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容斋五笔
卷九
卷十 

畏人索报书

编辑

士大夫得交朋书问,有懒傲不肯即答者。记白乐天《老慵》一绝句曰:“岂是交亲向我疏,老慵自爱闭门居。近来渐喜知闻断,免恼嵇康索报书。”案嵇康《与山涛绝交书》云:“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乐天所云正此也。乃知畏于答书,其来久矣。

不能忘情吟

编辑

予既书白公钟情蛮、素于前卷,今复见其《不能忘情吟》一篇,尤为之感叹,辄载其文,因以自警。其《序》云:“乐天既老,又病风。乃录家事,会经费,去长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馀,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柳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籍在经费中,将放之。马有骆者,籍在长物中,将鬻之。马出门,骧首反顾。素闻马嘶,惨然立且拜,婉娈有辞,辞毕涕下。予亦憨然不能对,且命反袂,饮之酒,自饮一杯,快吟数十声,声成文,文无定句。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来搅情,情动不可柅,因自哂,题其篇曰《不能忘情吟》。”《吟》曰:“鬻骆马兮,放杨柳枝。掩翠黛兮,顿金羁。马不能言兮,长鸣而却顾。杨柳枝再拜长跪而致辞。辞曰:‘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巾栉之间,无违无失。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骆力犹壮,又无虺聩。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一旦双去,有去无回。故素将去,其辞也苦,骆将去,其鸣也哀。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予俯而叹,仰而咍,且曰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反厩,素反闺。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亦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兮。乃日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姑酌彼金罍(léi),我与尔归醉乡去来。”观公之文,固以遣情释意耳,素竟去也。此文在一集最后卷,故读之者未必记忆。东坡犹以为柳枝不忍去,因刘梦得“春尽絮飞”之句方知之。于是美朝云之独留,为之作诗,有“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之语。然不及二年而病亡,为可叹也。

擒鬼章祝文

编辑

东坡在翰林作《擒鬼章奏告永裕陵祝文》云:“大狝获禽,必有指踪之自。丰年多廪,孰知耘籽之劳?昔汉武命将出师,而呼韩来庭,效于甘露;宪宗厉精讲武,而河湟恢复,见于大中。”其意盖以神宗有平唃(gǔ)氏之志,至于元祐,乃克有成,故告陵归功,谓武帝、宪宗亦经营于初,而绩效在于二宣之世,其用事精切如此。今苏氏眉山功德寺所刻大小二本,及季真给事在临安所刻,并江州本、麻沙书坊《大全集》,皆只自“耘籽”句下,便接“憬彼西戎,古称右臂”。正是好处,却芟去之,岂不可惜?唯成都石本法帖真迹,独得其全。坡集奏议中登州上殿三札,皆非是。司马季思知泉州,刻温公集,有作中丞日《弹王安石章》,尤可笑。温公以治平四年解中丞,还翰林,而此章乃熙宁三年者。二集皆出本家子孙,而为妄人所误,季真、季思不能察耳。坡内制有《温公安葬祭文》,云:“元丰之末,天步为艰。社稷之卫,中外所属。惟是一老,屏予一人。名高当世,行满天下。措国于太山之安,下令于流水之源。岁月未周,纲纪略定。天若相之,又复夺之。殄瘁之哀,古今所共。知之者神考,用之者圣母。驯致其道,太平可期。长为宗臣,以表后世。往奠其葬。庶知予怀!”而石本颇不同,其词云:“元丰之末,天步惟艰。社稷之卫,存者有几?惟是一老,屏予一人。措国于太山之安,下令于流水之源。岁未及期,网纪略定。道之将行,非天而谁?天既予之,又复夺之。惟圣与贤,莫如天何!然其所立,天亦不能亡也。知之者神考,用之者圣母。驯致其道,终于太平。永为宗臣,与国无极。于其葬也,告诸其柩。”今莫能考其所以异也。

欧公送慧勤诗

编辑

国朝承平之时,四方之人,以趋京邑为喜。盖士大夫则用功名进取系心,商贾则贪舟车南北之利,后生嬉戏则以纷华盛丽而悦。夷考其实,非南方比也。读欧阳公《送僧慧勤归余杭》之诗可知矣。曰:“越俗僭宫室,倾赀事雕墙。佛屋尤其侈,耽耽拟侯王。文彩莹丹漆,四壁金焜煌。上悬百宝盖,宴坐以方床。胡为弃不居,栖身客京坊?辛勤营一室,有类燕巢梁。南方精饮食,菌笋比羔羊。饭以玉粒粳,调之甘露浆。一馔费千金,百品罗成行。晨兴未饭憎,日昃不敢尝。乃兹随北客,枯粟充饥肠。东南地秀绝,山水澄清光。余杭几万家,日夕焚清香。烟靠四面起,云雾杂芬芳。岂如车马尘,鬓发染成霜?三者孰苦乐?子奚勤四方!”观此诗中所谓吴越宫室、饮食、山水三者之胜,昔日固如是矣。公又有《山中之乐》三章送之归。勤后识东坡,为作《诗集序》者。

委蛇字之变

编辑

欧公《乐郊诗》云:“有山在其东,有水出透夷。”近岁丁朝佐《辩正》谓其字参古今之变,必有所据。予因其说而悉索之,此二字凡十二变。一曰委蛇,本于《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毛公注:“行可从迹也。”郑笺:“委曲自得之貌。委,于危反。蛇音移。”《左传》引此句,杜注云:“顺貌。”《庄子》载齐桓公泽中所见,其名亦同。二曰委忙,《诗·君子偕老》:“委委佗佗。”毛注:“委委者,行可委曲从迹也。佗者,德平易也。”三曰逶迱,《韩诗》释上文云:“公正貌。”《说文》:“逶迤,斜去貌。”四曰倭迟,《诗》:“四牡𬴂𬴂,周道倭迟。”注:“历远之貌。”五曰逶夷,《韩诗》之文也。六曰威夷,潘岳诗:“回谿萦曲阻,峻阪路威夷。”孙绰《天台山赋》:“既克𬯀于九折,路威夷而修通。”李善注引《韩诗》“周道威夷”。薛君曰:“威夷,险也。”七曰委移,《离骚经》:“载云旗之委蛇。”一本作“逶迤”,一本作“委移”。注:“云旗委移,长也。”八曰透移,刘向《九叹》:“遵江曲之透移。”九曰透蛇,后汉《费凤碑》:“君有透蛇之节。”十曰蜲蛇,张衡《西京赋》:“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蜲蛇。”李善注:“蜲蛇,声馀诘,曲也。”十一曰𨖿迆,汉《逄盛碑》:“当遂𨖿迆,立号建基。”十二曰威迟,刘梦得诗:“柳动御沟清,威迟堤上行。”韩公《南海庙碑》:“蜿蜿蛇蛇”,亦然也。则欧公正用《韩诗》,朝佐不暇寻绎之尔。

东不可名园

编辑

今人亭馆园池,多即其方隅以命名。如东园、东亭、西池、南馆、北谢之类,固为简雅,然有当避就处。欧阳公作《真州东园记》,最显。案《汉书·百官表》:“将作少府,掌治宫室。属官有东园主章。”注云:“章谓大材也。主章掌大材,以供东园大匠。”绍兴三十年,予为省试参详官,主司委出词科题,同院或欲以“东园主章”为箴,予曰:“君但知《汉表》耳!《霍光传》:‘光之丧,赐东园温明。’服虔曰:‘东园处此器,以镜置其中,以悬尸上。’师古曰:‘东园,署名也,属少府。其署主作此器。’《董贤传》:‘东园秘器以赐贤。’注引《汉旧仪》东园秘器作棺。若是岂佳处乎?”同院惊谢而退。然则以东名园,是为不可。予有两园,适居东西,故扁西为西园,而以东为东圃,盖避此也。

一二三与壹贰叁同

编辑

古书及汉人用字,如一之与壹,二之与贰,三之与叁,其义皆同。《鸤鸠序》:“刺不壹也。”又云:“用心之不壹也。”而正文“其仪一兮”。《表记》:“节以壹惠。”注:“言声誉虽有众多者,节以其行一大善者为谥耳。”汉《华山碑》:“五载壹巡狩。”《祠孔庙碑》:“恢崇壹变。”《祝睦碑》:“非礼,壹不得犯。”而后碑云:“非礼之常,一不得当。”则与壹通用也。《孟子》:“市价不贰。”赵歧注云:“无二贾者也。”本文用大贰字,注用小二字,则二与贰通用也。《易·系辞》:“参天两地。”《释文》云:“参,七南反。又如字,音三。”《周礼》:“设其参。”注:“参,谓卿三人。”则三与参通用也。九之与久,十之与拾,百之与伯亦然。予顷在英州,访邻人利秀才。利新作茅斋,颇净洁,从予乞名。其前有两高松,因为诵《蓝田壁记》,命之曰“二松”。其季请曰:“是使大贰字否?”坐者皆晒。盖其人不知书,信口辄言,以贻讥笑。若以古字论之,亦未为失也。文惠公名流杯亭曰“一咏”,而采借隶法,扁为“壹咏”,读者多以为疑,顾第弗深考耳。

何恙不已

编辑

公孙弘为丞相,以病归印,上报曰:“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颜师古注:“恙,忧也。何忧于疾不止也。”《礼部韵略》训恙字,亦曰忧也。初无训病之义。盖既云罹疾矣,不应复云病,师古之说甚为明白。而世俗相承,至问人病为贵恙,谓轻者为微恙,心疾为心恙,风疾为风恙,根著已深,无由可改。

两汉用人人元元字

编辑

前汉书》好用人人字,如《文帝纪》“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又曰“人人自安难动摇”,《元帝纪》“人人自以得上意”,《食货志》“人人自爱而重犯法”,《韩信传》“人人自以为得大将”,《曹参传》“齐故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张良传》“人人自坚”,《叔孙通传》“吏人人奉职”,《贾谊传》“人人各如其意所出”,《扬雄传》“人人自以为咎怒”,《鲍宣传》“人人牵引所私”,《韩延寿传》“人人问以谣俗”、“人人为饮”,《张窍传》“人人有言轻重”,《李寻传》“人人自贤”,《王莽传》“人人延问”,《严安传》“人人自以为更生”,《王吉传》“人人自制”是也。《后汉书》亦间有之,如《崔咽传》“人人有以自优”,《五行志》“人人莫不畏宪”,《吴汉传》“诸将人人多请之”,《申屠刚传》“人人怀忧”,《王允传》“人人自危”,《茍或传》“人人自安”,《吕强传》“诸常侍人人求退”是也。

又元元二字,考之六经无所见,而两《汉书》多用之。如《前汉·文帝纪》“全天下元元之民”,《武纪》“烛幽隐,劝元元”、“所以化元元”,《宣纪》“不忘元元”,《元纪》“元元失望”、“元元何辜”、“元元大困”、“元元之民,劳于耕耘”、“元元骚动”、“元元安所归命”,《成纪》“元元冤失职者众”,《哀纪》“元元不赡”,《刑法志》“罹元元之不逮”,《严安传》“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严助传》“使元元之民,安生乐业”,《贾捐之传》“保全元元”,《东方朔传》“元元之民,各得其所”,《魏相传》“尉安元元”、“唯陛下留神元元”,《鲍宣传》“为天牧养元元”,《萧育传》“安元元而已”,《匡衡薛宣传》“哀阂元元”,《王嘉传》“忧闵元元”,《谷永传》“以慰元元之心”,《匈奴传》“元元万民”是也。《后汉·光武纪》“下为元元所归”、“贼害元元”、“元元愁恨”、“惠兹元元”,《章纪》“诚欲元元去未归本”、“元元未谕”、“深元元之爱”,《和纪》“爱养元元”、“下济元元”,《顺纪》“元元被害”,《质纪》“元元婴此困毒”,《桓纪》“害及元元”,《邓后纪》、《刘毅传》“垂恩元元”,《王昌传》“元元创痍”,《耿彜传》“元元叩心”,《郎f传》“弘济元元”、“贷赡元元”,《曹褒传》“仁济元元”,《范升传》“元元焉所呼大”、“免元元之急”,《钟离意传》“忧念元元”,《何敞传》“元元怨恨”、“安济元元”,《杨终传》“以济元元”,《虞诩传》“遭元元无妄之灾”,《皇甫规传》“平志毕力,以庆元元”是也。予谓元元者,民也。而上文又言元元之民、元元黎民、元元万民,近于复重矣。故颜注:“或云,元元,善意也。”

韩公潮州表

编辑

韩文公《谏佛骨表》,其词切直,至云:“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监临,臣不怨悔。”坐此贬潮州刺史。而谢表云:“臣于当时之文,未有过人者。至论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作为歌诗,荐之郊庙,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逊。而负罪婴衅,自拘海岛。怀痛穷天,死不闭目,伏惟天地父母,哀而怜之。”考韩所言,其意乃望召还。宪宗虽有武功,亦未至编之《诗》、《书》而无愧,至于“纪泰山之封,镂白玉之碟,东巡奏功,明示得意”等语,摧挫献佞,大与谏表不悻,当时李汉辈编定文集,惜不能为之除去。东坡自黄州量移汝州,上表云:“伏读训词,有‘人材实难,不忍终弃,之语,臣昔在常州,有田粗给𫗴粥,欲望许令常州居住。辄叙徐州守河及获妖贼事,庶因功过相除,得从所便。”读者谓与韩公相类,是不然。二表均为归命君上,然其情则不同。坡自列往事,皆其实迹,而所乞不过见地耳,且略无一佞词,真为可服。

燕赏逢知己

编辑

白乐天为河南尹日,有《答舒员外》云:“员外游香山寺,数日不归,兼辱尺书,大夸胜事,时正值坐衙虑囚之际,走笔题长句以赠之,曰:‘黄菊繁时好客到,碧云合处佳人来,谓遣英、蒨二妓与舒君同游也。酡颜一笑夭桃绽,清冷秋声寒玉哀。轩骑透迤掉容与,留连三日不能回。白头老尹府中坐,早衙才退暮衙催。’”谢希深、欧阳公官洛阳,同游嵩山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留守钱文僖公遣吏以厨传歌妓至,且劳之曰:“山行良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王定国访东坡公子彭城,一日,棹小舟与颜长道携盼、英、卿三子游泗水,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乘月而来。坡时以事不得往,夜著羽衣,伫立黄楼上,相视而笑,以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馀年矣。定国既去,逾月,复与参寥师泛舟洪下,追忆曩游,作诗曰:“轻舟弄水买一笑,醉中荡桨肩相摩。归来笛声满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罗。”味此三游之胜,今之燕宾者宁复有之?盖亦值知己也。

端午贴子词

编辑

唐世五月五日扬州于江心铸镜以进,故国朝翰苑撰端午贴子词,多用其事,然遣词命意,工拙不同。王禹玉云:“紫阁曈昽隐晓霞,瑶墀九御荐菖华。何时又进江心鉴,试与君王却众邪。”李邦直云:“艾叶成人后,榴花结子初。江心新得镜,龙瑞护仙居。”赵彦若云:“扬子江中方铸镜,未央宫里更飞符。菱花欲共朱灵合,驱尽神奸又得无?”又“扬子江中百炼金,宝奁疑是月华沉。争如圣后无私鉴,明照人间万善心。”又“江心百炼青铜镜,架上双纫翠缕衣。”李士美云:“何须百炼鉴,自胜五兵符。”傅墨卿云:“百炼鉴从江上铸,五时花向帐前施。”许冲元云:“江中今日成龙鉴,苑外多年废鹭陂。合照乾坤共作镜,放生河海尽为池。”苏子由云:“扬子江中写镜龙,波如细谷不摇风。宫中惊捧秋天月,长照人间助至公。”大概如此。唯东坡不然,曰:“讲余交翟转回廊,始觉深宫夏日长。扬子江心空百炼,只将《无逸》监兴亡。”其辉光气焰,可畏而仰也。若白乐天《讽谏百炼镜》篇云:“江心波上舟中铸,五月五日日午时。”“背有九五飞天龙,人人呼为天子镜。”又云:“太宗常以人为镜,监古监今不监容。”“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用意正与坡合。予亦尝有一联云:“愿储医国三年艾,不博江心百炼铜。”然去之远矣。端午故事,莫如楚人竟渡之的,盖以其非吉祥,不可施诸祝颂,故必用镜事云。

 卷八 ↑返回顶部 卷十

 

本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