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辛之间读书记

庚辛之间读书记
作者：王国维　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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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六典

◇《大唐六典》三十卷，明正德中浙江按察使席文同覆刊，宋本有大学士王鏊序。原书以绍兴四年刊于温州，后有右宣教郎知温州永嘉县主簿劝农公事詹棫题志，并有左文林郎充温州州学教授张希亮校正一行，然讹阙殊甚。案：此书在北宋已鲜善本。庞元英《文昌杂录》言夏英公家有皂绫标《六典》一部，唐旧本也，虽宋宣献李邯郸家藏书为多，亦无此本。尝问其孙朝请大夫伯孙书在何处，云昨分书不知谁院得之，计已散失，殊可惜也。是宋初唐本已属罕见。《宋史·职官志》，神宗熙宁末始命馆阁校《唐六典》。元丰三年，以摹本赐群臣，距绍兴重刊不及百年，不识元丰摹本固已如是，抑绍兴重刊时校勘之疏也？日本享保中太政大臣近卫家熙，曾以诸史通典各书校补讹阙，世称善本。今传校于此本上，意所未安，辄检原书流览，所及亦有补益，不复识别，然未达者尚多，安得元丰摹本出，一洗疑误也。旧为明寒山赵氏藏书，有吴郡赵宦光家史志印。顷读杨惺吾大令（守敬）《日本访书志》，记所藏有《六典》古写本，为七八百年前物，凡明本所缺皆不缺，家熙所校十同八九，其不同者皆以写本为是云云。此书今尚存杨氏，恨不得假观，一一比勘也。

增入宋儒议论杜氏通典

◇李元阳仁甫校刊于福建，卷一百。末有元李仁伯识语，云：《通典》一书，礼乐刑政备焉，学士大夫所宜家置一通，以便考索。而板废已久，诸路欲刊弗克，总管锦山杨公牧临川兼董学事，既兴美庠序，百废驵兴，乃命诸学院协力刊成，第旧本讹甚，且多漫灭，殊不可读。湖堂所刊自二十六至百，共七十五卷，区区点勘再四，凡正一千七百六十八字，删三百二十二字，增三百八十八字。皆考据所引经史、传记、《仪礼》诸书，以本文参订改定，疑未能明者，姑缺之，非敢臆决如金根也。尚恨肤学珝闻，研核不精，扫尘复生，亦未敢保其尽善与否。后有邢子才，正自不免一笑云。大德丁未岁杪，后学湘中李仁伯字恕甫谨识。后印本剜去此《跋》，此本尚有之，盖自大德临川本出也。近人或多以《增入宋儒议论》为元阳所为，然常熟瞿氏已有元至元丙戌重刊本《增入宋儒议论杜氏通典详节》四十二卷，所列诸儒姓氏，自欧阳公至水心叶氏，俱注有文集现行，与此本同。夫《至元详节》已署重刊，则《详节》初刊本必在至元以前。而《详节》本所有宋儒议论，必本于未节本，则又在《详节》初刊本以前。且所增议论，南宋止吕祖谦、陈傅良、叶适三人，馀皆北宋人，则其增入，当在宋宁、理二宗之世，不但不始于元阳，亦不自大德始矣。此盖南宋人科举之书，故多取宋人论制度之文与古制相附。《文献通考》附载诸儒议论，即用此例，所引文字，颇有世所不经见者。如杜镐、孙洙、郑少梅、马子才等集，今已散佚，又如蔡惇祖《宗官制旧典》三卷、黄琮《国朝官制沿革》一卷见于《宋史·艺文志》及晁、陈二目者，自元以来，久无传本。今此书卷二十一、二十三诸卷多引蔡书，卷十九末载黄氏书至八页有半。虽非全书，殆可十得六七。宋元丰以前官制以官寄禄，但有差遣，而无实官。故欲知当日治事之状，殊不易易，《宋史·职官志》亦但详于元丰以后，黄氏独以元丰以前之差遣与元丰后省台寺监之职，比而论之，言有宋官制之简明者，无逾于此。今于此书中存其崖略，则安得以科举书少之也。

岩下放言

◇石林翁《岩下放言》三卷，明钞本。封面有长方朱记，云乾隆三十八年十一月，浙江巡抚三宝送到范懋柱家藏《岩下放言》壹部，计壹本三十一字。书名部数、本数，用朱笔填写。卷首有翰林院印，盖天一阁进呈本，四库馆所发还者也。后有元人《跋》，云右《岩下放言》石林家旧本板，不知刊于何时，岁久腐烂，将有不可辨者。半村俞氏有钞本，今归徐君璧山房，故从而借录之。延祐丙辰三月二十三日识。又有朱野航《跋》，云《岩下放言》三卷，计三十九翻，乃延祐间人钞本，有岁月题志。今弘治五年新正十日，从朱尧民借归，命儿子逮临写。写毕，特为校读一过，有误处已正之矣。尧民盖又转假于祝君希哲者也。予家先有《避暑录》，尚闻有诗话、燕语等书俟访云。楼居老人朱存理《性父》记此本书与跋出一人手笔，误字累累，又无校读之迹，盖又明人传《性父》本。案：吴县叶调笙校刊石林诸书，至为精审。初校《放言》，近长沙叶氏有重刊本。调笙所著《吹网录》载其所见，尚有汉阳叶润臣家旧钞本，及文衡山、袁陶斋二本，盖晚年续见，在《放言》既刊之后，校语并载《录》中。今以此本校之，虽误字棘目，而佳处辄出诸本之上。如《序》文寥寥数行，而如“放心于利欲之类”此本，作“放心放于利之类”； “自有中第次”，此本作“自有次第”；“念挂冠以来”作“馀挂冠以来”，于义均长，他尚不可枚举。信乎旧本之可贵也。

续墨客挥犀

◇钞本《续墨客挥犀》十卷，无著书人姓名，四库未著录，《提要》并疑其已佚。南汇张啸山（文虎）《舒艺室杂著》中有《答朱述之大令书》，论此书为赝作，实由误信明商濬《裨海》刊《墨客挥犀》十卷，题“宋彭乘撰”之误。案：《直斋书录解题》：《墨客挥犀》十卷，《续》十卷，不知姓氏，《裨海》本始题“乘撰”。乘字利建，益州华阳人，官至翰林学士。《宋史》及《东都事略》均有《传》。仁宗皇祐元年以疾卒于官（见《翰苑群书·学士年表》。张氏谓乘爵里无征，又以王琪之卒推乘卒年，迂曲可笑）。今前后两编所记事，均及哲、徽以后，则商氏本题为乘撰者误也。商氏本之误，由于见《前编》“叔渊材好谈兵”、“彭渊材初见范文正画像”二条，知著书者姓彭，遂以“乘”当之，不知此书系采辑诸书而成，又不知渊材之侄为释惠洪而非乘也。渊材名几，见《前编》“好谈兵”条注。《宋史·乐志》：徽宗时，进士彭几进乐书。与《前编》所云“渊材好谈兵，喜大乐”合，当即其人。吴曾《能改斋漫录》：洪觉范本名德洪，俗姓彭，筠州高安人，因叔彭几在郭天信家作门客，遂识天信。则此条必惠洪所记，而《郡斋读书志》谓惠洪系出高安喻氏。汲古本《冷斋夜话》凡遇所记渊材事，其目均作刘渊材，则均误也。要之，此书系两宋间人采辑诸书所成，故宋时传本不题撰人姓名，知非彭乘所撰，则无自疑为赝作矣。所采诸书，以魏泰《东轩笔录》、沈括《梦溪笔谈》、惠洪《冷斋夜话》、陈正敏《遁斋闲览》为多。张氏谓此书出《笔谈》者二十八条，出《夜话》者二十条，出《闲览》者十四条。今细检之，出《笔谈》者实四十九条，亦有数条不能得其出处，盖原书或已佚矣。此本钞写不古，而遇应抬之字尚空一格，知犹自旧本出也。

诚斋挥麈录

◇《挥麈录》二卷，刊于左圭《百川学海》第二集，题“杨万里撰”。《四库全书提要》谓其文全从王明清《挥麈录话》内摘出数十条，别题此名。凡明清自称其名者，俱改作万里，盖坊刻赝本，自宋已然。馀谓此书似即《挥麈前录》之初稿，其题“诚斋撰”固误，然谓摘钞为之，则不尽然。今细检之，则此本上卷即《前录》之卷一，唯末三条乃《前录》卷二之第三、四、五条。下卷皆见于《前录》之卷二、卷三，唯末“郭稹”一条，则在卷四。又条数虽少，而文字略同。唯此本卷上 “徽宗梓宫南归”条多二十八字（见后），其文似作者所自删，非他人所附益。又王氏之书，本无定卷。《直斋书录解题》：《挥麈前录》三卷。今通行本四卷，而此本二卷。《挥麈后录》后有明清《自跋》，云：明清顷焉不自量度，尝以见闻漫辑小帙，曰《挥麈录》。辄以镂板，正疑审是于师友之前久矣。则《前录》脱稿后，即有刊本。其为二卷、三卷、四卷，虽不可知，然镂板必远在绍熙以前。今四卷本前有庆元元年实录馆牒，当为后定之本，而此本为初刊本。其后四卷本行世，而此本希见，售伪者遂改题为万里欤。

◇此本“徽宗梓宫条”全文曰：徽宗梓宫南归有日，丞相秦桧当国，请以“永固”为陵名。先人建言北齐叱奴皇后实名矣，不可犯，且叱奴，夷狄也，尤当避。秦大怒，几陷不测，后数年卒，易曰“永祐”。近见邵博公济所著小说，诋先君此议，然后知当时阻此议者，即此人也。《前录》无末二十八字，岳珂《鬼郯录》（五）引此条亦无之。珂驳明清曰：叱奴后本非北齐，乃宇文周也，其谥曰“文宣”。明清当是见北齐有文宣帝，谥号偶合而误记耳。溯是而上，又有元魏文明冯后，亦葬永固，盖在叱奴之前，而明清不知援证，其误又可见。愚案：珂说是矣，而明清父皞原议并未尝误。《邵氏闻见后录》（一）云：绍兴己未，金人许归徽宗梓宫，宰臣上陵名“永固”。有王皞者言犯后魏明帝、后周文宣二后陵名，下秘书省参考，如皞言。然前汉平帝、后汉殇帝、十国刘，同曰“康陵”，本朝顺祖亦曰“康陵”。后魏明帝、后周宣帝、唐中宗同曰“定陵”，本朝僖祖亦曰“定陵”。汉惠帝、唐懿宗王后同曰“安陵”，本朝宣祖亦曰“安陵”。唐太宗曰“昭陵”，本朝仁宗曰“永昭陵”。后魏宣武后曰“永泰陵”，唐元宗曰“泰陵”，本朝哲宗亦曰“永泰陵（维案：邵氏所举尚有未尽，太祖“永昌陵”，亦与汉成帝“昌陵”同名）”。盖本朝陵名犯前代陵名者不一，祖宗以来不避也。予时为秘书郎为秘监言，具白丞相不报，再议徽宗陵名改“永祐”云。邵氏之言如此，则王、邵二说，皆持之有故。又秦桧颇右王说，当无几陷不测之事。明清殆以其父得罪秦氏为荣，故为此说。岳氏之言，亦由未检邵氏书也。倦翁又云《中兴会要注》曰：先是有诏于西京修奉陵寝，有司撰陵名“永固”，既而梓宫权攒绍兴府会稽县，故改今名。则秦桧当时盖不肯自以为误，姑以攒宫非久固之地而易之。此语殆为实录。然邵说苟行，则亦不必为此曲说，明清亦自知己说不实，故删此诋毁之语欤。

◇观此一条，则此书殆明清初稿而误题“诚斋”之名，非从《挥麈前录》四卷中摘出为之者。独怪左禹锡生于宋末，去诚斋、仲言时代未远，乃不能辨别，遂使诚斋以王皞为父，以曾纡为外祖，贻千载笑柄也。

清异录

《清异录》二卷，隆庆壬申昆山叶恭焕刊本，前有俞允文《序》、王凤洲来翰及恭焕《序》。此书以元孙道明所钞六卷本与一钞本参校而成，详见俞《序》。其定为二卷，盖用《书录解题》旧第也。吾乡陈世修刊本即从此出，旧题“宋陶谷撰”，则宋时旧本已然。直斋谓此书似《云仙散录》而语不类国初人，盖假托也。惟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三十二）谓此书命名造语，非谷不能。《四库提要》亦右其说，唯疑其“花九品九命”一条似江南人作。今以本书证之，陈说良是。按：《宋史·陶谷传》，谷以开宝三年卒（《学士年表》亦云开宝三年十二月卒），而南唐之亡在开宝八年。今此书第一条即云“李煜在国时作《祈雨文》”云云，明明作于煜入宋之后，去谷之卒已五年。馀如书中称宋太祖之谥、违命侯之封及郑文宝、陈乔、张佖之子等，皆在南唐亡国之后，或更远在太宗时，则陈氏假托之说不误，胡辨妄也。常熟瞿氏亦有此本，后有“隆庆六年壬申，叶氏绿竹堂绣梓印行”十五字。此本末页补钞脱去，前有恭焕《序》，则瞿本所脱也。恭焕字伯寅，昆山人，文庄公（盛）之五世孙，所刊尚有《云仙散录》，板式相同，实此二伪书之佳刻也。

片玉词

曩读周清真《片玉词·诉衷情》一阕（《片玉集》《清真集》均不载），曰：“当时选舞万人长，玉带小排方。喧传京国声价，年少最无量。”按：排方玉带，乃宋时乘舆之服。岳倦翁《鬼录》（十二）：国朝服带之制，乘舆、东宫以玉，大臣以金，勋旧间赐以玉。其次则犀，则角，此不易之制。考之典故，玉带，乘舆以排方，东宫不佩鱼，亲王佩玉鱼，大臣、勋旧佩金鱼。《石林燕语》（七）亦云：国朝亲王，皆服金带。元丰，中官制行，上欲宠嘉、岐二王，乃诏赐方团玉带，著为朝仪。先是乘舆玉带皆排方，故以方团别之。二王力辞，乞宝藏于家而不服用，不许。乃请加佩金鱼，遂诏以玉鱼赐之。亲王玉带佩玉鱼自此始。故事，玉带皆不许施于公服。然熙宁中收复熙河，神宗特解所系带赐王荆公，且使服以入贺。荆公力辞，久之不从。上待服而后追班，不得已受诏，次日即释去（维案：《临川集》卷十八《荆公赐玉带谢表》末云：“退藏，唯谨知燕及于云来。”知释去之说不妄）。大观中收复青唐，以熙河故事复赐蔡鲁公，而用排方时，公已进太师。上以为三师礼当异，特许施于公服。辞，乃乞琢为方团。既以为未安，或诵韩退之《玉带垂金鱼之礼》告以请，因加佩金鱼（《铁围山丛谈》《挥麈前录》所记略同）。则排方玉带，实乘舆之制，臣下未有敢服者也。且宋时臣下受玉带之赐者，可以指数。太祖时则有李彝兴、符彦卿、王审琦、石保吉，英宗时则有王守约（保吉、守约均以主婿赐），神宗时则有王安石、嘉、岐二王，徽宗时则有蔡京、何执中、郑居中、王黼、蔡攸、童贯、赵仲忽，钦宗时则有李纲（上皇所赐）。南宋得赐者，文臣则有张浚、秦桧、史浩、史弥远、郑清之、贾似道，宗室则有居广士、鋋枿、伯圭、师揆、师弥，勋臣则有刘光世、张俊、杨存中、吴璘，外戚则有吴益、谢渊、杨次山（何执中以下五人赐玉带事，见《石林燕语》，史弥远、赵师揆见《四朝闻见录》，贾似道、师弥见《癸辛杂志》，馀见《宋史·本传》及《玉海》卷八十六），此外罕闻。唯《太祖纪》载建隆元年正月，以犀玉带遍赐宰相、枢密使及诸军列校。此行佐命之赏，未可据为典要。又《梦溪笔谈》（二十二）云：丁晋公从车驾巡幸。礼成，有诏赐辅臣玉带。时辅臣八人行在祗候，库只有七带尚衣有带，谓之比玉，价直数百万。上欲以赐辅臣，以足其数。《容斋随笔》（四）驳之曰：景德元年，真宗巡幸西京。大中祥符元年，巡幸太山。四年，幸河中。丁谓皆为行在三司使，未登政府。七年，幸亳州，谓始以参知政事从。时辅臣六人：王旦、向敏中为宰相，王钦若、陈尧叟为枢密使，皆在谓上。谓之下尚有枢密副使马知节。即不与此说合。且既为玉带，而又名比玉，尤可笑。洪氏之言如此。案：《宋史· 真宗纪》：大中祥符二年五月癸亥，以封禅庆成，赐宗室辅臣袭衣、金带、器币。不云玉带。《旧闻证误》（四）引某书谓真宗尝遍以玉带赐两府大臣，盖亦袭《笔谈》之误。夫以乘舆御服，大臣所不得赐，宰相、亲王所不敢服，僭侈如蔡京，犹必琢为方团，加以金鱼，而后敢用。何物倡优，乃以此自炫于万人之中。此事诚不可解，盖尝参互而得其说焉。《宋史·舆服志》：太平兴国七年，翰林学士承旨李方奏，奉诏详定车服制度，请从三品以上服玉带。《旧闻证误》（四）引《庆元令》云：诸带，三品以上得服玉，臣寮在京者，不得施于公服。盖宋时便服，并无禁令，故东坡曾以玉带施元长老，有诗见集中（《东坡集》十四）。其二曰：“此带阅人如传舍，流传到我亦悠哉。锦袍错落真相称，乞与佯狂老万回。”味其诗意，不独东坡可服，似了元亦可服矣。《至顺镇江志》（十九）载此事云：“公便服入方丈。”又云：“师急呼侍者，收公所许玉带。”则为便服束带之证。东坡赠陈季常《临江仙词》云：“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靴。”亦其一证。陈后山《谈丛》（《后山集》十九）亦云：都市大贾赵氏，世居货宝，言玉带有刻文者，皆有疵疾，以蔽映耳，美玉盖不琢也。比岁，杭、扬二州化洛石为假带，色如瑾瑜，然可辨者，以其有光也。观此，知宋时上下便服，通用玉带，故人能辨之。漫至倡优服饰，上僭乘舆，虽云细事，亦可见哲、徽以后政刑之失矣。曩作《清真先生遗事》，颇辨《贵耳集·浩然斋雅谈》记李师师事之妄。今得李师师金带一事，见于当时公牍，当为实事。案：《三朝北盟会编》（三十）：靖康元年正月十五日圣旨，应有官无官，诸色人曾经赐金带，各据前项所赐条数，自陈纳官，如敢隐蔽，许人告犯，重行断遣。后有尚书省指挥云赵元奴、李师师、王仲端，曾经祗候倡优之家。（中略）曾经赐金带者，并行陈纳。当时名器之滥如是，则玉带排方亦何足为怪。颇疑此词或为师师作矣，然当时制度之紊，实出意外。《老学庵笔记》（一）言宣和间，亲王、公主及他近属、戚里，入宫辄得金带关子。得者旋填姓名，卖之价五百千。虽卒伍屠酤，自一命以上皆可得。方腊破钱唐时，太守客次有服金腰带者数十人，皆朱诅家奴也。时谚曰：“金腰带，银腰带，赵家天下朱家坏。”然则徽宗南狩时，尽以太宗时紫云楼金带赐蔡攸、童贯等（见《铁围山丛谈》六），更不足道。以公服而犹若是，则便服之僭侈，更何待言。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殆谓是欤。

桂翁词

◇《桂翁词》六卷（后题作《玉堂馀兴》）、《鸥园新曲》一卷，明刊本，不题作者姓名，实贵溪夏文湣公言所作乐府也。前有吴一鹏、费采、□仪三《序》，后有皇甫淓、石迁高二《跋》。目录后有二行，曰“嘉靖丙寅仲夏，金陵双泉童氏梓行”。第三《序》缺末页，自称名曰“仪”。中云：“壬寅岁，仪缪领霸州之命，公属词书扇，以为赠言。”今卷四中有《赠杨正郎仪升霸州兵备副使减字木兰花》一阕，知即常熟杨梦羽作也。杨《序》云：元相《桂翁词》六卷，初刻于吴郡，再刻于铅山，三刻于闽中。吴郡本据吴《序》、皇甫《跋》刊于嘉靖戊戌，铅山本据费《序》刊于辛丑，闽本不见《序》《跋》，不识刊于何年。又据大名府知府石迁高《跋》，则庚子岁，畿南似亦有刊本，杨《序》略之。杨刻最后在文湣再召之岁，始增《鸥园新曲》，此本又覆刊杨本。是嘉靖一朝前后三十年间，已六付剞劂，古今词家未曾有也。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舷，尚有宋元遗响。仁宣以后，兹事几绝。独文湣以魁硕之才，起而振之，豪壮典丽，与于湖、剑南为近。方其“得路入正郊庙出扈禁跸”一词，朝传万口，暮诵同时，名公皆摹拟其体格，门生故吏，争相传刻。虽居势使然，抑其风采、文采自有以发之者欤。洎夫再秉钧衡，独任边事，主疑于上，谗间于下，至于白首而对狱吏，朝衣而赴东市，进无帷盖之报，退靡盘水之恩，君臣之际，斯为酷矣。帝杀其躯，天夺其胤。怙权不如介谿，而刑祸为深；文采过于钤山，而著述独晦。身后之事，又可悲矣！然没不二千年，南都坊肆乃复梓其遗集。维时永陵倦勤，华亭当国，虽靡投鼠之忌，宁无吠尧之嫌，岂文章事业，自有公论，有不可泯灭者欤！又以知生前诸刻，非尽出于属吏之贡谀也。此本旧藏怡邸，有明善堂书画印记、安乐堂藏书记二印。

花间集

◇《花间集》十卷，明覆刊宋本。前有蜀广政三年武德军节度判官欧阳炯《序》，后有绍兴十八年济阳晁谦之《跋》。炯为孟蜀宰相，蜀亡入宋，为翰林学士。一作 “欧阳炳”。苏易简《续翰林志》（下）谓学士放诞，则有王著、欧阳炳。又云：炳以伪蜀顺化，旋召入院。尝不巾不袜，见客于玉堂之上，尤善长笛。太祖尝置酒，令奏数弄。后以右貂终于西洛。又作“欧阳迥”。《学士年表》欧阳迥，乾德三年八月，以左散骑常侍拜（前曰“右貂”，此云“左散骑常侍”，“左”、 “右”必有一误）。开宝四年六月，以本官分司西京罢。则与炳自为一人。此本与聊城杨氏所藏鄂州本均作“欧阳炯”，恐“炯”字不误，“炳”与“迥”因避太宗嫌名而追改也。集中词十八家，温助教、皇甫先辈、韦相之次，有薛侍郎昭蕴。按：《唐书·薛廷老传》：廷老子保逊，保逊子昭纬，乾宁中至礼部侍郎。性轻率，坐事贬磎州刺史。《旧书》略同。《北梦琐言》（十）：唐薛澄州昭纬即保逊之子，恃才傲物，亦有父风。每入朝省，弄笏而行，旁若无人。好唱《浣溪沙》词。今此集载昭蕴词十九首，其八首为《浣溪沙》，又称为“薛侍郎”，恐与“昭纬”为一人。“纬”、“蕴”二字俱从系，必有一误也。“李洵”则鄂州本作“李洵”，毛本亦同。《鉴诫录》（四）：李洵字德润，本蜀中土生波斯也。少小苦心，屡称宾贡。所吟诗句，往往动人。尹校书（鹗）者，锦城烟月之士也，与李生常为善友，遽因戏遇嘲之，李生文章扫地而尽。诗曰：“异域从来不乱常，李波斯强学文章。假饶折得东堂桂，胡臭薰来也不香。”黄休复《茅亭客话》亦纪其为波斯人。以异域之人而所造若此，诚为异事。王灼《碧鸡漫志》屡称珣《琼瑶集》，其所举《倒排甘州》《河满子》《长命女》《喝驮子》四首，均此集与《尊前集》所未载。则南宋之初，蜀中尚有此书，未识佚于何时也。唐、五代人词有专集者，《南唐二主词》《阳春集》均宋人所编。飞卿《金奁词》则系赝本。《全荃词》一卷，虽见顾嗣立《温飞卿诗集跋》，谓有宋本，未知可信否？和凝《红叶稿》之名，则系竹杜撰。凝《红药编》五卷见于《宋志》者，乃制诰之文（焦竑《国史经籍志》列之制诰类，其书竑时已亡，殆由其名定之是也），非词集，亦非红叶稿也。唯珣《琼瑶集》见于宋人所记，当为词人专集之始矣。

尊前集

◇《尊前集》二卷，明刊本，题“明嘉禾顾梧芳编次，东吴史叔成释”。前有万历壬午梧芳《自序》，盖其自刊本也。梧芳《序》云：馀素爱《花间集》胜《草堂诗馀》，欲播传之。曩岁刻于吴兴茅氏，兼有附补，而馀斯编，第有类焉。其意盖以为自编也。毛氏《词苑英华》重刊此本，《跋》曰：雍熙间有集唐末五代词，命名《家宴》，为其可以侑觞也。又有名《尊前集》者，殆亦类此，惜其本不传。嘉禾顾梧芳氏采录名篇，厘为二卷，仍其旧名云云。则毛氏亦以此为梧芳自编也。唯朱竹《曝书亭集》跋此本，则云：康熙辛酉冬，馀留白下，有持吴文定公手钞本告售，书法精楷，卷首识以私印。取刊本勘之，词人之先后，乐章之次第，靡有不同，始知是集为宋初人编辑。《四库总目》亦采其说，而颇以其名不见宋人书目为疑。馀按：《碧鸡漫志》“清平乐”、“麦秀两歧”二条下，均引《尊前集》。《直斋书录解题》“阳春录”条下引崔公度《序》云：《花间》《尊前》，往往谬其姓氏。则宋时固有此书矣。且《南唐二主词》为高孝间人所辑，而《虞美人》以下八首、《蝶恋花》《菩萨蛮》二首，皆注见《尊前集》。今此本皆有之，惟阙《临江仙》一首（恐顾氏以有 “阙”字删去），则南宋人所见之本与此本略同。至编次出何人手，不见纪载。唯《历代诗馀》引《古今词话》云：赵崇祚《花间集》载温飞卿《菩萨蛮》甚多，合之吕鹏《尊前集》，不下二十阕（按《古今词话》，一为宋杨湜撰，一为国朝沈雄撰。杨书已佚，颇散见宋人书中。此系不知杨书或沈书，然当有所本）。则以此集为吕鹏作。吕鹏亦罕见纪载。黄昇《花庵词选》李白《清平乐》下注：按唐吕鹏《遏云集》载应制词四首，后二首无清逸气韵，疑非太白所作。今此本所载太白应制《清平乐》有五首，则与吕鹏《遏云集》不合。又欧阳炯《花间集序》云：明皇朝有李白应制《清平乐》四首。则唐末、宋初只有四首，末首自系后人羼入。然则此本虽非梧芳所编，亦非吕鹏之旧矣。此本前有区舫朱文长印，即竹旧藏。而竹跋此书乃云：不著编次人姓氏。殆作《跋》时，未检原书，抑欲伸其宋初人编辑之说，故没其事也。不知明人所题编次、纂辑等语，全不足据。此本亦题“东吴史叔成释”，何尝释一字耶？拈出此事，可供目录家一粲也。

草堂诗徐新刊

◇新刊《古今名贤草堂诗馀》（此疑宋人旧题）四卷，前有嘉靖己酉李谨《序》，序后有总目。卷一标题下有“皇明进士知歙县事四会南津李谨纂辑，歙县教谕秀州曾丙校次，歙丞饶馀、刘时济梓行”三行。卷四末有刘时济《跋》。李《序》及总目标题下均有“三衢童子山刊行”一行。宣统己酉得于京师。按：《草堂诗馀》行世者，以毛氏《词苑英华》本为广，次则沈际飞本，次则乌程闵氏朱墨本。近四印斋刻天一阁旧钞、明嘉靖间闽沙太学生陈锺秀校刊本，世已惊为秘笈。馀所见此书，别本独多：一，嘉靖庚戌顾从敬刊本。一，嘉靖末安肃荆聚刊本。一，万历李廷机刊本。一，嘉靖己酉李谨刊本，即此本也。荆聚本在唐风楼罗氏，馀三本均在敝箧。综而观之，可分为二类：一，分调编次者，以顾从敬本为首，李廷机、闵□□、沈际飞、毛晋诸本祖之。一，分类编次者，此本与陈锺秀本、荆聚本皆是，然此三本又自不同。陈锺秀本二卷，而此本与荆聚本则俱四卷。陈本分时令、节序、怀古、人物、人事、杂咏六类，而此本则首天时、次地理、次人物、次人事、次器用、次花鸟，亦为六类，次第亦复不同。陈本故有注，王氏重刊时已删去大半，荆聚本亦有注，讹脱殊甚，唯此本正文注文，首尾完具。故分调编次之本，以顾本为最善，分类编次之本，当以此本为最善矣。至分调与分类二种孰先孰后，尚一疑问。顾本与此本同为四卷，均与《书录解题》卷数不合。顾本据何元朗《序》，谓出顾氏家藏宋本，比世所行多三十馀调。近临桂王鹏运始疑为明人羼乱之本，书中题“武陵顾从敬编次”，似其确证，然明人所题编次、纂辑等语，全不足据，已于跋《尊前集》时言之。今案：王楙《野客丛书》（二十四）云《草堂诗馀》载张仲宗《满江红》词“蝶粉蜂黄都褪却”注：“蝶粉蜂黄”，唐人宫妆。李本无此词，顾本则题“周美成”，在张仲宗、晁无咎二词之后。今《清真集》《片玉集》《片玉词》均有此词（程大昌《演繁露续集》四亦以此为美成词），自系周作。其误以为张仲宗者，殆王楙所见已为分调编次之本，或原脱人名，或因其前后相接而误忆也。则顾本出宋本之说，自尚可信。否则，张词题为《春莫》，当入时令类，周词题为《春闺》，当入人事类，二词虽同一调，无从牵合也。至此本编次与周邦彦《清真集》《片玉集》，赵长卿《惜香》《乐府》相同，自是宋人体例，注虽芜累，分明出宋人手。如卷四东坡《水龙吟·咏笛》词“梁州初遍”注曰：初遍，谓如今乐府诸大曲凡数十解，于棨前则有排遍，棨后则有延遍。初遍岂非排遍之首解云云。此数语证以史浩《鄮峰真隐漫录》卷四十五所有大曲，无一不合，非元以后人所能知，自系宋人之注。即云此注采之他书，然傅干注坡词与顾禧补注东坡长短句，元时已少见。又元延祐本《东坡乐府》亦无注解，则定为宋人所注，当无大误。要之，宋时此书必多别本，故顾本与此本编次绝殊，不碍其为皆出宋本。然在宋本之中，则此先彼后，自有确证。顾本每词必有一题，勘以宋人本集，往往不合。然细考之，则顾本之题如春景、夏景、秋景、冬景、春恨、春闺、立春、元宵之属，皆此本六大目之子目。是分调之时，必据分类本而以其子目冠于词上，踪迹甚明。此实先有分类，后有分调本之铁案也。又顾本附词话若干条，皆见此本注中，殆祖本亦有注，而顾重刊时删去欤？

董西厢

◇《董西厢》四卷，近贵池刘氏翻刻明黄嘉惠本。案：此书《辍耕录》（二十七）、《录鬼簿》（下）均称为《董解元西厢记》，明人始谓之《董西厢》，又谓之《弦索西厢》。其实北曲皆用弦索，王、关五剧亦可冠以此名，不独董词而已。其书且叙事，且代言，自为一体，与元人杂剧、传奇不同。明胡元瑞、国朝焦理堂、施北研笔记中均考订此书，讫不知为何体。以国维考之，盖即宋时诸宫调也。王灼《碧鸡漫志》（二）：熙宁、元丰间，泽州孔三传始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吴自牧《梦粱录》（二十）云：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五）纪崇观以来瓦舍伎艺，有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是三传创诸宫调虽在神宗之世，至徽宗时尚存。《武林旧事》（六）载诸色伎艺人诸宫调传奇，有高郎妇等四人。则南渡后，此伎亦颇盛行。《辍耕录》所载金人院本名目拴搐艳段中，尚有诸宫调。《录鬼簿》亦有石君宝诸宫调《风月紫云亭》一本，戴善甫亦有此本。则金元之际，亦尚有之。至元中叶之后，渐以废佚。故陶南村谓金章宗朝，董解元所编《西厢记》时代未远，犹罕有能解之者，则明人及国朝人不识此体，固不足怪也。此编之为诸宫调有二证：一，本书卷一《太平赚》词云：俺平生情性好疏狂，疏狂的情性难拘束。一回家想么诗魔多，爱选多情曲。比前贤乐府不中听，在诸宫调里却著数。此开卷自叙作词缘起而自名为诸宫调。其证一也。此书体裁求之古曲，无一相似。独王伯成《天宝遗事》见于《雍熙乐府九宫大成》所选者，大致相同。而《录鬼簿》于王伯成下注云：有《天宝遗事》诸宫调行于世。王词既为诸宫调，则董词为诸宫调无疑。其证二也。其所以名诸宫调者，则由北宋人叙事，只用大曲、传踏二种。大曲长者至一二十遍，然首尾同一宫调，固不待言。传踏只以一小令叠十数阕而成，其初以一阕咏一事，后乃合十馀阕而咏之（如石曼卿《拂霓裳》、赵德麟《蝶恋花》之属），然同用一曲，亦同一宫调也。惟此编每一宫调，多则五六曲，少或二三曲，即易他宫调合若干宫调以咏一事，故有诸宫调之称。词曲一道，前人视为末伎，不复嵒讨，遂使一代文献之名沈晦者且数百年，一旦考而得之，其愉快何如也。

元郑光祖王粟登楼杂剧

◇曩读此剧，见呼遣客曰“点汤”，不解其意，后知宋以来旧俗如是。朱彧《萍洲可谈》：今世俗客至则啜茶，去则啜汤。汤取药材甘香者屑之，或凉或温，未有不用甘草者。此俗遍天下。辽人相见，其俗先点汤，后点茶。无名氏《南窗纪谈》亦云：客至则设茶，欲去则设汤，不知起于何时。然上自官府，下至闾里，莫之或废。今观宋人说部所纪遣客事，如王钅至《默记》纪刘氵朁见石曼卿、魏泰《东轩笔录》（五）纪陈升之遣胡枚，王巩《随手杂录》自纪见文潞公事，无不然，然不独宾主间有此礼也。叶梦得《石林燕语》（一）讲读官初入，皆坐，赐茶。唯当讲官起，就案立，讲毕，复就座，赐汤而退。侍读亦如之。盖乾兴之制也。蔡絛《铁围山丛谈》（一）亦云：国朝仪制，天子御前殿，则群臣皆立奏事，虽丞相亦然。后殿曰延和，曰迩英。二小殿乃有赐坐仪，既坐，则宣茶，又赐汤，此客礼也。延和之赐，坐而茶汤者，遇拜相、正衙、宣制才罢。则其人抱白麻见天子于延和，告免礼毕，召丞相升殿是也。迩英之赐，坐而茶汤者，讲筵官春秋入侍，见天子，坐而赐茶，乃读，读而后讲，讲罢，又赞赐汤是也。他皆不可得矣。然宋时臣下赐茶汤者，不独宰执、讲官。龚鼎臣《东原录》云：天禧中，真宗已不豫。一日，召知诰晏殊坐，赐茶，言曹利用与太子太师丁谓与节度使，并令出。殊曰：“是欲令臣作诰词？”上颔之。殊曰：“臣是知制诰，除节度使等，并须学士操白麻，乞召学士。”真宗点汤，既起，即召翰林学士钱惟演。是朝廷之于群臣亦用是矣。晁说之《客语》：范纯夫每次日当进讲。是日，先讲于家。群从子弟毕集，讲终，点汤而退。则父兄之于子弟亦用之矣。又宋时官署往来，以汤之有无为轻重。周必大《玉堂杂记》（上）：淳熙三年十一月八日，必大被宣草。十二日冬祀，赦，黄昏方至院。御药持御封中书门下省熟状来系鞋，迎于中门，同监门内侍一员俱升厅。御药先以熟状授监门，共茶汤，讫。先送御药出院，后与监门升厅，受熟状付吏，又点汤送监门下阶馆，之门塾。至六年九月十二日，复被宣草明堂赦。御药张安中、内侍梁襄相见如仪。惟录事沈模、主事李师文茶而不汤是也。此特学士待省吏如是，其他盖无不兼用茶汤者。今此剧以点汤为遣客，知元时尚有此俗。今送客以茶不以汤，则同辽俗矣。

元人隔江斗智杂剧

◇《三国演义》，胡元瑞《笔丛》以为元人罗贯中本所撰。其实宋时此种小说颇多，如《宣和遗事》《五代平话》等皆是，但不如《演义》之错综变化耳。宋人小说种类颇繁，《都城纪胜》谓说话有四家：一，小说。一，说经。一，说参请。一，讲史书。又谓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则小说与讲史书亦大略相同。其小说人之盛，则《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详之，而小说之中又以三国事为最著。高承《事物纪原》（九）：仁宗时，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采其说加缘饰，作影人，始为魏、蜀、吴三分战争之象。《容斋三笔》（二）：范纯礼知开封府，中旨鞫淳泽村民谋逆事，审其故，乃尝入戏场观优，归途见匠者作桶，取而戴于首，曰：“与刘先主如何？”遂为匠禽。则小说之外，优戏亦演之矣。《东坡志林》（六）：王彭尝云涂巷中小儿薄劣，为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眉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由此观之，宋时不独有三国小说，且其书亦右刘而左曹，与今所传《演义》同。元无名氏《隔江斗智》《连环计》二剧，其关目亦略似今所传《演义》，此必取诸当时小说。然则宋、元之间必早有此种书，贯中不过取而整齐缘饰之耳。日本狩野博士（直喜）作《水浒传考》，谓《水浒传》前，已有无数小《水浒传》，其言甚确。若《三国演义》，则尤有明证足佐博士之说。且今所行章回小说，虽至鄙陋者，殆无不萌芽于宋、元。如《西游记》《封神榜》《杨家将》《龙图公案》《说岳》等，元曲多用为题目，或隶其事实，足征当日已有此等书。但其书体裁，当与《五代平话》及《宣和遗事》略同，不及后世之变化。始知元、明以后，章回小说大行，皆有所因袭，决非出于一时之创作也。

盛明杂剧初集

◇《盛明杂剧》三十卷，崇祯己巳钱唐沈泰林宗刊本，前有张元征、徐泬、程羽文三《序》。案：戏曲总集除臧懋循《元曲选》、毛晋《六十种曲》外，若《元人杂剧选》《古名家杂剧》及此书，世人虽知其名，均在存佚之间。曩见日本内阁图书寮书目有《盛明杂剧》二集三十卷，惊为秘笈。己酉冬日，得此书于厂肆，是为初集，而二集在日本内阁。始知世间尚有完书也。杂剧唯元人擅场，明代工此者寥寥。宣正之间，周宪王号为作者，然规摹元人，了无生气，且多吉祥颂祷之作，其庸恶殆与宋人寿词相等。又元人杂剧止于四折，或加楔子，唯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张时起之《赛花月》《秋千记》多至六折，实非通例。至于不及四折者，更未之前闻，亦无杂以南曲者（《录鬼簿》谓南北合腔，自沈和甫始，如《潇湘八景》《欢喜冤家》等曲，极为工巧，乃散套非杂剧也）。宪王杂剧如《吕洞宾花月神仙会》，杂以南曲，殊失体裁。至明中叶后，不知北剧与南曲之分，但以长者为传奇，短者为杂剧。如此书中汪伯玉、陈玉阳、汪昌朝诸作，皆南曲也。且折数多至七八，少则一二，更属任意。独康对山《中山狼》四折，确守元人家法。馀如沈君庸等虽用北曲，而折数次第，均失元人之旧。其中文词，亦唯康对山、徐文长尚可诵，然比之元人，已有自然、人工之别，馀则等之自郐而已。元代杂剧作者名概不著，此编所集如康对山（海）、徐文长（渭）、汪伯玉（道昆）、陈玉阳（与郊）、王辰玉（衡）、叶六桐（宪祖）、沈君庸（自征）、孟子若（称舜）、梁伯龙（辰鱼）、梅禹金（鼎祚）、卓珂月（人月）、徐野君（翙）、汪昌朝（廷讷），其姓字、爵里均在人耳目，或且正史有传，遗著尚存，而其人之显晦如彼，曲之工拙如此。信乎！文章之事，一代自有一代之长，不能以常理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