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易堂集 (四部丛刊本)/卷之十
居易堂集 卷之十 明 徐枋 撰 王大隆 辑集外诗文 固安刘氏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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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易堂集卷之十
书后
书平凖书后
圣人之言治天下富先于教而足兵后于足食故曰
积贮为天下之大命衣食足而知礼节穷民易与为
非此自然之势也太史公知此故作平凖书作平凖
书而有深痛矣痛者痛文景完富之天下孝武以多
欲而敝之也故首言国家无事而府库溢仓庾满至
粟红贯朽不复可用而上富下赡民俗敦厚吏治洁
清矣孝武立而一敝之于伐匈奴一敝之于通诸夷
一敝之于穿河渠而天下骚然蓄积尽倾饥馑流亡
盗贼满野卒之大农尽耗而县官大空于是民敝俗
坏吏治苛急劝输卖爵更币铸钱不特无益于治而
天下益乱僇杀无辜亦且几亿万矣而天下之贫自
若也于是为告缗为均输以筦天下之利以济上之
欲上用虽饶而民无所措其手足如是而不至于乱
且亡者幸耳岂不痛哉太史公既深痛之故明言之
且切言之以为人君多欲则多事多事则多费多费
则天下贫而民俗坏于是列治乱之效陈得失之林
使后世知天下虽大四海虽富而轻用之必敝也故
富国足民之本在于节用爱人与民休息如文景之
蠲租除税而天下以富可见矣太史公意以为文景
之蠲租除税节用省事而以富天下者此本富也太
公管仲之设轻重九府越王计然之流行钱币而以
富其国此末富也若杨可之告缗桑弘羊之筦利以
饶上之用此特盗贼之行耳此所谓奸富也夺人之
财以自赡攘人之食以自腴而且深其文巧其目杀
人以济之不谓之盗贼而何故一篇之中其深诛而
痛刺之者已不可殚述而竟以烹弘羊天乃雨结之
其意尤洞然矣而论赞言列国不重本富故卒为秦
所并而秦既并天下富有四海而其效卒归于海内
之士力耕不足粮饟女子纺织不足衣裳而己不大
可睹乎故曰太史公之作平准书盖有所深痛也而
平凖书之所不足又作货殖列传以论之故其序曰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
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
此为务此所谓国家无事者也挽近世涂民耳目则
几无行矣此即所谓更币铸钱劝输纳爵以至告缗
笼货者也盖货殖列传实言平凖书之所未言而其
本意亦痛武帝之耗敝天下耳故货殖不过论载一
身一家之富厚者耳而首言至治之极神农以前而
其中则推论太公管仲越王计然之霸齐兴越有味
其言之盖太史公深知治天下必本于富国而富国
必先于富民故如文景之节用爱民蠲租除赋此可
以富天下者也如齐越之斤斤言币䇲轻重此可以
富其国者也若既耗敝之乃复聚敛之攘夺之鲜有
不为亡秦之续者故一篇结以烹弘羊见其聚敛攘
夺之酷而论赞结以秦之衣食不足见聚敛攘夺之
无济于困穷而益速其亡此其所以为更酷也吾故
于其一篇之中标出其微言精义而通论之
偶书侯嬴事后
魏有隐士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信陵
君欲厚遗之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
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当时侯生岂有所不屑于公
子哉人各有志焉耳彭城姜肱隐居不受辟命数征
不起乃诏郡图画其形状肱卧于幽暗以被韬面言
感风眩疾竟不得见之夫子曰匹夫不可夺志也亦
少亢矣而竟以得全此不特不夺志之难而不之夺
者之更可尚也有寡妇人者自其夫死誓不一见男
子之面即伯叔兄弟亦弗与见守死空闺垂几十年
乃有一男子必以见为请曰吾知之吾敬之也嗟乎
人苟能知寡妇则亦重哀之而全其志可也又岂以
见哉如必见焉非贬即伤矣故曰不之夺者之更可
尚也夫终身不改妇道固然而此独以节见知于人
或亦此寡妇之过乎然吾愿知之者之终勿夺焉可
也
书李斯传后
李斯传一篇中而载赵高事居十之八而篇末直以
高事结束而以秦亡天下竟之凡此皆以见赵高所
为无非斯之为之也此所以为斯传也当始皇之崩
斯为丞相天下事系于斯而乃听高所为矫诏而易
其主而高无不可为者矣天下事固无有大于易天
下之主者此一听之而天下事无不听之而听之者
斯也自然之势也夫高之得恣其志繇于立胡亥而
立胡亥繇于斯之听高听高而卒以杀其身夷其族
而并以弑秦之君而亡秦之天下于此见杀斯之身
者非高而斯自杀也夷斯之族者非高而斯自夷也
然则弑二世而亡秦者独非斯耶此所以一篇全载
赵高之事而终之以弑君而亡天下而为斯之传也
太史公作此而所以垂戒于万世者深切著明矣不
特戒人君不可有持爵禄之臣而亦以戒人臣不可
有持爵禄之心也李斯之听高非为持爵禄哉究也
不特爵位不可保而并其身族而徇之而并以其君
之身与天下而徇之则究二世之所以弑秦之所以
亡皆起于李斯持爵禄一念则尽赵高之事虽欲不
入李斯传而不可得也然非太史公不能为也作一
传而既以垂戒万世之君复以垂戒万世之臣则其
书之关系何等其史法之精严又复何等故太史公
自谓作史记上继孔子获麟之绝笔岂虚也哉岂虚
也哉宋儒郑夹漈先生作通志于斯传中摘出赵高
事以为高传入宦官传此在通志又为不可夺之例
夹漈固不误也二者并行不悖者也若二者互易之
则皆谬矣史学难言哉
书诸武侯传后
陈寿良史也其帝魏宼蜀非恶蜀也一以身为晋臣
晋魏之所禅也则不得不推崇魏一以目击安乐公
君臣稽首称臣于魏人情不甚相远彼自以为魏可
以统蜀而蜀不可以统魏矣此理势之必然者至其
作武侯传读之而知为命世之杰作壮缪传读之而
知有国士之风此两传者魏书中之所少也其于蜀
国人伦推崇极矣至于孙乾简雍糜竺刘巴尹籍董
和之徒未免太略几如鬼簿止足以纪姓氏而不
足以概生平意者蜀无史官无所承受故缺略欤似
又非独寿之罪也至叙武侯父子一曰将略非长一
曰名过其实此自文人铺叙抑扬之法史中多用此
等语以为宛转沈吟之致又何足深怪乎
书张𡹴事后
沈充附逆而子劲殉忠张稷弑君而子𡹴死节信乎
忠孝大义惟人自立父不能得之于子子不能归之
于父也𡊮氏自淑粲𫖮昻世著忠节而君正披猖不
克负荷致道素之门一朝涂地岂不痛哉夫刘向竭
诚宗国而歆佐新莽郗愔乃心晋室而超附桓温千
古犹为向愔痛之况父则捐身殉国而子则反面事
仇者乎遗秽良史颓其家声在国则为乱臣在家则
为贼子以视沈劲张𡹴真罪人矣嗟乎夫为人臣子
者其亦当审所自处慎无负君国沗所生为良史之
所痛哉
书傅伏事后
或曰南北齐之亡也马仙琕傅伏可谓善守而卒之
身事二姓陈力仇国以语于忠岂不悖哉独不见崔
楷之殉殷州张𡹴之死吴兴乎余曰不然当二臣慷
慨誓死竭诚拒敌诚奋不顾身义不旋踵至于酹酒
斩使请诛血㣧可不谓之忠乎君子之于人也亦节
取焉而已茍其事可以教后世之为臣子者则录之
虽一言之几于道弗遗也而况于此乎然吾愿后世
之为人臣子者受人寄托任人封疆守马仙琕傅伏
之所以守而死崔楷张𡹴之所以死则善矣虽然无
愧于此者其惟张巡许远之流欤
书沈客卿施文庆事后
国之有小人犹木之有蠧也蠧托命于木而木不仆
不休小人凭借于国而国不亡不止不亦悲乎故善
治者如植嘉树剪除蟊孽无使滋生庶不以宗社殉
人哉
书五王反正中宗后
平勃之诛诸吕也无少长皆斩虽朱虚之肺附不问
也为国除乱贼自应殱灭之无遗类此臣子不共戴
天之大义也平勃知此所以能奠安刘氏二百年之
社稷唐五王定大䇿反正中宗以匡复唐室而但诛
二张置产禄于不问何耶诸武皆不共戴天之仇也
五王忍与之比肩北面乎此而不诛不但昧于安危
之大机并不知君父之大义矣未几而浊乱宫闱肆
毒天下春宫以称兵非命宫车以鸩毒晚驾当是之
时唐之宗庙社稷相缀如线谁为为之皆五王不诛
诸武之罪也五王之罪其可赎哉五王暗于机宜其
身之诛窜家之破灭不足惜奈唐之九庙社稷何吾
于此更有见焉当平勃之诛诸吕也除桀贼之产禄
他即无诛而汉已泰山而四维矣何以言之汉高磐
石之宗齐楚强藩半天下朱虚东牟备宿卫是时齐
兵已宿荥阳诸吕孤雏腐鼠耳故曰即不尽诛无害
也然纯臣之谊不敢以贼贻君父故平勃必尽殄之
若唐神龙之初其事势固悬殊矣武氏移神器于闺
闼而以爵位功名縻天下之士以诛杀击断慑天下
之心唐不血食已二十年中宗之仅存幸耳天下宗
藩剪除殆尽二䜿虽诛而以伪周之馀威斩已绝之
唐祚反复手间耳而武氏尚可遗种于天地间乎语
曰人臣见无礼于其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又曰除
恶如农夫之去草以见不尽不止也五王岂不知此
乎神龙之初凡有知识三尺之童无不知诸武之应
诛而五王独不寤何欤不明君父之大义致唐室再
毁其罪浮于功矣而浪语匡复何欤
书韩愈对禹问后
禹之行水行其所无事也禹之不传于贤而传于子
亦行其所无事也故尧之传舜舜之传禹禹之传子
启一也皆天也天者时也时之未至圣人不先时而
幸功时之既宜圣人不后时而废事尧舜传贤之时
也禹传子之时也禹未见贤与子之异也时至而致
之耳故曰行其所无事也韩愈氏曰禹之后四百年
然后得汤与伊尹不可待而传与其传不得圣人而
争且乱孰若传之子虽不得贤犹可守法而孟子所
谓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以为圣人不苟私
其子以害天下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夫禹后
必汤伊尹为可传而汤伊尹必不可待而传传匪圣
则争子非贤犹可守非天与子耶嗟乎愈之言固已
范围孟子语中而不知也吾因正告天下曰孔孟之
书范围天地后人其无轻议哉
书昌黎潮州谢表后
夫轻批人君之逆鳞者必不能无动于雷霆之下者
也曰然则将诡随乎曰否遇事必言言必和平其气
恻怛其词反复抑扬开陈善道使听者为可受受者
为不争而后吾言入矣夫君子之建言也将以匡君
德而济国事也非以较胜而争强也非以翘过而讦
直也若持之以好辨之心临之以好胜之气鲜有不
偾者矣及言出祸随死亡继之而所谓和平恻怛者
往往能卓立而不变而好辨好胜翘过而讦直者或
变易委靡一旦化为绕指而不可复振盖气平者不
挠而气㤭者易馁其理然也今人每读昌黎潮州谢
表而叹其为可哀而吾则读其论佛骨表而己见其
然矣
书柳宗元封建论后
柳宗元之论封建曰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己也夫
圣人之不得已用之于兵刑而不用之于庆赏将谓
创业垂统而亦不得已耶又曰归殷者三千资以黜
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
易汤武之封建非公之大者也不得已也嗟乎甚矣
宗元之陋也未知其所以测圣人者何等也昔李国
贞节度朔方治军严将士不乐皆思郭子仪王元振
因之为乱遂杀国贞子仪复为朔方元振自以为功
子仪曰吾为宰相岂受一卒之私耶遂𭣣而斩之繇
是诸镇皆奉法曾谓汤武而不若子仪耶嗟乎甚矣
宗元之陋也
书苏辙燕论后
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动洪范曰用静吉用作凶此不
特龟筮之理也故一动而凶悔吝居其三吉居其一
动之有咎如此夫人君之为国苟国已立矣民已安
矣太平已有象矣当是时祖宗之成宪可守边垂之
牧圉不惊而其君其相动作纷纭皇皇焉若不可以
朝夕者其势非乱则亡不于其身必于其子孙鲜有
获免者也宋之兴也艺祖开其基太宗定其业仁宗
又从而安养休息之湛恩濊沃优柔渐渍四十馀年
此正周之成康汉之文景也神宗继之守而勿失而
宋几三代之治矣乃用安石之谋喜于有为而以新
法乱天下使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一再传而遂
成靖康之祸岂不哀哉善乎苏辙之言曰彼客䇿
士借人之国以自快其一时可矣而为国者因而徇
之猖狂恣行以速灭亡何哉何其言之痛也君子曰
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吾独怪当时敌国皆知之天下
皆知之以至侍从禁近以至世臣元老皆知之而皆
言之而独其君不寤以驯至于乱亡悲夫
书苏辙三国论后
三苏文章互有胜致子由固逊大苏然其思深而意
微亦有大苏所无者如三国论论高帝之以不智不
勇胜项羽而操孙刘则各以智勇而不胜此千古
绝识亦至文也昔徐铉学贯天人博物辨辞举世莫
两艺祖伐江南铉奉使至将以辞令问兵故中朝当
有馆伴而殊难其人宰相以下不知所择艺祖乃自
择一目不知书而厚重者𠑽之铉遂大穷嗟乎若艺
祖知之矣
书先文靖公墨刻后赠灵岩老和尚
嗟乎此先文靖公自初筮仕以及毕节十八年中见
危致命之死不渝之手泽也乙酉之祸先文靖从容
止水枋痛悼罔极致讥灭性一息仅存者殆逾半年
次年春方省人事即倩临摹善手勒之贞珉以垂不
朽向榻百本秘之箧中非其人不示也故凡交游亲
串得受读者不什一焉既以重吾亲之遗墨亦以书
中种种非世所宜睹也癸巳秋灵岩大和尚以树泉
集属序于余见其往还昕夕率多遗民故老而所为
流连风景举目山河者又多殷麦周禾之悲焉此实
唐宋以来诸大善知识中所绝无者也余故特出箧
中藏本装潢成帙致之座下乞师即以忠孝之旨衍
大法庶使毫端碧血直为人天光明幢乎
书璜溪陈烈妇杨氏行状后
余每读史至赵世家婴杵事未尝不抚卷叹息而随
之以流涕也嗟乎此真赫然烈丈夫乎然复不能不
致慨以彼其人而死与立孤不能复兼也以彼其人
而大业之祀不得不中绝也于此见千古成事之难
与就义之决即烈丈夫固有所不能兼不能为者矣
而今观于璜溪陈烈妇杨氏之行状而始知有千古
独绝之奇也烈妇一妇人耳当天崩地拆之变值破
巢毁卵之𢡖处断脰陷胸之时而从容一言既全其
夫复全其子然后以一身委之清泠之渊至死不辱
若素筹而预处之者不亦异乎夫烈妇既不难一死
而复能全其子全其夫于仓卒之顷一言之间不动
声色而成三大节若使处婴杵之地是不特既死而
能立赵孤且能使大业之祀不复中绝也是节妇能
兼婴杵之所不能兼能为婴杵之所不能为者也所
谓千古独绝之奇者非耶嗟乎烈妇当今之世有愧
于烈妇之风又岂止若而人者耶
书王咸中乞临娥碑后
书法以小楷为极致而小楷必宗晋唐尚矣然二代
风气绝殊未可同日而语也如羲献楷书全尚姿致
而姿致出乎自然不言格律而格律确乎不移我之
心手两忘书之形神为一若庖丁之游刃郢人之运
斤不知其所以然此其所以千古独绝也迨乎唐而
力胜乎巧腕弱于心故欧虞之书步趋二王亦尚姿
致而瞠乎其后及颜鲁公楷法最精而自辟堂宇纯
尚格律晋人风流自兹逾远唐人小楷其迨美而未
善圣而不神者乎孙过庭书谱云真不通草殊非翰
札又曰真以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画为
情性使转为形质夫草之系乎使转人皆知之而真
之尤重使转人之所不知且草之使转人之所见而
真之使转人之所不见必致精于所不见而后见者
始工亦犹人情性既善而形质自然安娴盖变化气
质未有不繇于情性者故曰元常不草而使转纵横
惟其䈥络关窍俱在不见之地此工力之所以倍难
而体制之所以全系也而唐人楷书似止工于人之
所见而不能工于人之所不见所谓真不通草者耶
今以二王小楷精求神理见其寓𢌞顾于豪铓存顿
挫于断续无一之无波无一画之不转观其行序
虽断而还连玩其体裁若违而实合孙过庭云导之
则泉注顿之则山安而余又谓豪甫著而即行笔已
足而复驻能得乎此思过半矣既得晋人之风规而
唐楷已在我度内又何足云乎王乎咸中文恪公之
闻孙也妙年笃志临池之学而请益于余因为仿
娥碑一通兼复论晋唐书法尔尔夫自有书𢍆以来
王氏书法千古所宗六朝之间世擅其妙今咸中以
绮纨之年好学深思当复起衰于数代之后而继千
古之绝䡄乎书法必归王氏于此又可见矣
书周忠介公墨刻后
余闻之先人周忠介公自就逮以至诏狱以至被难
始终不挠当考掠时楚毒备极辞愈激烈而今读其
槛车时遗诗则又何和平而从容至于此也范孟博
党锢之祸对狱慷慨而临行与其子诀低徊惋恻
闻者流涕呜呼夫人生风节能造其极未有不根于
学问者也不然始虽铮铮终必绌矣彼狄梁公为罗
织受讯犹有革命一语若忠介公又何憾焉呜呼则
其至死不挠者又孰非此和平而从容者以为之乎
书殷汝劼先生私谥议后
语云不知其人视其友余尝得侍殷先生而未识殷
先生之为人顾余自㓜时受庭训知周忠介朱孝介
之钜节伟行最悉而殷先生忠介孝介之友也则殷
先生可知矣当殷先生与忠介孝介读书谈道于一
堂晨昏风雨一时人望有五奎之目亦若昔贤所称
四䕫者谓其一出而可致君泽民非仅仅文士以词
艺相高也及忠介被膺滂之祸先生奋不顾身奔走
后先几及于难而卒复自全吴士人谓先生始则有
孔文举之风既则有申屠子龙之节非人之所易几
也迨乎国变宗社沦夷而先生不降不辱全而归之
皭然以死呜呼先生真无愧为忠介之友矣吾闻忠
介对狱慷慨其词激烈闻者毛竖而其濒行与亲友
诀则意气和平若无事然识者韪之先生之死于荻
溪𨚫𠤎不御全其发肤琅琅话言千古如在慷慨从
容实复兼之非后先一揆者耶昔杨忠愍公之入狱
也自知不免于桎梏缧绁中自作年谱实以吾精气
神明塞天地而昭今古者非人之所得而传也忠介
之烈同于忠愍苟非其人之精气神明若与忠介为
一人者能操笔而谱之也耶今先生实为忠介年谱
壮忠魂于既往开生面于千秋此书出而昭忠侫贤
奸晰时风世变所以维世教而防横流者无穷也然
则先生之克正其终也始则以御忠介之难卜之继
则以成忠介之谱决之矣又岂俟其绝食穷乡而始
信其死不失身者乎谥之孝终吾无间然矣
书镡津集评让篇后
镡津文集评让一篇谓天子诸侯以天下国家让然
有以时而让者有以义而让者有以名而让者有以
势而让者有以苟让者以时让者仁以义让者劝以
名让者矫以势让者穷以苟让者乱汉之孝平其势
让者也吴季札子臧以名让者也泰伯伯夷其义
让者也尧舜其时让者也尧舜之时大同其时可让
故逊于贤而天下戴其仁也泰伯伯夷以贤相推而
其义可让足以劝百世季札子臧当列国相争父子
交残乃以让名所以矫其时也汉之孝平迫于强臣
以天下让而其身困穷隐公不以正让非其人而苟
去之卒至乎淫乱此诚千古所未发然愚谓尚有以
惑让者以惑让者亡燕王哙汉哀帝是也燕哙惑于
子之而以国让哀帝惑于董贤而欲法尧禅舜卒致
有国者亡国有天下者亡天下职此之繇也
书周氏李孝妇卷后
吾闻疁城周氏李孝妇事而叹其至行卓绝而天之
所以报施善人亦殚厚矣如是而后其孝全顾非人
力之所能及也昔李充家贫养母兄弟同衣逓食而
其妇求分异𠑽为之逐妇是孝不行于家室也邓伯
道遭乱全弟之子而弃其子是伤于慈其后伯道竟
无子则又亏于孝矣今周君以养母之孝能令其妻
不难弃九月之儿而以乳乳姑致姑再生则其纯孝
固已格天矣当其书儿生年月日置之道头不能两
全痛于一割亦既永诀矣而孰谓其后若而年道头
弃儿仍复归宗宁亲一堂哉是不特无伤于慈而于
以益大其孝岂非天乎故曰非人力之所能及也虽
然人事既至则天道随之所谓得之于天者正必之
于人也人顾不能耳吾于是而知周氏之为全孝而
其一门为完人也感叹之馀为濡泪而书之
书石刻姜如须遗迹后
昔者吾友姜子如须以弱冠之年荐登上第才名倾
一时诸老先生为之退席骤更世变遁迹不出卒卒
以殁天下伤之谓其对䇿上书名动当宁无异贾长
沙而中年殒逝未竟厥施亦无异贾长沙也余谓不
然如须缅怀君国俯仰兴亡创钜痛深不克永年实
死而不朽与殉国同非悲伤摧挫自轻其生者今其
遗书具在天下后世当一展卷而得其心也至署碑
污逆臣姓名则特疏请击碎其碑遗老名登启事则
遗诗规其出处尤忼慷感激千秋为烈者也今令子
㝢节以其所存手迹勒之贞珉此仅遗书中之百一
特重其手迹耳子瞻云有形之物尤不可长金石之
坚俄而变坏功名文章传世差永若必托于金石是
久存者反求助于速坏余谓不然凡物之寓形于天
地间其可久者固无逾于金石然托之非物金则革
之石则毁之矣惟既自有其不朽虽微金石而可传
然后附金石而益寿盖呵䕶宝惜实两相资以永世
也嗟乎彼断楮残缣犹绵岁䙫况金石乎是以君子
贵自立也
书鹧鸪赋图卷后
偶然有触遂成此赋俯仰身世慨有馀悲昔祢处士
作鹦鹉赋感其慧也张司空作鹪鹩赋识其小也赵
元叔作穷鸟赋悯其厄也卢思道作孤鸿赋赏其高
也虽笔精墨妙辞擅雕龙然皆就一事一物为赋未
有能极身世之流连穷心性之寄托者昔人云心之
精微口不能言况文章乎而此赋遂能书写胸怀形
容毕殚上下千载渺焉无俦吾将庶几于楚骚之离
忧而风人之怨诽矣赋成既自赏之因复仿云东逸
史笔写鹧鸪之状而书赋其后以授吾甥榷焉榷固
妙年擅文章工辞赋余故不吝笔墨以赠之昔张僧
繇画龙乘云上天司马长卿赋有凌云之气吾正恐
此图挟此文劈青天而去也榷甥其善宝之〈榷姓吴氏字超士〉
书李氏收藏黄孝子画迹后
玉之连城珠之炤乘光怪陆离其气尝辉然独异此
天下古今之所共传宝也乃有残碑断碣片楮尺缣
偶出于荒烟衰草之内仅存于覆瓿废簏之馀而流
传人间尝与连城照乘者同其珍贵噫此固有两间
之正气翼之而行其气反驾出于山辉川𡡾之上以
不腐于世而不可以世目之妍媸工拙定其存亡者
也欧阳文忠公云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其
传遂远不然前日工书而随与𥿄墨俱泯弃者不可
胜数若颜鲁公书纵不佳而后世见者必宝也黄孝
子端木氏重趼独行往还二万里以迎其二亲于干
戈格斗之中而二亲皆熙然御板舆以归此实史册
所罕见而其足迹所经滇池洱海瘴雨蛮烟无不属
之丹青绘其形胜为册幅甚夥既归吴门好事者争
购去而此帧则李于輹氏所收藏者也夫片楮尺缣
既无瑰奇之姿光怪可异而能使天下之人齐妍媸
于一致冥工拙于无形必藏之什袭传之奕世而后
快非嘿有以翼之而能然乎而于輹于此不凡矣物
聚于所好苟非所好即连城炤乘委而不顾而今乃
于片楮尺缣者而好之如是非忠孝至性声应气求
有不知然而然者耶于輹为侍御灌谿先生之孙而
吾友文中氏之子也李氏以忠孝丗其家于輹之得
于积习渐涵者如是故其所好在此而不在彼也
书三圣图后
圣人之道一也而有儒释老三教之分亦犹天地之
道一也而有寒暑和四时之异天之生圣人以教养
斯民亦犹天之为四时以化育万物也吾尝论之三
皇五帝春也以其如物始萌渐次滋生也三王周孔
夏也以其品彚齐出发皇盛大也老子秋也以其反
观内视敛华就实也释迦冬也以其空诸所有真常
独存也寒暑之化适相反而实以相成儒释老之教
若相戾而正以相济昔柳宗元尝言佛法以阴翊王
度吾谓岂仅阴翊云尔哉吾尝为圣教论数千言以
阐其微其大略如斯也鄙儒固陋必是此而非彼必
内此而外彼而浮屠之流又必推尊释迦以加诸周
孔之上是犹或訾暑之非天道或诋寒之伤岁功也
不亦谬哉若李士谦所云佛日也道月也儒五星也
此又何说也呜呼士谦小生恶足以知之吾独怪千
古无是正之者而俾此语之尚列史册也
书芸斋周先生复𬽦血疏后
人生不幸死事而其子为报父仇尚矣然有报之而
过者有报之而不得者有报之而不𮜿于正者戮死
鞭墓上仇其君此报之而过者也子胥是也奋身陷
陈殱敌是求而仇头未取此报之而不得者也灌夫
是也昼伏夜行穴地掘冡得而甘心若刺客奸人此
报之而不𮜿于正者也苏不韦是也然历数千𥜥信
史美之君子称之无一贬辞无他诚痛其志悲其遇
且以维人道于未绝而防忘亲之乱贼耳而况沥血
为书上逹天听一言寤主罪人斯得报父之仇一𮜿
于正而无有所过者乎熹宗之季珰祸横流忠良荼
毒而周忠介公死事尤烈迨圣人御寓逆珰伏诛追
恤诸贤备加旌录亦既释其痛而雪其𡨚矣而独芸
斋周先生以为罔极之谗不共戴天苟不能明正珰
孽之辜则父仇未殄何容视息于是啮指出血书疏
叩阍一书再书十指血枯刺舌继之书上天子为动
容遽如其请而其疏之未合格者因留于家以示其
子孙呜呼此宁独周氏一家之芳烈乎诚千百世吾
吴之光也于是文人志士抚其书而泣咸曰是父是
子既忠既孝垂范千秋芸斋先生可谓能报父仇一
𮜿于正而无有所过者也先生名茂兰字子佩忠介
公长子云
敬书先六世祖大中丞公贵人叹后
易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子思氏曰君子戒慎乎
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吾又闻之敬胜怠者吉
怠胜敬者凶尝静观乎天人几微之际倚伏去来捷
于枹鼓一念之敬可以回天一念之肆可以覆族故
君子操心虑患戒慎恐惧则不特自芘其身亦复福
流子孙至于繁衍绵远炽昌盛大而不可极讵非此
战战兢兢之一心之所基哉历观史册上下千载成
败得失林林总总未容殚述而要不越乎福善祸淫
之常理所谓善者未有不从戒惧中出者也所谓淫
者未有不从恣肆中出者也惟其戒惧则百善以生
而百福以出此小子所以伏读先六世祖大中丞公
所作贵人叹而为之俯仰怵惕而不觉其有所感也
先中丞致政家居年跻七十而其戒慎恐惧之心刻
刻提撕所谓家庭伤叹守道听天一时宠荣盖不足
恃者矢口动念辄与古圣贤合宜乎中丞公富贵寿
考以一身而子孙繁衍至数百人且后之发祥绳武
磊磊轩天地者又皆中丞之子孙也中丞兄弟三人
而中丞之后独盛二者皆无闻焉呜呼为之子孙者
日生长于其中而可不知其所自耶先学士文靖公
独振中丞之绪而益光大之而其平时行已之㳟操
心之敬所谓如临深渊如薄冰如见大宾如承大
祭者终身以之故风节不缁于僚友身名俱泰于时
晦而卒之以一身殉三百年之君国系千万世之纲
常魏魏赫赫与日月争光无非此敬惧之心之所成
也故小子愿吾徐氏子孙惟日战兢惕厉束身砺行
以求无失中丞文靖之规矩无隳中丞文靖之门地
可也呜呼其念之哉今吾徐氏子孙又何如乎耰鉏
箕帚德色谇语阅墙栎釡并倨反唇朱陈厮隶何云
王满秦越肥岂质襜帷呜呼吾门虽衰犹为甲族
而所以致此者无他不自念其为何人之子孙不自
知其处若何之门地不自敬其身不自戒惧其心也
吾故愿吾徐氏子孙一变今之所为振刷洗涤而一
以中丞文靖之心为心则绵绵丗泽无有穷时不然
吾不知其所终吾恐其化为虫沙也诗曰无念尔祖
聿修厥德今尤为吾徐氏子孙诵之甲子夏五月朔
日六世孙前乡进士枋百拜敬书
居易堂集卷之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