴、曹、单、濮、郓五州之境,环梁山而合于汶,与南旺、蜀山湖相连,弥漫数百里。〈案:此所言与今本《旧五代史》不合,详见后《日知录》条。〉宋天禧三年,滑州之河复决,历澶、濮、曹、郓,注梁山泺。〈案:事见《宋史》卷九十一〈河渠志〉。〉政和中,剧贼宋江结砦于此。《金史》‘赤盏晖破贼众于梁山泺,获舟千馀’,又‘斜卯阿里亦破贼船万馀于梁山泊’,盖津流浩衍,易以凭阻也。既而河益南徙,梁山泺渐淤。金明昌中,言者谓黄河已移故道,梁山泺水退地甚广。于是遣使安置屯田,自是成平陆。今州境积水湖,即其馀流矣。”
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二:“《五代史》:‘晋开运元年五月丙辰,滑州河决,浸汴、曹、濮、单、郓五州之境,环梁山,合于汶水,与南旺、蜀山连,弥漫数百里。’〈案:《新五代史》卷九〈晋出帝纪〉,但云“河决滑州,环梁山,入于汶、济”,此所引乃薛《史》也。然今本《旧五代史》卷八十二〈少帝纪〉记此事,不言有汴州,且无“与南旺、蜀山湖连,弥漫数百里”二语,而两顾氏并引之,知所据薛《史》旧刻如此,今本辑自《大典》者有所讹脱也。惟新旧史均云“六月丙辰”,此作五月者,误。〉《宋史》:‘熙宁八年〈 案:《宋史》卷九十二〈河渠志〉,乃熙宁十年事,此作八年,误也。〉七月乙丑,河大决于澶州曹村,北流断绝,河道南徙,汇于梁山张泽泺,分为二派,一合南清河入于淮,一合北清河入于海。’河又自东而南矣。元丰以后,又决而北。议者欲复禹迹,而大臣力主回东之议。降及金、元,其势日趋而南而不可挽。今之河,非古之河矣。”
又:“《元史·河渠志》谓:‘黄河退涸之时,旧水泊污池,多为势家所据。忽遇泛溢,水无所归,遂致为害。繇此观之,非河犯人,人自犯之。’予行山东钜野、寿张诸邑,古时潴水之地,无尺寸不耕,而忘其昔日之为川浸矣。近有一张令修《志》,乃云:‘梁山泺仅可十里,其虚言八百里,乃小说之惑人耳。’此幷《五代》、《宋》、《金史》而未之见也。〈原注:《五代史》:“晋开运元年,滑州河决,环梁山,合于汶水。”《宋史·宦者传》:“梁山泺,古钜野泽,绵亘数百里,济、郓数州,赖其蒲鱼之利。”《金史·食货志》:“黄河已移故道,梁山泺水退,地甚广,遣使安置屯田。”沙湾未筑之前,徐有贞疏亦言“外有八百里梁山泺,可以为泄。”〉书生之论,岂不可笑也哉。”
- 案:亭林先生此条,题为《河渠》,乃为考古今治河利害而发,然兼辨梁山泺之实有八百里,则亦言宋江事者之所当知也。两顾氏之考梁山泺形势,审矣,然尚有未详者。考《宋史》卷六十一〈五行志〉云:“熙宁十年七月,河决曹村,下扫澶渊绝流,河南徒,又东汇于梁山张泽泺。凡坏郡县四十五,官亭民舍数万,用三十万顷。”〈案:此事先见于《宋会要》,今载徐松辑本第五卜二册〈瑞应门〉,及一百九十二册〈方域门〉。〉卷九十二〈河渠志〉亦云:“凡灌郡县四十五,而濮、齐、郓、徐尤甚,坏田逾三十万顷。”〈此数句《日知录》未引。〉此四十五郡县,虽不必尽陷为梁山泺,而其田庐之没而不复者多矣。《宋史》言梁山泺广数百里。邵博《闻见后录》卷三十云:“王荆公好言利。有小人谄曰:‘决梁山泊八百里水以为田,其利大矣。’荆公喜甚,徐曰:‘策固善,决水何地可容?’刘贡父在坐中,曰:‘自其旁别凿八百里泊,则可容矣。’荆公笑而止。”〈案:此事亦见《涑水纪闻》卷十五,但不云八百里。〉然则《水浒传》谓“梁山泊方圆八百馀里”,〈见第十一回柴进告林冲语。〉非夸人之词矣。《金史》卷四十七〈食贷志〉云:“大定二十一年八月,尚书省奏山东所刷地数。上谓梁肃曰:‘黄河已移故道。梁山泺水退,地甚广,已尝遣使安置屯田。民昔尝恣意种之。今官已籍其地,而民惧征其租,逃者甚众,恐致失所。可免其征,赦其罪,别以官地给之。’御史台奏:‘大名、济州因刷梁山泺官地,〈孙楷第曰:“案:据此则旧梁山泺水北已及大名,非止南连济州诸泺而已。宋江等宜可恃以为险也。”〉或有以民地被刷者。’上复召宰臣曰:‘虽曾经通检纳税而无明验者,复当刷问。有公据者,虽付本人,仍当体问。’二十二年,又命招复梁山泺流民,官给以田。〈金人于梁山泺屯田事,《日知录》及《韩门缀学》皆当引用食货志而不详。〉是南宋之初,〈金大定二十一年,即宋孝宗淳熙八年也。〉梁山泺已多涸为陆地,非复八百里之广矣。《金史》卷二十七〈河渠志〉又曰:“明昌五年春,正月,尚书省奏都水监丞田栎同本监官讲议黄河利害,尝以状上,言:‘可于北岸墙村决河入梁山泺故道,依旧作南北两清河分流。然北清河堤岁久不完,当立年限增筑大堤,而梁山故道多有屯田军户,亦宜迁徙。’三月,尚书省谓:‘以黄河之水势。苦于墙村决,则山东州县膏腴之地,及诸盐场,必被沦溺。城使修筑坏堤,而又吞纳不尽,功役至重,虚困山东之民,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也。况长堤已加固护,复于南岸疏决水势,已寝决河入梁山泺之议。水所经城邑,已劝率作护城堤矣。先所修清河旧堤,已遣罢之。’四月,以田栎言河防事,集百官详议以行,百官咸谓:“栎所言弃长堤,无起新堤,放河入梁山故道,使南北两清河分流,为省费息民长久之计。臣等以为黄河水势,非人力可以斟酌、可以指使也。况梁山泺淤塡已高,而北清河窄狭不能吞伏。兼所经州县,农民庐井非一。使大河北入清河,山东必被其害。凡栎所言无可用。’遂寝其议。”自大定二十一年,于梁山泺屯田之后,下至明昌五年,已十有四年矣。虽有决河入梁山泺之议,而其事不行。可见当时泺水日益淤塞,与黄河不复相通。然河水迁徙不常,不久而有复趋梁山故道之势焉。《元史》卷六十五〈河渠志〉云:“武宗至大三年十一月,河北河南道廉访司言,近岁亳、颍之民,幸河北徒,有司不能远虑,失于规划,使陂泺悉为陆地,东至杞县三汊口,播河为三,分杀其势,盖亦有年。往岁归德、大康建言,相次湮塞南北二汊,遂使三河之水,合而为一。下流既不通畅,自然上溢为灾。由是观之,是自夺分泄之利,故其上下决溢,至今莫除。即今水势趋下,有复钜野、梁山之意。盖河性迁徙无常,苟不为远计预防,不出数年,曹、濮、济、郓,受害必矣。”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三,有《次韵瑾子〈 桷之子。〉过梁山泺》诗云:“大野潴东原,狂澜陋左里,交流千刃寻峰,会合百谷水。深恣包藏,神静莫比拟。碧澜渺无津,绿树失其涘。扬帆鸟东西,击楫鸥没起。长桥篙师歌,短渡贩夫止。天平云覆幕,湾回路成砥。鹰坊严聚屯,渔舍映渚沚。高桅列鱼贯,远吹生凤觜,前奔何无休,后进复不已,绕如林乌旋,疾若坡马驶。”此诗之前二首,为题《子昂人马图》,自注有“时松下世一年”之语。考子昂卒于至治二年,〈见《元史》卷一百七十二本传。〉则此诗当作于至治、泰定间。〈至治三年,英宗遇弑崩,晋王即位,改元泰定。〉观诗中所言波澜之阔,舟楫之盛,知梁山泺在当时虽无八百里之广,犹为汪洋巨浸也。〈元人咏梁山泺风景之诗尚多,兹不暇引。〉自武宗以后,河水时时溃决,不及四十年,而廉访司所谓有复钜野、梁山之意者,竟不幸而言中矣,《元史》卷六十六云:“至正四年夏,五月,大雨二十馀日,黄河暴溢,水平地深二丈许,北决白茅堤。六月,又北决金堤。并河郡邑济宁、单州、虞城、砀山、金乡、鱼台、丰、沛、定陶、楚丘、武城,以至曹州、东明、钜野、郓城、嘉祥、汶上、任城等处,皆罹水患。民老弱昏垫,壮者流离四方。水势北侵安山,沿入会通运河,延袤济南、河闲,将坏两漕司盐场,妨国计甚重。省臣以闻,朝廷患之,命集郡臣议廷中,而言人人殊。唯都漕运使贾鲁昂言必当治。十一年四月初四日,命鲁以工部尚书为总治河防使。是月二十二日鸠工,七月,疏凿成。八月,决水故河。十一月,水土工毕。诸埽诸堤成,河乃复故道南汇于淮,又东入于海。”夫宋之梁山泺,所以广至八百里者,盖历经晋开运、宋天禧、熙宁三次河决,〈均详见前。〉合汴、曹、单、濮、郓、澶、齐、徐数州所灌之水而汇于一也。今至正四年,黄河决堤,并河州县罹水患者,案之宋时地理,单州为宋旧治;曹州于宋为乘氏县,与定陶皆属曹州;砀山、鱼台属单州;丰、沛属徐州;汶上宋名中都,属郓州;济南即齐州;是皆宋时梁山泺之故道。馀如济宁、金乡、钜野、郓城、嘉祥、任城,于宋、金时皆属济州。观其受灾之区,与元人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杂剧〈 见《元曲选》丁集下。〉所谓“名水浒,泊号梁山,东连大海,西接济阳,南通钜野、金乡,北靠青、齐、兖、郓”者,正复相合。《元史》虽不言水汇于旧泺,然《明史》卷八十二〈河渠志〉,谓“至正中,济宁、曹、郓间漂没千馀里”,则昔之梁山泺淤而为田者,至此复成泽国,其势然也。虽贾鲁河成,旋复安流,然其积水之停于泺中者,必不能尽挟以去。胡翰《仲子集》有〈夜过梁山泺〉诗云:“日落梁山西,遥望寿张邑。洸河带泺水,百里无原隰,葭菼参差交,舟楫窅窈入;划若厚土裂,中含元气湿;浩荡无端倪,飘风向帆集。野阔天正昏,过客如鸟集。”〈亦见钱谦益诗集卷十五。〉翰殁于洪武十四年辛酉,年七十五。《明史·文苑传》言其尝游元都,此诗必其自金华北上,取道运河之所作也。所写风景,与袁桷诗无以异。其时梁山泺之广阔,尚不止百里。《列朝诗集·甲集》卷二十一〈黄哲河浑浑诗序〉云:“洪武辛亥〈 四年。〉六月,工部主事仇公,中书宣郎欢公,奉旨按行黄河,北环梁山,逆折至钜野、曹、濮,达盟津,发民疏浚浅壅,俾通粮漕。予亦承乏,今领东平之役,诸公皆会梁山。余谁元年春,奉命溯河北来,时兵始袭汴,舟师逾彭城,北入汴南塔张口,溯漫流而西。〈《明史·河渠志》云:“洪武元年,河决曹州双河口,入鱼台。徐达方北征,乃开塌场口引河入泗以济运”。此《序》所言,即其事也。塔张口即塌场口。〉三年,余朝京师,道出其左,则塔张之津已淤,舟之汴、洛者,北趋戈泊口任城,开闸以西。今由梁山,则迂其故流,又及千里矣。且复晨夕徙迁无常,漕舟苦焉。盖其弥漫奔决,能困兖、豫、徐、冀数州之民,而深不足引舟漕。有司常具舫寻源标帜以前导。翌日,则又徙而他流矣。涂路朽坏,流沙数百里间,篙楫畚锸,无所施其功,故议者欲上闻,欲复堰黄陵冈之举。噫,此季元之覆辙,易足与议哉。因赋《河浑浑》。”案:《序》所言洪武四年浚河通漕之事,《明史·食货》《河渠》两志皆不载。然哲时方官东平府通判,躬董其役,则其言固足补史之阙矣。虽其疏浚之功绩如何不可考,然足见自贾鲁河成之后,不过十馀年,至洪武初元,黄河又复环梁山而流,折而至于钜野、曹、濮,犹是梁山泺之故迹也。其后不知何时淤塞,不复与黄河通,而断港残潢,未尝尽涸。故徐有贞于景泰间上治河三策,亦言有八十里梁山泊,可以为泄也。〈《明史》实作八十里,《日知录》以为八百里者,误。〉有贞以景泰四年五月,奉命治沙湾决口。六年七月功成。自此河流北出济、漕,而阿、鄄、曹、郓间,田出沮洳者百数十万顷,〈见《明史》卷八十三河渠志。〉盖至是并仅存八十里之梁山泺,亦涸而为田。《日知录》云:“沙湾未筑以前。徐有贞……”云云,可见沙湾既筑以后,无有梁山泺矣。虽犹有蜀山、南旺诸湖存,然其去梁山也远,不可谓为即梁山泺也。《方舆纪要》谓“金明昌中,于梁山泺安置屯田,自是遂成平陆”,乾隆《一统志》谓“明筑戴村坝,遏汶南流,梁山泺遂成平陆”者,皆非也。高文秀《双献功》杂剧,有“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之语。文秀籍隶东平,〈见《录鬼簿》卷上。〉梁山泊即在境内,盖得之目验,证以传闻,故其词如此。《水浒传》因而袭之,原非虚构。后人徒见梁山下无复水泊,遂疑为小说家惑人,未免失考。亭林先生此条本不为梁山泺而发,故征引不能甚详。然所言独得要领,胜于诸家多矣。
康熙《寿张县志》〈康熙五十六年知县滕永祯修。〉卷一〈方舆志〉:“梁山在县治东南七十里,上有虎头崖,宋江寨,莲花台,石穿洞,黑风洞等迹。旧《志》云:‘汉文帝第二子梁孝王田猎于此,因名梁山。’”
又同卷:“凡天下山川,以史乘所肥为据。小说诬民,在所必禁。梁山为寿张治属,其山周围可十里。《水浒》小说乃云‘周围八百里’,即宋江寨,山岗上一小垣耳。说中张皇其言,使天下愚民不至地者,信以为然。长奸萌乱,莫此为甚。因拈出之,以告司治君子,并使天下之人知之,小说之不可信也如此。”
- 案:《志》于梁山条下引旧《志》云云,此条附于山川之后,盖亦沿用旧《志》之文。旧《志》作于康熙元年,〈见卷首所录分守东兖道左参政张弘俊旧《序》,《序》文有阙叶,不知修《志》者姓名。考〈职官志〉“知县陈璜,进士,浙江临海县人,顺治十六年任”。康熙元年,正其任内,则旧《志》殆璜所修欤。〉于时亭林先生年五十岁。先生与友人书,自言五十以后著《日知录》,〈见文集卷四。〉则《录》中所谓近有一寿张令修志,乃云“梁山泺仅可十里”者,殆即指此。惟《志》所辩为梁山周围仅十里,与《日知录》引作梁山泺不合,不知是否为新《志》所删改,抑系先生误记也。考之诸书,并云山周二十馀里,《志》谓仅十里者,亦有意贬损之词。此人记所目睹,尚复失实,况欲望其检寻史传,考梁山泺之实有八百里乎。
又卷八〈艺文志〉曹玉珂《过梁山记》:“往读施耐庵小说,疑当时弄兵璜池者,不过数十百人耳。宋势虽弱,岂以天下之力不能即奏荡平,应作者讥宋失政,其人其事,皆理之所必无者。继读《续纲目》‘宋江以三十六人转掠河朔,莫能婴锋’。又《宣和遗事》备书三十六人姓名。宋龚开有《赞》,侯蒙有《传》,〈案:此谓《宋史·侯蒙传》中有蒙上书言宋〉〈江事也,而云“龚开有《赞》,侯蒙有《传》”,似蒙尝为宋江作传矣,其拙于行文如此。〉其人既匪诬矣。意梁山者,必峰峻壑深,过于孟门、剑阁,为天下之险,若辈方得凭恃为雄。丁未秋,{{*|案:丁未,康熙六年也。改令寿张,梁山正在境内,拟莅止之后,必详审地利,察其土俗,以绸缪于未雨。至寿半月,言迈瑕丘,纾途山麓。正午,停舆骑马,流览其山,𪣻然一阜,坦然无锐。有二三小山,亦断而不联。村落比密,塍畴交错。居人以桔槔灌禾,,一溪一泉不可得,其险无可恃者。乃其上果有宋江寨焉。于是进父老而问之。对曰:‘昔黄河环山夹流,巨浸远汇山足,即桃花之潭,因以泊名,险不在山而在水也。’又云:‘祝家庄者,邑西之祝口也。关门口者,李应庄也。郓城有曾头市。晁、宋皆有后于郓。旧寿张则李奎扰邑故治也。’且战阵往来,多能历述,多与《水浒传》合。更津津艳称忠义之名,里闬猴馀慕焉。”
- 案:本《志》卷四〈职官志〉:“曹玉珂,进士,富平县人。康熙六年十月任。”记中颇信宋江有据梁山泺事。且谓其险在山而不在水,似欲纠正旧《志》之误者。惜不能旁引史事以证明之耳。
乾隆《一统志》卷一百二十九〈兖州府·山川〉:“梁山在寿张县东南七十里,本名梁山。以梁孝王游猎于此而得名。上有虎头崖,宋江寨,其下旧有梁山泺。”
又:“梁山泺在寿张东南梁山下,久湮。案:《五代史》:‘晋开运元年,河决滑州,环梁山入于汶、清。’司马光《通鉴》:‘周显德六年,命步军都指挥使袁彦浚五丈渠,东过曹、濮、梁山泺以通青、郓之漕。’〈见《通鉴》卷二百九十四。〉《宋史·河渠志》:‘天禧三年,滑州河溢,历澶、濮、曹、郓,注梁山泺。熙宁十年,河决于澶州、曹村、澶渊,北流断绝,河道南徙,东汇于梁山张泽泺。’《宦者·杨戬传》云:‘梁山泺,古钜野泽,绵亘数百里,济、郓数州赖其蒲鱼之利。’盖梁山泺即古大野泽之下流,汶水自东北来,与济水会于梁山之东北,回合而成泺。宋时决河汇入其中,其水益大。故政和中,剧贼宋江结砦于此。其后河徙而南,泺亦渐淤。迨元开会通河,引汶绝济。明筑戴村坝,遏汶南流。岁久塡淤,遂成平陆。今州境积水诸湖,即其馀流也。”
- 案:明筑戴村坝事在永乐九年。〈见《明史》卷八十五河渠志。〉其后四十馀年,梁山泺犹存八十里,谓以筑坝遂成平陆者,非也。《一统志》此条,可与《方舆纪要》参看。嘉庆重修本卷一百六十五删去“故政和中,剧贼宋江结砦于此”一句,极谬。
又卷一百四十二〈泰安府·山川〉:“梁山在东平州西南五十里,接兖州府寿张县界。《史记·梁孝王世家》:‘北猎良山’注:索隐曰:‘《汉书》作梁山。’《水经注》:‘济水北迳梁山东,袁宏《北征赋》曰:“背梁山,截汶波”,即此处也。’旧《志》:‘山周二十馀里,上有虎头崖,下有黑风洞。宋政和中,盗宋江等保据于此。’其下为梁山泺,详见兖州府。”
- 案: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一百七十九沿用此条,删去旧《志》以下四十一字,盖纂修诸公不信宋江曾据梁山泺,遂奋笔刊削,殊失疑以传疑之意。然其兖州府梁山条,因全袭乾隆《志》之旧,致删除未尽,尚存宋江寨三字,不悟其前后矛盾。书有愈修而愈亡者,此类是也。
汪师韩《韩门缀学续编》:“梁山泺在宋为盗薮,世俗以为宋江据此。考《宋史·蒲宗孟传》云:‘梁山泺素多盗,宗孟痛治之,虽小偷微罪,亦断其足筋。盗虽为止,而所杀不可胜计。’刘延世《孙公谈圃》云:‘蒲宗孟知郓州,有盗黄麻胡依梁山泺,至是贼以绝食,遂散。〈案:《谈圃》卷下云:恭敏下令禁民毋得乘小舟出入泺间,贼既绝食,遂散去。”恭敏者,宗孟谥也。〉此神宗时事,在淮南盗宋江犯淮阳、京东事在宣和初者,相隔四十年矣。《徽宗本纪》及《侯蒙》、《张叔夜传》纪宋江事者,俱不及梁山泺。他若‘许几知郓州,梁山泺多盗,皆渔者窟穴。几籍十人为保,使晨出夕归,否则以告,辄穷治,无脱者 ’。〈案:见《宋史》卷二百三十几本传。〉又‘任谅提点刑狱,梁山泺渔者习为盗,荡无名籍。谅伍其家,刻其舟,非是不得辄入,他县地错其间者,刻名为表。盗发则督吏名捕,莫敢不尽力,迹无所容’。〈案:见《宋史》卷三百五十六谅本传。〉此俱及徽宗时,而未至宣和。宋江横行在其后,其先成窟穴于此。逮至黄河移故道,梁山泺退地甚广,民得恣意耕种,地已不属宋矣。《金史·佞幸传》:‘正隆六年,〈原注:即金世宗大定元年,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海陵南伐。时梁山滦水涸,战船不得进。’〈食货志〉云‘金刷梁山泺地,遣使安置屯田,民惧征租,逃者甚众。大定二十二年,招复梁山泺流民,官给以田。’此乃宋孝宗淳熙九年,距宣和时又五十馀年矣。元志〈河渠〉、〈食货〉,都不及梁山,惟于决堤偶序及之。明洪武初,胡翰〈原注:字仲子,金华人。〉有《夜过梁山泺》诗云:‘光河带泺水,百里无原隰,葭菼参差交,舟楫窈窕入。’又云:‘往时冠带地,孰踵萑蒲习,肆噬剧跳梁,潜谋固坏蛰。’是明时犹有水有盗也。景泰间,河决沙湾。徐有贞请开广济河,谓‘其外有八十里梁山泊,可以为泄’,其地之洼下而闲空可知。今人见其无水,幷疑小说言有水者为谬。岂知地在宋、元为众水之所聚哉。
- 案:《宋史》无宋江据梁山泺事,他书亦不言其根据地所在。《宣和遗事》始言“晁盖八个,劫了蔡太师生日礼物,不免邀约杨志等前往太行山梁山泺去,落草为寇”。“宋江杀阎婆惜后,直奔梁山泺,晁盖已死,吴加亮等推让宋江做强人首领”。小说家言本不可尽信,汪氏疑之是也。然元人陈泰、陆友仁诗文,{〈均见前。〉皆以宋江与梁山泺并言。袁桷《过梁山泺》诗有句云:“飘飘愧陈人,历历见遗趾,流移散空洲,崛强寻故垒。”所谓崛强故垒,意盖指宋江寨也。明、清《一统志》及《读史方舆纪要》,亦言宋江尝结砦保据于此,是则旧说相传,历历有据。顾祖禹史学名家,著述尤为不苟,又尝与修《一统志》,得见《永乐大典》及《天下郡国图经》。〈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三十八《胡东樵墓志铭》云:“昆山徐大司寇干学总裁《一统志》,礼延太原阎若璩,无锡顾祖禹,常熟黄仪洎先生与修,因得纵观天下郡国之书。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二:“云上因修《一统志》,令天下此皆具舆地图册以考疆域道里之远近,皆聚于统志馆中”。可见馆中地志之富。而《方舆纪要·凡例》乃云:“近代《一统》、《寰宇》、名胜诸志,及十三司通志,余皆得见之。其天下郡县志得见者十未六七也。跼蹐田野,无从搜集”云云。盖《凡例》作于未入一统志馆以前,故其言如此。然得见天下郡县志几十之六七,亦不为不富矣。〉故《读史方舆纪要》,考据精密,具有本源。其《凡例》云:“近世言方舆者,依据失伦,是非莫主,或一事而彼此相悬,一说而前后互异,称名偶同,漫为附会,传习不察,竟昧繇来。欲矜博洽之名,转滋谬戾之罪。余不敢妄为附和也。”又云:“是书于宋、元诸史不能尽存,而近时闻见尤用阙如,盖不欲以可据之方舆,乱以无稽之记载也”,其体例之严如此。知书中所采,并出故书雅记,必不至摭拾小说,漫为附会,断可识矣。宋江据梁山泺,既历见于元人诗文及明、清地志,又为《方舆纪要》所取,自必确有其事,无可疑者。余尝考之《宋史·张叔夜传》,言“宋江起河朔”,汪应辰文集亦称为“河北剧贼”,似江本踞河北。然《东都事略》及《宋史·徽宗纪》,于宣和三年二月,书“淮南盗宋江犯淮阳军”,与《叔夜传》又复不同。盖因江自淮南路,出兵以进淮阳,〈淮阳属京东路。〉遂就其屯驻之地以为之目。其称“河北贼”,亦特追叙其初起一时之事。故方勺《泊宅编》记宣和二年十二月事,又称为“京东贼”。江之未尝久踞河北、淮南可知。然则江之根据地果在何处,未易明也。惟《十朝纲要》于宣和元年书“招抚山东盗宋江”,此其事载于诏旨,著于官文书,最可保信。是江之根据地,固明明在山东境内矣。但山东本非一地之专名,难于确指其处。顾亭林言:“古者自函谷关以东,总谓之山东。唐人则以太行山之东为山东,而非若今之但以齐、鲁为山东也”。〈见《日知录》三十一。〉王西庄亦谓“唐以河北魏、博、镇、冀诸镇为山东”。〈见《十七史商榷》卷九十。〉此其论唐以前之山东皆是也,而非所语于宋以后之山东。若阎潜邱之说,以为“山东之名起于金,本宋之京东东路、京东西路,金以都既不在汴,易‘京’为‘山’,而不知‘山’字无著”,〈见《潜邱箚记》卷三〈释地馀论〉。〉则殊大谬不然。宋之所谓山东,正是指京东两路言之,〈即今之山东省。〉而非复唐以前之山东。今不暇远引他,姑以记南北宋间事者证之。《系年要录》卷十一记建炎元年十二月事云:“初,左副元帅宗维闻上幸维阳,乃约诸军分道入寇。宗维自河阳渡河攻河南,十二月,入西京。右副元帅宗辅与其弟宗弼沧州渡河,攻山东。明年春,陷青、潍”。〈原误作维。〉青州、潍州皆京东东路也。是时金人已尽陷河北,引兵渡河,则此山东非指河北矣。又卷二十二记建炎三年三月事云:“金人陷京东诸郡。时山东大饥,人相食,啸聚蜂起。金再犯青州,守臣刘洪道弃城去。于是右副元帅宗辅左监昂摩乘势尽取山东地。惟济、单、兴仁、广济以水阻尚存焉。”陷京东诸郡而谓之尽取山东地,是山东即京东矣。济、单、兴仁、广济皆京东西路也。又卷三十引张汇《进论》曰:“粘罕〈 刻本改为尼玛哈,今用本名。〉止有五六千骑。自建炎二年秋九月离云中下太行,渡黎阳,攻澶、〈即开德府,属河北东路。〉濮、〈属京东西路。〉山东诸州郡,以至犯扬州。是时两河州郡倘有未陷者。山东州郡,十陷二三”云云。上云两河,下云山东,非指京东南路耶。姑举此数条证之,知京东之称山东,由来已久,宋人著书,必不肯用金人所改之名也。阎氏之言,不然明矣。宋江据梁山,其地属京东西路之郓州,故称之为“山东盗”。《泊宅编》言:“京东盗宋江出青、齐、单、濮间。”青、齐、单、濮皆京东路滨梁山泺之地也。元陆友仁诗云:“京东宋江三十六,悬赏招之使擒贼。”〈详宋江条。〉不曰河北,不曰淮南,并不曰郓城,〈小说言江为郓州郓城人。〉而曰京东者,因梁山泺弥漫京东诸州郡,故举其根据地之所在以称之也。江所以能驰骋十郡,纵横于京东、河北、淮南之闲者,以梁山泺水路可通故也。凡此皆可以意会得之者。汪氏所考,殊为未尽。梁山泺在宋江以前,已为盗薮,诚如汪氏之言。然宋江之后,其地亦未尝无人入据。洪迈《夷坚乙志》卷六云:“宣和七年,户部侍郎蔡君厚罢知青州,以病不赴,归金陵,疽发于背,命道士设醮,倩所亲王生作青词,少日而蔡卒。未几,王生暴亡,三日复苏,连呼曰:‘请侍郎夫人来。’夫人至,王乃云:‘初如梦中,有人相追逮,至公庭。俄西边小门开,狱卒护一囚,扭械联贯立庭下,细视之,乃侍郎也,回望某云:‘汝今归便与吾妻说,速营功果救我,今祗是理会郓州事。”夫人恸哭曰:‘侍郎去年帅郓时,有梁山泺贼五百人受降,既而悉诛之,吾屡谏不听也。’”又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四十三云:“张荣,梁山泺取渔人也。聚梁山泺,有舟师二三百人,〈案:《系年要录》卷三十三作有舟数百,则不止二三百人矣。〉,常劫掠金人。杜充为留守时,借补荣官至武功大夫,遥郡刺史,号为张敌万。”盖自宣和三年宋江离去之后,梁山泺旋为他人所据,至六年降于蔡居厚,为所杀。逮建炎初,张荣又起兵于此。其后,地虽入金,仍为兴兵反抗者之根据地。〈见前引《方舆纪要》。〉因其地芦苇丛生,烟波无际,聚众出没其闲,易于逃匿,难于捕捉,故随扑随起,迄不能定也。兪荫甫乃以蔡居厚所杀者为即宋江,〈见宋江条。〉由其习读小说,而不考史事,第知梁山泺有宋江耳。
袁枚《随园随笔》卷十八〈辨讹类下〉:“俗传宋江三十六人据梁山泊,此误也。案:《宋史·徽宗本纪》、《侯蒙》、《张叔夜》两传纪江事者,并无梁山泊之说。惟《蒲宗孟传》言‘梁山泺多盗,宗孟痛治之,虽小偷必断其足,盗虽衰止,而所杀甚多’。《孙公谈圃》云:‘蒲宗孟知郓州,有盗黄麻胡依梁山泺为患’云云,此是神宗时事,与宋江之起事宣和初者,已相隔数十年矣。”
- 案:以此条与《韩门缀学》两相比勘,所不同者才十许字,虽曰暗合,何其巧也。袁氏与韩门生同时,〈汪长于袁十岁,卒于袁前。〉疑其尝见《缀学》而袭取之耳。如引《宋史》“所杀甚多”,引《谈圃》“依梁山泺为患”,皆非本书之语,盖祗顾点窜字句以掩剽掇之迹,而忘其与原书不合也,可谓欲盖弥彰者矣。袁氏以文学著名,读其书者不少。嘉庆《重修一统志》,于梁山泺条下,删去宋江事,未必不由于此。故姑存其说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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