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论上
天下之乱,不乱于既乱,而乱于既治;国家之祸,不祸于小人,而祸于君子。既乱之日,与小人之祸人国家,此不待智者而后见也。而既治之乱,君子之祸,则谨守绳墨之士恒有所不及知;知之而不敢断然出其言,以正告于天下。吾尝观北宋之祸,其罪在章惇、蔡京数奸,而实司马光、吕大防诸贤自贻其患;南宋之祸,其罪在秦桧、韩侂胄数贼,而实岳飞、韩世忠诸贤将坐失其机。何则?元祐初,宣仁擢用故老,点安石之党,以尽反神宗之政,司马诸贤言无不听,行无不遂,势不可谓不专。使此时能取小人之桀雄者斩杀之,其次者窜逐之,则太后虽崩无足虑,哲宗虽暗,无能有蛊惑其心而夺其鉴者。虑不出此,而优柔养奸,行调停之说。其罪之极大重恶者,止从放逐,或罢使闲居,或使之仍立于朝,以为足以致治而无忧,而不知逐者可还,罢者可起,在朝者可攀援窥伺以驯至于得柄。《书》曰:“树德务滋,除恶务本。”盖熙宁之祸,延蔓于绍圣、政、宣,而根伏于元祐也。
高宗既立,天下引领以望恢复,韩、岳诸将战无不捷,金师几于北遁,然桧以一人主和其内,诸道之师悉罢,甚至矫制杀飞,而天下事遂不可为。鸣呼!鬻拳兵谏,君子犹以爱君诵之。与其死于奸臣,孰死于敌之为烈!避专制之罪名,何如弃二帝、败国家、涂炭生民之祸为酷!向使飞不奉诏,不班师内觐,其始若同于叛臣之崛强跋扈而不可制,而专力图金,克中原以迎二帝,然后还戈而清君侧、解柄伏关,自尸抗命之罪,则虽有百桧不足以为忧者。而区区之金,其何不可剪此而朝食?
盖尝论三代以后,人才莫盛于宋,其致治远不及汉、唐,何也?汉、唐之立国在强固,宋之立国在忠厚。汉、唐以强固立国,而其法多荡轶简易,故一时臣工,类能敢作果为,以自奋其才智,是以能成功。宋以忠厚立国,其法多繁委周密,而一时臣工,又皆循礼守分,不敢逾越尺寸,斤斤然规矩准绳之中以自救过不给,是以不肖者不能为大乱,而虽有大贤不能遂志毕力,犯非常之举以至于大治。鸣呼!排众论,冒不韪,危天子以成大功者,终宋之世,吾以为寇莱公一人而已矣!
附评
编辑(温伯芳曰:笔势若铁鹰之搏兔,论似奇险,究竟不出人心口间,然谁敢形之于笔,而又能如此猛鸷迅悍耶!)
(曾止山曰:传曰:“惟仁人能爱人,能恶人。”叔子天性仁厚纯谨,而其言若此,可以想见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