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逸史/第00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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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故剑求原借,新诗觅却真。巧将宣室事,翻出凤台春。其一
咳唾皆成玉,能禁恋寸衷。但教谐凤上,那惜星在东。其二

  话说李公主被缩朒设计,著人巡察勒索已多,滞渐匮乏,欲苻雄画计。苻雄道:“昔梁山泊人马已多,粮草不敷,分拨小头目,于各处要地开张酒店,见有巨商大贾、贪官污吏往来的,用蒙汗药蒙翻,取他些无碍金银应用,神不知鬼不觉。公主何不学他,也拨些了得的人,到五县要路开张酒店,取些来用用?且取朝廷子民之财,还以供朝廷巡兵之用,岂不是个至公至当么!”公主笑道:“公也未必公,当也未必当。只是事至如此,不得不行了,就烦舅父做来。”苻雄领命,回至寨中,唤集百馀员裨将到来,挑选十员能通各处乡音、玲珑精细的,教他分投五县要路作事,每人带熟瑶四名相帮。

  苻雄复出宝剑十张,向众裨将道:“公主今年十七岁了,吾观山上并无一个才貌相当,与公主作得配的。尔等可将此剑各持一口到店中,摆设在后堂,探看有人才出众、年岁相若者,便引至剑所,如此如此,既可以知其内才,又能诱他上山。尔等各宜留意,得人为上功,得财次之。”众人领剑各辞下山。

  今且不表众人,单表一个姓马的,名唤做阿摩,带了伴当一直来到从化县通省要道上,择个山水俱佳的所在,造起一座酒楼,门外挂个金字招牌,两旁大书一对云:

尘外黄公市 云间太白楼

  左边设许多肉馅子、牛肉美酒、时新果品、小菜之属,右边设一个柜台。堂中漆椅漆桌,名人字画,摆设极其清雅,殷勤款接来往客人。一时间王孙公子、巨商大贾,辐辏其门。一日,阿摩正坐在柜台里,见一客人坐在马上,年可十五六岁,生得齿白唇红,美如冠玉,背后跟著两个家人,望著店里走来。

  阿摩忙起身接至客座,施礼坐下,拱手问道:“相公贵府何处?高姓大名?贵干何处?”少年答道:“小生姓黄,小字逢玉,程乡县人氏。欲往从化探亲,天色已晚,借宝店暂歇一宵,只是造扰不当。”阿摩笑道:“说那里话!相公们肯下顾,小子叨荣多矣。但相公是个斯文人,必好清雅,这厢夜间客人众多,恐怕嘈杂,请相公里边住罢。”逢玉大喜致谢。阿摩随叫伙家将黄相公行李搬进里边来,伙家会意,忙来代黄汉挑了担儿。主仆跟进来一看,另是一所花园,周围栽种许多花果,清阴覆地。左边小小一厅两房,厅上中间挂著一幅陈白沙《浴日亭碑》,左边挂一幅黎瑶石篆字,右边挂一幅林良《林塘春晓图》。中设一香案,案上小小一个沉香架,放著一张宝剑,玉函牙检,龙镶凤饰,辉光夺目。逢玉原是极好剑的人,走近前来细玩一回,不觉赞羡道:“这匣儿真个妆饰得好!”回头见店主立在后边,逢玉指道:“这剑是卖的么?”阿摩道:“不是卖的,是我家公子叫小的拿出来做赏典的。”逢玉道:“是么赏典?”阿摩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姓李,是当今户部主事,单生家公子一个,专喜读书做诗,尤喜古剑。近得雌雄两剑,能切铁如泥,公子喜极,欲做首诗,以形其神能,做来做去总做不出一首绝妙的来,公子焦躁,把这张雌剑付于小子持至店中,谓有能做得一首警拔恰当的,即以此剑赏他。”逢玉道:“曾有人做过么?”阿摩道:“有便有几个,总是不遂公子的意。”逢玉道:“小生可做得么?”阿摩道:“只怕相公不会做诗,若会做诗,还要把剑相赠哩!”逢玉大喜,忙叫黄聪取笔砚来。阿摩复止住道:“相公且缓,还有话说。”逢玉道:“还有甚话?”阿摩道:“公子初时,原任人做去,后来有几个没根底的,不知抄袭何人之作,来此混骗,被公子请至家中面试,半日做不出一字来。公子叹息道:‘宝剑须赠与真正才子,这班没字碑只可白看,但鱼目混珠,真才难辨。’故公子又想出个妙法来,做诗必须本店出个韵字面做,做完,真篆草隶随本人所长,面写在素绫上,必须写作俱佳,方准小子送进公子评论。公子取了,然后请至家中,依前再试。如果有南园五子之才,邝露八分之妙,方把这雌剑赠他。相公如要做时,待小子拿出韵来。”逢玉道:“大妙!大妙!”阿摩忙转身捧出一银瓶,高尺许,中放著一双玉箸,后面跟著一个黑小厮,拿著一幅古铜素绫、文房四宝,放在案上,小厮便研墨。阿摩指著银瓶道:“韵在瓶里,是公子定的,相公可自取。”逢玉不慌不忙,把玉箸向瓶中一搅,轻轻夹出一个纸捻儿来,扯开一看是一个“胡”字,回头见案上有一枝秃茅笔,拈起来蘸得饱饱,也不凝思,也不起稿,就于素绫上,效白沙笔法,一挥而就。写得奇气溢目,峭削槎桠,真个:

放而不放,留而不留。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
又如天马行空,步骤不测,形立势奔,意足奇溢。穆穆熙熙,动妙静得。未知诗意如何,先见惊人笔迹。

  阿摩从旁看逢玉使那枝秃笔,就如舞鹤游天、飞鸿戏海一般,喜得眉开眼笑。见写完,笑吟吟向逢玉道:“相公天才,只这笔字便值得万两金子。只是这般草字,小子却认不出来,求相公试念与小子听听。”逢玉高声念道:

匣中宝剑出昆吾,华藻星连宝属镂。
才发玉函飞紫电,年开牙检滚骊珠。
倚来天外邪应绝,挥去城头晋可俘。
世上欲知天下贵,好携霜刀问风胡。

  念毕,阿摩鼓掌大笑道:“妙!妙!明日必定要请相公到舍下,与家公子一会了。”随吩咐小厮摆上罗浮春,椰霜饭,玉珧海月,土肉石华,珍奇美味摆满一席。逢玉惊讶道:“何必如此盛设!”阿摩道:“这是家公子吩咐的,凡来此做诗者,俱要这般款待。相公请坐,天气炎热,请开怀畅饮几杯。”逢玉逊谢了一回坐下,宾主二人传杯弄盏,饮到月上花斜,更移漏转。

  阿摩忽问道:“不曾问得相公访探何亲?贵亲住居何处?”逢玉道:“是小生姑娘,住在从化南门二十里外荼蘼山下。”阿摩闻言道:“妙!妙!”逢玉道:“为何?”阿摩道:“舍下亦在南门四十里外,明日请相公会了家公子,便从舍下往荼蘼山,半日可到,是个顺路,岂不甚妙!明日抄从小路去,又凉快又近些。”逢玉亦喜,开怀畅饮,直至酩酊方歇。次日起来,吩咐伴当看店,叫一个黑小厮代黄汉挑了担儿,自己同逢玉主仆俱乘了马,便向嘉桂山来。

  行了两三日,已到山足,逢玉举头一看,但见:

双峰缥缈,怪岭嵯峨。石突蒙茸,疑蹲虎豹;泉鸣远壑,似响风雷。丛篁密菁,抛不出燕剪莺梭;
叠嶂危峦,跳不出狌狸鼯鼠。真个下峥嵘而无地,信乎上寥廓而无天。

  逢玉心中疑惑道:“闻说到县城不远了,怎么行了两三日,反走入深山穷谷中来?”阿摩道:“相公勿疑,过了前岭,就看得荼蘼山见了。”一行人绕著深林,盘盘曲曲行了一回,远远望见双峰突起,峰凹里一座关隘,枪刀密布,极其雄壮。两边俱是立石,崭岩峭削,中间用青石砌成一道,层级而上。入了关门,一带平冈,中间立一个营盘,左右营房无数。插天也似一杆大桅,上悬黄旗,一面写著“朝天关”三字,迎风招飐,营后又是陡绝的亭山。逢玉大惊,向阿摩道:“这是甚么所在?尔诱我到此何干?”阿摩笑道:“相公不必惊惶,少顷便知。天色晚了,且进馆驿歇下再说。”逢玉无可奈何,只得走进驿来。

  早有两员禆将在那里迎接,逢玉忙下马道:“怎敢劳动将军。”入至驿中,茶罢,走进一小卒,手擎著红帖,向逢玉跪下道:“苻将军来拜望相公。”逢玉惊讶道:“那个苻将军?小生素昧平生,怎好相见?”阿摩拱手道:“相公休怪,今只得直说了。此山名嘉桂岭,周围五百馀里,为我辈瑶人所据,有雄兵二十馀万,战将千员。前瑶主李天王,身故无子,单生一个公主,今年一十七岁,才兼文武,美并施嫱,我等奉以为主。万历二十一年,公主率我等归命天朝,蒙皇上封我主为一品金花公主,岁输贡税,永为良民,因得优游无事,赋诗自乐。近得宝剑两口,欲赋其妙,一时思索不得佳句,因末将公干下山,就命末将招求天下才子代赋,如前所云,其实家公子即家公主也。”逢玉闻言,方知被他们赚了,然事已至此,只得徐徐道:“佳人考诗也是韵事,何不早说,直费如此周折。”阿摩道:“恐怕相公见嫌,望乞恕罪!”言毕,驿外锣声已逼,左右报导将军到了,逢玉只得下阶相迎。苻雄一见,喜不自胜,携手上阶,叙礼坐下。苻雄道:“相公才貌,天下无双,苻雄得接芝宇,实为万幸。”逢玉躬身道:“草茅贱士,袜线庸才,冒渎尊严,不加诃斥,已出望外,何敢当誉!”苻雄道:“公主览相公佳作,极深叹羡,明日还要求相公再赋一篇,一并奉酬,望勿吝玉!”逢玉应诺,苻雄大喜,顾阿摩道:“尔可陪侍相公,明日吾当亲来接相公上去。”言毕辞去。

  次日,苻雄同盘摩罗带了许多仪从花轿,到驿来接,逢玉固逊不得,遂乘轿,鼓乐前导,望营后山上来。行了数里,早又望见一关,把关主将躬身迎接,逢玉急下轿施礼,通了姓名,上轿而行。来到望海关,关主唐虎同著四哨总又来迎接,逢玉一一见礼毕,复上轿前行。远远望见一城,城门上大书“嘉桂岭”三字。进了城门,左右两条街道,俱是瑶人在那里做生理,中间一所王府,极其弘壮。进了府门,甬道两旁列著百十对瑶女,俱娥妆带剑垂手而立。诸将请逢玉到仪门内边厅上坐下道:“相公少坐一时,待末将请公主出来相见。”说毕,诸将齐到大堂上,著人传禀入去。一时云板响,许多宫妆美女拥出一位身穿红锦绡纱、头上珠围翠绕的一个小公主来。逢玉偷眼看去,但见那公主生得:

主家装束,光彩动人。举止安闲,洵哉闺中之秀;丰姿窈窕,俨然帝子之凤。
若比石龙郡洗夫人,逊彼蛾眉;即非沁水园汉公主,同其花靥。

  逢玉暗暗想道:“瑶人中不意有这般女子。”正在惊异,苻雄已来相请,逢玉整衣向前相见。公主见逢玉来到,徐徐离坐,至西阶东面而立。逢玉朝上深深一揖道:“小生黄琼见礼。”公主敛衽道:“相公免礼。”苻雄请逢玉左边朝西而坐,公主右边朝南而坐,侍女以掌扇相掩。茶罢,公主开言道:“承相公不弃,赐以珠玉,捧读之馀,顿开茅塞。今欲求相公再赐一诗,以为敝山之宝,望相公勿吝。”逢玉道:“粪壤污秽,岂足以当青盼。既承不鄙,愿听驱策。”侍女抬过案来,上铺著素绫。公主出一小红笺授侍女递与,逢玉接来看,中写一行云:以求字为韵。逢玉走至案前举笔要写,复想道:“写是么字体好?”抬头一望,见堂前一匾,效黎瑶石隶书“顺正堂”三字,旁写李小鬟效。暗想道:“这必是公主之笔,他既喜隶书,我就写一幅隶体罢。”写完侍女抬至公主面前,公主起身一看,见他写得墨势奇横,比瑶石还高十倍,喜得满面堆下笑来。再读诗云:

奄日神光鬼魅愁,石家十万岂能侔。
霜锋照水分龙虎,雪彩腾空犯斗牛。
试罢公孙疑电散,击来越女讶星流。
司空若识阳文贵,须向丰城深处求。

  公主看罢,见他词气高浑,又能打合到自己身上,末带颂扬,十分感激,掉转身来深深拜谢,逢玉回礼不迭。拜毕,向苻雄道:“舅父为奴款待相公。”言毕,侍女簇拥冉冉而入。苻雄遂同诸将邀逢玉到前寨,大张鼓乐,设宴款待。轮杯换盏,直饮至更馀方散。逢玉就歇在苻雄寨中,一直睡到五鼓醒来,忽想道:“他昨日怎么出一求字为韵?莫非有牛氏之意么?只是我身非蔡伯喈,安能舍父母、抛桑梓,负张氏之约以从尔!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瑶性狼戾,叛服不常,倘有此事,决不可从。”披衣起来问左右道:“我的小厮何处去了?”左右道:“昨日寨中小头目邀往山后饮酒去了,想必歇在那里。”

  逢玉道:“烦尔叫他来,我有话吩咐。”左右道:“他自会来,不须叫得。”正说话间,苻雄进来道:“相公起得恁早!”逢玉道:“昨承厚意,多饮几杯,直睡到此时方醒。”苻雄道:“山寨草草,殊属亵慢。”逢玉道:“过扰不当。”苻雄道:“末将有一句心腹之言,望相公勿嫌唐突。”逢玉道:“但说无妨。”苻雄道:“金花公主,末将甥女也,今年一十七岁。先姐夫都贝大王临终,托末将以择婿,但念舍甥女才情德貌,迥异庸流,必须择个才貌兼全的英雄,方堪配合。天地虽宽,英雄甚少,体访数载,无过相公者。今欲求相公勿嫌异类,愿结秦晋何如?”逢玉正色拒之道:“承将军雅意,小生非敢固却,但小生有决难从命者三,望将军谅之。”苻雄道:“那三件?末将愿闻。”逢玉道:“小生有老父母在堂,谅公主必不能如孙夫人从刘归汉,小生亦安敢学蔡伯喈恋牛忘亲?此难从命者一;小生已聘张氏为室,昔宋弘不弃糟糠,尾生死不负约,小生安敢停妻再娶,独蹈薄幸之名?此难从命者二;且陋巷贫儒,理隔荣盛,河鲂宋子,宜配华簪,是以公子忽不敢耦齐,隽不疑辞婚于霍,君子韪之。小生何人,而独敢蹈富阳满氏之辄,以上玷金枝玉叶之乱乎?此其尤难从命者三也。吾闻君子爱人以德,愿将军另选名门,小生当即此告别。”苻雄笑道:“事须熟商,既相公有此议论,容末将启复公主再处。”说毕起身辞出,少顷回来,笑吟吟道:“公主说,相公前两事极易处,后一事,只须相公放大些眼孔,就可了事。”逢玉道:“如何?”苻雄道:“公主说,相公不肯负张夫人,必不负公主。既相公老太公在堂,成亲后,任相公往来两地,或三五年一至山寨亦可,不尔禁也。相公已聘张夫人,公主愿居其次。至谓士人不可配公主,直是饰辞耳,相公非真能重公主者,不过谓我等瑶人耳。昔木兰忠勇孝义,为世所称,考其里居,亦西突厥曷婆可汗部民也。相公敢藐吾公主不为洗夫人乎?何小觑人至此!”

  逢玉被苻雄一席话,说了个透心拳,不觉满面通红道:“怎敢小觑公主,其实贵贱不当。既将军如此过爱,容与小仆商量。”苻雄大喜退出,唤黄汉二人进去。逢玉道:“尔两个怎不来看我!”黄汉道:“被山下小头目邀往山后寨中,不放回来。他说:‘公主要招相公为婿,山上人都是相公的人了,那个敢不来伏侍相公!何须尔两个。’我说:‘我相公已聘了梅花村张太公小姐,恐怕行不得!’他每笑道:‘到了我这山上,只怕公主不愿意,若公主愿了,就大明皇帝女儿也夺不得尔相公转去理!’不知相公这里曾有人说么?”逢玉遂将苻雄的话述了一遍,黄汉道:“闻得公主做人真个极好,山上山下说著公主,就如父母一般。他既如此说,相公还是从了罢,若不从他,就使公主肯放相公回去,恐怕他手下也有些黏带。”原来逢玉心下亦甚爱公主,闻了黄汉的言,点头道:“尔也说得是。”就使黄汉来回复苻雄。苻雄大喜,重赏黄汉。

  择日,请逢玉沐浴,穿起大红吉服,迎至顺正堂。大吹大擂,婢女扶出公主,夫妻双双拜了天地,转身拜苻夫人,然后夫妻对拜,拥入洞房。逢玉代公主揭去盖头红纱,见公主生得温柔窈窕,光艳动人,真个: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逢玉不胜之喜。侍女传杯合巹,二人皆是豪杰,不比那乡里子女羞羞涩涩的,飞觞畅饮了一回。逢玉熟视公主,公主会意,吩咐众婢退出,只留贴身伏侍春花,秋月二婢整顿床褥。解衣宽带,掩上房门,拥入鸳被,效于飞之乐。有只《黄莺儿》为证:

何意忽成双,叶霜绛罗开,见海棠,春光犹涩情难畅。
事儿正忙,宵儿爱长,五更生怕鸡声唱。嘱情郎,还图白首,恩爱莫相忘。

  次日起来,公主领逢玉到中堂拜谢苻夫人,众将亦来贺喜。苻夫人吩咐设宴,外面管待诸将,即命逢玉为主。内面管待诸将内室。虽无炮凤烹龙,真个也肉山酒海,一连饮宴三日。山上山下诸将,又轮流来请逢玉吃酒,直吃了月馀方罢。连黄聪两个,也打帮著逢玉,吃得昏昏沉沉,终日在醉乡里。

  不觉间,金风送暑,高树凉归,早又是七月了。逢玉向公主道:“小生奉父命,来探问姑娘,出门时家母涕泣,执逢玉手道:‘愿儿早些回来,勿使我倚门盼望!’小生谓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不意前遇张氏,流连一月,今遇公主,又担搁许久。逢玉今欲辞公主,访问了姑娘,暂告假还乡,以慰亲望。且张岳丈欲举家搬移程乡附小生居住,候小生一同起程,小生已许诺,恐彼悬望,待小生同张氏到家,安插了他家,即抽身回来与公主畅鱼水之欢。”公主道:“郎之父母,妾之公姑,岂须臾忘哉!但三伏之天,金石流,土山焦,高堂大厦之中,交扇犹挥汗不止,郎君岂宜远行?候秋凉,妾当备些甘旨,著人同郎归奉双亲。至若姑娘,不必郎君亲往,但请郎写起一封书来,待妾著人到荼蘼山,竟接姑娘到此居住便了,谅姑娘住荼蘼山也无甚光景的。郎君以为何如?”逢玉大喜,随写书一封,付与公主。公主唤一名裨将进来,封一封五十两银子,并书交与他道:“尔可到从化离南门二十里荼蘼山访著姑爷的姑娘,将书与他看了,盘缠他母子上山来。”裨将领诺自去。

  公主命侍婢摆酒在后园,与逢玉小酌,公主问道:“敢问郎君,张小姐怎么就肯同郎君东归?”逢玉把上项事细细述了一遍。公主沉吟一回道:“妾想梅花村到郎家中,千有馀里,到妾这里较近,郎何不邀他至此与妾同住?”逢玉道:“恐怕他不肯来。”公主道:“妾欲写书二封,一封与张小姐,一封与公姑,道妾殷勤,或者公姑与小姐感妾之诚,竟肯来此,也未可知。但公姑的,须先郎著人送去知会;张小姐的,须郎自捎去,郎君以为可否?”逢玉道:“他不肯来,将若之何?”公主道:“他若终不肯来,则听郎处置,妾安敢强。”逢玉道:“如此则甚妙。且待姑娘到来,就烦公主写起书来。”过了半月,裨将回来道:“末将到荼蘼山访著姑娘住处,人影俱无,及问邻人,都说去年秋间,他的大儿子在德庆州开了香车,生理颇可,著人来接他母子去了。再问他小地名,他说在德庆大绀山。”逢玉闻言,闷闷不乐。公主道:“郎君不必愁烦,既姑娘到德庆去了,侍妾再差人到彼接来便了。”逢玉道:“这决使不得!姑娘在荼蘼山,若不肯上山,我即到彼一访,原是易事。今往德庆,路途遥远,倘不肯来,我必要往,往返之间便费日月。不若我竟到彼一探,彼若肯来,便接他来,若不肯来,我自回山,起身家去,庶不挨延。小生牵挂父母及张氏,日夕不安,必须安顿停当,方得来与公主快活。但前所议,求公主写起书来,待小生起身后,便可差人先送与家中知道。”公主道:“郎既如此说,待明日写信罢。”其夜,逢玉因连日饮酒劳碌,今又要往德庆,心中郁闷,半夜里发起寒热来,烦躁昏沉,不食不语。公主大惊,延医调治,亲自侍奉汤药,不解衣带者月馀,始得渐渐痊可。又调摄月馀,才得精神复旧,即欲辞公主往德庆。公主抵死不肯道:“郎君贵体初和,冬风凛烈,安可行动?必俟明春,天气和暖,去也未迟。”逢玉只得住下。到了冬尽春来,凄风苦雨连月不开,直至初夏始云收雨霁。逢玉忙叫公主修了书,自己又细细写了一封,交付公主,唤黄汉二人进来打叠行囊,与公主叮嘱了一回,入辞苻夫人起程。公主亲送下山,诸将闻之亦来赆送,逢玉一一谢了,请公主回山,一揖而别。正是:

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竹园曰:此回三月,梅花村张贵儿被劫,已改妆到桃花村去了。

  醉园评:文士风流,恣情山水,固属韵事。独不料绿林瑶女爱才如命,既荐枕席,且有一种温存,委婉至意,不蹈荒淫习径,煞是奇事奇文。

  张器也曰:后园小酌一段,预为十九回寻儿伏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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