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逸史/第00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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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不是神仙窟,劳君解佩𬙋。星岩留织女,营室困裴航。
战苦三章约,盟灰五虎娘。人情真险巇,难禁九回肠。

  话说李公主送逢玉至关外,叮嘱逢玉见了姑娘,必须回转山寨,再起身东归,逢玉应诺而别。公主转到顺正堂,唤进一个把总,姓盘名为连,吩咐道:“我有书二封,白银二百两,大缎寿衣二袭,差尔送至程乡县桃花村,献与吾公姑黄太公,尔便住在彼处,待姑爷到家,一同奉迎太公太婆车驾到山供养。于路小心毋忽。”盘把总领命出来,挑了两个健步,背了包袱,自己穿了八耳麻鞋,跨了腰刀,起程望程乡而去,今且按下不表。

  且表逢玉别了公主,主仆三人取路望德庆州来。已到广利,黄汉问道:“相公还是走路,还是搭船?”逢玉道:“这里是上水,搭船甚迟,我心甚急,路上走罢。”三人遂取路上来。不则一日,已到德庆州,道旁篱笆中有一个长者,屈著腰在那里锄地,逢玉跳下马来,躬身问道:“借问老者,这里到大绀山还有多少路程?”老者抬头把逢玉上下看了一看道:“相公要到大绀山何干?”逢玉道:“晚生有个姑娘在那里,要去探问一番。”老者摇首道:“远是不远了。”逢玉大喜道:“今从那条路去?烦长者指示一二。”老者指道:“向西行数十里,至锦石山,渡海到南江,循六都水口行三十馀里至石夹,穿过云揽便是大绀山了,只是乱石丛箐不甚好走。”逢玉谢了,遂望锦石山来。一路土山绵亘,行了数十里,忽见一柱石,拔起如削,高百馀丈,状若兜鍪,旁无附丽,万蕊千葩,烂若丹霞。逢玉便以鞭指道:“此就是锦石山了!”黄汉二人忙举首望去,真个金装玉琢,五彩纷披,后人有个铭儿,做得甚好,附志于此,以资观玩:

遽惟天柱,实砥牂牁。万里南渎,至此无波。效灵汉室,臣服王佗。蛮椎大长,罔敢称戈。
大夫奉使,来指山河。梅关拥节,桂岭鸣珂。肃心致祷,步障婆娑。已刑白马,遂表青螺。
蒲桃宫锦,覆布岩阿。植花代绣,五彩破陀。木棉烽火,石乳酥酡。斑骓容与,蛮女讴歌。
存神过化,精爽相摩。金装宝剑,留与烟萝。颊消越霸,永弃秦苛。一峰鼓舞,五岭包罗。
金标共峙,铜界谁过。舟乘青雀,潭泛白鹅。来斯秩礼,牲醴孔多。山神献异,奇蓄纷葩。
果骝双脊,鱼翠于窠。一群马鹿,三尺鸡驼。收香作室,吐绶争柯。绿毛倒挂,清响相和。
狸呈玉面,蝶弄修蛾。瘴消青草,烟坠红荷。芙蓉九叠,为尔哦蛾。西南作镇,奠此江涛。
由汉迄明,岩岩瞻尔。神庙初年,蛮瑶蜂起。助贼凶威,妄遭谗毁。大藤已诛,永清泷水。
建县东安西宁,开疆十里。维尔之功,盘瓠披靡。花角洞酉,白衣山子。刀税咸输,黄龙水矢。
藤弦响绝,铜鼓声死。水口罗旁,险隘无比。尔作塞门,咽喉扼彼。万嶂盘回,千峰纲纪。
苍翠如濡,云霞有喜。锡名华表,大书山史。字渥丹砂,擘窠谁似。王表岩岩,翠屏几几。
削成四方,茫无首尾。崧台为终,都峤为始。罗定之宗,所以禋祀。并为汉臣,筑宫其址。
重贶山灵,千葩万蕊。以荐大夫,以惠士女。

  黄汉看了大为奇异道:“怎么这个山峰,遍岩谷都是花卉?好看得紧!”逢玉道:“这个古事怎哩,当时有个汉大夫陆贾,奉使南越,从桂岭取道至此,施锦步障,以登此山,祷求山灵,谓若能使尉佗降服,当以锦为报。后尉佗果去帝号受南越王封,与陆贾泛舟珠江,逆牂牁而上此山,遂以锦包山石,锦不足,植花卉以代锦,所以花卉甚众,长年如春,采撷者多不识其名,有此故事。逢玉昔慕陆贾之名,不意间得赏其迹,也是平生一大快事也。”黄聪指道:“尔看那绝高的石上,像有三个大字般!”逢玉笑道:“我闻黎瑶石曾于此山书‘华表石’三字,为世所称,那里书的必是此字。”黄聪听了,飞跑前数十步看去,鼓掌大笑道:“相公所说一些不错。”正谈笑间,不觉已至海口,买舟渡到南江口上岸。岸上有座酒楼,极其宽敞,逢玉道:“天色晚了,就此歇了,明日再走罢。”黄汉道:“相公说得是。”三人走进店来,店主不转睛的把逢玉看了一会:拱手问道:“相公何往?”逢玉道:“小生要到大绀山访亲。请问主人,这里到大绀山从那边去?还有多少路程?”主人答道:“从正西行三十里到陆溪,再折而南三十里至夹石,又行三十里便看得大绀山了。在小店起身,两日早到哩。”逢玉大喜。

  次日起来,依著店主言语,望西而行。行上二三十里,日色渐渐炎热。黄汉挑了担儿,汗流浃背,渐渐走不上。逢玉等得不奈烦,回头向二人道:“尔两个缓缓走,我先行一步,寻个凉快去处暂歇等尔。”二人应诺,逢玉遂扬鞭,趁著大路而行。行过几十山脚,山凹里突出个亭子来,逢玉下马,坐在亭子内乘凉等他两个。看看日已过午,两个还不见来,逢玉焦躁道:“怎么这时候还不见来?莫非行错了路么!”跳起身来,步至事后冈上,凭高一望,那有个人影儿!逢玉慌了,步下冈来跨上马,从旧路倒撞转来。一路左顾右盼,行了七八里远近,是个三岔路口,来时不曾留心看得,此时仔细低头一认,左边一条路比先行的较宽平好走,因忖道:“敢是他两个从这条路上去了?待我赶上一步看来。”遂把马一提,飞也似赶来。行行了一回,忽见道旁丢下个草笠儿,像是黄聪的一般,忙下马拾起一看,果是黄聪的,心中大喜道:“原来他两个走这条路上来!好是赶回来,若呆坐在亭子里,夜间两边不知怎么慌哩!”一边想一边飞马赶来。忽林子里胡哨一声,跳出百十个喽啰,一字儿摆开,为首一个,坐在马上大喊道:“行路的留下马去!”举刀便斲将来。逢玉大惊,急拔剑相迎,战上数十合,奋起精神,一剑挥贼为两段。小喽啰一哄而散。正是:

行人心急夕阳边,又遇豺狼挡道前。

  逢玉虽然胜了一阵,心中慌做一团,也顾不得二仆了,拨转马头便走。走不上五六里,一声炮响,鼓角齐鸣,刺斜里涌出一彪军来。为首一将,面如噀血,眼似铜铃,手执利刀,纵马杀来,声若巨雷般大喊道:“行路的留下马儿去!”逢玉退去不迭,只得举剑相迎。斗了二十馀合,肚中饥饿,心中慌迫,气力不加,拨转马头落荒而走。那将大喊赶来,逢玉正慌间,一声炮响,又一少年,金盔银铠,雉尾高挑,手执方天画戟,带著一枝兵从山凹里截出,大喝一声道:“孤道尔插翼飞去了,还敢撞进来?照戟罢!”扬的一戟刺来。逢玉急忙招架,斗了数合,后面那将已赶上,并力来攻。逢玉招架不来,暗暗惊慌道:“今死此矣!”忽那将马失前蹄,扑地翻将下来。逢玉乘个空,托地跳出圈外,拼命逃走。众兵紧紧追赶,天色渐昏,料走不出,望著一个土山纵马上去。见山上有个神祠,祠外有个石香炉,贮满一炉清水,逢玉事急智生,想道:“石禅师的咒,神于梅花村,难道不神于此?”跳下马来,把剑尖在石炉水面,依诀画了十四个宇,念一套咒语,置剑炉面,一手带马至祠前系住,坐在祠内打听消息不题。

  且表少年,指挥将士将土山围住,喝令军士上山擒拿。众将士呐喊一声,正要抢上山来,忽然山上波涛涌溢,人不能前。众各惊讶道:“这山从没有水,怎么忽然有这般大水?”少年走近来看了一会,暗暗想道:“难道这娃儿有甚法术么?”吩咐将士道:“尔们且围住,俟天明再处。”军士得令,紧紧围住。正是:

莫谓无神自有神,咒传十四字堪珍。
前在梅花获美女,今从天马降红尘。

  看官,尔道这个围逢玉的是甚么人?逢玉却撞在他手里?原来这个就是罗旁天马山瑶王梅英,正是有名的五花贼!不知嘉桂山李公主的裨将,怎的探听不实,误逢玉寻到这个所在来,正是送肉上砧,那有不受困的理!这个罗旁地方万山重叠,有千里广阔,昔将军陈璘,常以为人不能甲,马不能鞍。瑶人有个谣曰:

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还。

  瑶人又矫捷善战,爬山渡岭,轻疾如猿玃。每战带三短刀,持铁刀木弩,挟单竹竿,炙以桐油,渡江则编为筏,所向无敌。又善设伏,官军来,则各退守砦寨,遣兵绕出官兵之后,俟官军退,则于九星岩吹动石窍或撞动石鼓,号召其众,集兵蹑其后,俟官军退至伏所,伏发,则前后夹击,官军往往失利。其谣曰:

撞石鼓,万家为我虏。吹石角,我兵齐宰剥。

  又呼锦石为石将军,每战必于隔江呼之,应则吉,不应则否,有许多怪异。故瑶人日强,分据险要,有八十馀寨。天马山梅英,年方一十六岁,有万夫不当之勇,瑶人畏服,共尊为瑶王。还有个女兄,名唤梅映雪,长梅英一岁,不但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使一枝方天画戟,真有神出鬼没之奇。又练得一个惊人的法术,能散豆为炮,胸前挂个锦囊,贮著黄豆三五升,交战时,佯为败走,人若赶去,他用手探入囊中,撮豆在手,扭转身来对人一掷,就如响著个百子炮般,在人面上乱爆,一时青肿起来,唯用铁锈水解得,若不晓解救,百个百死。有这等利害,故官兵远见远遁,百姓闻得五花贼三字,就棺柩里的也惊得打颤哩!

  闲话不表,今且表梅小姐坐在寨中,不见兄弟回来,著小校打听,小校回来禀复道:“启小姐,昨夜南江口开酒店头目著人来报,有个客人骑著一匹千里马,带两个仆人,跟问大绀山路程,知他要进山来,故不曾下手,叫大王著人于路中截拿。大王遂差云榄山大王石春白带兵在山口伏截,又使小头目于前面林子里手拿。先拿著两个仆人,及那骑马的到来,强不服拿,杀死我家小头目。大王发怒,亲自带兵赶去,不料那骑马的被石大王杀败,倒撞转来被大王围在土山,原来那骑马的有些法术,平白地弄出大水来,护住土山,人不能上。大王只得教兵士紧紧围住,且待天明再处。”梅小姐忙问道:“先拿来两个仆人在那里?”小校道:“缚在剥皮柱上。”梅小姐道:“尔可带他进来,我要问他。”小校忙出去解了黄汉二人的索子,带至小姐跟前,喝令跪下。梅小姐问道:“尔两个姓甚名谁?何处人氏?往大绀山何干?那骑马的是尔何人?尔说得明白,我饶尔下山去。”那黄聪惊得就如拿出教场听斩的一般,一句也说不出来。还是黄汉有胆,垂泪道:“小的是程乡人,姓黄。去年三月,同我相公黄逢玉,奉我太公命,到从化访问姑娘,不料姑娘又移徙到大绀山来,只得同了相公又到此地来。那骑马的是我相公,望大王饶小的三人性命。”小姐听了喝道:“尔怎敢在我跟前说谎!”黄汉连忙磕头道:“小人是极老实的,在别人面前都不敢说谎,怎么走在大王跟前还敢说谎!”小姐道:“尔说去年三月起身,程乡到这里有多大路程,要行动一二年才至此地?岂不是说谎么!”黄汉遂把梅花村如何救了张小姐,张太公如何把女许配我相公,及至嘉桂岭,如何遇著李公主,李公主如何招我相公,细细述了一遍。梅小姐闻言大喜,吩咐小校快解下黄管家缚来,笑嘻嘻向黄汉道:“大叔不要惊,包尔无事。”顾小校道:“快取酒食与管家压惊。”自己忙起身进后寨,装束齐整,骑了马,带了黄汉二人下山来。进至帐中,与弟梅英叙礼坐下,正要开言,小校报导:“军师下山来了。”姐弟二人忙出寨迎接。尔道那军师怎生模样?但见:

长不满三尺,大反有数围。远看极像冬瓜,近瞧却同布袋。乱蓬蓬一部虬须,恍东坡之再世;文绉绉满怀鬼怪,疑吴用之又生。来不是卧龙冈,何为羽扇?辅不是刘玄德,偏戴纶巾!

  那军师复姓诸葛,名同,越城人氏。广有机谋,深通术数,又有妖法。梅英聘为军师,几番大败官军,都是他的谋略。今夜下山来,与梅英姐弟施礼坐下。梅英道:“军师来得正好,今天外面走进一个娃儿来,被孤家杀败赶至土山,不知他用甚法术,弄出大水来护住土山,进去拿他不得,烦军师大施法力,破了他的法,待孤家拿来与小头目报仇。”军师道:“不才正为著此事而来。前头我占个课儿,这个郎君与小姐有婚姻之数,不可伤他。”梅英道:“若不拿来,恐怕他用甚法术儿遁了去。”军师道:“他若有遁法,走多时了!”梅英道:“若论才貌年纪,真足为孤姐之匹,但须破了他法儿,方得他出来说话。”军师沉吟了一会问道:“他可有同伴么?”梅英道:“早间拿获两个仆人。”军师道:“今在那里?”梅小姐道:“奴带在这里。”军师忙顾左右唤进来跪下,问道:“尔姓甚名准?尔的主子何处人氏?”黄汉答道:“小人相公姓黄名逢玉,程乡人氏。小人名黄汉。”军师道:“我欲放尔去见尔主子,尔肯去么?”黄汉道:“大王若肯放小人去见相公,小人怎敢不去!”

  军师道:“尔的主子用法遮住,尔怎样去见得他?”黄汉道:“我相公的法,人看他里面不见,他却看得外面人见。大王著肯放小人去,小人到了那边,相公看见必然收法。”军师大喜道:“既如此,我有一事与尔商量。”因指著小姐道:“我这小姐今年一十七岁,貌是尔看见的,还有数般上天下地都寻不出来的武艺,我这罗旁整一整万的英雄都要让他,真是个好对头。我起个数儿,该与尔主人作配,就烦尔为媒,尔若说得尔主人从了这头亲事,不但无丧身之祸,就有一套大大富贵哩!”黄汉叩头道:“小人就去说。”待至天明,梅英叫左右引黄汉二人至山下一看,盖天也似一片波涛,涌立如壁,黄汉对著大水放声大哭。

  时逢玉坐在祠内,一会见兵士不上来,知法灵验。杀了半日,又不曾食,身子觉得困极了,取块石头做了枕,大著胆放翻身子,且睡一时。醒来想道:“他们虽上不来,我怎样出得去呢?”正在那里思想,忽听见哭声,侧耳细听似黄汉声音,遂跳起来,立在山嘴一望,果是他两个。低头想了一想道:“这个法儿终非了局,不如收了法,唤他两个上来商量,再作计议。”遂依法收了。黄汉在下面正哭问,忽见波消浪灭,现出一座土山来,仰面一看,果见相公站在山尖上。二人大喜,飞也似走上山来,见了逢玉,抱住大哭。逢玉亦泣了一回,扶起二仆来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我且问尔,尔两个几时被擒?”黄汉述了一遍。逢玉道:“他今怎肯放尔来见我?”黄汉又把那军师言语述了一遍,且道:“今已入他圈套,料想插翼飞不去,性命要紧,不如从他。”逢玉勃然大怒道:“逢玉名家子弟,天朝良民,死即死耳,安肯从贼!尔二人要命,快快下山去从他,逢玉死于此矣!”说毕,拔剑上马,便欲冲下山来。黄汉二人拼命抱住,哭倒在地道:“我二人蒙太公与相公视如骨肉,相公不欲生,黄汉怎敢爱死!但尝闻相公说:死有重于太山,死有轻于鸿毛。相公何轻生若此?”逢玉道:“吾完吾白璧,不受贼污,何至同于轻生!”黄汉道:“常则守经,变则行权。相公忘太婆临别涕泣之言乎?且张、李二小姐托身相公,彼二人者身虽女子,动循礼则,不怎相公慕一时洁烈之名,身膏草莽,仆知二女不化望夫之石,亦当为坠楼妇矣!相公何忍出此也?为今之计,只宜将计就计,暂且顺从,看有机会再行走出,则婚非所愿,弃之有名,义不受污,逃之无碍,此正行权而不戾经之用也!相公何不思之乎?”逢玉被黄汉说得透了,又见黄聪跪在跟前哀哀的哭,不觉垂泪道:“尔也说得是,只是他以强暴压我,我便俯首帖耳,摇尾去乞怜,我决不能!我前在梅花村以三事相要,嘉桂岭以三事相拒,今亦以三事相约,彼若能从,吾姑且听也,若不能从,吾宁烂死沙泥,决不与此贼俱生也!”

  黄汉道:“那三事?相公说来,待小奴与他说。”逢玉道:“一要他归降朝廷,输粮纳税;一李公主身荣一品,愿居张氏之次,今要他居李公主之次;一成亲后,十天半月就要放我归家,侍奉父母。一件不从,唯有死战耳!”黄汉道:“待小奴去说来。”连忙回至寨中跪下,军师道:“尔回来了么!尔主人怎么说?”黄汉道:“我相公闻说甚喜,只有三事要与大王相约,望大王天地之量,俯从其约。”梅英道:“那三件?”黄汉道:“一件,要求大王归附朝廷。”梅英未答,那军师连连点首道:“这个是正经事!从得,从得。”黄汉道:“二件,我相公先聘张小姐,后遇李公主,李公主愿居张小姐之次,今欲小姐亦如李公主逊让,居李公主之次。”梅小姐未答,那军师又连忙点头道:“这个自然,自然。三件呢?”黄汉道:“第三件,我相公说,家有老父母,各七八十,成亲后,十日半月就要求小姐放我相公归家侍奉。”梅小姐摇首道:“这件行不得!”那军师忙道:“此正孝子之事,那有行不得的道理?尔去回复尔主人,三件都依著尔行。”黄汉大喜,扒起身来如飞去了。梅小姐道:“军师,奴这婚事不是他甘愿的,放回去他若不来,天涯海角,叫奴那里去寻他?”军师大笑道:“只怕他不肯与小姐成亲,若肯与小姐成亲,进了我寨中,放不放权在小姐,愁他飞去了么!”梅小姐大悟道:“军师意见,真令人捉摸不著。”

  不说军师与梅英姐弟坐在寨中,等候回报。且说黄汉飞至土山,笑容可掬道:“瑶王都依了!就请相公下山相见。”逢玉道:“必要他撤兵,成礼来接,我才下去。”黄汉只得又下山来说,军师道:“大是!大是!”遂吩咐兵士撤营归寨。梅小姐先自回去。梅英换了礼服,率领众将来至山下,步行上山。黄汉飞报上来,逢玉只得整衣相迎。一一见了礼,梅英携著逢玉手下山,一齐上马,来至天马大寨,叙礼坐定。逢玉道:“所约三事巳蒙鼎诺,望大王金石不渝。”梅英道:“孤方将兴大义于天下,安肯食言!”左右献上茶来,设宴款待,就请逢玉暂住前寨,陈设极其华盛。

  次日,梅英于寨后,用香草花枝结成一庐,号为花寮。择吉,以鼓乐迎导,逢玉与梅小姐居其中,谓之入寮。逢玉至寮中,见侍女数十人,皆著黑裙,裙脚以白粉绘画,作花卉、水波之纹。发分数绺,左右盘结,上覆绣帕。领、袖,或青或红,皆刺五色花绒,垂铃钱数串。语言嘲啁,皆不可晓。唯小姐妆饰略似汉人,语音清楚。逢玉看了,闷闷不乐,勉强与小姐饮了数杯,推故不饮。梅小姐偷眼看逢玉,珠颜玉貌,不胜欢喜。见他闷闷不饮,遂叫侍女代己卸妆,吩咐退出,单穿一件淡黄轻绡,红领锦袖,亲斟细茶一盏,以巾抹去盏上泡沫,笑嘻嘻,千娇百媚走至逢玉面前道:“妾虽瑶女,颇知礼仪,决不至玷辱郎君,愿郎宽怀,所约当一一从命。”逢玉道:“若得小姐不食前言,小生更复何求?”梅小姐妆出妖娆,用左手搭在逢玉肩上,右手把盏轻轻凑在逢玉口上道:“郎若陪得妾过,妾心方安。”逢玉见他风流潇洒,语言顺适,也就放下愁肠接茶吃了,与他褪下衣裳寻那鱼水之乐。但见:

翡翠衾中,轻试海棠新血;鸳鸯枕上,漫飘桂蕊奇香。情浓任教罗袜之纵横,兴逸那管云鬟之撩乱。
肺腑情倾细舌,不由我香汗沾胸;绞绡春染红妆,难禁他娇声聒耳。

  自此,梅小姐百依百顺,极意逢迎,其欲逢玉欢喜。怎奈逢玉时刻牵挂著父母及张、李二小姐,见他愈来亲热,心中愈觉郁闷。一日,痛上心来,援笔写《八声甘州》一阕,以舒怨恨,云:

浪游呵,蹉跎到而今,心儿不清浑。年来又被强梁卖弄,无地望乡云。
怎禁满腔憔悴,白昼又黄昏。闲梦无数,折尽诗魂。
搦管徐图慰解,奈双亲虑我,我虑双亲。怕双亲虑我,劳碌损精神。
把调儿填就,读来依旧,懊恼如焚。心心自郁多怜惜,偏觉非真。

  写毕,读了一遍,不觉呜呜的哭泣不止。梅小姐原来不识字,每见他写了一篇便对著涕泣,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只把闲言闲语来相劝慰。劝他不止,也就陪著涕泣。一夜枕上,乘逢玉情浓之时,双手捧著逢玉那面,低低问道:“娇郎,尔终日哭的是么?夫妻之间有甚说不得的话!何不明对妾说?或者妾也有解得郎忧时节。”逢玉只说忆父母,趁势就求他放他下山归省,梅小姐道:“难道更无别念?”逢玉道:“就是李公主,小生也与他约定,到了大绀即回他寨中,写书与我捎与张氏,今已数月矣,贤妻苦苦留住不放,怎教人不肠碎!”说毕,那双泪珠儿便落在梅小姐面上来。梅小姐听了,暗自恨道:“我原料他必定是恋著那妖婢,今果一些不错,可恨妖婢牵著黄郎,必须寻个计来开除了他,方能使黄郎死心塌地住在我这里。”心中一边想,口中便一面顺著逢玉道:“妾非敢苦留郎君,我这瑶俗,夫妇入寮,必须满了千日,方可出寮,不满千日,则夫妇不利。妾托身郎君,亦愿白头偕老,岂可以不急之务妨奴一生?愿郎宽怀,俟满日之后,妾当遣人奉送郎君到嘉桂岭便了。”说罢交股而寝,一夜无话。次日起来,梅小姐出至前寨,著人请军师诸葛同进来商议。这一议,险教李公主玉碎荆山,顿使黄逢玉镱分越府。正是:

虎号胭脂最怕人,摧花斲树肯因循。
天心不是怜贞顺,嘉桂安能八十春。

  欲知梅小姐与军师商议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最爽快人,偏有许多阻折,许多愁闷,不知正为下面兴兵逃走二段伏线也,静观自得。

  西园曰:逢玉不乐婚梅小姐,人品是绝高,人品文字是大开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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