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峿堂集
卷十七
作者:李象秀
1900年
卷十八

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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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舟解辛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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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惟难居。曾不旋踵而害立至。惟智者能悟焉。故知足而止。见几而举。其非善于为利者欤。夫行舟者。操舵运楫。涉千仞之渊而不惧者。以其利近而害远。且恃其水方无患也。大舟其载物也厚且重。故非大风莫能动。于是见小者眇然笑之。及其败也。小者丧百斛。大者乃丧万斛。其丧一也而大小有间焉。且夫张帆举桨。至于中流。观者为之惧。而行者不知无他。利有以蔽之也。然善行舟者。知足于其不足。防患于其无患。逡巡而退。择地而息。不然吾恐其卒然遇大风。丧樯绝维而莫之能御。沉命于鲛鳄之窟。竟使观者拊手而哀之。且为善行舟者所笑也。余行江湖上。往往见此流趍斗筲之利。丧千金之躯。前后相望而不能自止。悲夫。语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之常死于水者。以其狎之也。

读襄阳耆旧传戊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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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天下奔崩。百姓鸟骇鱼窜。士大夫流离不相保。管宁,邴原适辽东。康成萍浮。仲宣飘荡皆是也。而荆楚又戎马之冲也。独怪夫襄阳多名士。琳琅并耀。一何其从容闲暇也。方熊虎豺狼之众。虓然争人肉。死者如麻。而武陵桃源之人。畊𮢶不改。漠然不闻有荥阳京索之战。于厐公,德操之伦可见已。岂和风所丛而德星临其境耶。尝爱司马德操采桑。庞士元就之坐桑下谈古今。如操,权,表,绍之䧺。彼视为何人哉。德操尝诣厐公。值渡沔上墓。径入其室。呼德公妻子曰。速作黍。徐元直当来。妻子奔走罗拜堂下。须臾庞公还。竟不知孰为宾主。余每思之。未尝不神游其间。不自知身在于千数百载之下。嗟呼。独不得身厕杵臼。窃听其奇论也。是时孔明在隆中。黄承彦其妇翁也。崔州平其友也。意天诏诸君。阴为磨砺熏陶之。以成就其器者。所以幷聚于是。然则虽在四战之地。诸君固有以远其害也。

诏赠辽东伯辨己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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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七年己未。金将军应河死于深河之役。帝诏赠辽东伯。本朝因穪为辽东伯。宋文正公撰其碑。亦书之以此。然明史本纪所不载。本朝国乘所不见何也。或言帝未尝有赠爵。中朝有书生壮将军义烈。私作拟诏。其文流传东出。国人不复考信。遽从而奉之。斯言近之矣。以余观之。不特帝未尝赠封。抑其文幷非中朝所作也。是役也。杨镐以二十馀万兵。四路出师。欲捣建州。期于覆其巢。天下精兵宿将。皆聚焉。征兵于我国。光海君遣兵五千。而姜弘立,金景瑞等将之。及四路俱没。弘立降虏而将军战死。将军之职。乃助防将也。其死虽甚烈烈。朝鲜褊裨之亡。天子何由以闻之。且此非常恩泽。实前代所未有。有光藩邦甚大。何为不登于国史也。帝之诏赠云者。不足多辨。至其拟作云皇帝若曰。呜呼惟我邦君御史。越尔虎贲百尹。惟东藩许国臣金将军应河。舍生取义。朕心所嘉。比厥化者。赠以上功。呜呼。徂玆北酋越蠢南牧。率尔宁人。有指疆土。矧朕卜吉。敢不于征。盖自尚书以后诰命。皆以代异。从未有此体。狂如王莾仿大诰。而为之取笑千载。况皇朝诰命之体。尤不翅较然。此忽作灏噩之文。何为者也。又云巡远不死。仙李无臣。天祥不死。属猪无臣。穪唐曰仙李。宋曰属猪。中州文字之所无也。东国举子场屋中好用此语。系是三家村学究浅陋无识者之所为。曾是以为皇明诰命乎。寡人者诸侯自穪也。天子而穪寡人。亦有是例耶。全篇文辞庸拙肤廓。虽东人稍命能文者。不出于是矣。奈何信之不疑也。将军精忠大节。微是举也。则以礼义之国。无以自解于天下。虽使天子真有是命。非过也。然其于初无是理何哉。

大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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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木百寻。可芘千人。当其发荣也。亿万其叶。一齐敷坼。更无参错。是知从根至末通体皆生意充满。人身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毛孔。触之便觉。更无先后。是知由内及外通体皆生气无有空阙。圣人以天下为一身。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所谓仁也。求仁之道。恕者是也。自此道不行而万物皆失其性。知有己不知有人。知有人不知有物。俗语云别人大肿。不如己之有疥癣。噫。

不仕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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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之言。如日月丽天。万物无有不受其照。世之末也。动辄援引以自解其苟且姑息之谋。愚尝痛之。言不必信行不必果。虚伪者援之。小德出入可也。越礼倍义者援之。孔子不为已甚者。鄙陋偸苟者援之。素富贵行乎富贵。穷心极欲者援之。种种如是。不可殚举。若其不度德不察时。破除廉耻。必求仕禄。此一种人。乃曰不仕无义。然则圣人何故言邦有道谷邦无道糓耻也。又云富与贵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又云不义而富且贵如浮云。何故悦㓒雕之吾斯未信。斥子路之贼夫人子也。

读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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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为天下之主。贼仁义者。何可胜数。遽皆为一夫。不足复为君邪。后人以此病孟子。然孟子必有为言之矣。直论其时形势可也。大名崔述言之近理者乎。周立国于唐虞之际。至于太王。历夏商千有馀岁。介居西戎。距王都千有馀里。狄人侵之而商未尝救。徙于歧下而商未尝知。是商固不能诸侯周。而周未尝仰商为天子矣。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诸侯相率叛去而归文王。纣无如周何。文王灭崇密以至戡黎。使文王为纣臣。则不得擅灭同封之国而取其地。纣又曷为不问也。是文王非纣之臣子明矣。纣于是时。失天下且尽。在周不过如晋之吴,隋之陈,宋之江南,金之辽而已。独天子之名犹存尔。周欲举商则如反手而不为也。斯为德之至。故曰服事殷。服事者。其亦异乎后之诸侯矣。是纣之为一夫。盖已久矣。武王伐之。曷尝为以臣伐君乎。使周受封于商。世世修臣职。且纣有天下自如。为天子自如。虽无道。不得遽为一夫。周虽圣。不得遽起而伐之也。儒者直谓虽天下之主。而贼仁义则君道绝。斯为一夫。无乃言之过急而义之有未安欤。后之人君。又往往恶其言。以孟子为非圣贤。均为失之矣。然则纣囚文王于羑里。及夫赐弓矢𫓧钺专征伐何也。曰六艺无是言也。司马氏述三古之事。可尽信乎。汤之放桀。亦如是而已。

读古文泰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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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辩士之言。有伯者之言。有圣人之言。昔蒯彻说韩信曰。时乎时不再来。劝人叛动其心。辩士之言也。昔晋谋伐吴曰。孙皓死。更立贤主。不可图也。取人国幸其乱。伯者之言也。皆不得不然者矣。昔者桀纣无道。汤武伐之。为民除害而已。固未尝嚣然有恐其或失也。仗义而进。行天之罚而已。亦未尝汲汲焉务其必得也。古文尚书泰誓曰。时哉不可失。圣人不应有此矣。天命绝人心归。陈师渡河。势不可复退。然其为言。必有其伦。汤之誓众曰。夏德若玆。今朕必往。夫圣人之言。固如是也。今也其辞浮而扬。其心贪而躁。是何异于向所谓辩士与伯者乎。且也桀纣残贼。害止于其都。未必如汉唐之君足以病四海也。故汤誓曰率割夏邑。牧誓曰以奸究于商邑。武王伐商。诸侯景从。皆叛商而归周者也。雠纣止于其身足矣。未必其父僇于纣。其祖刑于纣也。今曰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雠。何其甚也。又曰殄歼乃雠。圣人恶人。自有其道。虽怒之无不中节。不应如是明矣。且纣之不善。天下之所同疾也。而于武王何必有血怨骨雠乎。读此书者。或疑武王之德。逊于汤过矣。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

白鸟对丙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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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之夜。大热不可当。裸卧睫未交。白鸟群然来犯。批颊拊髀。奔命东西。力与之闘。死不肯退。乃叹曰大块劳我以生。吾所大患者。以有身也。余于世不胜其疲。重为汝所侮者奈何。上天仁爱下民。并育汝曹。其不可以已乎。世有膏腴之家。肥白如瓠。丰肌肉山。抚不知骨。固汝之所也。曾是不图饭糗茹藜。槁项黄馘。肠薄无脂。血不华色。而反见侵为。或有代为之对者曰吁夫子不思已矣。大气陶匀。纷糅迸散。鲸鲲自巨。焦螟自微。驺虞自仁。蝮蛇自恶。彼不自知其然也。岂惟物之不自知。造物者不能自知其所为也。则未尝勤于鲸鲲。吝于焦螟。又孰能存驺虞而去蝮蛇者乎。是使造物者以爱恶为政也。以爱恶为政。造物不能造物久矣。天生物而不能爱恶物。圣人者出而代其事。以民之好恶为好恶。好恶平而天下平矣。故汲汲皇皇。求害民者而去之。三代以前。人君与民为生。下此者民自为生而君不与。其愈降也。乃至民无以为生。民无以为生。乃有轻用其生者。于是有积骨如山。血流为渊。幸而不底于此。亦皆偸生朝夕而已。天之爱民诚甚。何古之爱民而今之不爱民。古之生圣人而今之不生圣人也。天下之为民害者。盖有所在矣。乃吾属足谓之害民而夫子诘之耶。不见膏腴之家乎。抗月榭于凉台。擢风轩于阴馆。轻縠雾䟽。密簟冰错。帘作水波。帐为烟气。动翅成响。投足而溜。黠者延缘窃入。瞰其睡熟。偸尝锐嘴。辄坟起作樱桃紫。遽呼侍者。爇烛照之。遁逃无所。死而不归。夫子不能备御而惟我之咎。夫城郭不修。诛盗为不仁。盗固不仁。主人非不智耶。且夫穷蔀小民。坏屋𮢶窦。麁麻不近其肩。轻箑不至其手。鹑居鹿寝。未闻其病暑如夫子。虎吏哆喙。剜其肉而吸其血。痛苦孰如吾属乎。官人市夫啖名殉利。冒宪触网。倏堕鸢外。瘴雨毒雾。夏辄大作。虫蛇行于枕席。衣服晦而腐败。及夫狴犴三木。圜土蒸湿。疠气浸淫。与鬼为徒。是又何如也。夫子既皆免于此。尚犹切切然不自宁读书。处艰难数十年。其犹有未熟欤。人生与忧俱作。外物之来。一日十百不止也。夫子无卓然应乎是者。而徒欲捍于其外。夫子殆中道而罢矣。吾属宁足忧乎。绿桐告谢。金风戒寒。与时偕行。反入于虚无之门。夫子虽欲留我而不可得。请少俟之。毋庸为是也。

读周礼丁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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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礼者。周公之真才实学。以谨严精微之法。行广大慈爱之政。盖圣人修齐治平。措斯世于大康。其次序节目。皆载于是。宜其历百世而无所变动也。然自成王再传而有昭王见毒于胶舟。三传而有穆王天下皆有辙迹。彼冢宰所掌之法安在哉。至幽王。又皆绝灭无馀。六关石之重。不可复寻矣。故曰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圣人能立法以遗后世。而不能使后世必守。有治人无治法也。则法何可恃乎。然周东迁。降及于春秋之末。所谓天子者。曾不如附庸。尸居馀气。拥虚名于一隅。性命如缕者三数百岁。必使自尽而已。虽虎狼之秦。竟不敢遽加以呑噬。若是者皆周官一书之力也。

读世说己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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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风颓靡。蔑教尚虚。弁髦名检。土苴节义。伊川被发。识者知其不终矣。卒使胡羯肆毒。函夏沦于左衽。及其禹鼎东渡。周业再兴。元帝既是庸庸。不足有为。王谢之属。亦皆当时人物。不能变革污俗。所谓诸名士。崇奉故辙。惟恐不逮。今以世说观之。王敦身自射日。桓温易君如碁。大逆无道莾卓之流。俨然与常人齿。推誉其美。况如桓玄篡夺。仲文为跖犬。幷皆奖其风流。认为贤达。伤风害义。足为寒心。刘义庆袭其緖馀。都无分别。穪敦曰王大将军。穪温曰桓宣武。穪玄曰桓南郡。是不知世间凶逆之为可恶。风气如是。国祚之不长。良有以也。

杂问庚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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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喜怒哀乐未发时何时也。未发时圣凡同异如何。

未发性也。性无圣凡之异。此不可移易者也。若言圣凡之未发有异。则恐伤于性之体面。故先儒论未发。皆谓圣凡一般。夫然后大本不致歧贰矣。然愚窃疑语性则无圣凡。论未发则有圣凡何也。性无圣凡。养性非凡人之事也。观子思立善之旨。所谓未发之中已发之和。原指君子而言。未尝兼众人也。曰可离非道。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此言知道之不可离。而用功于未发者。惟君子能之也。又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是以君子必慎其独。此言知隐见微显之一致。而用功于始发者。亦惟君子能之也。故继之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正承上文戒惧慎独而言。是君子之事。非众人之所能也。夫此心存而后。方可言未发。心不存则恍惚无捉摸。发与未发。俱无可议。众人者素不操存。其心地如水银在掌。荡漾翻转。一日十二时中。或有介然之顷。抑岂无未发时节。然瞬息已复失之。不过为石火电光消息。初不能自知其发与未发。故单就其介然之顷而为言。则便当与君子无异。然君子之未发。有本领者也。众人之未发。无本领者也。其气象不同。貌㨾自别。岂宜徒以其未发而遽谓之中乎。故知中庸首章。本皆学问君子之事。非众人之所能也。夫不偏不倚。为天下之大本。此岂贩夫灶妇无赖市儿之所与论者耶。或曰然则子以未发与性分而二之可乎。曰非也。性无圣凡。而养性非凡人之事也。今未发已发。乃为能养性者而言。非混穪众人也。盖圣之与凡。性虽同而未发则容有分数。未发虽同而中则不容皆同。非谓其性与未发之为二而未发与中之判异也。正以有功夫与无功夫不同故也。假如赤子之纯一。壹与圣人无异。然岂真皆圣人耶。

程子谓才有思。便属已发。然则未发是何时耶。后人于此处易错。故学者论未发。多入于玄虚窈冥不可思议之境。使人手脚无著。所谓言语道断。心行路绝。圣人垂训。必不如是也。子思之言。原自平易易知。恐不宜推之过高𮢶之过深。反以自生昏惑也。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或问未出门使民之时如何。程子曰此俨若思时也。愚窃谓喜怒哀乐未发。正俨若思时也。俨若思者。非有思也。方其宴居。存心在里。有本体之明而无外事之接。昭昭不昧。澹澹无思。如镜之未照衡之未悬。此时于七情。都无所倚。不得不谓之中矣。有戒惧操存之功者。乃能有此时节。岂众人所皆有者乎。故知未发不得通圣凡也。

李延平教人静坐看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盖为学者所病。在其心纷扰。未尝一刻虚静。大本所以不立也。故令其用功于此。则大有助于涵养。其意甚好。后来亦有弊端。夫标月之指未尝有差。沿流者滞指而迷月。遂或埽除百为。专用心于昏默。渐入于释氏之黑山鬼窟。庄子之枯木死灰。又有求之不得。转生疑惑。意见成障。多生葛藤。与儒者法门全别。不知圣人立言。明白坦夷。如干简坤易。易知而易能。未始有冥昧恍惚也。然不失之深。又失之浅。若以未发之中。谓众所同有。则恐有不然。易传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心体如是。初无差别。然此两句。乃指圣人分上而言。非兼众庶也。今未发已发。与易传所云正是一事。岂有异乎。

圣人之未发如何。曰非愚浅之所得而知也。然窃意圣人与天相似。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太虚寂然。无有声臭。云行雨施。䨓风鼓动。万化自然生遂。方其云雨雷风之作。本体寂然者。固未尝动也。及云雨收而雷风息。还复寂然。是静亦静动亦静也。圣人之心。与太虚同体。物来顺应。无迎无将。终日酬酢万变。固不害于寂然者。众人之心。不昏则扰。固无可言。能志于学者。又以居敬不笃。私意害之。故自卯至酉。未发时绝无而或有。乍得旋失。莫能保守。此日用言为。动辄过差者。其咎专在于未发时无功夫也。

问程门以大学,西铭幷穪。

天地万物。本一体也。人得其理而为性。是谓之仁。仁者视天下为一身。原无隔别。人之一身。血脉流通。发毛爪甲。亦无不相贯。一有不贯。则便不属自己。痛痒不能知。故手脚风痹。号为不仁。圣人之心。以四海为家。家众有疾苦。不合恝然坐视。理应同其忧患。若家长自奉便好。妻子奴婢有饥寒怨咨而不知。成何道理也。尧舜病博施。禹以天下之溺犹己溺。伊尹耻一夫不获。周公汲汲。仲尼皇皇。职由是尔。众庶冥顽。物我之私。隔塞蒙蔽。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以为他人利害。何与于己。禹与伊尹。洵多事矣。大学宗旨。不过曰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入学之始。即教以仁者之事。先自明己德。便欲天下之人。亦皆明其德。使无一人不如己。盖新民有未尽。即明德有未至。非二事也然后。充得仁者万物一軆四海一家之度量。不如是则于圣人分内有亏觖。此即大学之旨也。后之读者。汩没于文义。章句传注。剖析甚精。而反或遗其大义者有之矣。然先秦以上文字。多混沦含蓄。未必拈出其意。如后世讲章破题。一发说尽者也。张子以世之不仁者自私自利。全昧乎万物一軆四海一家之理。甚至父子兄弟。已推为身外物。昏愚难医。诚可叹矣。故试作此篇。以乾坤为父母。四海之人为同胞已。却干其家事。尽心教育。使皆得所。所以破众人自私自利之障。命之曰订顽。叔程子改以西铭。盖言仁之体量本如是。如是而后。始为尽性而无憾云尔。初非为大学作注脚也。又非依傍而有蹈袭也。然其旨自与大学一串。故程门与大学并穪也。朱子谓西铭前一段如碁盘。后一段如下碁。其文如今场屋文。贴题比类。逐段排纂而出。是宋人文也。

问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既是主一无适则内也。义亦内也。不既偏于内而亏却外面乎。

此两句。恐是内外交股说。不应只作两扇对讲也。三代之学。皆主容貌威仪。制于外以安其内。外体正而后内志直。故凡言敬。皆主容貌。盖先秦以上。论学未尝及心性。至宋始讲性理。十分精密。学术亦自以时世而异。不可不知也。以主一无适为敬。程朱方有此说。若在孔门则只宜主貌而言。今敬以直内。是由外而治内也。义以方外。是由内而治外也。岂不是交股为义者乎。然作两扇对讲亦得。敬主心内也。义主事外也。终不及交股之为密。

惜宝辛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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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水之金。昆冈之玉。世之所谓宝也。然其得之与不得。非天下所以为轻重。又况非夫人之可得而有乎。于此有宝焉。语大则天下不得。不可以有为。匹夫得之。可与王公争其贵。晋楚敌其富。又况夫人之可得而致也。其宝乃无可与比。莫之御而不取。则不智孰甚焉。且夫金玉之为物。居有守藏之谨。行有负赍之劳。人思欲之。盗思夺之。取之也有禁。用之也有尽。多积之则灾厥身。是宝也藏之于身而人莫见。赍之于心而人莫知。长无盗贼之忧。极力取之而无禁。终身用之而不尽。积之愈多而愈美。其为宝何如也。善治之则为圣为贤。令闻广誉无穷。次足以华国而荣身。显其祖先而昌大其门户。在乎乡党也。贱而人不敢侮。贫而人不敢鄙。处高者如虎傅翼。处卑者如莲出泥。坐穷千世。若遇朝暮。周知万国。若谈邻里。无所往而不宜。其利有如是也。无是焉。则有目焉而瞽也。有耳焉而聋也。有口焉而喑也。行尸而走肉也。衣冠而禽虫也。无所往而不窒。曰是宝也何宝也。文学是也。知金玉之为宝。而不知文学之为天下之宝。乃或厌而弃之。是诚天下之愚也。夫采金玉者。缒险𮢶深。不避虎豹蛟龙之患者。以利之所在也。然金玉之利几何哉。今读书者。无其艰险而获利不赀。然且不肯焉者。是智虑浅短也。不谓之天下之愚。不可得也。

发蒙正轨癸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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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观乡曲子弟。龆龀上学。及弱冠。文理尚犹蒙然。不能离经。如是者十常八九。岂皆冥顽不移之性耶。近岁颇倦于口授。始知其病之所在。盖下等根器。不更辛苦。任其放散。不循绳尺。职此之由也。

何谓不更辛苦也。乡塾通行之法。幼子始受周兴嗣千文,朴世茂童蒙先习。此时音而不释。继以曾先之史略或江贽通鉴节要。始教之以训释。年稍长知觉稍进。塾师一向为之释。未尝使之自释。至十五六岁亦然。夫至十五六岁则能读十五六行矣。犹不能自释。一受塾师之释然后。能释之而能读之。一再读而退。观者便谓其文理几通矣。教不难矣。师亦谓然。父兄亦谓然。自己亦谓然。于是授之以经。先孟子。乃于集注。蒙然不知向方。又为之释焉。既了一部。罔焉无有也。次受论语。又为之释焉。既了一部。罔焉犹前也。尽四书三经。罔焉无有。亦犹前也。奄反二十馀岁。髯苍苍而骨棱棱。而无所成。遇诸子杂文。口棘而不下也。得营关邑令。眼眯而不省也。场屋体不能成篇也。寒暄书札。不能成文。坊里诉牒。不能成言也。夫自上学十数年。尽四书三经。竟面墙而止。此其故父兄不之知也。师不之知也。自己亦不之知也。只委于无才而已。呜呼。岂事理乎。然则此其故谓何。不更辛苦也。何谓辛苦。传曰有生而知之者。有学而知之者。有困而知之者。困而知者。下等人也。不困则不知。今乡曲子弟。皆下等人也。曾不有以困之。安能有得也。困之奈何。使之自释焉已。心窦未通。不叩则无以启。用心艰苦。所以叩也。发蒙正轨。舍是无术焉。盖为之释则用力省而易。自释则用力难而遅。为师者不能耐烦。弟子所自知者。无不解说如流。弟子即乐其易而不受其劳。然及夫头角长就。物欲皆通。而文字之窦。犹然混沌未凿。其坚如五石之瓠。若夫浅易者。能循例通之。是乃岁月积久之故。岂文理之谓欤。

何谓不循绳尺也。百工艺术。皆有绳尺。不由是则倕般不能成一器。教小子。先正绳尺。学书善否。乃绳尺以后之事。今乡塾小儿。或受书不诵。诵不背坐不跪手无挝书无筹读无程。释文谓之解义。作字不依点画。若是而责其学不就可乎。夫小儿未有好学者。特畏夫诵不通则有责罚。黾俛为之耳。使无诵之之忧。则孰有读之之诚。诵而不背则神不专。坐而不跪则身不端。书无筹则如行路。不知里数。是谓盲行。手无挝则视散。视散心不到。读无程则惟意所欲。漫无准则。是皆无当于文字。而违之则学文不能成。始驯游牧之驹者。不以辔衔鞭策。则王良亦何以驭。聚乌合之众而无纪律。孙吴未闻其能将矣。

然则欲其更辛苦奈何。授小儿书。先定法。凡句读浅易可知者。必令自释而勿遽为之释。不中则令改之。又不中又令改之。再三则无不通。如是渐驯。稍知释文法例矣。必减其行数。如胜五行者。止授三行。至能胜十二三行。将明日所当受者。使先理会定其句读。一通然后许来受。有决定可知而因厌烦不肯寻思者。斥之使复。谴罚随之。务必自得乃已。果能此道矣。冥顽不移之性。尚矣常在。凡品上学数十年。宁有不能离经者乎。稍有文性者。其通又易矣。既冠者读四书。所须于师者。只义理典故也。宁可复垂头学其句读。若小儿乎。此其人无耻之甚也。故读经传。尤当自为理会。以至小注语录。逐一究索而通之。虽坐是阙日课。一章费数日。不得不措也。俗言三冬必了一部。此言文理既就者也。若盲行趱程。囫囵经过。就一日了一部。亦无谓也。

欲其循绳尺奈何。授小儿书。先定法。必诵念精通然后授之。不通则斥令改读而进。二日重犯者。必罚无姑息。且幷诵其释可也。诵必背坐。受书必跪。必以挝按字。一日定读几巡。一读定几遍。违者罚。假如二十遍为程。则不及数固不可。过数亦不可也。何也。一越程限。有过必有不及也。严为之制。不许有违。此训蒙之绳尺也。至若字义字音。释文训义。明核了然。斩斩有常度。亦绳尺中事也。操椠作句也。书注必令楷正。偏旁点画。毋或差谬。幼时习误。欲改甚难。故易曰童牛之牿元吉。乐放纵恶拘检。天下之常情。况乡里小儿。纯无教养。放逸如豚犊。不纳之绳尺。而苟谓教学。妄语也。自既冠以往。勤惰在其人。童蒙不能善导。父师不得辞其责矣。小学之方。具在经传。玆不论。

夫击蒙而用此法。不免煞用辛苦矣。然天下岂有不劳而得者乎。大劳则大得。小劳则小得。不劳则无得。今初学举未尝知劳。宜其学如牛毛成如麟角矣。最可闷焉者。子弟学于家庭者甚鲜。类多父兄无学。委之于师。一里醵力而延师。躬亲耕耨。分钱升斗。不敢妄使。其于教子。即不吝其入焉。是亦割膏血而奉之也。若是者徒欲刷其墙面之耻而赖支门户。其心可谓苦。而所望亦大矣。十数年之间积其费。或为小民一家产。而其子乃终无成。孟浪孰甚焉。以舌耕为师者。可不讲究其法。尽心力而教之。以免素飡之愧乎。余今为是者。亦出婆心而已。

读书二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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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而后。能作文固矣。余谓作文而后。乃能读书何也。凡文字皆有法。只得其辞而不晓其法。则不知古人妙处。是谓村学究。何谓文法也。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六经不可以法论。然后世作文。无不由是而出。自左庄班马。至韩柳欧苏。其法始备。规绳尺度。森然不苟。读之者先求宗旨。次寻结构。结构不寻。则宗旨肯綮之所在亦不出。铺置次第。脉理段落。支分节解。了然昭晰。乃可以贯其全体。而作者妙处始露。如相地者。晓其龙势局軆皆中于法。乃能得正穴。相作室者。晓其结构绳尺皆合于度。乃知匠氏之能。此不易之理也。今之读书者。只为作时文。作时文者。读书不必求法。略得辞义皮肤则已。摘其文句。足以成篇。不寻结构。未尝有妨于取科第。故文法在所不言。然班马韩欧之文。童习至白纷。问其何以妙乎。则不能置对。既是韩欧班马自然应妙。古人已皆推服。举世无不诵习。我不得不谓其妙。此矮人之观场也。矮人观场而后至。长人蔽遮不得见。已而满场大笑。矮人亦笑。或问汝何所见而笑。对曰长人皆笑。必有可笑。故吾亦笑。理固得矣。何有于己哉。故曰作文而后能读书。甚矣时文之弊也。况于六经四子书。望其认而有得耶。然能读班马韩欧而知其妙。亦于六经四子书。必不至孟浪矣。

凡读书只求之纸上。未有能文者也。何也。东国人所读。皆中国之文也。中国之文。皆中国人言语也。中国言语即文字。东国言语文字为二事。已固判然不同。一切以东国求之。岂无乖戾乎。村学多认中国言语亦如东国。又认中国读书亦如东国。有所谓口诀。又谓中国有谚文。蒙然甚矣。何以文为。此只求诸纸上之故也。且言语者。竖之千岁而变。横之千里而变。故秦汉言语。有变于三代。唐宋有变于秦汉。明清又有变于唐宋。此以世异也。秦人言语。不同于吴越。楚人言语。不同于齐鲁。此以地异也。不考其递异而株守章句。不亦难乎。中国风谣被服宫室。古今不能无变。况东国一切皆异。而载于文字。罔非中国者。一切以东国求之。岂可沕合乎。故训诂不可不通也。形名不可不讲也。字义不可不究也。中国风谣不可不知也。只求之纸上。未有能文者也。

学叹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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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儿童上学者。假为百人。而后能文者。不过一二何也。以其文理不透也。文理不透何也。以其读书不精也。读书不精何也。以其读而不能思也。夫制器用作书画者。固以目视而手应也。若文理则没形象者也。以心而不以手眼。徒倚口念而全不用心于思索。恶能有得耶。子曰学而不思则罔。罔昏昧无得也。夫才慧过人者。略绰讽过。亦能了解其义。顾今世乡里子弟。皆下等根器。所谓困而知者也。以困知之资。不用困知之功。是却行而求及前人。宜其上学一纪二纪而卒皆无得也。困知之功奈何。曰思索是也。

朱子曰。第一项用十分工夫。则第二项只用八九分可了。第三项只用六七分工夫可了。此天下读书能文之要诀。而学书者漫不知何事。可叹也已。

朱子曰。读书如煎药。煎药始用武火滚沸。然后用文火滋养也。又曰痛理会一番。与血战相似。乃以意思涵泳之。痛理会即武火也。涵泳之即文火也。

逐句逐字。不要放过。寻绎其意义。究索其旨归。使句句段段。皆自相发明有著落。首尾相顾。表里相衬。必要全篇昭晰通晓。于心下毫发无疑。睡中唤觉急趣。其对亦如注水于壑。沛然不滞。此是十分工夫也。第一项既如是。始讲第二项。则顿然自别何也。第一项用力既到。其心孔已开得几分故也。

解经义。谓之硏经。硏之为言碾也。碾药为末者。欲其极精极细。有些麤滓则不可。岂徒解经为然。凡文字皆当尔也。故曰支分节解。脉络贯通。譬屠牛者其支体骨节。一一分解。字句段落。剖析无馀。然后将全篇看其脉络。内自通贯。离之欲其无粘著。合之欲其无欠缺。斯为读书法也。

夫欲若是者。非麤心厌心可为也。故曰欲耐烦。不能耐烦则无可为也。故曰沈潜。若鱼之窜饮沙中。通身不露。塞断旁门。归并其志于一路。断此身心陷之于册子里面。穿穴其内也。故曰读书不见行间墨。始识当年教外心。有疑则思。有不思。思之不得不措也。有不得则舍置馀外。专从事于此。如老鼠咬棺材。皇皇上下。惟觅一啮入处。至于心绝气尽。铜墙铁壁。了无孔隙。乃放下不复致思。稍闲仍复拈理会。行住坐卧。心心念念。单在于此。久之必通。所谓忽然撞著。动地一破者。真有此境矣。朱子曰。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朝豁然贯通。岂欺我哉。故曰欲如是则非麤心厌心可为也。

夫如是则塞者必通。昏者必明。于文理始见罅缝。见罅缝然后见意味。凡读书以见意味为消息。未见意味则虽于辞义已晓。此皮膜而已。不能以文矣。此乃天下读书能文之要诀。此即第一项用十分工夫。第二项只用八九分工夫可了之谓也。

今之读书者。以困知之资。不用困知之功。但务读诵。不曾用力于思索。故自上学或一纪或二纪。而其中犹昏昧。及其长成。而于文理。若从布幔中视其外。矇眬不明。瞢𧄼不白。终身止于此何也。其心孔本不开也。心孔不开者。由不曾用力思索也。故虽读了六经诸家。诵读无碍。而见罅缝则未也。如是则矻矻对案。童习白纷。而蒙然不辨甘苦。李杜之诗。韩欧之文。龆龀学习者。问其何为而谓其圣也。即茫然不能置对。问其篇中何处为命脉最紧也。亦瞠然不能指出。只有周罗弥缝。避其不知之耻而已。此实朱子所谓矮人观场者也。读书如此。与不曾读者无异。抑以是自豪。以是骄人。而傲然不知为耻者多矣

然则向之所谓百人上学。而能文者不过一二。其故可知也。夫既上学而有一二年止者。有四五年止者。有七八年止者。此皆有事。不能卒学者也。余之言。岂是之谓耶。谓其无事而始终学一纪二纪。而终无所成者也。无事而始终在学一纪二纪。而无所成者。以文理不透也。文理不透者。以读书不精也。读书不精者。以专于口而不于心也。夫以下等之资。教之不能得其道。及其无成而止。乃归于读者之昏钝。岂其理耶。

夫我国之文。自燥发上学。皆为科举而已。科举之文非文也。直俳优娼妓之取悦人也。其所读书。不知义理无害也。不知意味无害也。不知出处无害也。不知作法无害也。夫其义理意味出处作法。其于作场屋文也。知之无所加。不知无所害。场屋文之工拙。初不资于是也。是故燥发读书者。所谓义理意味出处作法。皆所不讲也。岂惟学之者然。即教之者已然何也。其教之者所学。固如是也。然则读书而不文。恶得以专咎于学之者乎。

示学徒壬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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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孰为第一大事。曰不虚生也。不虚生奈何。曰知道也。知道何先。曰求放心也。孟子曰。人之与禽兽相去几希。君子存之。庶民去之。所争只此也。故又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心不放而后。始可议于知道。求放心奈何。曰程子云心要在腔子里。此一句无以尚矣。朱子解之曰。只要时时提撕唤得主人公。常在常觉。欲心在腔子。则此数句无以尚矣。然实下手用功。然后渐得路径。天下事始有分数。不然使其富贵才华。亦虚生也。

戒儿续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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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冠于癸亥。有戒儿手帖以贻之。洎丁卯先府君下也。既而儿子改名建初。二子以壬申冠。曰建采。三子以丙子冠。曰建标。久后得此帖于巾衍。已二十年矣。乃复书其后。以告二儿曰。吾少为贫不得家食。自汝等学语有知。不能耳提面命以教之。且吾读书。不知修省。暗于事机。所行皆苟。汝等气质之偏。习染之陋。皆失于及早谕教。荏苒既冠。已有扞格之患。采之病在卞急。短于耐烦。标之病在轻忽。短于详审。二者俱非负重致远之器。此平生之事也。吾事亲。乏愉色婉容。其于先意承志。蔑如也。追恨何及。默默自讼。俯仰愧怍。点检生平。若黥劓者。没齿不得为完人。然则事父所不能者。以求于子。岂可得耶。故不敢责汝等以承顺也。然在汝等。亦何可自诿以效我为无伤乎。吾家久失仕宦。又不力穑治生。凡属人道。皆亏阙不举。无以自同于人者久矣。惟有读书敕躬。可以保有门户。而汝等俱于此不甚留心。此吾所甚惧。未尝一日放心。而亦不数数为言也。吾于梦想之外。蒙受国恩。若是隆重。负乘致冦之忧。不须臾忘。未知汝等能軆此否也。吕新吾戒子诗曰门户高一尺。气焰低一丈。华山只让天。不怕没人上。此言可佩也。胸中若着一点矜心。则种下病根。随而渐长。触处发见。己不自觉而人之指之也。不止十手。使吾坐受毁辱必矣。骄则百福不集。惰则万事不立。人生百病。此二字最不可近。勉之戒之。忠敬恭勤忍五者。菽粟水火也。一日离之不得。与此相反者曰伪也苟也傲也惰也躁也。有一于身。不幸孰大焉。令采号曰忍斋。标号曰审斋。各与以对证之药。汝等顶着勿忘。则自然有裨益矣。吾馀日无多。然一息未绝。当用力于反躬之工而已。若汝等所务。岂在他乎。以上若干言是也。吾既为建初言不愿为文人。然此为能文者言。若原不好文者。又当祝其好文也。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盖论为子弟则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教人则以文为首。言各有当也。不好文则百行无所于资。吾见人家衰替者。大抵以文学先坠。昔原伯鲁不悦学。闵马父曰原氏其亡乎。学犹稼也。不植将落。古人之言如律令。犯之必有罚。不爽铢两。汝等吾既不能教诲。又无所遗以产业。为父之责觖矣。然所望者。能使吾得瞑目而逝则无憾矣。

过庭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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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见三儿同案食粥而有感。乃书而告之曰。吾赋命畸孤。生平不知大被之欢。今老矣。见人有白首友于。则喟然叹息。吾所不能得者。汝曹能有之。岂非幸欤。吾贫而拙。汝曹既皆娶妇。片土无所遗以为生业。使其被服冠履极窘艰。不得与凡人齿。所愧者为父矣。然分也可奈何。使汝曹华衣美屋而䦧墙失和。孰与湛乐怡悦而同咬菜根乎。常棣之诗。为天下万世仁兄义弟者读之。无不流涕。而苏长公所谓周公与管蔡恨不茅数间者。其言尤可悲痛。汝曹知之乎。然余尝见豪富兄弟以豪富而相忘。贫窭兄弟又以贫窭而相怨。岂不皆以自私自利耶。汝曹苟无意乎悦亲则已。不然者兄弟相爱。毫发无以私欲伤天和。如缪肜闭户自挝。牛弘不问射牛。刑于闺门。常见乐意盎然。则得汝曹菽水之供。甘于列鼎。可以终馀年矣。汝曹见吾有何足乐者乎。穷老独居。万念灰冷。所谓生人之趣都尽。若见汝曹有失于恩爱。则增吾之悲。激吾之恼。含恨入地。将不能瞑矣。时时念此书。孝弟之心。庶可油然而生。从而怵惕有省矣。吾不多言。汝曹勉之。

习蓼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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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幼孱弱善病。凡儿辈戯嬉驰逐。一切不敢与。性又极拙。于衣服玩好华丽可悦者。不知爱慕贪欲。惟自五六岁。先人时时教以文字。则不顽钝。然亦不能慧悟惊人。八岁受少微通鉴。颇解意义。不贻长者恚恼。晓律诗粘法。每夕先人作一首。教之随步焉。妇女谚文则不教而解。能看谚翻稗说。九岁十岁受经书。十二岁讫七书。

壬辰岁大饥。学徒皆散。家中饥馁。遂废课读。癸巳春。至数日不能举火。入于官赈饥户。凛凛免沟壑。是岁秋又饥。于是先人为归死墓下之计。负戴徒步反梧山。求二间屋而居。先人往客于汶浦族叔所。余采樵而爨。腊月先人遘疾归。取汗而愈。先妣继之。甲午正月弃世。余又病而再痛。满身浮肿。先人独守救疗。昼夜竭诚。得免于死。幼弟失乳者亦染疾。而先人以救余不暇及。遂夭亡。其时事尚忍言哉。于是先人客于赤只族叔所。余依伯父而居。时经大病。不得充补。仅能糊口。饥形鹄面。见者危之。犹时助樵采井臼之役。种田执耝耰敲旱块。掌指茧坼痛楚。不可复执。盖有生后创当也。被老雇奴怒而谇。自念身世。呑声不敢哭。盖幼以才名见穪。十二岁能行诗押韵。遂遘凶祸。自此永谢读书。没于畎畒中。无复望为文士。肝肠摧裂。欲穿地而入也。

是岁四月。始得稿葬先妣。戚叔李君明丈来葬所言汝已读经史。文理夙就。因遂弃去而就农畒。此可忍为耶。京中白进士某。为其子求同榻。吾已为道汝事矣。葬后必随吾去可也。于是泣辞而行。至后洞谒先生。蓬发垢衣。一樵竖也。孝承少余一岁。见其面白如玉。美秀都雅。觉我丑秽。不堪相近。自此复寻文字。续已断之弦。耕久芜之田。始颇龃龉。稍稍认其旧路。然鲜民之生。枯鱼衔索。如田单死守孤城。前无可仰。刘裕已逾大岭。退无所归。呑辛忍苦。俛首书册。余赋性狷愚。知巧之窦全塞。年十五而犹然七八岁也。凡利害得失荣辱毁誉之等。蒙然不晓。混沌未𮢶。惟于文字。泾渭早分。

先生左右无服役。余身皆为之。夕铺衾褥。收顿什物。朝起扫室堂奉盥槃。洗涤虎子唾壶爨室。客至给使唤。科举时为众客进退其食案。若是者三年。夏暑棉衣。夜衣不脱。经月不得澣。忍烦恼作诗文。袜穿十指尽出。又多汗垢腻黧黑。长者呼唤。不敢遽至前。虽同处者。自嫌淟涊。未尝狎坐。冬月寝障子外。无衾褥。以木棉幔自覆。卧冷弓腰挛膝。睡一回觉。不能复焉。一食才三合。而亦未尝尽之。当寒常不羹而馔物多冰冷不堪嚼。盖寄于群婢之手。固宜尔也。

余十馀岁。能读群书。顾家藏书册。屡毁于火无一卷。贫不能买。而乡中绝少文人。先人动至三数十里借书。然不肯举全部与之。读一部经。鳞次往返。其劳如此。手抄唐诗及古文数卷而已。及至京见类苑丛宝。大喜不住手。看之未几日而尽。既又见事文类聚。益奇之至忘寝食。晨未起苦待昕明。数视窗纸。尝有登武科者。率倡而至。市人街童。群拥而入。喧噪盈庭。在坐者皆往。余手书贪观。都不省也。众皆笑。其中有一人叹曰。汝后当大有事矣。

夏月。拟以夕课。日连诵东人行诗一篇。盈百而止。每朝写昨所制诗。从读东诗四五遍成诵。夕食后有顷出坐前轩。幷第一篇合诵。日增一首。稍稍富至六七十。则人谈不敢和。人睡不敢随。孤坐疾念汔乃寝。往往月堕鸡鸣矣。

丙申服阕。四月娶妇。先人手伐木结屋三间。其秋迎妇归。始作家计。草刱荒冷之甚。妇初归安之若素。色不愁。余及期归视。才数日即去。绝不知眷恋。甚矣余之戆也。自是一岁仅数三归家。年方二十岁。长时独宿。未尝牵于闺房之思。亦不犯房外。是余禀阳气素微之致。乃赋受偏薄。非以恬淡寡欲也。距家八十里。常患脚疼足趼。穷日力乃达。备受辛苦。至今念之。犹齿酸也。

己亥岁。孝承擢武荫别荐出仕。余始辞焉。一住六年。无毫发匿情之事。故后复数候而内省无怍。内外家众见余。亦坦然焉。不得以一壶酒献先生。而为弟子职则颇效劳云尔。羇旅作苦。备尝艰窘。动心忍性。增益所不能者亦多。且习于饥寒。以余脆薄。疾病遂少。周甲所未能自期者。奄已逾之。孟子曰生于忧患。岂不信欤。

余素性山野。非习染所能移。客游辇毂数十馀年。终不能味之京华子弟修餙衣冠都冶。未尝浮慕艶穪。门户微垂为编氓。流涎一第非异也。然自弱冠后。见放榜簪花而行者。恬然也。出城渡江。见野色平楚。荒陂流水。胸旷神怡。自结发好古人隐沦高尚者流。欣然有契。爱诵归去来辞。及为井大春,梁伯鸾,庞德公,武攸緖,李邺侯作赞。岂非天赋穷寒。凡属荣达之类。皆非性分故也耶。故功令时文。黾俛就之。亲在故䂓应式年试。为诗义两技。若赋表策等。不屑为之。自十七岁入场屋。不借文于人。而数奇连绌。呈券而退。得失不躁于中。既黜亦无事。梣溪经台数公。虽眷爱甚至。未有一言开口乞嘱于试官。其拙如此。故至四十始成进士。则自分已足。希觊初仕。绝不萌心。与亲友语。未曾及之。监役之授。已是梦不到者矣。

余始为诗。无师受。肆行为野战之兵。及遇甘山。屡被叩击。辞穷析木。稍稍知古人文不可以麤心读。且得闻诗之妙处。始为文。亦不闻旨诀。胸中有勃勃欲出者。操笔试书而不知中用与否。李长湍仁圭携示桓斋朴公。公辄穪赏欲见之。往谒焉。布衣居桂山。因问学古文则可成否乎。公曰无虑也。须勉旃。自是稍稍为之。然未知其法。及见梣溪公赏之。且曰以之酬世取用。此已多矣。然君本领不凡。充之则足为大巫。安于小成未可也。于是知文不可漫作。继而经台金公,圭庭徐公辄见奖与。文章则经之遒拔踔厉。圭之简洁矜严。皆我师也。二三公数得从游。不以鄙陋。引与之娓娓。所资益不赀。桓斋既贵。希得数见。而亦在青眼之列。有目击道存者。长藕之文。沉潜经术。䌹堂古澹隽雅。俱以畏友事之。若姜秋琴之踈宕奇健于诗文。眼有珠腕有鬼。谓余可与言。为之倾倒。不能肆力以究其成。是余懦劣也。然于著作。稍免面墙者。追游诸公之力。焉可诬乎。

先交矩堂。最被开发。后善涧庵。深相切磋。矩堂大隐城市。学甚博而见识极高。外若时俗而胸次旷远。达生安命。不见知而无闷。亲交满城而鲜能知其所蕴。涧庵温润孝友。醇谨而鉴识。文艺甚有精裁。湖山雅好文酒妙趣。极是名士。与余为风斤之质。及没有绝弦之悲。而矩堂今存。老衰穷饿甚矣。

己卯春。监役除旨忽到。瞿然惊异。闻物议将以外台复职。经台曰。此人方在屡空。得斗禄为急。若授外台。是杜其门也。桂坊可矣。外台虽从仕后。亦未晩也。余谓诸子曰。外台于吾滥矣。曾无所修。若何以穪桂坊。以今时势。亦何敢冀。但此为先祖所履。虽得之。分不能从宦尔。然于孱孙。亦足荣矣。监役已为非分。况其可置妄想耶。至若今所被职名。诚变异也。

余十五六岁时。知有圣贤之学。好看性理等书。抄录成卷。为学功程阶级。具知其节次。然不能下手用切。无良师为之指路。禀性懦而无勇。为贫贱所驱。流浪东西。闻长安之美。西向而笑。终身拟议而未出门。以记诵词章诗酒追游。消耗光景。奄过良时矣。

然于此事耿耿在一边。盖未敢全然忘之。慕仰先贤倾向善士之心则未已。在京也。屡拜任持平丈。承闻緖论。又数从金真宝周教游。移怀仁。谒石村宋先生。与其子弟好。移清州。谒鼓山任先生。与其门人过从。是如卢居士目不识字。往从五祖于南岳。而不敢至前。为诸僧磨面而已。齿发衰堕。鼎器败坏然后。霜降水涸。天根始见。圣贤之言。乃觉亲切有味。就自家身心。体贴见得平生从事文字真孟浪。所为皆苟且。无一事合于法度。愚暗昧几冥行颠错。以致道理欠阙。治身理家。着处觖漏。懑然愧悔。抚躬自讼。而日在桑楡。穷庐悲叹。不谓遽自当之也。

学者入道。专在识其端而推广之。孟子谓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朱子曰。因其所发而遂明之。昔张思叔因读孟子志士不忘在沟壑。心有契悟。以此入头。渐至于大成。余十一岁受此。能心了不忘之义。此亦不易得也。苟能因以开导其慧窦。则岂不前途有可望矣乎。遂弃而灭裂。甚可痛惜。十八岁时。从家赴京。在道理会心字。反复不舍。至逾高阳砺石岘。忽然许多心字。迸在面前地上。活泼跳跃。如水中捞鱼。掷于地者。行数十步方灭。此正心花顿发时候也。使不舍此妙境。缉续逶迤做去。则庶几有得矣。仍复弃置。已明者还塞。石火电光。倏忽失之。又尝骑马行。默自思索。猛有省悟吾生其与马无异乎。彼不知背上乘载何物。所向往者为何。惟见了然一路。及就歇于店。卸担解鞍。但背上斗觉轻松。不知是何故。已秣牵出装载。觉背上复重。竟冥然也。乾坤之道易简。百姓日用而不知。习而不察。醉生梦死。冥蒙俱尽。智愚一辙。人皆曰予知而莫能免也。不亦悲乎。此一念。又好消息也。不能续而绎之。终竟无得。由是观之。幼少也。非全无本领。失其养。遂至无闻。亦岂命也耶。自庚辰九月以后。满心危惧。兢兢若有罪戾将至。祸殃斯生。早夜自省。惟有反躬之功以汔瞑目。鼻间绵绵者一去。万劫不可复期为人身而胡乱得过。痛有甚于此者乎。微躯极无足言。而犹煞吃辛苦。一日溘然。儿辈并不能记矣。故自叙其事。为一编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