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西狩丛谈/卷四
予承命即治装戒途,并挈幕友张震青及侄充生同行。俞梦丹以二十四日先行,予以八月二十六日始行就道,沿途过徐沟、祁县、武乡、沁州、长子、高平各地,皆崎岖山路。九月三日至泽州,遂及梦丹。初四日与梦丹同行,遂登太行,过天井关,已入河南怀庆府之河内县境。初五日,造太行绝顶,予与梦丹同往关帝庙求签,甚吉利。自此下山,过沁河,入怀庆府;旋抵武陟县,为河北道驻所。时巡道为岑公春荣,即云阶之兄也。出东门,至木兰店,相传为木兰从军旧地。过山以后,渐有南中风景。更进由荣泽至郑州,梦丹由此向清江浦,予遂与之分道矣。
由新郑启行,更过许州、临颖、郾城、西平,于十三日抵汝宁府属之遂平县。是日,见八月二日邸抄,庄亲王载勋、怡亲王溥静、贝勒载濂、载滢、端郡王载漪均革去爵职,交宗人府严加议处。辅国公载澜、左都御史英年均严加议处。大学士吏部尚书刚毅、刑部尚书赵舒翘均交部设处。并以德国使臣克林德被戕,派员赐祭云云。知议和条件,已略有眉目矣。
更进经确山、信阳,过观音河,入湖北应山界,越武胜关,经孝感,抵黄陂境。见鄂抚告示,通缉‘富有票’馀犯。先是汉口发见‘富有’、‘贵为’两种签票,系组织革命机关仿哥老会开堂放票之法,以是为入党标帜。为首唐才常,系康南海门人,故票中分嵌‘有为’两字。唐旋以破案被戮,故有通缉馀党之事。此处铁路已在兴工。二十三日,乃抵汉口,始悉圣驾已于初八日自太原启銮,西幸西安;锡清弼方伯良升山西巡抚旧抚毓贤开缺;岑云阶授陕西巡抚。闻各国屡请回銮,担任保护,两宫尚未俞允云。
自太原启程以来,曲折二千馀里,多半皆山行险道,纡回陟降,车敝马瘏,殆已不胜其困。惟沿途令守,多有世交朋旧,一路将迎,班荆道故,颇不寂寞。抵汉以后,长路征尘,可以暂资憩息,如鱼游得水,鸟至投林,不觉为之一快也。
是时鄂督为张公之洞,鄂抚为于公荫霖,藩司为瞿公廷韶,署臬司为旗人扎勒哈哩,粮道为凌公卿云,署盐道为逢公润古,首府为余公肇康,保甲局为齐公耀珊,汉口督运局为恽公祖翼,汉黄德道兼江汉关监督为岑公春蓂。其中多半曾有旧谊,更兼亲知朋好之宦居此地者,因之拔来报往,几无虚日。旋以余太守之蹇修,订婚许氏,即在客中下定。既而复以荆宜施道奭召南观察良一再函约,遂有荆州之行。奭公派轮相迎,意极殷渥,因顺谒将军济公禄、都统宝公德兴。公禄迭相招宴,纵谈乱事,不觉洪醉。本意正在酒酣耳热之中,忽得奭公被劾落职消息,令人意沮。幸观察颇旷达不为意,临行尚殷殷致赆,殊可感也。
予在湖北时,屡谒制府张文襄公,意颇亲切,询及出狩及行在情状,每感叹不止。一日,忽谈及大阿哥,公谓:‘此次祸端,实皆由彼而起,酿成如此大变,而现在尚留处储宫,何以平天下之人心?且祸根不除,尤恐宵小生心,酿成意外事故。彼一日在内,则中外耳目,皆感不安,于将来和议,必增无数障碍。此时亟宜发遣出宫为要著,若待外人指明要求,更失国体,不如及早自动为之。君回至行在,最好先将此意陈奏,但言张之洞所说,看君有此胆量否?’予曰:‘既是关系重要,誓必冒死言之。’曰:‘如是甚善。’
在鄂中勾当饷事,略有端绪,遂前赴湖南谒俞中丞。中丞知予与其公子梦丹同事,亦甚相爱重,惟目疾甚重,几至不能启视,神气殊觉颓唐。每言及梦丹,颇有不满意,曰:‘但能似君稳练,我便放心矣。君既与共事同好,惟望多方规劝,令其去华存实,从正路向上,庶不至流为邪僻也。’盖中丞元配已故,时方以侧室主持家政,而梦丹为元配所出,父子之间不免稍有隔阂,故语吻如此云云。
予在两湖时,屡奉廷旨催回,以公事未毕,迄淹缠不得就道,遂在湖北度岁。次年辛丑正月即就鄂垣赁室,草草完婚礼。直至三月中,始向各处结束督饷公事,料量西上。方行至荆门州,忽由州官转到一电,上开‘无论行至何处,由所在地方沿途探速投递’云云。予得之大骇,详细审视,始知仍为促还行在之故,并无他事,方始放心。乃急将家眷设法安顿,仍只身从间道趋赴,并日兼程,于是年五月初始抵行在,次日即蒙召见。予面奏各事毕,太后温语慰劳,仿佛如家人子弟远道归来者,既复含笑曰:‘我这才知道,原来岑春煊同你不对,他们把你挤到外边去的。’稍停,又曰:‘你出去走一躺也好,你两人若是一径混在一起儿,到今朝不准闹些什么花样出来。’予奏谓:‘臣并不敢同他闹意见,祗是岑春煊过于任性,有使人难受之处。’太后曰:‘这个我也知道,他的脾气不好,太暴躁了。’连说:‘我知道的。’予乃叩头而退。先数日,太后御笔亲画折扇八柄,旋以七柄颁赐诸王公大臣,独留其一。诸宫监即窃窃私议,谓此一柄必留以待吴永者。既而果然。复命之日,即以此扇见赐,并赏银三千两,尚有其他赐物,袍褂料十数袭,令自向管库太监处选择。盖是时各省贡品络绎输解,百物咸备,宫廷气象,已焕然改观矣。
太后仍命伺应宫门差使,银两衣物,赏赍几无虚日,并推恩赏给先太夫人金宝手钏各一副。予同时奉鄂督、湘抚先后密保,即以五月六日正式召见,与前大总统徐公、前总揆孙公宝琦三人,问起入见,均奉旨以道员记名简放。召见时,皇上正面坐,前有御案;太后于其后作高座,恰如舞台上之演观音王母像。太后手执绿头签,视予微笑。事后笑告内监,谓吴永今日也上了场,正式行起大礼来,偺们真好似演戏模样。盖谓予乃朝夕见面之人,今乃第一次正式觐见也。
予忆及文襄所嘱,念夙诺必当实践,顾以事情重大,不敢冒昧。此时荣相已至行在,仍为军机首领。闻先时颇受两宫责言,外人亦有指摘,出京后中途至武陟,殊徘徊不敢进,以后不知如何疏解,始复前赴西安,乃宠任一如前时。荣复荐张百熙及瞿鸿禨二人,同时并召,后乃舍张而用瞿。瞿之得入军机,由荣荐也。但荣相对予颇相契爱,乃先以此意叩之。荣时方吸烟,一家丁在旁装送。闻予所述,但倾耳瞑目,作沉思状,猛力作嘘吸,吐烟气卷卷如云雾,静默不语。吸了再换,换了又吸,凡历三次,殆阅至十馀分锺,始徐徐点首曰:‘也可以说得,尔之地位分际,倒是恰好,像我辈就不便启口。但须格外慎重,勿卤莽。’
予因是已决意陈奏。一日召见奏对毕,见太后神气尚悦豫,予因乘机上奏曰:‘臣此次自两湖来,据闻外间舆论,似对于大阿哥,不免有词。’太后色稍庄,曰:‘外间何言,与他有何关系?’予因叩头奏曰:‘大阿哥随侍皇太后左右,当然无关涉于政治,但众意以为此次之事,总由大阿哥而起。现尚居留宫中,中外人民颇多疑揣,即交涉上亦恐多增障碍。如能遣出宫外居住,则东西各强国皆称颂圣明,和约必易就范。臣在湖北时,张之洞亦如此说,命臣奏明皇太后、皇上。并言此中曲折,圣虑必已洞烛,不必多陈;第恐事多遗忘,但一奏明提及,皇太后定有区处。’太后稍凝思,曰:‘尔且谨密勿说,到汴梁即有办法。’予遂叩头起立,默计这一张无头状子,已有几分告准也。
予狃于此事,胆力稍强,以为幸有进机会,凡理所应言者,均当言之。但有一次,则险碰一大钉子。一日入见,奏对事毕,太后与皇上同坐倚窗炕上。予见太后意尚闲暇,因乘间奏言:‘徐用仪、许景澄、袁昶三臣,皆忠实为国。当时身罹法典,当然必有应得之罪。顾论其心迹,似在可原。据臣所闻外间舆论,颇皆为之痛惜。可否亮予昭雪?’方言至此处,意尚未尽,突见太后脸色一沉,目光直注,两腮迸突,额间筋脉悉偾起,露齿作噤𬹼状,厉声曰:‘吴永,连你也这样说耶?’予从来未见太后发怒,猝见此态,惶悚万状,当即叩头谢曰:‘臣冒昧,不知轻重。’太后神色略定,忽将怒容尽敛,仍从容霁颜曰:‘想你是不知道此中情节,皇帝在此,你但问皇帝。当日叫大起,王公大臣都在廷上,尚未说著话,他数人叨叨切切,不知说些什么,哄著皇帝,至赚得皇帝下位,牵著许景澄衣袖,叫“许景澄你救我”。彼此居然结著一团,放声纵哭。你想还有一毫体统么?你且问皇帝,是否实在?’皇上默无一语。予祗得叩头,谓:‘臣实不明白当日情形’太后复霁语曰:‘这难怪你,偺们宫廷里的事,外间那里知道?你当日尚是外官,自然益发不明白了。’予见太后意解,始逡巡起立。莽遇此劈天雷电,忽而云消雨霁,依然无迹,可谓绝大幸事,然予真已汗流浃背矣。不意太后盛怒时,威棱乃至如此。昔人谓曾、李两公当时威权盖世,一见太后皆不免震慑失次,所传固当不虚也。
后有耆旧某公,为述当时真状,谓此番叫起情形,实误于上下隔膜。先是有浙人罗某,常奔走荣文忠门下,一日不知从何处捕得风影,急投荣处密报,谓各国已分头调兵来华,决定攻打北京,与中国宣战云云。荣素持重,此次竟为所惑,迳自缮密折,入宫呈奏。太后得奏,当然著慌,既惧且愤。端、庄等正喜师出有名,益乘间极力蛊煽,且哄且激。太后遂亦主张开战,因此乃宣叫大起。故太后一到场莅座时,开首即言:‘现在洋人已决计与我宣战。明知众寡不敌,但战亦亡,不战亦亡,同一灭亡,若不战而亡,未免太对不起列祖列宗。故无论如何,不得不为背城借一之图。今当宣告大众,诸臣有何意见,不妨陈奏。’云云。当时似有数人发言,不甚清晰。朱古薇阁学祖谋曾出班陈奏,谓拳民法术,恐不可恃。一旗员(似是长瑞)即从旁搀言曰:‘拳民法术可恃不可恃,臣不敢议。臣特取其心术可恃耳。’联学士元继续发言,其词颇戆,谓如与各国宣战,恐将来洋兵杀入京城,必至鸡犬不留。太后色变。即有御前大臣大声叱之曰:‘联元这说的是什么话!’太后意正含愤,正于此时,皇上望见许文肃,即下座执其手曰:‘许景澄,你是出过外洋的,又在总理衙门办事多年,外间情势,你通知道。这能战与否,你须明白告我。’许奏言:‘闹教堂伤害教士的交涉,向来都有办过的,如若伤害使臣,毁灭使馆,则情节异常重大,即国际交涉上,亦罕有此种成案,不能不格外审慎’等语。皇上固知万不能战,而劫于端、庄,不敢逢宣己意,以文肃久习洋务,特欲倚以为重。闻许言,深中其意,因持其手而泣。文肃亦泣。袁忠节班次与文肃相近,亦从旁矢口陈奏,一时忠义奋发,不免同有激昂悲戚之态度。许奏语本极平正,太后似亦未甚注听。第见皇上与之相持,三人团聚共泣,疑二公必有何等密语刺激皇上,不觉大触其怒,即注目厉声曰:‘这算什么体统?’德宗乃始释手。故上谕中有‘语多离间’之词,当时颇疑此谕出于端、刚矫旨,其实两公之死,即由于此云云。证以太后所言,谓皇帝当何曾叫‘许景澄救我‘,则其致怒之由,可以揣想,殆以疑心而生误听也。究其症结,盖太后已入荣言,以为各国业经决定宣战,故开此会议以谋应战之方略,是战与不战,已无复拟议之馀地。而廷臣中多半不知就里,或以为尚是片面商议和战问题,或则以为政府已得有宣战实据;因之彼此陈奏,针锋均不相对,以至愈激愈偏。后来退班出宫,彼此互讯,此项消息茫然不知何来。军机既未呈报,总署亦无照会,方始大家愕异。盖荣相上此密折,外间固绝无人知道也。若当时明白内容,祗须将洋人并无宣战事实委曲开释,未尝不可消解。乃彼此均走入岔道中,夫洋人已决战而尚主张不战,则惟有降之一法,宜其不能相入也。大风起于𬞟末,蚁穴足以溃堤。因罗某之一言,而酿成如此掀天大祸,当亦彼所不及料者矣。
最近见杂志中载某君谈话二则,亦是当时事实,谓得之于李公端棻所亲见。盖李公在戊戌政变,以赞成新政入狱,庚子拳乱时,尚未出狱也。公言许、袁两公入狱,即指定分系南北所。当在狱中分道时,袁忠节执文肃之手曰:‘人生百年,终须有一死,死本不足惜,所不解者,吾辈究何以致死耳。’文肃笑曰:‘死后自当知之,爽秋何不达也?’忠节固亦负气磊落男子,然文肃益旷达矣。
李公又言:立忠贞公山之入狱,后于袁、许两公一日。当初至请室时,一恸即绝。狱中群以予粗知医术,嘱为诊视。予乃以峻剂甦之,因讯其获罪之由,且劝其舒和镇静,以全大臣之体。立公因言:‘昨日在御前会议,将大举攻使馆,众论纷纭久不决。太后曰:“此国家大事,当问皇帝。”今上自退政以后,恒恭默不语。此次独侃侃而谈,力言其不可,谓断无同时与各国开衅理。王夔相当稽首曰:“圣虑及此,国之福也。”端邸即怒斥之曰:“王文韶,此时尚为此误国之言耶?”予继言宜先派大员,宣朝廷德意,不喻,然后图之,则我为有词。太后遽曰:“然则即命汝往。”予对曰:“受国厚恩,不敢辞。惟臣向不习洋务,请命徐用仪同往。”太后允之。未及覆命,乱民已蚁聚予宅中,设坛门外,谓予室中有地道,潜通西什库教堂,大加搜索,不得其迹,则拥予至坛前焚表,表升,无以罪我。方扰攘间,乃有类缇骑者逮予至此。予虽不肖,已忝为朝廷极品大员,乃一时昏瞀,致屈膝于乱民,亏体辱国,死不蔽辜。以此悔恨,非畏死也。’逾二日,大差下,狱卒掖之去。予不觉顿足大悔,当时不应投剂甦之,反累其多受一次痛苦云云。由此言之,立公殊鼎鼎有大臣身分。因立为旗人,知者较少,故虽同一死难,而远不若许、袁二公之轰烈。然则既绝复苏,虽多受一次痛苦,而留此数语,大节皎然,使天下后世,可以共鉴其心迹,泰山鸿毛,声价顿别。则李公一刀圭之力,固远胜于千金肘后也。
太后一日且为予缕述出宫情事,谓:‘当乱起时,人人都说拳匪是义民,怎样的忠勇,怎样的有纪律、有法术,描形画态,千真万确,教人不能不信。后来又说京外人心,怎样的一伙儿向著他们;又说满汉各军,都已与他们打通一气了,因此更不敢轻说剿办。后来接著攻打使馆,攻打教堂,甚至烧了正阳门,杀的抢的,我瞧著不像个事,心下早明白,他们是不中用。靠不住的。但那时他们势头也大了,人数也多了,宫内宫外,纷纷扰扰,满眼看去,都是一起儿头上包著红布,进的进,出的出,也认不定谁是匪,谁不是匪,一些也没有考究。这时太监们连著护卫的兵士,却真正同他们混在一起了。就是载澜等一班人,也都学了他们的装束,短衣窄袖,腰里束上红布,其势汹汹,呼呼跳跳,好象狂醉一般,全改了平日间的样子。载滢有一次居然同我抬杠,险些儿把御案都掀翻过来。这时我一个人,已作不得十分主意,所以闹到如此田地。我若不是多方委曲,一面稍稍的迁就他们,稳住了众心,一方又大段的制住他们,使他们对著我还有几分瞻顾;那时纸老虎穿破了,更不知道闹出什么大乱子,连皇帝都担著很大的危险。他们一会子甚至说宫里也有二毛子,须要查验。我问:“怎样查验?”他们说:“如系二毛子,祗须当额上拍了一下,便有十字纹发现。”这些宫监、妇女们,了不得的惶恐,哭哭啼啼,求我作主。我也不犯向拳匪去讲人情,我想阻止他们又不对,万一阻止不了,那更不得下台。我教他尽管出去,果然拍出十字来,也是命数,这何须怕得。如若胡乱枉屈人,那神佛也有公道,难道就听凭教下徒弟们冤杀无辜不成?后来出去查验,也是模糊了事,并没有查出什么人。他们心中明白,得了面子,也就算大家对付过去,还了我的面子。你想这样胡闹,还讲什么上下规矩么?’
又言:‘洋兵已进了城,宫里完全没有知道,祗听著枪弹飞过,这声音全像猫儿叫,(言次即效猫叫声)“眇”。我正疑心那里有许多的猫儿,那时正在梳妆,又听著“眇”一声,一个枪弹从窗格子飞进来。那弹子落地跳滚,仔细认著明白,方才骇异。才要向外边查问,一眼瞧见载澜跪在帘子外,颤著声气奏道:“洋兵已进了城,老佛爷还不快走!”我才慌忙起身,急问:“皇帝何在?”说在某殿上行礼,我叫赶速通报。原来这下天刚刚碰著祭祀,皇帝正在那里拈香,听著叫唤,急忙前来,头上还戴著红缨帽子,身上穿的是补服。我道:“洋兵已到,偺们祗得立刻走避,再作计较。”皇帝更著了慌,仓猝就要跟著我跑。我道:“你瞧这样服色,那里好走出去?”才千手百脚的把朝珠、缨帽一起儿胡乱抛弃,一面扯卸了外褂,换了长袍。我也改换了下人的装束。偺娘儿两个,就此一同出走。那时一切衣服物事,都已顾不得携带,单单走了一个光身。一路踉跄步行,一直到了后门外,才瞧著一乘骡车,问了骡夫,知道是载澜的车子。我就带著皇帝急急上车,赶叫向前快走。他们都是沿途找雇;到了德胜门外,大伙儿才到,稍稍聚集。又怕洋兵追赶,不便屯留,便一气直前上道,昼夜趱行。头一日顿宿贯市,多方设法,好容易才觅到几乘驮轿。由贯市赶到岔道,都宿在破店中,要求一碗粗米饭,一杯绿豆汤,总不得找处。比较逃荒的老百姓更为苦恼。一直到了怀来,亏你有个预备,才算脱了苦境。难得你如此忠心,而且急忙之中,还亏你赶办得出来,我是十分心受的。所以我要你随扈在一起,这会子也总算是患难的相与了。’
其时刚毅已先在途次病故,赵舒翘亦赐自尽。太后言及二人,似尚有馀怒,谓:‘这都是刚毅、赵舒翘误国,实在死有馀辜。当时拳匪初起,议论纷纭,我为是主张不定,特派他们两人前往涿州去看验。后来回京复命,我问他义和团是否可靠,他祗装出拳匪样子,道是两眼如何直视的,面目如何发赤的,手足如何抚弄的,叨叨絮絮,说了一大篇。我道:“这都不相干,我但问你,这些拳民据你看来,究竟可靠不可靠?”彼等还是照前式样,重述一遍,到底没有一个正经主意回复。你想他们两人都是国家倚傍的大臣,办事如此糊涂。馀外的王公大臣们,又都是一起儿敦迫著我,要与洋人拼命的,教我一个人如何拿得定主意呢?’
稍停,又续言曰:‘依我想起来,还算是有主意的。我本来是执定不同洋人破脸的。中间一段时期,因洋人欺负得太很了,也不免有些动气。但虽是没拦阻他们,始终总没有叫他们十分尽意的胡闹。火气一过,我也就回转头来,处处都留著馀地。我若是真正由他们尽意的闹,难道一个使馆有打不下来的道理?不过我总是当家负责的人,现在闹到如此,总是我的错头。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人民,满腔心事,更同何处诉说呢?’
太后此番话头,虽属事后之谈,但详细体会,亦是实在情节。试想彼深居宫阃,一向与外间情势不相接触,一旦遭此钜变,前后左右,手足耳目,都是一样狂迷,如醉中闹架,欢呼盲进,意兴勃勃,他毕竟是个女流,易于迷信,平日为洋人交涉受了多少委曲,难得有此神人协助之机会,欲其凭一人判断,独排群议,尽遏众狂,此绝不易得之事。即自谓尚有主意未尝放手云云。事实具在,亦不能谓之尽诬。如实在与瑞、刚倾倒一向,并力不顾,攻破一使馆自在可能之列。不过总有一段时期已经中了魔毒,若谓始终明白,殆亦未必然耳。
拳匪之事,当刚、赵查验时,是一祸福转捩关键。如此时能将真情实状剀切陈奏,使太后得有明白证据,认定主张,一纸严诏,立时可以消弭。过此以后,乌合蚁附,群势已成,虽禁遏亦已不及。后来酿成如此大祸,刚、赵二人,实不能不负其全责。太后谓其死有馀辜,确系情真罪当。刚之为人,愚陋而刚愎,或真信拳匪之可恃,亦未可定。赵则起家科第,敭历京外,开藩陈臬,并皆卓有政声。而且学问淹通,持躬廉正。此儿戏鬼混之义和团能否成事,明白易晓,决不至于不能鉴别。第以劫于刚势,不敢立异,遂至与之骈殉,身陷大戮而死负恶名,未免太可惜矣。
近闻某公言及赵事,则尤不觉为之扼腕。谓当拳匪在涿州时,太后命刚、赵往验。刚实未往,赵独擎何君乃瀛同行。何字松生,本刑部老司员,殊干练有卓识。二人回京后,均力言拳民之不可恃。何因为赵拟就一折,言之颇甚剀切。赵审阅再三,似碍于端、刚,踌躇不敢上。末谓上折太著痕迹,不如面陈为妥。乃先赴荣相处,详悉报告,再见太后复命,亦经一一据实奏陈。而彼时太后已受魔热,词色颇不怿。先时赵之僚友曾有以大义相责者,赵出告人,谓幸不辱命,我对军机、太后均已尽情倾吐,应说尽说,抚心自问,庶几可告无罪矣。后来点派带团差使并无其名,赵益自引为幸,谓从此可以脱离关系云云。某公所言,委系得之当时事实,并非汎汎。准此而论,则赵于拳匪并未有阿护之事。最后赐尽上谕中,祗坐以‘毕竟草率’四字,且有‘查办拳匪亦无庇纵之词’等语。即据太后口中所言,亦足证明其始终未言拳匪可靠。参稽互考,情节昭然。祗因当时稍有瞻顾,少此一折之手续,又夙因刚援引,相处亲密,致后来中外责言,均以刚、赵并举,李文忠亦有‘刚、赵袒匪’之电奏。空言无据,无法辨白,卒陷于不测之大戾。然则彼之失足不在于查验拳匪之役,而在于受刚援引之时。因失其亲,子云中郎,所以同抱千古兰滫之恨也,悲夫!顾就此案而论,终不能不谓之冤。青史是非,悠悠众口,吾尤愿为死者一洗之也。
刚、赵之处分,凡见过四次上谕:第一次革职留任;第二次交部严议;第三次斩监候,第四次斩立决,改赐自尽。足见前时太后尚有回护之意,其终受大辟,实出外人要迫,并非太后之本心。受诛以后,则言者事事皆藉以诿罪,不免别有投阱之语。故此时太后亦深撼之。一朝失足,则众恶皆归,此亦古今之常态。惟刚已先故,竟逭诛夷。即谓刚、赵同罪,刚罪总浮于赵,乃刚免而赵不免,此真所谓有幸有不幸者耶?
赵赐自尽时,派岑春煊前往监视。赵体质素强,扼吭仰药,百计竟不得死。而岑在客堂,不耐久候,再四逼促,词气极凌厉。家人不得已乃以绵纸遍糊七窍,灌以烧酒而闷煞之,屡绝屡苏,反复数次而后毕命。惨矣!然岑亦忍矣哉!
辛丑五月十五日,予奉旨简放广东雷琼道遗缺。予与徐孙两公,均以密保同日引见,而予才及十日,即蒙简放。当时慕韩总揆且向予欣贺不置,谓君今乃先著祖鞭,令人有景倩登仙之羡,吾等尚不知挨磨几许时日,方有此希望也。今两公皆已登峰造极,名播中外,而予则依然故我,碌碌无成。回首云泥,空增惆怅而已。
奉简后,复传旨缓赴新任,命督办回銮前站事宜,仍照旧承应宫门事务。予此次颇十分为难。先是由怀来至太原,沿途宫门事务均由予一手承应。予深知地方官办事苦况,事事均力之道地,不令宫监等有非分需索及欺凌逼勒等事。宫门费用,予均为按资匀配。彼时诸宫监初出都门,所望不奢,亦尚能帖然就范,并无诽怨。自予由太原奉差出发后,宫门之事即由岑云阶接替照管。彼因欲见好于各宫,乃悉力反予所为,凡各省进奉官吏,皆为之敲索使费。每到一州县,亦首先讲论宫门费,多者或逾万金,少亦七八千金;至零星费用,更无一定,几于遇事需费。各宫监无不欢喜踊跃,人人餍饫。因而追怨前事,谓予非但不为帮忙,且有意裁抑之,以此均德岑而恨予。竟有当面诘责者,谓:‘偺们从前蒙在鼓子里,都被你刻薄死。还亏著岑三讲交道,帮个忙儿,动是整千整百的,作成偺们爷儿吃了个饱肚。横竖使的别人家的钱,他们来路是容易的,也落得大伙儿做个人情。偏是你拈斤播两的,巴巴几两银子,还要叫我们请安谢赏,这不是活活被你捉弄么?’盖彼等已经吃过一番大甜头,全不似前此之听受范围。幸而上边通气,尚不敢公然作难。然实在是予愚笨而岑聪明。岑以后之扶摇直上,其根基实始于此。
予前此以匆促赴召,家眷尚留鄂中,即寄居于岳家。近见荣相,谓上意欲令予随扈还京,何妨将眷属迎至秦中,将来即可一路同行云云。予念如此可省两方牵注之劳,于计亦得。是时京外大臣及京都士绅均陆续奏请回銮,章已十数,而上意尚踌躇不即允。予因启銮之期尚未宣布,为日必不在近,因乘间请假回鄂一行,以便亲自照料眷口,结束家务。奉允后,即日就道,抵鄂垣匆匆部署一切。旋闻回銮期日已定,家眷前赴秦中,未免多此跋涉;因仍祗身先自趋赴行在,而嘱家眷随后首途,预备于河南途次相待。盖大驾已定从旱道入都,河南固为必经之地也。
八月十八日,予始由湖北还抵西安行在。即日往谒军机各堂宪,并诣宫门报到。十九日,总管太监李莲英传旨赏银四百两,大缎二⽦。一到即有恩赐,即宠任亲贵大臣,亦不多见,在予得之,真可谓异数也。
先是五月二十一日,曾降发上谕一道,略谓:‘朕侍皇太后暂住关中,眴将经岁,眷怀宗社,时切疚心。今和局已定,昨谕令内务府大臣扫除宫阙,即日回銮。惟现在天气炎热,圣母年高,理宜卫摄起居以昭颐养,自应俟节后稍凉启跸,兹择于七月十九日由河南直隶一带回京,著各衙门先期敬谨预备’等语。此谕既宣布,于是中外人心一时大定。缘行期久久未定,众情惶惑,不免妄生疑揣,有谓将久居西安者,有谓将迁都蜀中者。复因水陆问题斟酌不定,益滋延宕。先有主张由河南襄阳至汉口,改由京汉路入京,谓沿途供亿,可省若干百万。南方并有请驾出上海,迳从海道入都之议。嗣经通盘筹度,谓水道须另造轮只,且有数处河道须经修浚,方可通行御舫,费更不赀,乃决计取道陆路。至是而行期、路线一起决定,中外乃始释然矣。
亡何而陕抚升允奏谓:‘天时炎热,道路泥泞。’汴抚松寿奏谓:‘积雨连旬,河水骤发,跸路冲毁,行宫损坏,均请展缓行期。’乃复于七月一日下谕:‘据奏改定以八月二十四日回銮。’于时舆论大哗,均谓两宫实无回銮之意,两抚之奏均由西安政府授意,即二十四之期亦决不可信,届时必须再改。并有言第三期已预拟定,将改为九月三日;第四期必以太后寿辰为词,改十月底;第五期必以天寒为词,改至明春;逐节延改,终于无期而后已。或言太后俱回京后受各国要索抵罪,故不许皇上回京;或谓李莲英恐以太后失势而失权,故力怂太后不宜回京等语,纷纷扰扰。中外报纸批评议论无虚日。各国使臣亦颇为所动,一再向当局诘问。于是政府更下谕旨、懿旨各一道,谕旨系豁免陕西、河南、直隶跸路经过地方钱粮,懿旨系赏给陕西人民内帑十万两,盖借此以坚各国之信。其实太后前此稍有戒心,暂持观望之态度,或所不免;至于此次定期以后,固已预备启行,并无游移之意。两抚改期之奏,实因预备不及,冲毁行宫跸路,皆实在之事也。
同时并特派陕抚升允为前路粮台。升抚因启銮在即,奏请交卸抚篆。奉旨:‘陕西巡抚著李绍芬暂行护理。’同时并委臬司樊增祥署理布政司,道员吴树棻署理按察司,西安府胡延升署粮道,侯补府傅士炜署西安府。此数日中,西安官场全班更动,贺任道喜,满街车马纷驰,闹得烟昏尘起,头目皆为之晕。兼之行期已迫,宫府内外皆预备结束登程,各京官亦悉备行事,包裹捆扎,大车小杠,憧扰不可名状。予以奉有前命,不能不勉尽职务;而甫到行在,相去仅六日,孑然一身,事繁期促,如何措手?不得已自行出资募雇健役二十馀名,另赁马二十匹随行。即赶赴前途,先行布置一切;略有端绪,仍赶回西安省城。伺候启跸,以便随驾同行。幸经过一次,办理稍习。又执事宫监诸多稔识,故应付尚为顺手耳。
二十三日,军机大臣谕:‘本日各章京办事毕,二班章京即著先行启程。自京西至阌乡,派头班章京沿途办事;自阌乡至开封,派二班章京沿途办事。并奉前路粮台核准定章,皇差官车二千馀辆,驴马应给草料,行路日给一两,驻跸减半。大概布置,皆已楚楚就绪矣。
八月二十四日辰刻,两宫圣驾自西安行宫启跸。阁城文武官吏均先于宫门外齐集,伺候升舆。行李车先发。辰初三刻,前导马队出城;太监次之;各亲贵王公大臣,或车或马又次之。俄闻静鞭三响,即有黄轿数乘,自行宫出,士民皆伏地屏息。皇上、皇太后先后乘黄轿出宫;皇后随后;向有扈驾诸王、大臣又在其后,最后为大阿哥。衔尾重车无数,均系各衙门档案。曲折穿行大街中,辰牌向尽,始出南门。沿途市肄各设香花灯彩,长安父老均于南门外祗候跪送,恭献黄缎万民伞九柄。出城后仍绕赴东关,诣八仙庵拈香进膳。本来直出东门,路线可省三分之二,谓因体制关系,且取‘南方旺气向明而治’之义,所以辇路必出南门。先期奉升抚传谕:‘州县都守以上均在灞桥恭送,佐杂千把在十里铺恭送。并派员于各该处点验,查取职名。如有托故不到者,停委二年。所以冠裳跄济,异常热闹。沿途千官车马,万乘旌旗,气象极为严肃,较来时光景,当然大不相同。予在宫门送驾后,即乘马顺御路出南门。行二十里至灞桥尖。灞桥斤柳,自昔为往来迎送之地,然千年以来当无有今日之热闹者,又二十里,驻跸临潼县骊山行宫。
二十五日,由骊山行宫启銮,至临口镇驻跸。自骊山至此四十里,均临潼县境。临潼令夏良才绝无预备乃避匿不出。王公大臣多至枵腹,内膳及大他坦均不得饱食,大他坦且无烟火,夜间殿上竟不具灯烛。上赏内监银二百两,令自觅食,此亦绝异之事。上年予在怀来时,拳匪围城,溃兵四窜,正性命呼吸之际,而两宫仓猝驾至,予尚能勉力供应,不至匮乏。此次则半年以前已有行知,有人可派,有款可领,何以草率至此?闻夏令实已领款二万七千金,掯不肯发,所以诸事不备。该令籍隶湖北,为陕藩李公之同乡,临时委署此缺,本期藉皇差以得津润,既贪而庸,欲牟利而无其才,故至于如此荒谬。然两宫竟未有嗔责,此亦更历患难,心气和平,所以务从宽大也。予恐前站有误,即驰十五里过升店(属渭南县) ,略事部署;复前行三十五里,至渭南县,已傍晚,即就西城外觅一粮店住宿。行宫即在县署,颇宏整,较临潼殆天渊矣。
二十六日,在渭南候驾。申刻,驾到渭南行宫驻跸,离西安已一百八十里。督办前路粮台升允奏参临潼县知县夏良才办事不当,贻误要差,并自请议处。奉旨:‘夏良才加恩改为交部议处。其自请议处之处,从宽免议。’盖两宫以大驾方始发轫,不欲以供应之故,重罪有司,致沿途官吏多增疑惧,用意固甚深厚也。
二十七日午刻,自渭南启銮,申正至华州驻跸,行宫即在州署。昨夜荣相国之公子纶少华病故,各宫争往慰唁。荣相年几七旬,祗此一子,甚为聪慧,因之异常惨恻。但中途不便停顿,乃特留胡研孙观察在此,为之料理后事。暮年遭此不幸,意绪固难堪也。
二十八日,辰刻自华州启銮。行四十里,至华阴县驻跸。行宫亦就县署改设,铺陈构置,颇皆妥贴如式。
二十九日,两宫诣华山麓玉泉院拈香。是日雨,道路泥泞。予先至院候驾。该院背山面河,有‘山荪亭’、‘无忧亭’诸胜,林泉掩映,古木阴森,颇为欣赏不置。有顷驾临,王公、百官多半随从,宫眷亦有随至者,一时拥挤,或至不得入门内。而雨势益急,从官率通身沾湿,踯躅泥滓中,致游兴为之消阻。闻由此上山顶尚有四十里,仙人掌、莲花、玉女诸峰多在高处,惜匆匆不得一览。申刻驾旋,仍驻跸华阴县。
九月初一日,自华阴县行宫启銮。行五里,至华阴庙尖。又三十里,至潼关驻跸。行宫即在道署,颇有园林之胜。初二日阴雨,初三日晴,初四日风,均驻潼关。四日传旨:‘明日巳正启銮。’予于宫门见荣相,神色颇惨淡。有河南四品卿衔道员吕永辉上封奏,请迁都洛阳。闻其人颇深喜自负,以此为匡时大计,闻者皆目笑之。近年京朝士夫多主张迁陕之说,引经据史,言之侃侃。自西幸以后,多半亲历其地,皆哑然自失,不敢复持前议。书生目论,大都如此,吕亦同受此病也。是日奉上谕:‘前因有冒充王公仆从,于各州县供给,特强攫食,曾经降旨严禁。现在将入豫境,著松寿认真查禁,如有此等情事,著即严拿惩办,勿稍瞻徇。’因前在临潼,夏令曾以先日预备供应均被掠食为词,故有是命也。又奉谕:‘启跸以来,沿途车骑,诸形拥挤,甚至乘舆已到,尚复填塞,殊不足以昭郑重。著御前大臣认真弹压,并著松寿、夏毓秀、周万顺各派兵勇,分起押送,不准迟滞。至随扈王公百官车辆尚多,一经入豫,道途更隘,除有紧要差使准带行李外,其馀均著分起先行,以免拥挤。’云云。一路车辆,彼此争先,因致壅塞不行,欲速反滞,真太不成体统。有此一谕,或可稍资整饬也。
初五日,自潼关启銮,至阌乡县驻跸。予于早飧后驱行二十里至阌第镇(属阌乡县境)。阌乡令邓华林来此迎驾。予作一禀函,上张香涛制军,杂叙两宫沿途起居,交阌乡令出四百里排单递送。盖前此在鄂时,制军曾以此事相嘱。连日仆仆长道,无法握管,至此始获作一函塞责。最可异者,此函竟重出,不知何时散落外间,为好事者所得,居然装潢什袭,今岁乃有友人持此嘱予自加题跋。重览一过,墨渖如新,转不胜今昔沧桑之感矣。
昨日,喀尔喀亲王那彦图之亲随在潼关卷取铺垫等物,委员候补巡检李赞元向前阻止,该亲随竟缚而挞之于市。经升中丞据实奏参,奉旨:‘那彦图著交理藩院照例议处,其滋事亲随,著升允严讯惩办。’此率颇快人意。吉帅之风骨凛然,不避亲贵,殊可敬也。
初六日,辰刻自阌乡启銮,申刻至灵宝县驻跸。奉旨:‘明日驻跸一日。’是日奉谕:‘本年万寿停止筵宴。’连日皆行夹沟中。悬崖绝障间,羊肠一线,逶迤屈曲,其间仅容一车行,如两车相值,一车必预于空处藏避,俟对行车过,方始就道。沿途车辆,皆须互相呼应。近经特别平治开拓,两车亦可并轨。而随扈诸人咸喜疾驰争先,乃至数十百辆衔尾接轴,莫能进退。昨日虽有严谕,一时尚不能生十分效力也。
初七日,仍驻灵宝。闻大差头站太监百馀人,已由河南入直隶境,住宿磁州。庆王将到开封迎銮,当以本月二十日出都。奉旨:‘所遗总理外务部要差,著由李鸿章暂行兼管。’并奉懿旨:‘著李相就近在保定迎銮,毋庸远赴。’
初八日晴。辰刻,自灵宝县启銮。自此入河南境。行六十里,申刻抵河南之陕州。自南门入,驻跸河陕汝道署。署有园圃,颇具池台亭榭之胜。予与梦丹同寓州署,署中亦小有园林,而荒废殊甚。大堂下有老树一株,大可数抱,古干槎枒,似是数千年物,署榜曰:‘召伯甘棠’,殆属后人附会也。是日奉旨:‘江西广饶九南道,著刑部员外郎瑞澂补授。’盖前日有旨,以赣臬柯逢时升任湘藩,广饶道明澂升赣臬,而以瑞补其遗缺也。瑞为断送清社之罪魁,至此忽露头角。此时大局已定,两宫安返故都,宛然有日月重光、河山再造之气象,而亡国根芽已植于此。覆霜坚冰,可惧也。
初九日,仍驻陕州。
初十日,自陕州启銮,出东门,行五十里,至陕州属之张茅镇驻跸。此间地极狭窄,百官多不得栖宿处,皆驱车向前趱行。而晚间雨势复大集,泥中颠播,异常困顿,至有在车中过夜者,冻馁交迫,窘况殊不可堪也。
十一日,巳刻自张茅镇启銮,行四十五里,至陕州属之观音堂驻跸。地势益隘,予觅宿不得,乃冒雨前行,至英豪镇住宿。此处已入渑池县境矣。
十二日,大驾仍驻跸观音堂。予先由英豪镇冒雨行二十五里,至渑池县,即在渑池候驾。是处当崤山分支,沿途皆顽石横梗,极碍车道。清道光十四年、光绪九年两次兴工铲削,另辟新路。无如大车所载过重,砰訇磅磕,不久即成磊砢,十九皆震輱脱幅,须待修辑,故大驾不能不因之迟滞也。英豪镇即杜诗所咏之石壕村。蒿目时艰,惓怀身世,与杜陵当日境地颇复相类,益不胜芒鞋露肘之感矣。
十三日,由观音堂启銮,申刻至渑池县驻跸。
十四日,自渑池县启銮,过石河镇义昌驿,至铁门镇驻跸,已入新安县境矣。连日阴雨,泥泞数尺,车行荦确,骡马负重不胜,倒毙途次者所在皆是。随扈大驾乃亦尝此等苦况,行路之难,可为叹息。是日有折弁自湘中来,据云:‘道过许州时,知予眷属寓许州北关旅店,初六夜半,有盗伙二三十人,明火执仗,毁门而入,劫去银洋,首饰无数,并用洋枪击伤亲兵、家丁各一人,亲兵身受七枪,伤势甚重,恐有性命之忧,惟眷口尚为平安。’云云。闻之骇绝。许州为豫省南路通衢驿道,并非僻地,关厢逼近州城,列肆林立,俨然闹市。乃盗伙竟敢公行肆劫,从容搜掠,殊不可解。少年妇女无端受此惊悸,其何以堪!予以随从属车,孤身远隔,仅凭折弁口语,又不能详及底蕴,五中焦灼,不可言状。当发一电问讯。辗转空床,竟至不能成寐。
十五日,午刻自铁门镇启銮,酉刻始抵新安县驻跸。予与梦丹先行三十里,经磁涧镇,知两宫于明月当在此处中伙。十五里至谷水镇,已入洛阳县境。又二十五里,至河南府,于南门外逆旅住宿。是日风日清美,道路坦平,旬日以来惟此一程最为畅适。沿途烽候堆房皆一律新修,焕然耀目。次日往瞻行宫,则局势宏丽,陈设皆备极精好。谓文守惨淡经营,已逾数月,殊不免有人劳鬼劳之感想。启銮前,迭谕沿途供应,不得逾侈以节民力,而文守仍复铺张如此,殊失将顺之义矣。文悌先为御史,戊戌政变极力迎合奏参新政人物,颇为舆论所不满。此次闻向豫省请领八万金,预备在洛供应。延方伯给以三万,怏怏而回,仍就地罗掘以供所需,故一切部署,无不力从丰赡。又以重赂深结李莲英,终日在李室,手持水烟袋当户而立,与出入官员招呼点首以示得意。豫中同官,皆心鄙之。松抚每告所属,谓我们河南现在已出了一个红员,盖即指文而言。临潼之草率,此间之繁靡,正可谓过犹不及。盖两人各有目的,一图现在之利,一觑将来之名。用意不同,出手因而各异,但论损上损下之区别,则犹觉彼善于此矣。申刻驾入洛城驻跸。河帅锡良、前鄂抚于荫霖、副宪张仁黼、前京尹顾璜均来此迎驾。
自陕西西安府威宁县京兆驿至河南省河南府洛阳县周南驿,计程七百八十里。自八月二十四日至九月十六日,途次共历二十二天。先是此地预备寝宫,拟请皇太后、皇上同居一处,适侍郎桂春在汴,力言无此体制,诸多不便,乃临时拓地改造。故皇上寝宫甚为逼窄,大阿哥住处尤窄。太后寝宫独宏敞,后窗外有极大地坑,上安木门,可以燃炭,从地道通入室内,盖预备在此过冬取煖也。行宫工程,原估二千四百串,现用至三万馀两云。
十七日,仍驻跸河南府。奉旨须留驻五天。予早间于宫门外见于次帅。是日连得开封电,知眷属尚无恙,亲兵伤亦渐愈,为之稍慰。汪伯棠农部偕桂月亭侍郎自大梁来,过访久谈。昔年予从张樵木埜侍郎办理日本商约,农部方在张宅为西席,朝夕相见。乱离之后,旧雨重逢,翦烛清宵,愈深情款;相与谈及侍郎厄遇,均不觉为之于邑也。
十八日,仍驻跸河南府。予与黄小宋太守璟、周左麾太守𨱆,同乘马出东门外,至一大寺寻碑。隋唐石刻,所在林列。摩挲往复,令人目不暇给。惜日色向暮,已不能尽辨字画,恨不得学李阳冰,于碑下作三日寝处也。
十九日,仍拄跸河南府。两宫于召见军机办事后,辰刻即出宫,谒关帝陵,幸龙门、伊阙。进膳后,复幸香山寺。王公大臣多半随从。予亦前往侍班,因历览三龛、涌珠泉、宾阳洞诸胜迹。房廊户牖,并加丹雘,与予夏间经此,已焕然改观矣。伊水中流,望对岸香山寺,迤逦山半,游人旋绕如蚁。水上造有浮粱,水白波平,天空如镜。周庐星列,兵卫森罗,当不减羽猎长扬之盛。度桥行里许,至香山寺,即唐时乐天九老结社处。俯瞰洛水,远眺龙门,山半皆北朝造像。千龛古佛,密如蜂聚。寺内一厅事,屏间刻汪退谷先生书白太傅《香山寺记》,字大几逾六寸,筋力雄伟,天骨开张;惜为俗工加饰粉漆,失其真趣,可叹也。未刻驾还,仍于宫门外侍班。
二十日,仍驻跸河南府。召见升允、松寿。先是自西安启銮,以秦抚升允为前路粮台,负弩前驱。洎至潼关,豫抚松寿越境迎迓,上即命升回任办赈。升奏谓:‘陕中赈事,藩司自能料理,臣愿从至开封。’故入豫后辇路事宜,皆两抚同任照料。
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仍驻跸河南府。二十三日晚有旨:‘大驾明日启行。’予乃先行登程。至洛城外,见有宋太祖庙,颓败已甚,门外有石碑,高寻丈,‘夹马营’三字大书深刻,盖宋太祖降生处也。前行复有佛寺,规模极为宏敞。乃入内瞻仰,丰碑古篆,夹道林立,但尘封漫漶,不易辨识。有住持老僧,向之问该寺缘起,竟瞠目不能答。回旋许久,不觉日暮,乃笼烛行三十五里,至义井铺住宿。闻大驾明日过此中伙,已预备矣。
二十四日早,自河南府启銮,辰刻至义井铺传膳。予于宫门外侍班后,仍先行,抵偃师县。申刻驾至,即在县署行宫驻跸。此地离河南府城七十里,本日辇道最长,故启跸特早也。是日召见湖北荆襄郧道朱其煊。
二十五日,辰刻自偃师县启銮,申刻抵巩县驻跸。予于是日早间,先出城行三十五里至黑石关。大驾即于此处渡洛河。已造有浮桥,皆用民舟联属,上覆以板,板上更用土平筑,宛如周行大道。行宫即在河畔,两岸绿树阴浓,群峰环拱,是一幅绝好图画。又三十五里乃至巩县,大驾不久亦至,遂在宫门侍班。闻该县近年频遭洛水之患,横流冲荡,庐舍一空,仅存基址。县署在水中央,久为泽国。今年曾起行宫于城内高处,六月间河流暴涨,仍被冲决。后乃就县署故基改筑,戽水填土,垫高七八尺,鸠工庀材,计日而成。然视之颇觉坚固,崇墉屹址,殊不类新筑者。城中民居极为寥落,无屋可住,予乃前行出东门外,至离城三里之东寨住宿,是处似较繁盛。晤周敬舆直刺,留与共饭。予去秋过太原时,承其赠送棉被墨砚等物,意甚殷渥。顷充孟巩缉私盐局,偶闻予至,特来相访。因为予述毓贤去年在山西杀戮洋人、教民、教士情状,横暴凶酷,惨无人理。以此山西一省,洋人要索赔款多至一千馀万,大小官吏,以迎合毓意被罪诛夷降革者至数十百人。殃民误国,贻害地方,区区一死,宁足以蔽其辜?然此时晋人亦尚有誉之惜之为之抱冤者,此则不可解也。
二十六日,巳刻自巩县启銮,未刻抵汜水县驻跸。予以早间先行二十五里,至老健坡顶尖(属开封汜水县,已出河南府境矣)。连日亦皆行夹沟中,与前过华阴道上形势无异。而今日路尤险隘,虽因辇路所出,已大加平治;然陂陀上下,崎岖如故。闻此间旧仅村民数家,前任某道特于沟途中穿凿山穴,创造公馆两处,因此官差过此稍得安置行李。现即就坡顶建造行宫,寝殿三楹,凭高矗起,八面开窗,可以凌空四望。东瞻嵩少,西瞰黄河,风景壮阔,心目为之一爽。两旁复道回廊,逶迤曲折,皆就地势布置,结构颇具匠心。下坡三十五里即汜水县,遂在宫门伺驾。城内仅有一街,馀则平畴一碧,麦田弥望,绝类旷野。县署亦为水漂没,向假书院作公廨,现即就书院遗址别筑行宫,规制亦颇宏敞。时值菊花盛开,庭阶廊庑,盆盎罗列,五色错杂如云锦,殊觉别饶风致。是日得李傅相自京电奏,谓:‘病势危笃,请速派大臣接替以资镇摄。’盖其时庆邸已出京赴行在,傅相特请命其还都,继任办理和议也。两宫得奏后,甚为厪念。太后曾召予语及,至为之流涕,谓:‘大局未定,倘有不测,这如此重荷,更有何人分担?’予于傅相受特别知遇,就私谊论,固然不免恻恻。即为国家而论,中流失船,前途险状,宁复堪以设想?绕屋徬徨,焦切万状。适孙慕韩观察移行李来,就予同室,联床夜话,心绪赖以消解。然不久慕公入睡,宵深人静,枨触百端,竟至不能成寐;天未向曙,即拔衣起,坐以待旦。
二十七日辰刻,自汜水县启銮,未刻行抵开封府属之荥阳县驻跸。行宫寝殿,陈设并皆雅素,于朴质之中,含有一种浑穆气象,反觉别开生面,加入羲皇境界。宫内亦皆遍艺菊花,廊牙墙角,遍地皆是,而种类尤多于汜水。或大如盘盂,或细如松子,奇形异态,五色纷错,率皆目所未见之物,不知从何处罗致而来,想亦费几许经营也。旋得京师来电:‘合肥相国,已于今日午刻逝世。’得此噩耗,兀如片石压入心坎中,觉得眼前百卉立时皆呈惨色。闻两宫并震悼失次,随扈人员乃至宫监卫士无不相顾错愕,如梁倾栋折,骤失倚恃者。至此等关键,乃始知大臣元老为国家安危之分量。想此时中外朝野,必同抱有此种感想。即平时极力诋毁之人,至此亦不能不为之扼腕?公道所在,殆不可以人力为也!公之隆勋伟绩,自表表在人耳目。晚年因中日一役,未免为舆论所集矢。然自此番再起,全国人士皆知扶危定倾,拯此大难,毕竟非公莫属,渐觉誉多而毁少。黄花晚节,重见芬香,此亦公之返照也。是日奉谕:‘王文韶著署理全权大臣。’又谕:‘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著袁世凯署理,未到任以前,著周馥暂行署理。’又谕:‘山东巡抚,著张人骏调补。’
予以后进,获从公帡宇之下,晨夕左右,几逾一载。承公以通家子弟相待,所以督励而训诲之者,无所不至。每饭必招予共案,随意谈论,何其宴息而后退。故于公之言论风概,习之颇稔。公每日起居饮食均有常度,早间六七锺起,稍进餐点即检阅公事。或随意看《通鉴》数页,临王圣教一纸。午间饭量颇佳,饭后更进浓粥一碗、鸡汁一杯。少停,更服铁水一盅,即脱去长袍,短衣负手,出廊下散步,非严寒冰雪不御长衣。予即于屋内伺之,看其沿廊下从彼瑞至此端,往复约数十次。一家人伺门外,大声报曰:‘够矣!’即牵帘而入,瞑坐皮椅上,更进铁酒一盅。一侍者为之扑捏两腿;良久,始徐徐启目曰:‘请君自便,予将就息矣,然且勿去。’时幕中尚有于公式枚等数人,予乃就往坐谈。约一二锺,侍者报中堂已起。予等乃复入室;稍谈数语,晚餐已具。晚间进食已少。饭罢后,予即乘间退出,公亦不复相留,稍稍看书作信,随即就寝。凡历数十百日,皆一无更变。
其时公自北洋罢任,以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久居散地,终岁僦居贤良寺。翁常熟当国,尤百计龉龁之。公益不喜接客,来者十九报谢,因而门户亦甚冷落。公意殆不能无郁郁,然有愤概而无怨诽。每盱衡时事,抚膺太息,其忠忱悱恻之意,溢于言表。尝自谓:‘予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遭遇不为不幸,自问亦未有何等陨越。乃无端发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业扫地无馀,如欧阳公所言“半生名节,被后生辈描画都尽”环境所迫,无可如何。’又曰:‘功计于预定而上不行,过出于难言而人不谅,此中苦况,将向何处宣说?’又曰:‘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笼,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又曰:‘言官制度,最足坏事。故前明之亡,即亡于言官。此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借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当此等艰难盘错之际,动辄得咎,当事者本不敢轻言建树。但责任所在,势不能安坐待毙。苦心孤诣,始寻得一条线路,稍有几分希望,千盘百折,甫将集事,言者乃认为得间,则群起而讧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纳。往往半途中梗,势必至于一事不办而后已。大臣皆安位取容,苟求无事,国家前途,宁复有进步之可冀?’又曰:‘天下事,为之而后难,行之而后知。从前有许多言官,遇事弹纠,放言高论,盛名鼎鼎。后来放了外任,负到实在事责,从前芒角,立时收敛,一言不敢妄发。迨至升任封疆,则痛恨言官,更甚于人。尝有极力讦我之人,而俯首下心,向我求教者。顾台院现在,后来者依然踵其故步,盖非此不足以自见。制度如此,实亦无可如何之事也!’言至此处,以足顿地,若犹有馀怒者。
公平素最服膺曾文正公,启口必称‘我老师’,敬佩殆如神圣。尝告予:‘文正公你太丈人是我老师,你可惜未曾见著,予生也晚呵!我老师文正公,那真是大人先生。现在这些大人先生,简直都是秕糠,我一扫而空之。’又曰:‘我老师实在利害。从前我在他大营中从他办事,他每天一早起来,六点锺就吃早饭,我贪睡总赶不上,他偏要等我一同上桌。我没法祗得勉强赶起,胡乱盥洗,朦朣前去过卯,真受不了。迨日久勉强惯了,习以为常,也渐觉不甚吃苦。所以我后来自己办事,亦能起早,才知道受益不尽,这都是我老师造就出来的。’又曰:‘在营中时,我老师总要等我辈大家同时吃饭。饭罢后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他老人家又最爱讲笑话,讲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个个东歪西倒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以五个指头作把,祗管捋须,穆然端坐,若无其事,教人笑又不敢笑,止又不能止,这真被他摆布苦了。’又曰:‘别人都晓得我前半部的功名事业是老师提挈的,似乎讲到洋务,老师还不如我内行。不知我办一辈子外交,没有闹出乱子,都是我老师一言指示之力。从前我老师从北洋调到南洋,我来接替北洋,当然要先去拜谒请教的。老师见面之后,不待开口。就先向我问话道:“少荃,你现在到了此地,是外交第一冲要的关键。我今国势消弱,外人方协以谋我,小有错误即贻害大局。你与洋人交涉,打配作何主意呢?”我道:“门生祗是为此,特来求教。”老师道:“你既来此,当然必有主意,且先说与我听。”我道:“门生也没有打什么主意。我想,与洋人交涉,不管什么,我祗同他打痞子腔(痞子腔盖皖中土语,即油腔滑调之意)。”老师乃以五指捋须,良久不语,徐徐启口曰:“呵,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得如何打法,你试打与我听听?”我想不对,这话老师一定不以为然,急忙改口曰:“门生信口胡说,错了,还求老师指教。”他又捋须不已,久久始以目视我曰:“依我看来,还是用一个诚字,诚能动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断不会有错的。我现在既没有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无论如何,我的信用身分,总是站得住的。脚蹈实地,磋跌亦不至过远,想来比痞子腔总靠得住一点。”我碰了这钉子,受了这一番教训,脸上著实下不去。然回心细想,我老师的话实在有理,是颠扑不破的。我心中顿然有了把握,急忙应声曰:“是是,门生准遵奉老师训示办理。”后来办理交涉,不论英俄德法,我祗捧著这个锦囊,用一个诚字,同他相对,果然没有差错,且有很收大效的时候。古人谓一言可以终身行,真有此理。要不是我老师的学问经济,如何能如此一语破的呢?’又曰:‘我老师的秘传心法,有十八条挺经,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宝诀。我试讲一条与你听:一家子,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午餐。早间就吩咐儿子,前往市上备办肴蔬果品,日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望,见离家不远,儿子挑著菜担,在水塍上与一个京货担子对著,彼此皆不肯让,就钉住不得过。老翁赶上前婉语曰:“老哥,我家中有客,待此具餐。请你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他过来,你老哥也可过去,岂不是两便么?”其人曰:“你叫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曰:“他身子矮小,水田里恐怕担子浸著湿,坏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长些,可以不至于沾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请你避让的。”其人曰:“你这担内,不过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湿,也还可将就用的;我担中都是京广贵货,万一著水,便是一文不值。这担子身分不同,安能叫我让避?”老翁见抵说不过,乃挺身就近曰:“来来,然则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于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何如?”当即俯身解袜脱履。其人见老翁如此,作意不过,曰:“既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让尔担过去。”当即下田避让。他祗挺了一挺,一场争竞就此消解。这便是“挺经”中开宗明义的第一条。’云云。予尚倾耳恭听,谓当顺序直说下去;乃至此已止,竟不复语。予俟之良久,不得已始请示第二条。公含笑挥手曰:‘这此一条,够了够了,我不说了。‘予当时听之,意用何在,亦殊不甚明白;仔细推敲,大抵谓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自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此亦臆度之词,究不知以下十七条,尚作何等语法也。
公又言:‘我老师道德功业,固不待言,即文章学问。亦自卓绝一世;然读书写字,至老不倦。我却愧一分传受不得,自悔盛年不学,全恃一股虚矫之气,任意胡弄,其实没有根底。现在真实学问,已用功不进,祗好看看《通鉴》,稍知古人成败之迹,与自己生平行事,互相印证,藉以镜其得失,亦尚觉有点意趣。‘云云。于此正足见公之晚年进德,其虚心笃实为不可及。公又言:‘国际上没有外交,全在自己立地。譬于处友,彼此皆有相当资格,我要联络他,他亦要联络我,然后够得上“交”字,若自己一无地步,专欲仰仗他人帮忙,即有七口八舌,亦复无济于事。我从前初到上海,洋兵非常居奇骄倨,以为我必定全副仰仗于他,徘徊观望,意存要挟。他看见我们兵士外观蓝缕,益从旁目笑,道是一群丐子,如何可以打仗?我一迳不去理会,专用自己军队去打。打过几次,他看得有点能力,渐欲凑上前来,我益发不请教他。后来连打胜仗,军声渐整。见我不求他助,反觉没得意思,再三来告奋勇。我谓帮我打固是甚好,但须受我指挥节制,功赏罪罚,一从军令。彼亦一一认可,然后用之。果然如约服从,成了大功,戈登亦得盛名。我若自己军队不济,他决不肯出力相帮;否亦成喧宾夺主之势,不知要让他占了多少便宜。但当时还可独当一面,自由作主,又有我老师主持其间,所以能完全收效。后来地位虽高,却反无一事可以自主。内外牵掣,无过已算侥幸,安能更望有功耶?’
公又言:‘今人多讳言“热中”二字,予独不然。即予目前,便是非常热中。仕则慕君;士人以身许国,上致下泽,事业经济,皆非得君不可。予今不得于君,安能不热中耶?’未几以贺俄皇加冕出使,并顺道游历各国。以公之身分名位,此等使差,并不算一回事。然公意颇似非常愉快,尝向予等作得意语曰:‘我办外洋交涉数十年,不敢谓外人如何仰望;但各国朝野,也总算知道中国有我这样一人,他们或喜欢与我见面谈谈,也是普通所有之事。究竟耳闻不如目见,我亦借此周历一番,看看各国现象,可作一重底谱。在各国尚有许多老友,昔年均柄过国政,对手办事,私交上颇相投契的,现在多已退老山林,乘便相访一遭,亦是快事。‘启节时,予等有十数人送之出东便门,在于家卫午尖,离城二十馀里。是日适有大风,扬沙撼木,车行极为因顿。抵卫时,有大、宛两县在此办差,就一民房外加扎天棚,即于棚中设席,合尊促坐。棚摇摇震撼作声,如欲拔地飞去。飞尘眯目,席间盘盂杯盎,悉被掩盖,几无物可以下箸。而公高谈健食,意兴豪举,谓吾自少年以至现在,凡有出门行动,非狂风即暴雨,海行则无一次不遇惊涛骇浪,不知何故。众或谀言中堂丰功盛德,所以雨师风伯,皆来祖道。公笑谓此则不敢,但吾当亦不至获罪于天,何以节节与我为难耶?频行,复环顾曰:‘承诸君远道相送,厚意殊可感。予此次乃舆榇而行,万里长途,七旬老物,归时安必能与诸君重见?惟望努力前程,各自珍重。’众乃谓中堂精神矍铄,将来尚须主持国是,重作一番伟业。公亦笑而颔之。语虽沉痛,而神气并不沮丧,所以卒能平安返国,重膺柄用,式洽当时颂祷也。
公平日神态和煦,语气亦甚肫挚可亲;而有时乃极严重,真有望之俨然即温言厉之致。其督直隶时,予曾与一卸任知县同见。公问其在县有何政绩?其人曰:‘卑职识浅才迂,以勤补拙,不敢遽言政绩;惟裁革陋规一事,差觉为地方除一弊政耳。’公间何项陋规,何时裁革,何以我未见过该县详报?曰:‘某项陋规,每年可得一千数百串,向来均无报销。卑职以为例外收入,法所不应,故决计为之裁革。业于日前通详大宪,日内当可上达钧览。’公即怫然变色曰:‘尔在任已两年有馀,何以早不裁革,乃于临卸任始行详报?这明明是卖陋规,何谓裁陋规!贪壑已填,乃侵攘后任之所得,以博倍价而市美名,既玷官方,亦乖道谊,居心可谓巧诈。此种伎俩,岂能向我处尝试?我即日派委查办,如查得情实,立于揭参,不尔贷也!’其人赧然不能答。闻后来委查结果,果系于临去时向纳规者通说,要约数倍之入,而以永远裁革、具文详报者。此令旋登白简,闻者莫不称快。
公在直督时,深受常熟排挤,故怨之颇切,而尤不惬于项城。在贤良寺时,一日项城来谒,予亟避入旁舍。项城旋进言:‘中堂再造元勋,功高汗马。而现在朝廷待遇,如此凉薄,以首辅空名,随班朝请,迹同旅寄,殊未免过于不合。不如暂时告归,养望林下,俟朝廷一旦有事,闻鼓鼙而思将帅,不能不倚重老臣。届时羽檄征驰,安车就道。方足见老成声价耳。’语未及已,公即厉声呵之曰:‘止止!慰廷,尔乃来为翁叔平作说客耶?他汲汲要想得协办。我开了缺,以次推升,腾出一个协办,他即可安然顶补。你告诉他,教他休想!旁人要是开缺,他得了协办,那是不干我事。他想补我的缺,万万不能!武侯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两句话我也还配说。我一息尚存,决不无故告退,决不奏请开缺。臣子对君上,宁有何种计较?何为合与不合?此等巧语,休在我前卖弄,我不受尔愚也。’项城祗得俯首谢过,诺诺而退。项城出后,公即呼予相告曰:‘适才袁慰廷来,尔识之否?’予曰:‘知之,不甚熟。’曰:‘袁世凯,尔不知耶?这真是小人!他巴结翁叔平,来为他作说客,说得天花乱坠,要我乞休开缺,为叔平作成一个协办大学士。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师的“挺经”。正用得著,我是要传他衣钵的。我决计与他挺著,看他们如何摆布?我当面训斥他,免得再来罗唣。我混了数十年,何事不曾经验。乃受彼辈捉弄耶?‘予见其盛气之下,至不敢更进一语,盖项城先固出公门下,颇受奖植;此时公在闲地,而常熟方得权用事,不免有炎凉去就之世故,因怨常熟而并及之。其一时忿语如此,盖蓄之已久,非一朝夕间事矣。
有一次,尤使项城难受。公自出使回国后,驻节天津,尚未复命。予与直省印委候补人员同起进见。其时项城已授直臬,尚未到任,专任练兵,以监司资格,当然首领班列。入坐后,寒暄数语,项城即面陈练兵事宜,谓现在部署粗定,德教习亦已选聘,日内订立合同。词尚未毕,公即勃然变色,举所持手杖,连用力顿地,砰訇作响,曰:‘呸;小孩子,你懂得什么练兵!又是订什么合同!我治兵数十年,现在尚不敢自信有何等把握。兵是这样容易练的?难道雇几个洋人,抗上一杆洋枪,念几声“横土福斯”,便算是西式军队么?‘项城至面赭不能语。同班中皆直省僚属,甚难为情,群俯首不敢相顾视。盖项城时已隆隆然渐露头角,公若有意挫折之者。真可谓姜桂之性,老而愈辣矣。
公自出使回国后,常自持一手杖,顷刻不释,或饮食作字,则置之座侧,爱护如至宝。此手杖亦颇有一段历史。先是公任北洋,有美前总统某君(忘其名)来华游历,公宴之于节署。美总统携杖至,公即接而玩之,反复爱弄不忍释。美总统似知其意,由翻译传语曰:‘中堂爱此杖耶?’公曰:‘然。此杖实可喜。’总统曰:‘中堂既爱此,予本当举以奉赠;惟此杖为予卸任时,全国绅商各界,公制见送,作一番纪念者,此出国民公意,予不便私以授人。俟予回国后,将此事宣布大众;如众皆赞可,予随后即当奉寄致赠,用副中堂雅意。’公委曲谢之,后来亦遂不相闻。此次公游历至美,闻某前总统已故,其夫人尚在,独居某处。公特以旧谊前往访问,夫人甚喜,即日为公设宴,招致绅商领袖百馀人列席相陪。席散后,夫人即把杖立台上,当众宣告,谓:‘此杖承诸君或其先德,公送先夫之纪念物。先夫后来旅游中国,即携此同行。当时李先生与先夫交契,见而喜爱。先夫以出于诸君公送,未便即时转赠,拟征求诸君同意,再行邮寄。未及举办,先夫旋即去世,曾以此事告予,嘱成其意。辗转延搁,已隔多年。今幸李先生来此,予敬承先夫遗嘱,请命于诸君,是否赞同此举,俾得为先夫完此夙愿。’于是满堂宾客,一致欢呼拍手,夫人遂当众以双手举杖奉公。公以此更为得意,故爱之独挚。此杖首间镶有巨钻,大逾拇指,旁更以小钻石环之,周围如一钱,晶光璀璨,闪闪耀人目。通体装饰,皆极美丽精致;殊不识是何质干,闻亦一种绝贵重之材料。据言以价格论,至少当值十数万金。其实公当时不过视同玩物,殊未辨其价值轻重,而美总统如此慷慨,亦属难得。此事与季子挂剑一段故实,颇约略相似;而一死一生,恰复易地相反。难得有此夫人,从中玉成。千秋佳话,中外辉映,可喜也。
予于贤良寺时,伺公最久;出使回国后,亦数数见面,随时出入。未几,公即总制两粤,予亦就任怀来,南北暌离,无缘晋接。然每忆经年共处,声音笑貌,历历在目。此次人南返节,重镇畿疆,方喜随扈入都,可以重瞻色笑;不意大勋未集,梁木先颓,万古云霄,感痛宁有极耶?
本日内阁奉上谕:‘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器识渊深,才猷宏远,由翰林倡率淮军,戡平发捻诸匪,厥功甚伟。朝廷特沛殊恩,晋封伯爵,翊赞纶扉,复命总督直隶,兼充北洋大臣。匡济艰难;辑和中外;老成谋国,具有深衷。去年京师之变,特派该大学士为全权大臣,与各国使臣妥立和约,悉合机宜。方冀大局全定,荣膺懋赏,遽闻溘逝,震悼良深。李鸿章著先加恩照大学士例赐恤,赏给陀罗经被,派恭亲王傅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示笃念荩臣至意。其馀饰终典礼,再行降旨,钦此。’此虽照例文字,然当时流离道路之中,天下宗周,人心思汉,王言纶綍,犹为人所重视。秉笔者亦尚能称情达意,悱恻动人,捧读之馀,不觉为之感泣也。
二十八日辰刻自荥阳启銮,行三十里至赵村尖。予于宫门侍班后,即前驱四十里至郑州。未至五六里间,有一车迎面而来,渐近视之,则奭召南观察也。观察上年任湖北荆宜施道,予抵鄂中,屡以书邀予前赴荆州,设宴款待,异常殷挚,并致厚赆。正在席间畅饮,忽得急报,乃为鄂抚于中丞参劾罢职,令人为之意索。此次盖由京来此迎銮者。奭为荣相门人,此来实受荣意,藉图开复。荣并嘱予于内奏事处为之左右。当晚间驾至郑州,有旨驻跸二日。
二十九日,仍驻跸郑州。召见奭良。先是驾至汜水,升中丞迎驾后即乘马先行。忽有大车并轨奔驰,直冲前道,当令拿住。讯姓名,坚不肯说,即责以四十鞭。那王以前隙,乃奏参升允擅行鞭责宗室侍卫。盖此人固宗室侍卫,名海鸣,升亦奏辩,上派礼王查复。本日奉谕:侍卫海鸣,不应乘车奔驰,又不声明宗职,咎有应得;那彦图并未查明实情,率行具奏,迹近报复;该抚尚未查讯明白,即事鞭责,亦有不合。升允著交部察议。此后如有官弁、太监人等恃强滋事,仍著升允、松寿随时据实参办。不得因此案稍涉瞻徇云云。此案当时各报纸纷纷议论,大都右升而恶那,谓不应加升以处分。但那已被议在先,海又被责,受亏在前,亦借此以平之也。
三十日仍驻跸郑州。奉上谕:降调荆宜施道奭良,著开复降调处分,以道员发往江苏,遇缺即补。合浦珠还,予为之欣贺不置。是日奉旨,蒙赏予袍褂料,并燕窝、鱼翅、莲子、大枣、藕粉等食物。
十月一日,辰刻自郑州启銮。行三十里至圃田尖;更行四十里,申刻至中牟县驻跸。
初二日,辰刻自中牟县启銮,行三十里至韩庄尖,已入祥符县境;更行四十里,申正抵开封省城驻跸。阁省文武,均于城外迎驾。行宫陈设极壮丽,入内瞻仰一周,俨然有内廷气象矣。是日,庆邸自京师来此。当即召见,垂询都中情状甚悉。良久始退出,见予即呼至朝房,匆匆慰劳数语。予见其忙冗,亦即告退。本日谕:奉懿旨,皇太后万寿典礼,概行停止。
由河南府洛阳县周南驿,至现在开封府祥符县大梁驿,计程四百五十里,沿途共历八天。
初三日,驻开封。召见庆王。庆以李相遗疏递上。上谕:奉懿旨,略谓上年京师之变,该大学士忠诚坚忍,力任其难,宗社复安,朝廷攸赖。近日因病,迭经降旨慰问,该大学士力疾从公,忠靖之忱,老而弥笃,乃骤患咯血,遽尔不起。难危之交,失此柱石重臣,曷胜怆恸。前已加恩云云,著再赏银五千两治丧。立功省分,建立专祠;政功战绩,宣付史馆。伊子李经述,著赏给四品京堂,承袭一等侯爵;李经迈著以四五品京堂用,李经方服阕后以道员遇缺简放。伊孙李国杰,著以郎中即补;李国燕、李国煦著以员外郎分部行走;李国熊、李国焘著赏给举人,一体会试云云。忠勋还荫,泽被一门。文忠之功固伟,朝廷之报亦隆,叠祉稠恩,有加无已。呜呼,可以劝矣!
初四日,仍驻开封。召见庆王。是日奉谕:刑部尚书著张百熙调补;葛宝华补授工部尚书。又谕:户部右侍郎著陈邦瑞调补,刑部右侍郎著沈家本补授。
初五日,仍驻开封。召见庆王。上谕:奉懿旨,奕劻著加恩在紫禁城内乘坐二人肩舆。普通皆用上谕,惟文忠及庆邸恩命均称懿旨,殆以旧勋宗望,特示优崇之意耶?
初六日,仍驻开封。连日均召见庆邸,是日乃请训回京。午后予往谒送,谈及彼去年在怀来养病,予照料如何周至,极示感谢。并称予对于两宫之忠诚尽职,至以‘疾风知劲草,扳荡识忠臣’之语相奖,转令予为之赧赧也。初七、初八、初九日,均驻跸开封。
初十日,仍驻开封。皇太后万寿,百官皆蟒袍补服,诣宫门外排班,行朝贺礼。午刻,司房太监首领传旨颁赏。予蒙赏给大缎二匹,江绸袍褂料一卷,并蒙加赍橄榄、鱼翅、燕窝、桂圆、藕粉、蜜枣糕等食物多品。衣料尚为例赏,馀物向惟亲贵大臣始得沾溉,予亦与及,可为逾格异数。慕韩观察时与王稚菱京卿同在军机处译电,寒夜服务,手僵指冻,甚为辛苦,乃此次竟未之及。予偶言之于李监,即蒙补赏匹头二件,予由司房代为领出,李监并当面慰劳之。
是日,李浩斋丙吉自京师来,新援例入官,以直隶州分发直隶,此次由直隶承办皇差,总局派在宫门伺应。李君系予怀来任内延订幕友,履任时为予接受前任交代,嗣就他聘,乃举孙鹤巢明经自代。予去年仓猝随扈,后任未至,一切城防筹办及后来交代事宜,均由孙君代任其事。会计友王君济卿佐之,忠诚恳挚,极为得力。今王君已纳粟入官,得有差事。李、孙二君,亦同来大梁。劫后重逢,悲喜交集,连日沽酒畅谈,常至子夜。予仍延订孙君入幕,同赴广东,承欣然允可,为之快慰。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日,均驻开封。
十五日,内阁奉上谕,略谓:政务处奏请饬各省速办学堂等语,建学储才,实为当今急务。查袁世凯所奏山东学堂事宜及试办章程,其教规程课,参酌中西,而谆谆于明伦理循理法,尤得成德达材、本末兼赅之道。著政务处即将该署督原奏并单开章程通行各省,立即仿照举办云云。此一道上谕,实为吾国兴学之滥觞,不可谓非学界中一重掌故,亦数典者所当及也。
十六、十七、十八、十九日,均驻开封。
十月二十日,仍驻开封。是日上谕:奉懿旨,溥隽著撤去大阿哥名号,立即出宫,加恩赏给入八分公衔俸,毋庸当差云云。此事予前在西安面奏,太后曾有‘尔且勿说,到开封即有办法’之谕,予以为一时权应之语,事过即忘。至此果先自动撤废,足见太后处事之注意。闻溥隽性甚顽劣,在宫时,一日德宗立廊下,彼突从背后举拳击之,德宗至仆地不能起,以后哭诉太后,乃以家法责二十棍。如此行径,何能承宗社之重?如废立早行,此次更不知闹成何等世界也。平日对诸宫监,亦无体统;众皆狎玩而厌恶之。奉谕后,即日出宫,移处八旗会馆。太后给银三千两,由豫抚松寿派佐杂三员前往伺应。随身照料者,祗有一老乳媪。出宫时,涕泪滂沱,由荣中堂扶之出门,一路慰藉,情状颇觉凄切。宫监等均在旁拍手,以为快事也。
二十一日,仍驻开封。是日奉谕:派庆邸等会同前步军统领看视紫禁域值班兵丁奖赏。二十二日,仍驻开封。
二十三日,仍驻开封。是日奉上谕:安微巡抚著聂缉榘调补,恩寿补江苏巡抚,陈夔龙署漕运总督。
二十四日,仍驻开封。是日奉谕:明年会试,著展至癸卯举行;顺天乡试,于明年八月间暂借河南贡院举行;河南本省乡试,著于十月举行;次年会试,仍就河南贡院办理。在如此仓皇播越之中,而对于下年之乡、会试,尚复兢兢注意,足见当时视取士之典,尚为郑重,犹有汲汲求贤之遗意也。
二十五日,仍驻开封。是日奉上谕:核定学堂选举奖励章程。学校毕业之有举人进士名目,即始于此。
二十六日,仍驻开封,召见升允。盖升帅预备恭送启銮后,即自开封回任也。
二十七日,仍驻开封。
二十八日,仍驻开封。是日谕:奉懿旨,以回銮在即,班赏有功人员。李鸿章著再赐祭一坛,伊子李经迈以三四品京堂候补;庆亲王奕劻,赏食亲王双俸;大学士荣禄,赏戴双眼花翎,并加太子太保衔;王文韶赏戴双眼花翎;两江总督刘坤一加太子太保衔;湖广总督张之洞、直隶总督袁世凯,均加太子少保衔。馀如联芳、那桐、张翼、周馥等,均升赏有差。
二十九日,仍驻开封。三十日,仍驻开封。召见醇王,赐膳。
十月初一日,仍驻开封。是日奉上谕:盛宣怀、赫德,均赏加太子少保衔。外人加宫保衔。于此为创典矣。
初二日,仍驻开封,召见醇王、升允。自西安以至开封,予奉命办理前站,对于所过地方承应官吏,无不为之格外斡旋,因皆浼予提点一切。凡遇为难之处,予悉为之负责。执事宫监,亦不敢十分挑剔。在地方既省无数烦费,而差事转易就绪,因皆感激不置。予若仿岑办法,与内监联络一气,本可以大有生发;而予丝毫不敢有所沾溉,即从人夫役,均刻意检束,不敢稍招声气。至陕州时,晤颜小夏观察由湘中解送贡品来此,一见即握手曰:‘君充偌大差使,顶括括的吴大人,吾谓必辉煌显赫,无人不晓;乃到处找问,竟似若有若无。不甚知道的光景。热宫冷做,难为君做到如此无声无臭,真令我五体投地矣。’然予竟以此故,赔累至数万金,反搅成满身债负。处膏不润,在旁人咸笑为大愚,不过反之于心,固聊觉安帖无愧耳。
随扈诸亲贵内监,于予虽勉强对付,尚无恶感;然总觉事事夹在其间,为彼障碍,致不能有所生发。枢臣中亦皆嫌予木强迂腐,不善逢迎仰体,总得离开辇道为快。内外合谋,又似前在太原光景。不知如何摆布,竟入彼辈毂中矣。
车驾自开封启路之前数日,忽自内廷传旨:吴永著迅赴广东新任,毋庸随扈云云。予奉命之下,始知受彼等排挤;但念既无所图利,亦无所瞻恋,跳出是非窠,于计亦得。遂将募雇夫役马匹,一一解散,结束经手事件,预备即由开封挚眷首途矣。
俞梦丹君启元。亦同在‘毋庸随扈’之列,彼系以道员分发江苏。同日于便殿召见。太后意殊惓惓,谕谓:‘尔两人患难相从,跋涉数千里,异常劳苦。今回銮各事,具有端绪;此去京师,为途已近,途中亦无甚事可办。徒累尔等重滋劳费,予心甚感不安。所以且令毋庸随扈,藉可稍资休息。惟是相处日久。一旦遣去,殊觉难堪耳。’稍停,又曰:‘吴永,汝忠勤可嘉。汝今远去,予实非常惦念。’言次,以绯色绉帕频频拭泪,复言:‘古人君臣知遇,辄称感激涕零,今始知并非虚话。想汝此去,心中当亦未能释然,此真够到资格矣。但予亦不得不放汝去。’言下之意,似请此事出于军机主张者。继又曰:‘汝且先到任亦好,吾知一年以来,汝亦尽够赔累矣。启元,汝亦可料理引见到省,此是正经事。’予两人均叩头谢,旋奉恩赏御笔‘福’字各一方,银各千两;予又蒙皇太后特赏太夫人御笔‘福’字一方。恩意稠叠,令人不能不生感激。太后意谓粤中著名繁富,一经到任,即可满载,可以籍资弥补,不知广东道缺,自张文襄裁撤规费后,癯瘠已甚,雷琼道每岁所入,实不过一万一千金,高廉、惠潮等缺,仅七八千耳。
予虽奉命赴任,然仍谕俟大驾启跸再行。即以人情论,一切差务亦不能使尔弃置勿顾。一方自饬行事,一方又须兼顾宫门。此两日中,上自两宫、王公,以及随扈大臣、宫监、部署司员,均须检束行李。全城纷扰,一如在西安启銮时。打捆者,扛抬者,传夫者,索马者,纷纷扰扰,喧呶不绝。地方办差人员,无法应给,以予接洽有素,仍事事向予哓聒。而自己又须趁此赶办赴任手续,领文凭,谒吏部,公私交迫,忙碌殆不可言状。是时大冢宰为寿州孙公家鼐,少宰为浙江陈公邦瑞,司员则丁君衡甫、蒋君稚鹤也。
十一月初三日,天气忽变,风霰交作。予念明日为启銮之期,万一风雪不止,非特扈送人员诸感困难,且虑黄河浪涌銮舟不得安渡,则千乘万骑,顿滞河干,势将无法安置。在事人员大率同抱此杞忧,但又不得不照旧预备。是日中,予冲风冒雪,往来奔走,几无顷刻停趾,至竟夜不得休息。视天色向曙,始拨冗趋赴荣相寓邸,一行辞别。盖荣相待予颇厚彼北辙而予南辕,自兹一别,动经年岁,不能不一申临歧之意也。荣相亦正备启程,乘舆已驾,门内外均鹄立伺候。匆促出见,词意甚殷渥,谓:‘君既定南向履新,偺们异日须在都中把晤矣。’予谓:‘岭海万里,从此瞻天路远,正恐趋侍无期。’曰:‘这何至此?’予曰:‘道缺循例须六年俸满,始可送部引见。法令所定,安能自由?’曰:‘尔尽放心前去。要回京都,这还不容易么?早则年底,迟则明春,准可在都相见。暂时小别,勿惓惓也。’予伺送之升舆,立即飞驰出城,至黄河岸口,勘视辇道船渡。适瞿大军机随后至,于黄幄外相值。瞿曰:‘渔川何来?’予谓:‘来此照看河渡。’瞿又问:‘曾见荣相否?’予曰:‘适从荣相寓中来。’曰:‘荣相何言?’予曰:‘匆匆并无他语。’瞿曰:‘总有数语。’予即以所言者具述之。瞿即含笑点首曰:‘好好,既是荣相说过。旦晚许可陛见,那是准靠得住的。大喜大喜,今年内定可回京相见也。’盖予彼时全不识官场机械,直心爽口,一无隐讳,不意瞿固疑予厚荣相而薄于彼,以此探予,予顷所言,适触其忌。后来瞿之屡相阻厄,其几即始于此。少年粗率,自招其咎,真俗所谓‘冒失’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