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广阳杂记
卷二
卷三 

马绍先,山东长山县长白山人。其尊人马负图,字希文,甲午举人。绍先尝患病,夜不得寐,医皆不效,乃自以其意,为园圃十馀亩,亲操耒耜,学为圃于其间,久之疾愈,是亦可为善治疾者矣。

壬申春日,于茹司马署中,与虞臣卧地看《楚地全图》。图纵横皆丈馀,不可张挂,而细如毫发。余既短视,立则茫无所见,遂铺图于地,而身卧其上,俯而视之,楚地全局,见其梗概矣。命虞臣执笔于侧,书身所经历诸水道,所恨者无界画则里至不能详尽耳。自晋𬱟作《准望》(当作晋裴𬱟),为地图之宗,惜其不传于世。至宋朱思本,纵横界画,以五十里为一方,即《准望》之遗意也。今之《职方图记》,即用此法,非此则方向里至皆模糊不可稽考。然其事甚难,至十里一方,则竟无从著手。四至八到,方方凑合,求其毛发不爽,难矣。今之舆图,奉旨所写,如此已足。彼若为界画,是自穷之术也。

王而农先生,住查江,在衡州府西南约九十馀里。而农讳夫之,衡阳县人,壬午举人,与兄介之,弟参之,皆为时所推重。先生之父王修侯先生,讳朝聘,一定逸生,性笃孝友,衡守李公焘嘉其行,为表其父茔以旌之。少从伍学父先生游。学父讳定相,一字玉铉,衡州人,与李若愚、魏说为文字友。游讲席,得二王、罗、李之要,博综天文、地纪、人官、物曲、兵农、水利之学,皆淹贯。早岁喜吟咏,因选汉魏以来十一代诗文,各成一部,为诗文二垒。尝谓诗文古今未有合一者,合诗于文,则文不宜理;合文于诗,则诗不达情。以贡入南雍。间盱衡中土,见庙谟颠倒,上《安民定乱十三策》,奉旨存部。天启三年疾革,呼修侯先生曰:“丈夫不死于妇人之手。子,丈夫也,吾死子手矣。”遂逝。著有《风雅集》。刘继庄曰:伍学父疾革时,独呼修侯先生而托死焉。予观其意,讵止目其妻妾为妇人哉。王氏父子末年行径,果丈夫也,则学父为知人矣。修侯先生既得其学,已而走安成亭州,以广其识力。比归,而邹东郭泗山先生讲学于南岳,遂受业焉。天启辛酉闱试,主考缪昌期识之,语触副主考,不得俊,遂置副榜,因以贡游北雍。会乌程秉均选郎,承意旨索赂,遂投袂归。闭户潜修,乡人化之,州县长闻风造请,皆以疾辞不见。所授生徒,咸知名士,同郡谭允都、欧阳珠、周应诏、欧阳瑾、夏汝弼、文之勇、刘近鲁及泸州马之训,其最著也。后卧病南岳莲花峰,临终戒其子介之、夫之曰“吾幸全首领,固愿从先人墓下。而时命如此,不欲以遗骨经城市,得葬此峰下。片石于墓道,题曰‘明处士某人之墓’,足矣。”遂卒,如遗命葬之。其仲子参之先殁。参之字立三,性至孝。壬午,将就乡试,以父母春秋高,不行。癸未,流贼陷衡,走匿山中,不就伪试。伪吏呈不顺者,以参之为首,几不测,会贼去,乃免。为文婉折有风度,受知于督学芝田周公学。乙酉恩选,未仕卒。而农先生于壬申岁已八十矣,隐居山中,未尝入城市。其学无所不窥,于六经皆有发明。洞庭之南,天地元气,圣贤学脉,仅此一线耳。

余闻张献忠来衡州,不戮一人,以问娄圣功,则果然也。

杨于两为余言台湾赐姓公之贤,以为诸葛忠武、郭汾阳、岳武穆后之一人也。赐姓少时,思文帝绝爱之。其父芝龙怀逆谋,赐姓屡谏以尊朝廷,恢复中原,遭其父之怒骂。后芝龙、鸿逵皆提兵出关。思文诏赐姓谋,赐姓劝思文出关。思文曰:“芝龙、鸿逵,朕将谁依?”赐姓曰:“臣父臣叔,皆怀不测,陛下宜自为计。”与帝相持痛哭。帝曰:“汝能从我行乎?”赐姓曰:“臣从陛下行亦何能为。臣愿捐躯别图以报陛下,此头此血,总之已许陛下矣。”思文出关,赐姓遂入海,聚众至数万,据厦门、金门,而芝龙已降本朝矣。思文至邵武,知大势已去,有二宫人缢死,敕取三棺,皆钉之而出,则皇后曾氏亦在其内也。呜呼!思文皇后之死在行在,烈皇后之死在宫中,永明皇后之死在系虏,虽先后不同,其成仁取义则一也。思文后此不知所之。赐姓之妻董氏,其父讳飏先,号沙筑,晋江人也,先朝进士,于两之表叔。于两与赐姓幼同笔研,赐姓既据厦门,沙筑住金门,后于两以贫困往干沙筑,赐姓知之,召至厦门,遂留之。表奏永明,授以兵部车驾司郎中,以其未曾蓄发,遣之往来京师。永明以延平王爵封赐姓,而赐姓不敢受也;清使往招抚之,而赐姓不屈也。曰:“和则可矣,奈何曰‘抚’?大国若存此弹丸之地于海外,以延有明之一线,请从安南、朝鲜之例,不废贡职。大国茍不以为然也,则亦惟命耳。”上知抚之不就也,召芝龙温语曰:“汝子有书至乎?汝知厦门抚议之就乎?”芝龙曰:“臣不知也,亦无书来。”上曰:“汝子诚反矣,汝无罪也,已往不究。今后汝子使人来,汝即以闻。”芝龙得旨未两日,而于两适至都门,祸几不测。幸芝龙以方得旨而遽有人至,恐上见疑,遂命于两走,得脱。后为人告发,发遣芝龙于关东。后遣大兵征厦门,赐姓命居人迁徙,空其地以诱清兵,舟楫之费,皆赐姓任。于两不知,以为赐姓弃厦门也,事则败矣,遂徙其家人于内地,而身送之。既渡海,肩舆行,与清兵遇。远望见,亟取田塍间间道以走,清兵追之,马辄陷,其道非土人不知也。走匿村中,田夫则于两之故仆,少焉,已发兵围而搜之。于两薙发以免,而置敝箧故靴于海滨渡口,若由此以济者然,清兵信之。清兵渡海而败,于两从此亦不得复归厦门,然以其兄同苏立在广东,不敢出投诚。赐姓军法,凡有一人投诚,则其宗族皆在必诛故也。苏立与许隆、杨文广,皆广东尚王之客,为尚王行商海上,颇跋扈,尚王患之。鸩杀文广,苏立、许隆自此与厦门结连,不可杀。后苏立乃为一游兵所杀,其事杨符五曾为余言之,尚未详其颠末,更当留心。文广之子,今候补同知。昨从湖南北上,留于两处,一宿而去。赐姓之死也,面目皆爪破,曰:“吾无面目见先帝及思文帝也。”余曰:“赐姓提一旅之师,伸大义于天下,取台湾,存有明正朔于海外者,将四十年。事虽不成,近古以来未曾有也,贤于文信国远矣。然赐姓既死,无人继起,则其当日成就人材者,必不得其道矣,亦未闻有非常之人为之辅也。”于两曰:“恶,是何言也!吾闽向为文胜之邦,今一变而为用武之国,居方镇,握重兵,十之八九皆闽人也。姑以我晋江一县言,则一公二侯二伯,其馀任将帅之职居八座者,共十有八人。若通八闽计之,指亦不胜屈矣。前此阿罗斯之捷,昨岁阿鲁特之退,皆敝亲家林兴珠之功也。兴珠今老,然持藤牌而舞,辟易万夫,前跃八尺,后退一丈,不可敌也。诸如此者,实繁有徒。濒海之地,风土柔弱,一变至道,伊谁之力?凡此皆赐姓之余勇也。其成就人材,为何如耶!”余闻此言,爽然若失。虽然,武勇之士,为他人所贾,多至富贵;忠义之士,则从未之闻矣。慨然曰:“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遂投箸而起。

黄石斋先生被执,拘禁中,洪承畴往视之,先生闭目不视。洪既出,先生举笔疾书一联,曰:“史笔流芳,虽未成名终可法;洪恩浩荡,不得报国反成仇。”盖成仇与承畴同音也。杨于两云。

衡山县城外康王祠内,有阁临潇湘上,扁曰“水月林”。高爽轩豁,东南向,望月为最。中奉义勇武安王,颜曰“云拂潭空”。柱联曰:“楼外山川,知是何年图画;槛前烟雨,须看此日天工。”中尊三韩孙维震题也。

湖南多异术,凡肢体折伤,以符水禁咒治之,立刻可愈。前向禹门见余伤臂,殷勤言之;又作字与向亦周,必令此辈一看,若犹可治,何惮而不为。余不敢辞,故至衡山。时亦周与术士二人偕来,视予臂,言伤已老,须使之脱,而后符水可施。必也频频举动,力不胜任,则再肿痛,然后可为也。余此臂已安之如命,且亦无大碍,不废作字揖让,亦何苦而必欲为此?遂笑谢之。

南岳紫盖峰下,有罗克生者,豪杰士也。隐居不仕,以诗酒自放,以朋友为性命。四方之客至南岳者,必延过其家,尽宾主之礼,款宴连日夜,陪游山林,朝夕不倦。故户外之屦恒满,尊中之酒不空,过衡山,未有不识克生者。且熟谙南岳典故,问无不知。惜于丁未之秋去世,今山中无复人矣。

衡山县正当南岳之东,自县治西南三十里为岳庙,南岳之都会也。九仙观则在岳庙之北十里。余考南岳山形正西北向,湘乡县乃其正南,衡山岳庙反在其背。周回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游者非经年不能尽。五峰以祝融为最,崔巍云中,非极晴朗不见其顶,登此则诸峰皆在目前矣。游岳不登祝融,犹入朝不见天子,会灵山不睹释迦也。

祝融峰之东南,有福严寺,乃思大禅师飞锡所定之福地,三生骨塔皆在焉。而怀让大师最胜轮垣,与马祖之磨镜台,皆在其侧。石头希迁之见相宝塔,去亦不远。李邺侯之祠即在寺左。夫思大乃天台智者,本师亲受三种止观,而怀让、希迁,又五宗鼻祖。然则若宗若教,皆发原于南岳,地灵人杰,信有然矣。

衡山舆夫,矫健冠天下,走及奔马。上峻阪,走独木危桥,舆在肩侧,其足逡巡,二分在外,舆平如衡,无少欹仄。吁!亦异矣。

九仙观有坛,曰“九仙坛”,在南斗注生殿前西阶下。一巨石与地乎而稍高,如我苏虎丘之千人石,差小,特四分之一耳。坛面镌六字,字大如屋,曰“九仙飞升之坛”,作两行东西向,遒媚藏锋,法颜鲁公《麻姑仙坛》体,化极小而为极巨,气势逼人。旁有款识,尽凿去,不知何故。案,九仙皆晋、宋、齐、梁间人,《云笈七签》详载其事,其飞升皆有年月。

南岳五峰,皆环拱祝融,惟祝融是向。独紫盖一峰,直走东北,别为一支。杜少陵《望岳》诗所谓“紫盖独不朝,争长并相望”也。

南岳水帘洞,即所谓朱陵洞,有石刻“朱陵大虚”四字,为道书第三洞天。山上有泉,至洞门如垂帘状。洞口有石,方正,可坐可眠,在水中,上刻“冲退醉石”四大字。九仙云:此洞与罗浮相通。彭禹峰云:字镌瀑水石上,为水所激溅,不知若干年矣,字形模楷,固无恙也。

岳庙前乃四通之衢,百物辐凑,列肆而居者数百家,无异五都市。中岳坊刻“天下南岳”四字,相传为宋徽宗笔,柔媚如妇人,无天子气,且与南岳不相称。南岳不在天下,得无倒挂天上耶?

韩公祠,即所谓“云开台”也。祠门西向,堂中奉韩文公木主,悬之梁际,亦剥落不堪。折而北,有堂南向,中供观音大士像,守祠僧所居在焉。嗟乎!今天下之书院祠祀,十之八九皆守之以僧,名不正,言不顺,莫此为甚。儒有书院,而无主持其事之人;僧则不居兰若,而为俗士守祠,是何异飞者入池,而棺椁异处也。且昌黎平生以辟佛为事,今乃与佛同处,而奉事香火者皆僧,僧岂皆大颠哉?无怪其烟寒火冷,木主倾欹也。衡生乃起而争之,以取僧贿,不亦悲哉。

祝融距岳三十里,虽高插云汉,而路称平坦,石磴逶迤,可骑可舆,为南岳之一胜。但舆须二人以布兜之,拽之前行,俗呼纤夫,犹舟之逆风以牵百丈者也。

余案蔡九峰言:岷山之支为衡岳,尽于洞庭之西,绵亘八百里。山列七十二峰、十洞、十五岩、三十八泉、二十五溪、九潭、九井。山之最大者五,曰祝融、紫盖、天柱、夫容、石廪。祝融高九千七百三十丈,馀皆高四千五百丈。从天柱峰起祖脉,历师子、烟霞,过南天门,番身一支,尽于祝融峰。直下一支,递至朱明峰,首结岳庙。昔陈、隋间,思大禅师登祝融峰,与岳神会,神曰:“师何来此?”师曰:“求檀越一坐其地。”神曰:“诺。”即飞锡以定其地,今福严寺是也。神曰:“师已占福地,弟子当何居?”师即转一石鼓,下逢平地而止,今岳庙前一石是,此岳定基之始也。庙制规模宏阔,直拟皇居,历唐至念,禋祀弗替。韩昌黎诗所谓“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神图画填青红。”当年庙貌,亦可想见矣。宋范致能有《骖鸾记》,记庙制甚详。淳熙二年庙灾,令有司给钱五千缗,粟三千斛,复新之。元以谶文有“朱明”字,乃于朱明峰下,截断龙脉,引水过庙后,又建黑神祠以卫赤帝。不知太祖以朱氏起兵灭元,国号有明,应实在彼而不在此也。此与亡秦者胡,事绝相类。元复有虞世魁《重修南岳庙记》,岁久颓毁。正统壬戌,楚之藩臬檄长沙衡州共建,其高弗及旧五尺,忽风雷交作,白昼晦冥。霁视其柱,已徙去半里许矣。官民畏悚谢过,复崇制如初,久之复圮。至成化庚寅,知府乐平郑冕、给事中郡人刘昊相继题请,巡抚繁昌吴琛任其事,出公帑三千金,命衡州卫指挥同知王纲往市川江巨木,得楠四十五章,以充栋梁之用,余木取之近地,凡四年观厥成,商辂记焉。至嘉靖壬寅,前门暨两廊圮废殆尽,正殿穿漏,阶除鞠为茂草。分守藩司宁夏潘九龄请上重修,得荒银一千七百馀两,乃估买故雍藩废府房七十间。府在衡州,后桂王府,即其地也。别驾杨公美冕修完东廊四十八间,西廊三十五间;后副都御史金公灿委郡丞王道补完西廊一十三间,凡五载落成,刘黻记焉。正殿七十二楹,案七十二峰之数;正坐子午向,案《石氏星经》云:“南宫赤帝,其精朱鸟,司夏司火。”南岳姓崇名𪉲,即神农为赤帝治南方者。黄帝定五岳,以潜霍为衡之副。汉武帝南巡狩,以衡山辽远,徙南岳之祭于庐江潜县之霍山,然不过一时事耳,非古今不易之定位也。正殿后为谨身殿,圣像高二丈八尺,象天二十八宿,圭长七尺二寸。自唐虞三代,举望祀之典,秩视三公。唐天宝中,加王爵。宋真宗易以帝号,至明太祖始去之,惟曰“南岳衡山之神,为百王不易之正典。”洪武四年,赐金合一,重一斤,祭则奉香以献,铜香炉巨不可围,今皆亡矣。铁钟二,烘约三千斤,一以司晨昏,一遇朝使大祭,声先振焉。颜曰“百王秩礼”,星沙吉藩笔也。台东静瓶以注水,西炉以藏火,中香炉磴高丈馀,桂藩所筑。磴下御祭台、五凤楼,东西演乐亭,东西北廊房,共九十六间。东廊铨德观,又名宰牲墀,西廊□。忠靖王赵葵,宋学士也,其父梦岳神降生,后立大功,为祭祀监牲神。再下为南台寺,次嘉应门七间。谨身殿后为广生殿,崇祯壬午暮春,有龙出水涨,洗去其殿,神像亦顺流而下,至龙隐港而止(案,止原作至,依《畿辅丛书》本改),梦报住持,迎归之,右辖神庙。神有殊勋于岳,姓陈名尚,时享祀。左有老万寿宫、新注生殿。后宫奉圣父圣母,适地生石笋如二人形,雕镂成之;右列太子像。又其后为接龙桥,即元人凿断龙脉之地。有朱明亭,凡游观者,皆宴乐于此。管大勋有碑记其事曰:嘉靖壬午,上以震位方虚,遣官祝厘名山。大司徒刘凝斋曰:“衡岳旧水道,由东北直绕庙前而西南以会于湘。自元凿庙后,引水以断龙脉,而太祖龙飞,已应‘朱明’之谶;世宗降生于郢,皆其兆也。兹者皇嗣未广,心窃念之。”大勋于是上其议于两台,出藏金若干两,命知县车鸣銮经理之。运河土以填后龙,使新涧由集福碑右,历万寿宫,左跨东街以归于桥,堤甫成而皇子生。呜呼!亦奇矣。此南岳庙未毁以前之规模梗概也,邑人吴士寅有小引详记之。至戊子冬,为顺治五年,溃兵经过,四出掳掠。衡沙二郡富商大贾,皆避入南岳,争以财赂布帛贮岳庙复板上。板距地数十丈,其道以神像为梯,履神之身手肩臂以及头目颠顶而上,藏货财数十万。无何,溃兵至,缚庙祝肆加拷打,不胜痛楚,告其处,引而登焉。复板之上不通光,遂持炬而登,遗火延烧布帛,不可扑灭,殿毁。火半月不熄,并谨身殿后宫荡无存矣,惟中门以外不及于火。越二年,定藩内书院黄惟煆,改门楼为殿,权设帝座,像称殿,高丈有六,稍如旧制。辛丑夏,衡宰官士民又从而广之,太守刘公进礼复新之。衡岳庙废兴之大概如此。

衡山朝岳门佛子坳,有子抱母树,如孩提之童,依依膝下,见之令人动孺慕之悲。后为愚民所斧,今不可得见矣。

余闻普陀法门,以唱韵为小悟门,其中必有玄奥,与余所悟四字无迥异者。然求之二十年,吴楚燕齐之僧,无能言其学者,抑又何也?

衡山水月林主僧静音,馈余𨉖林茶一包,蔊菜一瓶。𨉖,则安切,音钻,平声,衡人俗字也。此茶出石罅中,乃鸟衔茶子堕罅中而生者,极不易得,衡岳之上品也,最能消胀。蔊,土音坎,字书音罕,曰其味辛,与黄豆同煮,以器罨之,而沃之以腊醋,久之辣极,与京师之辣菜味同,而鲜美过之。以芥为之(以上疑脱“辣菜”二字),而蔊亦芥类也。二物虽皆土产,然佳妙。杜少陵诗曰:“深藏供老宿,取用及吾身。自顾转无趣,交情何尚新。”今日之谓矣。

长沙小西门外,望两岸居人,虽竹篱茅屋,皆清雅淡远,绝无烟火气。远近舟楫,上者下者,饱张帆者,泊者,理楫者,大者小者,无不入画,天下绝佳处也。

梁质人留心边事已久。辽人王定山,讳燕赞,为河西靖逆侯张勇中军,与质老相与甚深,质人因之遍历河西地。河西番夷杂沓,靖逆以足病,诸事皆中军主之,故得悉其山川险要部落游牧,暨其强弱多寡离合之情,皆洞如观火矣。著为一书,凡数十卷,曰《西陲今略》。历六年之久,寒暑无间,其书始成。前在都中,余见其稿,果有用之奇书也。方舆之学,自有专家,近时若顾景范之《方舆纪要》,亦为千古绝作,然详于古而略于今,以之读史,固大资识力;而求今日之情形,尚须历炼也。此书虽止西北一隅,然今日之要务,孰有更过于此者?在都门匆匆衮衮,无片刻之暇,不得录一通为恨。盖其书规模虽定,尚未脱稿,涂乙改窜满纸,须余自录,不可假手他人也。地北天南,会合莫必,每与宗夏言而恨之。壬申之春,余与质人遇于星沙,狭路相逢,而其书在簏。别来一载有半,质人亦鹿鹿道途,未尝改订一字。余留星沙尚有旬余,趁此光阴,夜以继日,了此一愿,则河西五郡,即为我囊中物矣。书凡五册,册各百馀纸,共计五百馀纸。思欲节其繁文,撮其纲要,然不敢太略,亦不下四百馀纸。乃缩为蝇头小草,草草成形,一纸可括其三四纸,不过百馀纸耳。遂奋然下笔,与日竞先后,夜焚膏以继之。经始于辛未二月初一日,至二十二日,近疆夷地暨诸夷小传皆录毕矣。尚有一册,乃西域诸远国及筹边方略,皆质人未定稿也,此则俟之异日。纵有馀力,亦不必写,而余书已成全璧,乐何如之。始悟天下事得寸即寸,得尺即尺,不可因循过日,若前者以为日无多,不发勇想,则此书便当面错过。始而九卫大局已定,继而边堡内地已周,终而边疆诸夷,全书已竟,无处不可住笔。此即《金唱经•六才子中》所谓挪展法也,今已亲证之矣。

长沙府二月初间,已桃李盛开,绿杨如线,较吴下气候约差三四十日,较燕都约差五六十日。五岭而南,又不知何如矣。

袁尧文盛言湖南之妙,宜卜筑于此,为读书讲学地。柴米食物庐舍田园之值,较江浙几四分之一。前紫庭亦有此言,将为余买田置舍于衡山之阴,以待四方之来学者。而质人甚非之,以湖南无半人堪对语者,以柴米之贱,而老此身于荒陋之地,非夫也。乃口占一联云:“只图柴米贱,不顾子孙愚。”袁、梁议论,从此参差矣。

长沙有李氏女,其母尼也。年将二十,已许字人矣,忽变为男子,往退婚。夫家以为诈,讼之官,官令稳婆验之,果男子矣。遂薙发留辫,解足缠,易男子装,学剃头取耳以为业。今三年馀矣,列肆于市。质人使人招之薙头,不来。盖闻其为当道,寓中人客杂沓,羞赧不前耳。虞臣同紫华尔声往其肆,令其薙发,归言其声音相貌,举止意态,犹俨然是一女子。因细询其原委,果然也。余忆泰西人身之说,言女变为男,只内肾脱出便是;若男变为女则决无此理矣。说在《脉络图说》中,可检也。

长沙至江西路程:自长沙至湘潭县九十里,至渌口九十里,至醴县三十里,至湘东一百里;起旱至萍乡县三十里,至虑镇九十里;觅舟至宣风五十里,至袁州府五十里;又觅舟至分宜县九十里,至新喻县九十里,新喻属临江,至黄土镇七十里,至临江府五十里,至樟树镇三十里,至丰城县八十里,至市叉镇到江西省城南昌府,共一千零四十里。

自衡州由南昌下湖口水路:自衡州府三十里至樟木市,十五里至七里滩,十里至大浦,十五里至杜光埠,十五里至川州,八里至螺师滩,十七里至斗米洲,五里至大严滩,二十里进小河至吴集,一百四十里至攸县,一百二十里至茶陵州,九十里至高垄,若从陆止六十里。起旱六十里至潞江,十五里至楮塘李田黄梅树下,共六十里至永新县,三十里至容江。自容江历方邬桥而(案,而原作面)上马吉坪、上周垣、枕石头、敖城、刘江、正阳渡、白水狼、湖兰村,共一百六十里至水阳市。自永阳历三挑、石山头、高沙,共一百里至吉塘桥,十里至神冈山,十里至吉安府。雇张家渡渔船往赣州,水程四百五十里。吉安甚难搭船,至此停舟问访。自吉安历峡江、樟树、丰城县、河泊所,至江西省停舟。由广润门至吴城,共一百八十里,由吴城一百八十里出湖口县。

符天乙以《写算四例》见示,其除法则泰西新式也。泰西除法,始见于《算旨前编》,发挥于《西镜录》,此新式大约创自南敦伯。旧法自上而下,逐层以法除实,每商一数,必一一勾抹;新法自下而上,惟记除余而已,颇为简便。

仲逊述李天生之言曰:“人若一日不食二三升米饭,四五斤肥肉,如何可以读得书?”壮哉斯言!精神可想见矣。

仲逊又言长安故城,汉唐之所都,皆在高阜。今省城,元至正中建也,移于洼下矣。若壅八水,则西安之人可使为鱼鳖。当更考之。

王智侯苦心五十年,白首无成,以其心得著书三部。一《攻守心法》,凡二册,若干卷,大约以戚南塘《纪效新书》为主,附以诸家之说,参以心得,皆可见诸施行者,奇书也。其一名《兵机类要》,凡六册,若干卷,皆采之《通鉴》、二十一史,以类相从,各有题目,亦粲然可观。其一尚未成书,则治平诸大要也。

高邮舟中,值晚晴,日色炤远帆上,皆作杏红色;春草映之,皆成绀绿。眼色为缘,生于眼识,光色与相参相值,而识生焉。吾又乌乎知其所在哉。

杭人欧阳君宠,精相术,人称其“重瞳子”。余向疑古之所谓重瞳者,皆别有故,若果尔,则视一物必成两物。恨不与虞舜、项羽智者同时,以求其故。今问之君宠,乃一黑翳如瞳也。归与宗夏言之,一笑,向曾与之论及故尔。

杜移年早岁曾识王孟津,述其言曰:“书法之始也难以入帖,继也难以出帖。”可谓入理深谈矣,然诗文又何独不然耶!

张岫民出其近作一卷,中有与泛日本者谈海沟之异。序曰:“去西岸东行,帆过海沟,程居其半,其水黝黑,约三百里,奔流剽急,自北而南,海为之陷,有若沟然,故因其状以名之。又有糠洋,亦日本必由之路,有物浮于海面,其状如糠,几数百里,风涛激逐,凝聚不散,盖水脉有以限之也。”

维扬精忠庙,乃梁昭明太子文选楼故址,其殿额“大雄之殿”,乃唐颜鲁公所书。尚有诸天牌位,皆出鲁公手,今为王阮亭易去,惟存殿额耳。后为岳武穆王改建,报忠也。其楼联云:“一代忠臣寺,千秋帝子祠。”

张岫民出其所藏霹雳斧二,竹叶符四,皆妙丽瑰异。霹雳斧,其一上下相等,下薄如刃,稍具斧形。其一上狭而厚,下阔而薄,底钅舌利,俨然斧也。中有一空若受柄者,去首十分之三,去底十分之七,外大可容拇指,中小不能穿小指,而反复背面皆然,则又示人以决不可施柄也。吁!寰宇之内,莫奇于雷矣。竹叶符,长可六七寸,阔七八百分,右偏淡黄色,有自然符篆文,出粤东罗浮山。人传昔有刘仙栖岩石中,投竹符以驱木魅,竹遂为林。叶符篆,亦异物也。

张岫民之《丁卯编》,乃纪是年所见之古人书画名迹也。书则论其笔法,画则列其图状,凡宋、元、明名人题跋诗歌,悉载于后,而殿之以顾维岳之品目次第,前后附之以诗,奇书也。晋王右军《气力帖》卷一,晋王右军《二谢帖》卷二,褚河南临黄素本《兰亭序》卷三,唐碑宋拓《化度碑》卷四,唐周昉《春宵秘戏图》卷五,宋林和靖《诗帖》卷六,米敷文司马端衡合璧卷七,赵彜斋《花卉》卷八,赵松雪《饮马图》卷九,赵文敏蕙石管仲姬《竹枝合璧》卷十,梅花道人水墨山水大轴十一,梅道人《风竹》长幅十二,元释雪窗《兰蕙》卷十三,元胡廷晖山水小长幅十四,曹云西《贞松白雪轩图》卷十五,沈石田《夜雨止宿图》轴十六,沈石田《设色自寿图》轴十七,唐子畏《折枝墨梅》长幅十八,仇实父《青绿采芝图》轴十九,无名氏《独舞翠盘图》二十,籀史二十一,太原所藏书画归南中者目二十二,书籍目二十三,共为一册。盖是年枝安顾维岳延岫民于家校订经史时,出其所藏,共为欣赏焉。维岳吴中第一收藏家,故所见之博如此。

维扬禹王庙中,有巨石一块埋土中,名曰“浮山”。相传神禹以此石镇海眼者,可发一噱。

隆云师言天台诸师,地无赋税,皆刀耕火种。以刀薙茅草,焚之成灰,以萝卜子下于灰内,灰犹温也。他物不可种,野兽率取而食之矣。

天下钱谷总数,每岁所进,通共三千四百八十四万四千九百七十五两,遇闰加一十七万七千二百八十二两。内地丁银二千九百六万八千六十二两,遇闰加二十万四千六百七两一钱。杂税银七十二万八千三百九十两,增减不一。盐课三百六十六万八千七百三十四两六钱零,遇闰加一万二千一百五十一两六钱。关税银一百三十七万九千七百八十八两三钱。各布政司细数列后:

一北直地丁银二百四十四万五千一十两七钱,当杂税银三万二千二百三十八两一钱,共二百四十七万七千二百四十八两八钱。一山东地丁银三百二十九万六千九百六两,当杂税银五万八百八十七两八钱,共三百三十四万七千七百九十三两八钱。一河南地丁银二百七十二万三千八百九十五两一钱,遇闰加三万四千三百四十五两三钱零,当杂税银一万二千四百六十七两二分,共二百七十三万六千三百六十二两一钱二分。一山西地丁银三百一万八千九百四十六两八钱三分,遇闰加二千三百六十三两六钱,当杂税银二万八千九百七十八两八钱六分,共三百四万七千九百二十五两六钱九分。一陜西地丁银一百五十八万九千五百九十四两三钱,遇闰加二万三千五百二十七两六钱零,当杂税银四万三千九百六十五两三钱九分,共一百六十三万三千五百五十三两九钱。一甘肃地丁银二十八万三千七十两七钱九分,当杂税银一万八千二百五十六两七钱,共三十万一千三百二十七两四钱九分。一安徽地丁银一百六十九万八千九百六十两四钱,遇闰加四百一十八两三钱,当杂税银五万九十九两七钱,芦课银四万一千八百九两八钱一分,共一百七十九万八百六十九两九钱。一江苏地丁银三百九十九万六千一百七十六两三钱六分,遇闰加二万六千五百九十三两四分,当杂税银一十二万九千三百八十两八钱,又钱二万一千六百文,芦课银一十一万七百五十四两九钱,共四百二十三万六千三百三十三两。一江西地丁银二百二万八千二百八十九两七钱三分,遇闰加一万九千八百六十六两四钱七分,当杂税银四千三百二十六两八钱一分,芦课银五千四百一十七两三分,共二百三万八千三十三两五钱七分。一浙江地丁银二百九十三万九千八百八十二两九钱七分,遇闰加二万二千五百九十六两七钱,当杂税银一万一千六十一两九钱,共二百九十五万九百四十四两八钱。一湖北地丁银一百一十二万七千九百六十六两六钱,当杂税银二万一千五百八十四两八钱,芦课银五千一百一十六两六钱六分,共一百一十五万四千六百六十八两一钱。一湖南地丁银七十九万三千四百二十九两七钱五分,当杂税银一千六百九十二两五钱一分,芦课银六百八十七两五钱九分,共七十九万五千八百九两八钱五分。一福建地丁银一百二十四万八千三百四十四两三钱,关税银一万四千五百六十六两六钱六分,当杂税银一万二百一十八两九钱,共一百二十七万三千一百二十九两九钱。一广东地丁银一百二十七万二千五百一十九两一钱,遇闰加一万六千六百三十一两一钱,当杂税银三千四百八十两,共一百二十七万五千九百九十九两二钱。一广西地丁银三十三万八千六百七两一钱五分,遇闰加一万一千四百二两五钱一分,当杂税银二万五千八百六十八两七钱二分,遇闰加一千五百七十一两二钱七分,共三十六万四千四百七十五两八钱七分。一四川地丁银六万三千三百三十七两六钱九分,遇闰加一千八百三十四两九钱,当杂税银一万七千七百七十一两一钱六分,遇闰加七百五十七两一钱五分,共八万一千一百八两八钱五分。一云南地丁银八万四千八百三十五两八钱八分,杂税银三万一千一百三十六两四钱八分,共一十一万五千九百七十二两三钱六分。一贵州地丁银六万三千五百三十三两一钱,遇闰加四百八十六两四钱,杂税银一万二千七百八十五两四钱,遇闰加八百五十两六钱,共七万六千三百一十八两五钱。一关税银一百三十七万九千七百八十八两三钱。一盐课银三百六十三万八千八百九十四两八钱,遇闰加四万一千九百四十两九钱。

京省需用俸饷总数:在京俸各色共七百八十万二千五百八十三两零;各省存留俸饷驿站修河颜料漕项共七百四十一万五千六百七十六两;各省驻防及绿旗官兵俸饷共一千三百四十九万二千七百五十五两。细数分列于后。

一在京需用列后:王以下满洲官员两季俸银一百一十二万一千九百三十五两七钱五分八厘;汉宫两季俸银三万七千九十四两一钱;蒙古王俸银五万九千九百二十七两五钱;各部院杂项一百一十七万三千三百一十二两二钱;各部院公费银六万一千五百一两七钱。

一在京每岁需用兵饷列后:盛京俸饷银八十五万二千六百四十八两八钱;八旗月粮四百一十四万五千七百三十二两三钱;八旗拴马银一十五万九千一十一两五钱;八旗前锋护军披甲喂马银一十八万五千六百二十二两;八旗牛种银五千八百五两七钱五分。

一各省每岁需用存留列后:北直每岁存留银七十三万八千七百八十五两一钱;山东每岁存留驿站河道俸银六十八万五千九十四两;河南每岁存留驿站颜料河工银四十四万七千四百九十两八钱;山西每岁存留颜料绸价银三十三万九百六十一两九钱;陜西每岁存留驿站等银二十一万八千二百三十二两;甘肃每岁存留驿站等银九万三千三百九十八两九钱;安徽每岁存留漕河驿站等银七十六万四千六百六十七两;江苏每岁存留漕河驿站俸工等银一百二十九万四千五百二十九两;江西每岁存留驿站轻赍本折颜料银四十七万八千四十六两五分;浙江每岁存留各项银八十三万二千四百四十五两零;湖北每岁存留俸工驿站漕项茶价三十一万八千七百四十七两三钱;湖南每岁存留俸驿站漕项银一十七万六千八百二十七两九分;福建每岁存留俸食银二十一万七百五十六两六钱零;广东每岁存留俸食改征米银四十五万五千五百五十八两;广西每岁存留颜料俸工银八万七千七百九两六钱零;四川每岁存留俸食驿站银四万二千四百二十二两五钱;云南每岁存留银九万一千七百九十七两三钱;贵州每岁存留银六万四千九百六十六两六钱。

钞关每岁存留办铜缎匹颜料貂皮共银四十二万九千四百四十两。

一各省岁需兵饷列后:直隶岁需兵饷银八十二万八百一两一钱八分;山东岁需兵饷银三十五万五千七百七十四两零,遇闰加二万七千六百三十六两;河南岁需兵饷银一十九万八千三百五十九两四钱,遇闰加一万五千九百七十两四钱;山西岁需兵饷银四十八万二千六百八十三两八钱,遇闰加二万八千五百九十二两九钱;陜西岁需兵饷银一百五十六万五千七百四十九两,遇闰加一十五万三千一百一十六两八钱;甘肃岁需兵饷银一百四十八万七千九百二十四两;安徽岁需兵饷银五十二万八千八百八十七两七钱九分,遇闰加六千四百六十二两三钱;江苏岁需兵饷银七十四万六千四百七十三两九钱一分,遇闰加一万三千九百两八钱三分;江西岁需兵饷银二十五万八千一百四十二两零,遇闰加二万二百七十两六钱;浙江岁需兵饷银九十七万五千四百三十四两九钱,遇闰加一十万七千二百四十二两三钱;湖北岁需兵饷银六十万八千四百六十五两四钱七分,遇闰加三万七千四百八十两五钱三分;湖南岁需兵饷银三十五万一千四百二十七两三钱,遇闰加三万二千四百五十二两四钱八分;福建岁需兵饷银一百三十九万五千五百五两八钱七分,遇闰加一十一万九十五两六钱;广东岁需兵饷银一百三十五万八千六百九十四两五分,遇闰加一十二万五百八十四两一钱七分;广西岁需兵饷银三十四万六千五百二十两八钱,遇闰加二万八千六百六十两;四川岁需兵饷银六十八万六千九百六十两六钱,遇闰加六万二千五百五十八两一钱;云南岁需兵饷银八十万五千九十五两三钱九分,遇闰加六万五千四百二十七两三钱;贵州岁需兵饷银三十七万七千一百七十一两,遇闰加二万九千九百三十八两六钱。

关税内岁拨兵饷银二十九万二千四百二十五两五钱。

天下钱粮出进存剩总数列后:每岁进银三千四百八十四万四千九百七十五两,加闰在外。每岁出银二千七百三十八万八千五百八十八两,加闰在外。每岁存剩银七百四十五万六千三百八十七两。

案天下之饷,合满汉之兵,岁需者不过一千三百五十万而止耳。明天启郑宗周疏云:“嘉靖十年,兵饷共六百八十万。至万历四十年后,顿增至四千馀万。”则今之兵饷尚不及万历年间三分之一耳。

吴三桂据湖南,兵驻松滋久。乙丙之间,和硕安亲王统大兵自江西袁州直趋湖南,兵至长沙之东。三桂闻穆将军为战将,不敢轻敌,丙子二月,自松滋退军长沙距战。梁质人自江西为韩非有求援,三桂之意先败安王而后援吉安,订于三月初一日合围,留质人曰:“汝于壁上观吾军容。归以语东方诸豪杰也。”官山在长沙东南,与浏阳相值。安亲王军长沙东,官山之后;三桂军长沙西,连营岳麓山,亘数十里,军容之盛,近古未有也。三桂欲自与安亲王决战,诸将苦谏而止,皆誓死以战。三桂坐浏阳门楼,质人以三桂命立城上。安亲王发兵十九路,自城北铁佛寺后布阵至城之西南,长数十里;三桂亦发兵十九路以应之。将军王绪先陷阵,清兵合围之数重,旗帜尽偃,金鼓无声,城上人尽失色,以为此军全没矣。少顷,闻交枪连发如急鼓,清兵纷纷堕骑,王绪军冲突无前,莫有撄其锋者,深入敌境,获全胜而返。伪将军吴应贵者,三桂之侄也,搏战为流矢所中,贯腮堕马,夏国相力战,救之而归。穆将军追至城下,三桂于近城设伏以防,巨象伏冈下,敌至,起而冲之,清兵披靡而走。交锋者凡三路,马宝军大捷,余杀伤略相当,呼声动天地。血战至日中,天忽大雨,交枪不得开,各敛军而退。三桂初意气吞官山,先发十九路,余军驻岳麓,留为更番地,不胜则后军继之,必平官山而后已。及见应贵伤,复值大雨,为之夺气。曰:“天意不测。”遂入城而守,清兵亦掘濠不复出。未几,应贵死。

吉王见浚,英宗第五子,天顺丁丑,封于长沙。六传至宪王子由栋,天启辛酉袭位。后流贼犯湖南,王与桂王同舟奔粤西而死。今其府基为官仓,当年规模,犹可想见焉。

明初,太祖第八子潭王梓,封长沙,后以妃家坐事国除。太祖第十七子谷王穗,初封宣府,永乐中徙封长沙,后以事国除。仁宗第五子襄王善,宣德己酉,封长沙;正统元年,徙封襄阳。

武夷茶佳甚。天下茶品,当以阳羡老庙后为第一,武夷次之,他不入格矣。

江西有行水碗卦术者,至人家以碗贮水,投白米数粒于中,立能知其家事。凡祖先之姓字相貌年寿,一一不爽;间有一二字讹者,亦必字异音同,如之为知,朱为猪之类,似有人告之者。然必有一同行人立门外,强执途人而与之言,刺刺不休;而室中之人,其言如见,否则一无所知矣。此理之最不可晓者。

长沙万福禅林主僧素默,以藏字画一束求售。董元宰临《二王帖》一卷,破门石浪和上临智永《千字文》,陈正言水墨花鸟一卷,魏国公徐瞻草书大幅一纸。董字极佳,真迹无疑。破门石浪住南岳飞来船下,深入晋、唐阃奥,绝无近人蹊径,黄慎轩而后,不可多得。陈正言,近时湖南人,笔墨有士夫气,非工匠手所能。徐瞻不知魏国公第几世子,亦雄伟可观。此皆铁目和上所遗以镇山门者。素师索价过高,余不能酬也,遽返之。又有石浪草书,其自作山居诗二十二首,别为一体,佳绝,乃为俗僧借去临摹。数日而还,则于每字之旁,皆以恶札书楷字以释之,如杨升庵之释岣嵝禹字碑者然,见之令人骇绝、笑绝、恨绝,此罪当加于焚琴煮鹤数等。昔有人以方竹杖赠一僧,后问之,则已规而漆之矣。古今蠢人,未尝无对也。《山居即事诗》,自写性灵,不落体格,绝无烟火气,今录其十八首:“一间茅屋不堪夸,不是云埋雾便遮。幸得老来无个事,扫些竹叶煮松花。”(一)“门径深深路又荒,草头多露月来光。其中亦有忘年者,日日焚香坐草堂。”(二)“年来无事可当心,一把锄头斫古今。翻转溪云睡去好,长留明月伴松阴。”(三)“山中日日有云飞,飞的飞来归的归。惟有这些归不得,留为山寺补僧衣。”(四)“小桥流水入山幽,一径松阴脚底收。处处白云堆谷口,家家黄叶堕枝头。”(五)“一村深树一村烟,村树深烟断欲连。不断不连分野色,浓浓淡淡夕阳边。”(六)“昨来相送出柴扉,冷雾寒烟湿我衣。一路脚尖深冻里,溪声踏作雪声归。”(七)“十年无梦到乡关,为个蒲团债未还。幸有月来常问问,不知身在几重山。”(八)“幸得为僧不甚贫,东来西去皆云屯。其中滋味无端的,手指青山一故人。”(九)“山中有事不寻常,云满溪来月满床。处处花枝皆梵字,山山鸟语说文章。”(十)“一间茅屋住山湾,烟雾层层石上斑。几日欲消消不得,看来身在米家山。”(十一)“红霞远散夕阳残,日暮还家鸟雀寒。茅屋半间云外出,梅花一树月中看。”(十二)“沿门竹外种芭蕉,嫩绿分阴过小桥。乍得一番新雨后,明朝色亦胜今朝。”(十三)“一山黄叶唤秋风,阵阵飞来诗眼中。不是老僧吟不得,溪声送出曲无穷。”(十四)“春到春山草木齐,清泉白石燕衔泥。有时步出溪头看,片片春云挂树枝。”(十五)“踏断云根问路忙,春风阵阵野花香。无心石上看流水,不觉穿云到草堂。”(十六)“山中十月正飞寒,打煞梅花雪一团。不及故园青竹子,枝枝叶叶好相看。”(十七)“日日山窗梦不惊,床头书卷半公卿。山僧未醒禽先醒,过我篱边三两声。”(十八)

文墨师说湖南义象事。吴三桂之来湖南,有象军焉,有四十五只,曾一用之,故长沙人多曾见之。象各有一奴守之,与奴最有情。奴死,人为之制棺讫,象必来亲殓,以鼻卷奴尸置棺中而盖之,不下钉。人先于旷野中掘地为坎,告象以其处,则以鼻卷棺而来,自置坎,复为掩土,徘徊留恋,垂涕而去。一二日后必复来,去土开棺,谛视其尸,重为掩盖。嗣后或一日来,或三五日一来,必待其尸腐烂,人形脱尽而后已。凡象之于奴皆然也。有一奴牧象,私与一妇戏,偕入草屋中。象见之怒,以鼻扃其门。奴恐,逾垣而出,象以鼻掷奴掷之,颠扑而下,复以牙触奴糜烂而死。象忽自杀其奴,乃从来未有之事,官司拘象而问之。象忽奔逸而去,人皆披靡,以为其逃也。少焉,卷一妇人来,置之官前,而自跪其官,以鼻触妇人使言。妇人战悸失音,久之始吐其实。官义之,贷其罪,别选奴以牧之。余谓此象可以为刑官,可以为律师,世人目乱男女之伦者曰禽兽,象独非兽耶?胡可以之而詈人也?叹息者久之。

偶与紫庭谈及河州、西宁、凉、甘、肃等沿边地方,太祖不设州郡而置卫者,盖以边远重地,提此线索于五军都督府也。紫庭为之击节,因诵李天生《潼关诗》云:“圣主垂裳西顾深,前星已兆翠华临。风雷卜鼎浑非故,朔漠开基遂至今。万里自天提锁钥,三王同日贡球琳。终怜战骨崤函左,雪暗春迟白草吟。”第五句亦即此意也。

质人云:今堂子中所祀邓将军,讳子龙,江西南昌丰城之间人。少饶膂力,家贫,事母至孝。常遇贼,负母而走,贼追及之,将军曰:“吾将避汝,汝来寻我,是当死也。”遂与贼战,数十人莫撄其锋,人始知其勇。后入行伍,以功得官。归有联云:“百战归来,剩得鬓边白发;千金散尽,惟留江上青山。”风度亦可想见矣。后起为辽东游骑将军,死王事云。向在洞庭山,华亭李如山曾言之,今益得其详矣。

质人言江西建昌有广济上人,大方师之徒也。立关募造建昌之太平桥,三年而桥成,皈依者甚众。有兵家子,逸其姓及贯,投师披剃为弟子。忽有悟,一日于师前作礼曰:“师父,我们去罢。”师问其故,沙弥取草一束,手执两端,而穹其中,如桥状,以火烧之,作礼而去。至十里外旷野中,露地坐化。广济师闻之,三日后,积薪于野,辞别大众,趺坐于上,举火自焚。火已及脐,犹端坐不动,举数珠掷火外,万众环视,唱佛号,声振四野。师化数日,而太平桥忽为火毁,众始悟前沙弥之焚草,盖其象也。此事建昌人多有见者。

质人少时犹识大方。后病热昏,梦走荒山旷野中,忽遇大方,偕行数武。私自念言彼出家人也,我儒者,奈何与之同行?遂驻步看大方远去,复取别道而走。又遇二人偕行,久之亦失伴。行乱石草莽中,虎迹纵横,甚可畏怖,遂自悔曰:“适同大方走,或跟定后二人,皆不至此。今将奈何?”忽见一茅屋,有一人出,曰:“汝死矣,来此汝欲何所为?”答曰:“平生所愿,惟清勤二字耳。”其人走入屋,持索而出,曰:“恁么则作牛去。”遂失声大叫,狂走而觉。此梦亦奇,先生当深思之。

镇江钱邦芑,字开少,后出家,号大错。其弟字驭少,能诗。质人诵其《居庸关诗》:“居庸千尺蓟门间,旧是中原第一关。属国久通高丽使,边墙直界朵颜山。天无私警兵才息,统有专归戍自闲。只羡庐龙田子泰,炳然高节迈尘寰。”其二云:“髫髻生当战伐年,南军正戍白狼烟。饷输沧海千艘粟,门接医闾万仞天。将略何人雄虎豹,庙谟终岁辇金钱。一从解甲投戈后,博得中原日宴眠。”此诗共三首,今逸其一矣。

明成祖,非马后子也。其母瓮氏,蒙古人,以其为元顺帝之妃,故隐其事。宫中别有庙,藏神主,世世祀之,不关宗伯,有司礼太监为彭恭庵言之。余少每闻燕之故老为此说,今始信焉。

躬庵于燕都曾见一箧,中藏乌思藏欢喜佛像二躯,作男女交构状,非金非石非木,俨然血肉也,须发皆真,不知其为何物。

邓子喻,江西人,在郴州助紫庭丈量田地,偶来谈及何督师腾蛟,死潭州,埋沙港,其地已为人筑室于上矣。康熙中见梦于其子,并一老仆,言其地,且令扶归。其子来中湘,如言得之,颜色如生,遂以棺敛,扶之而归。

萧山县人来度,官滇中,尝睡去,于冥中列坐审判世间事,亦有千古未结之案。后语人曰:“余不久矣,今将实授也。”未几果死,其生时尝亲为尧文言之。

上因修《一统志》,令天下皆具舆地图册,以考疆域道理之远近,皆聚于统志馆中。余向虽曾泛览,然未及钞写,将以俟之异日也。

萧孟,太和县人,富可敌国,然能应接四方之士,躬庵先生每过其家。后因韩大任在吉安,应接其粮饷,上问及之,而老于囹圄焉。

泉州同安县人林时山,字楼船,在台湾以功封伯。后因保举施良,良叛,遭杖削职。其子前在都,忘其名字矣,有书十数卷,曰《明季纪事》。自隆武二年起,癸亥郑氏国亡止,皆台湾事也。文笔虽不能矫健,而纪载详明,杨于两在都门曾见之。

刘益其言:吉安乌兜人陈箕南,字狂奴。其弟陈遘,字二止。鼎革后不薙发。狂奴死于甲午;二止隐山中,惟一奴供炊汲,子弟外不见一人。后因山贼之乱,诸郡县发兵剿除,兵过其居,见其有发,以为贼也,执之以归县。乡人皆知其贤,谋劫之途,二止曰:“无以我一人故,累及一乡。立谕众散,使归报吾子弟,可舆棺一具来县前,吾将死矣。”时知县萧恒夜鞫之,曰:“吾不忍先朝,逃深山穷谷中,以全吾发,为圣世之夷、齐,一奴外无他人往来,室无寸铁,予将何为?”知县审其非贼,谕令薙发,曰:“是不能矣,惟有一死,已令子弟具棺于外矣。”令益贤之,详录其口供而上之于郡守。郡守谕之再四,坚执如前。守大奇之,曰:“是非贼。”纵之使归,全发山中,数年后始死。

康姓,本江西吉安府福县人。其始祖姓匡,讳恂,宋艺祖时,与梁灏同榜。因姓犯帝讳,请易之,帝书王康姜三字,令其自择,定康姓焉。

长沙四十八愿,门临清池,地当山麓,境颇幽折。开山之祖,为秀白大师教下座主也。今堂头师别韵卞山下人为余言,石头希迁之见相宝塔,乃衣钵塔也,其肉身塔在兜率寺。寺在衡山衡阳之间,临湘水。言出师口,未敢即信,存之以备考订可耳。

饶卿云:丰润县南二十五里,有车轴山,上建无量阁,尼宁氏居。宁氏年五十馀,一日告众坐化曰:“三年后启龛,吾复活矣。”遂泊然而逝,众以全身封龛中。届期,众数千人启龛,颜色如生。以手指案其肉,颤动而血不凝,以针刺之,血出如注。然竟不复活,遂封龛而建塔焉。

杨涵斋述建义侯林兴珠阿克萨之捷甚详。建义本江西南安副将,后升辰州协镇,平西兵至,降于周。后在湘潭,涵斋劝之投诚,伪周平,封建义侯。甲子之冬,上在景山召见,语良久。论及火器之利,因问所以御之者,曰:“惟滚被为第一。”上问滚被为何物,侯曰:“即人家所用之棉被也。”上笑曰:“是何能为?”侯曰:“柔能制刚耳。”因详言其进退滚闪之法,上颔之。又问曰:“滚被之外,更有何法?”曰:“有滚牌,臣家有其器。”上立命取至。曰:“汝家有能用此牌之人否?”曰:“有数人耳。”遽召六人来,于上前舞跳。上命善射者数人,以雹头射之,数发皆不能中,矢未发已滚至面前,疾于飞鸟。上大喜,问能用滚牌之人,何方可以召募,得人几何,可以成一旅?曰:“多则一千,少或五百,可以用矣。惟臣乡漳泉之人,多善此者,须于闽募之。”上曰:“此去闽远,往还非数月不可。今直隶、山东、河南多台湾投诚垦种者,皆闽人,召用之,五百可得也。”侯曰:“诚如上谕。”遂召募教演,未几而成,亦未知上之将何用也。至乙丑春夏间,上命往征罗刹国阿克萨城。罗刹国在极西,绝荒远,幅员极广。阿克萨,其极东之边界也,在乌龙江侧,与梭伦邻。栅木为城,一将守之,兵不满千。其人猛如虎豹,而火器尤利,发无不中,梭伦时被其害,子女参貂,抢掳殆尽。梭伦之貂,为天下最,以罗刹故,不得时贡,且数以罗刹之过上诉。上既平三藩,未尝一日忘罗刹也,乃命彭椿公领铁骑三千,为陆路将军;林兴珠领滚牌五百,为水路将军,往征之,水陆并进。上曰:“阿克萨城,吾得其地,众少不能守,多则馈饷难。吾非欲其地,特以梭伦时来哀诉,吾不忍其侵暴,命汝往讨其罪,汝彭椿体朕此意。林兴珠老将知兵,宜听其方略,以时进取。边地早寒,不宜久驻,林侯南人且老,不能寒,城克令其先归;汝彭椿抚其众,欲归罗刹者放之归,有降者与偕来。毁其城栅,践其土地,蹂躏之使不可复耕牧,则自外四十八旗扬兵而归。若五六月间不克,亦即罢归,待来岁再计之。”兵进,五月间至其地,以梭伦人为向导。初,罗刹屡得志,二十年无一骑至其地者,城既狭小,则皆散处于外,备益弛。梭伦人导吾众,走深山中,亦不深谙迳路,略识方向耳。见有人烟,趣围之,数家聚耳,屋皆以桦皮,甚坚致。执其人问之,则去阿克萨不远矣。有一人逸而走,林侯曰:“宜亟进矣,掩其不备而围之,令其在外者不得入,在内者不得出。少迟众合,不可当也,无待舟师。”彭椿公遂以铁骑三千进,比其人至,兵已迫城下矣。城中人不多,众散处不得合,内外隔绝。城四门皆有巨炮,猛烈不可当。然司炮者皆隔于城外,无能施放者,遂困之,而城坚不能骤下。城有守将,其父亦守一城,相距七百里,城传烽燧,其父率众五百,自上流乘木筏顺流而下。五月二十三日围阿克萨,二十五日,救兵已至,侦知之。林侯曰:“是兵自水来,若使登岸,则不可当。吾以水军往迎之,皆毙之于江中,大军之围不可撤也。”则皆令众裸而入水,冒藤牌于顶,持扌扁刀以进。罗刹众见之,惊所未见,呼曰“大帽鞑子”。众皆在水,火器无所施,而藤牌蔽其首,枪矢不能入,以长刃掠牌上,折其胫,皆踣江中,杀伤大半,余奔溃而逸。兴珠不丧一人,复围城。兴珠曰:“此幸胜。城若不克,大军至,无噍类矣。”令三千五百人,人取草一束,堆城下;不下,即火之。城中呼号,请降而出。纵其守将归,有降者置军中,坚守之。三日而城下,侯遂先归。侯之众在沈阳坠骑而死者一人,病死于途者三五人耳,未尝亡一夫于敌也。陛见,上大喜曰:“林侯之功,史册所未有也。”下部议赏,不酹其劳,上命更议。彭椿公既平其地,甫归报,而罗刹已于其地复建城,比前愈巨,益其众,耕牧如故,掠梭伦益甚。上怒彭椿公践踏其地之不力也,以前功折其罪,并侯之功亦不叙焉。林兴珠虽老,不能一日无妇人。清制惟王行师可携妇人,贝勒、贝子、公皆有定数,公以下不得有。林以女子髡其顶,诈为男子装,置帐中。兴珠不能交结诸当事,更不善事上之左右。初,上命侍卫佛宝、关宝随师东,兴珠以帐有妇人,不令二人坐,来则坐之帐外烈日中,二人以此怨之。归谮之于上曰:“兴珠固善战,然轻佻不持重,无大臣体,且私携妇人。”上曰:“彼老非妇人不适,可无问也。”然以此少之。

子霖在秦,欲游太白。李雪木曰:“兄气弱,不宜往。地高,寒冷侵人,且多雹。有片云起,雹即落,有大如屋者。路见云色异,即疾走匿山岩下以免;若行迟或不谙径,多为雹伤。故谚云:穷不游武当,富不登太白。”

饶卿言:有马医子病癖,脊间有块碍手。病日甚,百药不效,死矣。其父恨之,取刀刮其脊,有物如筋状,韧甚,取出,刀斧不能割断。其物既出,而子之鼻间栩栩然,抚其胸前微温,遂缝刀割处,置之于地,久之渐苏。经一昼夜能言,索汤水,竟生矣,调理久之而愈。此事虽怪诞,然有至理,华陀之方,皆从此入想,惜其学不传耳。聪明而能深思者,当于此别开一路。

李棠,字绍林,桂林府临桂县人,以御史降广东雷州知府。三桂变后,槛车逮至常德。棠在朝曾特疏纠三桂,故欲得而甘心焉。至则以其人望宥之,以为中书舍人,来衡即位,升大理寺丞,后投诚于韩抚军世琦。棠昔亦尝论韩,韩不以介意,厚遇之。入朝,上怒其反复,谪戍辽左。仲翔在常德,尝主其家。

在衡时,三月中闻蟋蟀声,虞臣以为异。非曾曰:“吾乡四时常鸣也。”又有喜蛛堕于前,色烂然如白银,此亦中原及东南所未见者。

偶阅《正杨》二册,乃汝南陈耀文之所著,以正杨升者也。升之书,固多谬戾,而陈氏正之,亦十得二三耳。闻更有《正正杨》一书,尚未得见。正正杨与非非国语,千古奇对也。

紫庭言:西洋有制南铅法,每铅一石,追出银四两铜六斤,馀皆变为黑铅,亦厚利也。余向以黑铅置南铅,则南铅皆变为黑铅,然为时颇久,若不多折耗,则利亦可倍。

杨升云:《史记》:“旁罗日月星辰。”《文选•陆佐公新刻漏铭》:“俯察旁罗,升台登库。”《尚书•考灵曜》云:“冬至十月,在牵牛一度。求昏中者取六项,加三旁蠡,顺除之(除,朱笔改作却,依郑注也)。”郑玄注曰:“尽行十二项,中正而分之,左右各六项也。蠡,犹罗也。昏中在日前,故言顺数也;明中在日后,故言却也。”据此则旁罗乃测天之器,如今之日晷地罗也。十二项者,十二时分为十二方也,此可补《史记注》之遗。此说有据,而晦伯非之。傍罗为测器,即不可以证《史记》,而今人名向盘曰罗经,则确本之此也。余谓十二项,即十二向也。

杨云:唐诗“暮云生岭上,积雪在嚣间。”山凹之地堪为墟市者曰嚣。《周礼》曰:“禁其斗嚣。”注:“斗以力争,嚣以口争。交市之地必多争,故禁之。”此亦可以证嚣之为市,其义所从来远矣。后世市谓之墟,归市曰趁墟,言有人则嚣,无人则墟也。蜀谓之场,滇谓之街,岭南谓之务,河北谓之集,此解唐诗嚣字甚可。而陈力非之,亦太过矣。

考得汉高祖起沛时,年四十八,崩时年六十三。

与紫庭谈诸葛孔明之出祁山,屯兵五丈原之失;叹陈寿之论孔明,分寸不失。观场矮人,未可与论古今也。紫庭见解超卓,迥出伦类,天下不多见也。

衡岳集贤书院在集贤峰下,祀李邺侯、韩昌黎、赵清献、周濂溪、罗洪先五先生。明太常夏良卿谪守茶陵时,同编修张治、知县彭簪所议建者。后因朱晦庵、张南轩二祠毁于方广,郡人曾凤仪重修是院,遂以朱、张二子之主附之,春秋合祀焉,今亦以僧守之。书院地基颇宽敞,屋宇皆修整,守祠者有数僧,差觉不寂寞。环院皆松篁,左数武为退子头,胡文定公专祠在焉。又半里为湛甘泉书院,院旁紫云洞,左上有陈白沙先生祠。甘泉少承白沙之学,以白沙尝寤寐衡岳,卒于是,构祠于此。院左有甘泉坐石,有端默石,有甘泉洞。

南岳规模宏阔,过于岱宗,无论嵩华。初陟山麓,即觉气象迥别。群峰罗列,层层浮出,各极奇秀,而雄浑博大,绝无峻岩刻削之状。正如雷尊象鼎,虽丹碧烂然,而太朴浑沦之气,非鬼工匠手所能拟议。又如杜少陵诸绝作,必非清新俊逸超脱幽奇等目所可形容者也。

南岳络系潭,当华岳岭之右,其上飞流数道,穿诸岭而来,汇于潭。潭在两山峡中,乱石林立,急流触之怒跃,旋而成潭。盖水安流浑而为一,则其色绀碧,一遇击搏,冲破水面喷溅而起者,其色如珂如雪;如跃冶之银,凡水皆然。兹急滩遇石而碎,急不得复合,而求合愈急,则漩而为螺文。水当方破未合之际,色白如霜雪;水为石碎,千条万缕而下归于潭,皆细如蛛丝,重重漩γ。潭如一极大车轮,运转于下,而缲诸岭之水,抽为银系以下泄,不知化母于何年月日。理此一副机杼,轧轧至今,历终古而不穷也。初命此名者为谁氏?可谓善于体物者矣。

络系潭而西,路反稍就平坦,石益奇秀森列。诸峰稍稍出,泉左右交流,淙淙若琴瑟笙竿。路当平衍处,皆良田畴,引山泉以灌溉,至绝顶而犹然。人言南岳无地非泉,或隐或见,或缓或驶,或上下承之,或左右分之汇之。细若鸣弦,状如奔雷,俯为垂珠,仰为喷雪。僧厨举炊,不汲而至;伐香为碓,起止自如。泉所至为田,所不至为圃,乃此山之独盛,信有然矣。

南岳玉板桥,或曰御班,言宋徽宗尝至此,故名。按徽宗未尝南狩,安得至此?野人之言,不止齐东不足信矣。

于玉板桥回望,岳庙在咫尺;天朗无云,湘流亦明灭可见。诸峰继续起伏,如龙蛇蜿蜒,或见其首,或见其尾,或见其爪牙,盘旋纠结,势无定向,真奇观也。

上封寺西一里为湘南寺基,寺踞烟霞峰麓,竟极奇峻。有巨石峭壁,镌“大观”字,赵岍笔也。其下有隐身岩,唐懒残以指画石曰:“身健端须饱此心,问山临水极幽寻。待余书遍湘南寺,却向山中老定林。”

余谓南岳乃一幅《朝会图》也:祝融一峰,独尊最上,群峰不能望其面目,如圣天子端拱穆穆于九重之上;天柱诸峰,环列左右,如公孤岳牧垂绅正笏侍立于丹陛之旁;七十二峰罗列其下,如群寮庶采,扬尘舞蹈于阶墀也;紫盖一峰,别向而走,如大将受命于朝,凿凶门而出,得专征伐以讨不庭;五岭诸山,拱从天末,如四夷八蛮,稽首向阙于绝塞也。中国威仪,已定粉本于此山矣。

南岳有飞来石船,在祝融峰下,长数十丈,篷桅篙橹,无不逼肖。嵌空架两石上,昂首耸尾,俨然百万斛之艘,凌空御风以行,而暂维于此者。国初,有僧号破门,结茅于其下。师能诗善书,书法为湖南第一。庚寅顺治七年,南阳彭禹峰先生来游南岳,与师把臂入林,相得甚欢。赠之以文,中有云:“石船有时飞去,如和上头颅何?”次年辛卯三月十二日夜,大雷电,石船震碎,禹峰之文遂为谶云。闻之山僧曰:是日午后,见有野狐曝其上,忽紫云垂下,雷声大作而狐毙。半夜,大雨如注,山水泛涨,推船去,疑以击狐之故,惊起蛰龙也。翌日,有南天门道人于其所拾得雷楔一,长四寸,阔一寸六分,其上脑崩去少许。亦异矣。

南岳群峰皆向祝融,独紫盖别为一局,然其支皆界湘而止。湘水自西来,绕衡之南而东,九背九向,历历可数。蒸水、耒水、茶陵之水,皆在目前。诸峰不能一一知其名,浩然罗列,殆以百数,焉止所谓七十二哉?昔人盖目其巨者耳。

身之所处者高,则目之所及者远。人立平地,平目而视,不过数里。目光之所切,止于此矣。

武昌县城甚小,即古之武昌也,孙吴之所都,庾亮、陶侃之镇皆此地。今之武昌府,则江夏也。县城临江,庾楼在焉。元次山之退谷,苏长公之九曲亭,皆在县城西。吴宫故址,则西山寺也。

《喜雨亭记》后段云:“归之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太空,太空冥冥。”慎庵曰:“‘天子曰不然’,当作‘天子曰否’。”盖上下皆用韵,而此句独不然也。

《后赤壁赋》:“盖二客不能从焉。”钱慎庵曰:“此句之上,必脱一句,而焉字当衍。”盖从字与茸字宫字韵叶,而上句脱去,亦不成文理也。

慎庵摘崔考功《黄鹤楼诗》之五、六云:“六之‘鹦鹉洲’,乃见成语,‘汉阳树’则扭捏成对耳。且‘芳草萋萋’,亦属见成,而‘晴川历历’则何所本?且‘历历汉阳树’截以成句,而‘萋萋鹦鹉洲’成何文理?古乐府云:‘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是‘历历’字贯下‘树’字,而‘萋萋’字则连上‘芳草’字矣。律本二对,今上四句皆不对矣,而五六又草率如此。太白阁笔,而千古更无异辞,实不解也。若云只取气格耳,既云律矣,何乃只取气格耶?”慎庵此言,细入毛发,吾恐考功、青莲复起于九京,亦无以对吾慎庵矣。

吾少读东坡《赤壁》二赋,已知即此一题,将错就错。原自绝妙千古,而后人殷殷考订校正,一何愚也!赤壁本赤鼻,见郦道元《水经注》,昔临大江,今壁下长巨洲成陆地,距大江远甚,沧海桑田之变,亦甚速也。赤鼻者,乃一大石,突出于外,形如象鼻,其色微赤,故名,即毛宝放龟处也。鼻下有亭,中竖石碑一座,大书“白龟渚”三字,亭前凿白石为巨龟形,矫首水崖。白龟渚之上,复有亭,中塑子瞻像,有子瞻《临江仙》诸词。亭中有额,徐子星题曰“万古风流”,亭西向。亭之东,上有堂三楹,榜曰“二赋”,南向,两壁镌诸名士诗文甚多。又东北,上有石级数重,上建杰阁,曰“留坡”。庭中巨碑镌《前赋》,乃元赵松雪所书,嘉靖中,黄冈令孟津刻之于石。又《念奴娇•大江东去》词,大梁邹凤仪所书,皆俊伟可观。阁已废,不可登。阁之南,下有亭,扁曰“酹月”。转而东南,为新构王公新祠,昨为霹雳所震,今更新之。夫赤壁诸亭阁,皆坡公旧迹,颓败零落,不可名状;而王公之祠,巍峨轮奂乃尔,宜乎神之怒也。

王公祠东一小庵,又东为晏公庙。相传大江昔经其下,为泊舟所,祠祷最盛。今距江既远,略无牲栓之献矣。嗟乎!势之所在,人争趋之,势去则冷。虽明神不免,而况于人乎?

白龟渚去江虽远,以水大犹存沟港焉。缅想石临大江,所谓“岩蒙茸,虎豹虬龙”,皆极形容之致。今地既平坦,石亦不高,无足观矣。

太白诗云:“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老人星近南极,中原不可见,必登衡山之顶而下望之。今时中原夏夜,老人星出地平数度矣,则南北差为之也。余意祝融之顶,夜观象纬,必能见近南极诸星,如十字架、蜜蜂等。世之通天文者绝少,故世罕知焉。余至衡山,又不能留信宿,以见世人之所未见,亦付之无可奈何已。

衡山有望日亭,僧云:惟此地可望日出。当天气晴朗时,鸡初鸣,坐此以俟,日出如车轮,奇莫能状,而山下方夜半全暗云。登岱宗日观者,言亦如此。

望日亭之东壁,刻岣嵝峰禹碑七十七字。碑本在岣嵝峰,韩昌黎诗曰:“岣嵝峰尖神禹碑,字青石赤形模奇。科斗拳身薤倒披,鸾飘凤泊孥龙螭。事严迹鬼莫窥,道士独上偶见之。我来咨嗟涕涟而,千搜万索何处有,森森绿树猿猱悲。”刘禹锡《寄李衡州诗》曰:“传闻祝融峰,上有神禹碑。古石琅玕姿,秘文龙虎形。”韩以为在岣嵝,刘以为在祝融,盖唐人多未之见也。迨宋朱晦翁、张南轩博采广搜,竟不可得。晦翁著《韩文考异》,谓衡山实无此碑,以韩为传闻之误,故六一居土《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郑渔仲《金石略》,皆不载此碑。嘉定中,蜀士因樵者引至其所,以纸打碑,刻之夔门峡中,后亦不知所在。佥宪张孚文自长沙得之,云是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摹刻于岳麓书院者,字皆科斗,不可识。嘉靖初,国子生沈镒自谓能辨此,因为之释,且谓有神人授之梦中者,益怪诞,而湛甘泉信之,为文书释文后。而杨慎、郎瑛亦各有释文,字多不同,管大勋宪使又翻刻于此。余睹流传刻本久矣,形声意象,展转求之,不得其故,大都古今人非自欺则欺人,与为人所欺耳。六经诸史暨三藏十二部诸家之书皆然,不止一岣嵝碑已也。

衡山有观音洞,洞上有石桥,陵空架石,自下望之,非复人间境界。桥畔苍松倒垂,云昔已枯死,今其半复活焉,罗念所手植也。

衡山山峡中,遍地皆野兰。叶不及福建者,花绿色如碧玉,香远过之。

灵岩继起和尚,应南岳福严寺之请,携数千金,领职事人等至衡山。时继公名震海内,道俗数千人送之入山。至福严一宿,监院方营斋,夜大风拔木飞屋,殿瓦落尽,达旦不休。师召众问曰:“福严向多风否?”众曰:“福严数千年道场,向若多风,何以安众?”继公默然,率众即去,至中山上堂而归,此后无复兴之者。继公东归,讳言其事,故知之者少。

凡读书、交友、登临,皆须全副精神应之。若当精神劳瘁之时,少一懈堕,反成窒碍,不可不慎。

余宿衡山云开堂时,夜半梦醒,闻雨声如注,风撼屋宇皆动。晓起,主僧来言,夜来峰顶大雪。亟出屋后仰望,自香炉峰以上,皆为雪覆,如银堆玉砌;香炉而下,依然翠霭千重。时风雨犹未止,想上封正在撒盐飞絮也。雪景之奇,于斯极矣。

武昌县之西山寺基,即吴大帝之避暑宫,晋之灵泉寺也。寺左有九曲亭,乃东坡之所创造,而子由之所记焉者。扁曰“文章名义”,乃于北溟之所书;又曰“九曲烟峦”,则徐子星之所书。联曰:“身世总虚浮,酾酒临江,笑孙郎宫名避暑,霸业而今安在;江山真面目,登高作赋,独东坡亭称九曲,风流千古犹存。”亦徐子星笔也。境佳绝,东坡眼力,固自过人。

雪峤《山居诗》云:“不定游方不恋家,下床移步即天涯。无心遇境境偏胜,生眼看山山转佳(佳当作嘉)。头带晓烟行薜荔,身沽残雪卧蒹葭。村斋一饱乐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此诗别为一格,清硬极矣。又有《题画诗》曰:“买个小舟撑,村南与村北。何时撑上山,抛舟抱云宿。”又《题画》句云:“石梁横云翠满空,一片秋山响飞瀑。”又句云:“沙锅无盖煮青天。”皆奇句,非人力所能到也。

余自幼有五岳之志,自壬申之春,始登衡山,上祝融,望七十二峰,纪游览当自此始。虽然,昔人五岳之游,所以开扩其胸襟眼界,以增其识力,实与读书、学道、交友、历事相为表里,而有显秘之殊,为益于语言心思之表,故其益益大。观成连先生之教伯牙,可以悟此矣。吾辈登一名山,览一奇境,而自审其胸襟眼界,依然吴下阿蒙,又何苦费时日,丧精神,劳仆夫之筋骨,减香积之法食,而登降上下为耶?反不若酣寝于茅屋之下之为安且适矣。不可不猛自警省。

幼机,不知何许人,行乞于汉口,不畏寒暑,不择饮食。喜敢生肉,语蹇涩不可辨。至人家,辄取纸笔乱书不止,字多不识;间有一二成句者,四方人言其语多奇中,有乩仙降笔,称为“仙人李幼机”云。不庵先生尝见之,曰:“其所书诗句,多宗门语,盖宗门中人也。”《汉皋小草》中有《李异人传》,纪其事。余遇之汉上。立一木器店前,群儿围绕无隙处,幼机带笠,衣绿布棉袄,口喃喃作声,眼时睫无已,持烟筒连吸数十筒犹不止。岳涛以其所书之纸呈予,首幅云:“松头发,黑白眼睛。天童法子,金粟的孙。”其后字多不识矣。观此则是费隐,或石车会下之人,果一禅客也。每幅之后,必有“南京报恩寺”,恐此人乃金陵遗老,逃而之禅,别成心疾者也,亦可怜矣。而世人反以仙人目之,不亦冤哉?呜呼!世间事类如此者,亦复何限?为之三叹。

甲戌四月十六日,于郴州见毛虫化为胡蝶,张翼盈尺,几与罗浮争雄长矣。

郴州又有物,形如虾蟆,色甚绿,四足长过于身,指爪甚异,能援树木升其颠,附墙壁而上行如猿猱,虫豸也,不知何如?前可中、文石辈于后园见此物于树杪食花,执而缚之,投水中,亦能游泳。今日更见其一,皆所未尝见者。

《料理秦边九卫图》著色毕,丹碧灿然,亦可喜也。虽未尽余胸中境界,然山川之阮塞险要,驿站之迂直远近,兵将之所驻札,外夷之所游牧,已纤悉毕具矣,图边塞者未之能过也。

李楚玉有友数十人,皆闽会少年英俊。人各有长,相约各执一艺,务尽其理;数日一会,较其所得。必快聚一二日,有不中程者,必罚焉,今皆斐然可观矣。此与予教诸子之法,不期而同,闻之不觉狂喜。然余风尘奔走,未卜归期,诸子四处,合并无时,不如诸公多矣,为之慨然。

图麟曰:“宾主必相忘而后可久。”余曰:“忘履,足之适;忘带,腰之适也;忘宾,主之适也。”图麟为之击节。

彭岳放住善化县右鸡公陂,门径幽寂,有山林之致。书其门曰:“白发消穷达,青山傲古今。”读此联可想见其人矣。

松坪《咏一人送陆稼书去官诗》中一联云:“有官贫过无官日,去任荣于到任时。”佳绝,非陆先生谁当此者?

嘉定宝山卫,筑于明永乐七八年间。时转漕尚用元人海运,行海者望海收帆。此地皆平壤,而黄浦乃入吴之口,特筑土山三百馀丈于江东对岸,所谓宝山也。有卫城久废圮,其基犹在,今上命移其砖于内地云。

文玺师出家于会宁,尝游学于宁夏。宁夏城北二里许有海宝塔,古道场也,圮废久矣。有山西商何雍真兄弟六人,以拳勇武断乡曲,为人报不平,贾于宁夏。偶于途中避雨,闻梵呗声,乃六僧结制修净业者。雍真有省,慨然曰:“我于何日亦得如此足矣。”游海宝,见塔心动,遂捐数千金,建造丛林,规模宏大,请慧光和尚主持佛事。慧光,广东人,入终南山习静,苦行数十载,龙天推出,允为一方唱导之师。不受他人炉拂,亦不偏执一家言,或禅或讲,违学者之意。尝榜于柱曰:“大檀越不见僧过,善知识能顺物情。”戒律精严,福慧具足,憨山、紫柏而后所仅见也。文玺师在塔下曾为库头,故言之甚悉。

影余处有《三悟书》。三悟者,《星悟》、《穴悟》、《人悟》也,云其书出荣国姚恭靖手。《人悟》一书,为他人假去,余取《星悟》、《穴悟》二书观之。《星悟》则取《神道大编》天文实用之说,以地平环上星安命宫,而杂以中国五行生克之理而成之。《穴悟》则堪舆家言耳,而发端于地员经纬度,乃近时稍知西学者伪为之,托名荣国耳。术数之书,大抵太公、子房、武侯、药师辈无一得免,况荣国耶?向者止于奇壬风角禽星阵图等,今又灾及泰西之学矣。然惟《神道大编》出于洪武中,有吴伯宗之序(赵之谦按,《神道大编》,乃山阴周述学撰。述学生明中叶,不当又有洪武中吴伯宗序,此条有误)。天文实用及地球经纬图,皆利氏西来后始出,姚荣国安得有此一副学问耶?市井小人,被其愚弄,无足怪者;独是读书明理之儒,亦从而信之,凿凿言,真不可解也。

小谢新居宏敞,正堂颜曰“融中”,盖取“天台员融三观”义。于三观内独挈“中”字,则已不融矣。当日“融三”,庶无偏倚。

吴三桂之婿王长安,尝于九日奏女伎于行春桥,连十巨舫以为歌台,围以锦绣;走场执役之人,皆红颜皓齿高髻纤腰之女,吴中胜事,被此公占尽。乃未变之先,全身而没,可谓福人矣。

张硕忱有自制自行时盘,暨两响小铳,皆精妙不让西人也。

金华府武义县明招山惠安禅寺,乃晋阮遥集之宅舍以为寺者也。唐有德谦禅师号独眼龙者,尝主斯席。“疏山见沩山,因缘不契。”沩山指见独眼龙者,即谦公也。宋吕东莱寓此著《大事记》,朱晦庵、叶水心、陈同父皆往来于此。有金貂亭、蜡屐亭,皆阮公遗迹;玩珠则东莱遗迹也。自元迄明,无复兴者,今颓败甚矣。

诸葛景门于粤中见一异事:长寿庵者,今石濂和尚所居地。本庵有耆旧,迁化已十四载矣,封龛于室,尚未入塔。石濂偶有兴造,将茶毗焉,已择日矣。忽见梦云:“我龛中肉身,坚固不坏,它日当出,不可焚也,请开龛以示四众。”石濂疑信相参,乃祷于龛前曰:“若予一人独言,恐涉诞妄。如师有灵,乞见梦于大众。”其日大众果皆有梦。遂遍告诸山耆宿长者居士,四众云集,而启龛焉。颜貌如生,端坐拱手,指爪甚长,惟腮及颈上有小蛀孔二,置高座供养焉。四座惊叹,咸以为得未曾有也。

林西仲,闽之闽县人,戊戌进士,为徽司理,汏冗家居。耿精忠之变,不屈,系狱两载。丙辰九月复闽,得释。西仲于乙卯二月,梦头落几上,已而飞去。至丙辰八月,忽梦头复归,而王师于次月复闽。新安回龙寺僧尝为西仲塑小像,彼时头亦自堕失去,逾年方得之鼠穴中,用漆黏合,宛有颈瘢可验。其断续年月,与梦仿佛相符,幻异极矣。

于开元宫看《贡獒图》,虽不能辨其真伪,亦佳绝矣。画至元人,别开一路,堕入十里云雾中,惟松雪守定唐人规矩。此图本唐阎立本粉本,载在画苑,松雪盖临之也;有吴匏跋文,亦遒逸,乃虞山钱介王所藏弃者也。

庐山僧书红叶上一诗,佳绝。隐公录之笺上,字亦佳。诗曰:“小叶飞来不忍看,赤颜专为太虚寒。树头零落秋将晚,一片丹心血未干。”隐公云:“此僧乃金道隐之侄也,惜失其名。”

崇祯庚午,阿迷州土司普明声作乱。初,阿迷州邻土司禄洪之父,曾杀明声父叔及侄,久图报复。洪乃纠浓昂沙龙诸土司合谋,共肆萋斐于当事,明声滋惧,遂成骑虎。至次年辛未,所残破州邑如弥勒州十八寨,所村屯如竹园、朋溥、罗洪寨、一亩田等,俱蹂躏一空。朝议大师征之,更议用土攻土法,令禄洪辈协力合剿,不知其原为狐兔,阳相仇而阴实和也。是年秋,云南布政使周公士昌,受命监军,统大兵七万,币阿迷州围数月。明声密侦我伍哗卒涣,突入大营,禄洪佯逃,各将惊北奔溃,自相践踏,死者甚众。士昌骂贼死,文武官被害者共十八员。明声乘胜益狷獗,即攻围临安三日夜。知府秦懋观登城数其罪,贼归罪中朝,谓系滇将商士杰所为,飞火砖上城,几焚秦侯裘。城中诸绅共虑不守,凑万金坠城下,并责以桑梓谊,围乃解。先时,明声与土官吴必奎有鸿沟约,更欲攻广西府,经路宜良,径入省会以践前盟。时乌合之兵,散不能收,而司帑告匮,惟闭门死守耳。广西知府张继孟,时摄行道事,极知兵饷不敷,欲图权宜计,乃数明声十罪,令门将张质、生员王见可持檄往说之。及城,贼惧我,从城上按檄读毕而泣曰:“数我罪,义也;知我仇,智也;招我降,仁也;更不我疑,信也。有此四德,夫复何虞?”并问及乡贯,使者以扶风对。明声拊掌喜曰:“事何奇也!昨交趾武懿公寄札云:东汉时交趾作乱,扶风马伏波将军招之降,至今有岭南铜柱。今招我者亦同是邑,未必非天所以宥小人而赐之生全也,不降何待?”即令兵目阿补,付以降文,随二使诣府乞降,请于息宰河投见。郡侯曰:“息者,止也;宰者,杀也。息宰二字,有止杀之义,即诗所云‘遏刘’也。”允其请,达之当事。辄再四谕阻,恐中贼狡掳而挟抚焉。侯曰:“所虑固然,但使兵连不解,馈运不休,古犹忌之。矧今日兵无可连,馈无可运,徒束手自毙何益?且忠信笃敬,蛮貊可行。息宰之约,自许而自食之,若之何其以示疑耶?”遂坚意整驾行,时二月二十有五日也。继孟弟继周暨郡人士诸随侍员役苦口交阻,继孟不顾。历深林大箐,经三日夜至息宰。贼尚在疑信间,以隔河投见报。继孟笑对使者曰:“彼欲诉彼情,我亦欲申我法,隔河,非礼也,渡之便。”贼夜侦无兵,始率众渡河,札兵松林下,只身伏道左,叩首乞降。继孟马上鞭指曰:“汝是普明声乎?光天化日之下,何以为祟?已犯不赦之条,但既来降,应以不杀降之法待汝矣。”命于息宰寺候鞫。及至寺前,贼千馀执械围绕,以防我谋。诸从者毛悚,继孟不之惧,冲群以入。明声敬迓如神,俯伏阶下,汗淋漓,泣诉被诬之由,备悉其款,再泣乞容。继孟曰:“余莅任后,不即整军问罪,正怜汝无知,姑自悔过,以开自新之路。今既知罪,自应达之御前,可待汝以不死。”遂令画供。明声感泣,众皆帖服解散。且献铳捧刀,指而誓曰:“小人不自量力度势,敢狡焉以逞。兹者首领之保,君侯恩,其敢谖也。倘负德意,有如此刀。”又叩谢曰:“昔伏波招交趾降,见有铜柱;今小人投君侯,可云铜柱重光。”即传兵目搜采贞瑉以纪其事。乞留一言,继孟援笔题之于壁。见檐扁书“皈依寺”,继孟曰:“汝既归顺于兹,当易去扁上‘反’字,改曰‘归依’。”期声叩谢而去。继孟虑郡人惊疑,乃兼程归郡。汉夷人士,郊迎而贺,当事者靡不叹服。及夏,案滇李君下车,悉其事,达之当宁。是年七月,明声乘抚旨未下,欲报禄仇,围禄之甸尾城,三日而下,洪仅以身脱。继孟闻之,远冒风雨,七日至宁,面为呼叱。明声跪泣,以父叔侄之仇诉。继孟曰:“人谁无仇?解而乃释,愈结不愈深乎?”乃促之令去。仍责还禄之母,及二妾一幼子,两青衿弟,臧获十八人,俱解之当事给洪矣。至九月,明声恨家奴何天衢投汉,授以爵,复欲甘心于何。兵已屯三乡,而明声尚未赴也。继孟密令张质用间于有子之妾万氏,令氏弟万人英达之伊子,谓此时受抚后子当袭,不则几百世基泯矣。万氏依其说苦责其夫。时三乡屡以兵北报,而内又掣之肘,兼陡发疮恙,阅三日中气而死,人幸祸根绝矣。比次年春,适普兵头奈何奴逃投临安兵道,称万氏不备,渠作向导,一鼓城可破也。时武弁辈误信其言,急欲邀功,报之当事者,请兵饷举行。值继孟入省,与闻,力止之。当事者阳听而阴已发兵,且继之饷。适继孟中恙伏床,闻之大不怿。兵果围阿迷城,万氏初以为奉旨之兵,守死以待;访知之,更以逐寇兵为名,丧我军五六百馀。当事者始怨及首事,已成噬脐。案滇姜君星夜遗札继孟,令入阿迷解其棼。而继孟疾正剧,强起卧于舆,历八日夜而至临安,见姜君议其事,即日带疾以入。万氏泣迎道左曰:“氏以少年嫠妇,守龆龄之儿,闭户安居,不期上之人何苦借人性命,要自己功名耶?即署州事何二守亦密令其死于此,则氏之所不解也。向非君侯来,合郡士民当不分玉石矣。”继孟乃慰以温言,令撤其兵。阅三日,氏始不疑,兵乃始撤。继孟旋郡,万氏携其子福远,投见姜案君,泣诉之词极悲切。案君怜其状,且谅其无它,奏之御前,允其抚,而滇南始获宁谧云。

子霖言:北都正阳门西月城中有关壮缪庙,东月城有观音大士庙。其观音庙乃崇祯中敕建,以祀经略洪承畴而配关壮缪者也。后知洪生降,改祠大士焉。

涵斋言:嘉靖以前,世无白糖,闽人所熬,皆黑糖也。嘉靖中,一糖局偶值屋瓦堕泥于漏斗中,视之,糖之在上者,色白如霜雪,味甘美异于平日,中则黄糖,下则黑糖也,异之。遂取泥压糖上,百试不爽,白糖自此始见于世。继庄曰:“宇宙之中,万美毕具;人灵渺小,不能发其蕴。如地圆之说,直到利氏西来而始知之;硝硫木炭和合而为火药,方济伯偶试而得之,以此知造化之妙。伏而未见者,非算数譬喻所能尽。而世人之所知者,特其一二端倪耳。吾知千世而后,必有大圣人者出而发其覆也。”

赐姓之攻南京,总统余新为梁化凤所愚,约降有日,遂不为备。值其诞日祝寿,开神策门。攻之,余新、甘辉、洪复皆成擒。余新跪而请降,甘辉不屈而死,洪复亦骂敌而死。

洪复,泉州同安人,初为优旦,赐姓拔以为将。丰姿娇艳如妇人,而勇冠三军,射能百步穿杨。赐姓尝曰:“观汝才略,可为大将,惜汝之性情气质柔媚耳。”复曰:“复蒙主恩,今至于此,必为鬼以报主,大将则何敢云。”赐姓曰:“何为也?”复曰:“为将者,阵前阵后,岂能必胜?复效力行间,惟一死以报主恩,复之愿也。”赐姓尝攻漳州营,为敌所劫,披靡而走。思文所赐七印,一囊贮之,遗失于营中。复独骑随敌后入营中,挟囊而走。敌始觉,迫之。复发三矢,连毙三人,敌不敢追,遂以印反命。后果死江南之难。

郑芝龙幼逃入日本,为人缝纫,以糊其口。余赀三钱,缝衣领中,失去,旁皇于路以求之,不得而泣。有倭妇新寡,立于门内,见而问之,芝龙告以故。妇曰:“以汝材力,三百万亦如拾芥,三钱何至于是?”盖其妇夜有异梦如韩蕲王之夫人也。遂以厚赀赠之,而与之夜合。芝龙后得志,取以为室,即赐姓之母也。

郑鸿逵,字羽公,晚年得痿Φ之疾,手足废不用。夏月必以油入浴桶,通身浸之。安平之人,无敢食油者,皆以供鸿逵之用也。疾后不起,有医曰:“此疾惟人胎可愈。”鸿逵即剖孕妇,取胎为药,未几死。赐姓杀医以偿孕妇母子之命。

郑鸿逵之子,曰小国姓,思文时亦同成功赐姓。黄夫人之入都也,惟小国姓不欲往,曰:“吾入海寻森哥去矣。”赐姓幼名森,字大木。遂渡海至厦门,未几而死。因失此人,福建通省之官俱坏。

安平城去泉州府城四十里,乃郑芝龙所筑,海舶直至城下。

涵斋曾见古铜器有名“洗”者,有名“丞”者。余疑“丞”即“水中丞”,当于《博古图》中考之。

郑鸿逵家于白沙,白沙距石井十里。海滨之沙也,潮长不没,水落有路可通安平。距安平约三十里,鸿逵筑半月城于其上(案,上原作止),曰钓浦。后鸿逵驻金门。

蔡道宪,字元白,号江门,福建泉州晋江人。丁丑进士,死之时年二十九。初授滇南推官,至中途丁外艰,辛巳改长沙府推官。时堵公牧游为长沙守,公尝梦米芾来拜,自以为芾之后身云。癸未崇祯十六年,贼张献忠陷武昌,七月陷岳州,公督战不支,为贼所执。降将尹先民说公降,公骂贼不屈;贼支解公,公骂不绝口,贼遂据长沙。十二月,进陷衡、永还,忽拔众渡江。明年甲申正月,王师恢复长沙。三月,堵公复任,始发丧治墓虚,葬公于长沙府城南醴陵坡。堵公为之志圹,复建祠肖像以祀之。

在衡州时,课倪茹二子,对句云:“人归雁后,思发花前;花药寺前,回雁峰后。”隋薛道衡《聘陈作人日诗》曰:“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三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盖回雁峰在衡州城南,而花药寺则少北,且是日适人日也。天然巧合,二子不能属,改为二联课之。

陈允康《赠鹧鹄(鹄疑当作鸪)山百拙和尚联》云:“淡月能描竹,清风解弄琴。”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事天治人莫如啬。”“绝学无忧。”书此三言,以代铭座。

宋司马光云:“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其诚乎?”刘安世间其所从入,曰:“自不妄语始。”偶思及此语,深有悟入。光卒於哲宗元祐八年九月。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为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治,不亦难乎?

余尝与韩图麟论今世之戏文小说,图老以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最宜严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说。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图麟大骇。余为之痛言其故,反复数千言。图麟拊掌掀髯,叹未曾有。彼时只及戏文小说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为《易》、《礼》之原。则六经之作,果非徒尔已也。

黄厢岭有望苏亭,施茶所也。其上有庵,僧见修母子出家于内。衡人全俊公请予为联以赠,予题茶亭云:“赵州茶一口吃干,台山路两脚走去。”题堂前云:“奉亲入道成真孝,教子离尘是大慈。”题山门云:“门外鸟啼花落,庵中饭熟茶香。”

天下事有明知而故犯者,只是不勇耳,此孟子所以有养勇之说也。余谓有作勇,有断勇。遇事敢为,此作勇也;决于不为,此断勇也。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则断勇又作勇之本也。养大勇者,宜自断勇始。

事之成败,犹兵之胜负,固不可以此动我天钧,所谓“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然既败之后,则须思失著在何处,自以其失为它日前车之鉴,如弈者然,则善矣。若冥然悍然,不悔不悟,而漫然曰:“吾不以得失动心。”而更诿罪它人,则其人更无出头之日矣。

在郴州时,门人辈游白鹿洞归,掘得仙桃数十枚。剖而视之,太乙余粮类也。

甲戌元宵前一日,于郴阳旅邸,北风阴雨,觉冷甚。盖新春以来,无风不南,无日不晴,梅柳桃李,旧腊已如锦绣。昨风转北,天即阴晦,寒气逼人,如北方之冬室中,非火不足以御寒。天之阴晴,由于风之南北;地之寒燠,由于天之阴晴,湖南大抵然也。饭后益冷,沽酒群饮,人各二三杯而止,亦皆醺然矣。饮讫,某某者忽然不见,询之则知往东塔街观剧矣。噫!优人如鬼,村歌如哭,衣服如乞儿之破絮,科诨如泼妇之骂街,犹有人焉,冲寒久立以观之,则声色之移人,固有不关美好者矣。夫登徒子之好色也,非好色也,宋玉固已言之。若夫观郴郊之剧,吾不识声色之外,复何所有也,而声色止若是焉已矣,此其故有非推测而知者也。虽然,有至人焉,见吾之深探化元,细推名理,钻故纸以终日,惟陈言之是耽,不犹诸子之立观村剧乎?而诸子之视吾也,亦犹之吾之视彼也。庄生有言曰:“其视下也亦若是(此下疑有阙脱)。”某人三往台下觇之,皆不见云,不知其已登酒楼轰然群饮矣。口之于味,取其适耳,家饮之于肆酌,其味同也。问其地,则歌楼耳,未有胜于密室围炉之安也;问其肴,腐一而已,此固室中之所可办也,饮必于肆焉,徒取其亵而费耳。少焉,某人先挟某人醉归,归而卧,卧而起,起而吐,吐而复卧焉。某人复去,饭已具矣,使招诸子,则复至台下立而观矣,且云:“请余先饭。”观之不足,犹未返也。余饭未竟,而轰轰之声自远而近,渐至室中矣。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而况以非礼饮者乎?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而况非礼为之而求其必应乎?争而至于攘臂也,亦势之所必至也。某人闻之,投箸而起,解之而归;某人挫某人之锐,以解其纷;某人和衣伴某人以醉眠,某人则竟解衣而登榻矣。四体之即安佚,人之情也;恶安坐而乐久立,岂人情乎?攘臂相仍,至痛也,以至痛为至乐,吾未之前闻也。饮而陶然,斯为乐矣,必也翻肠倒胃,尽出而后已,譬之饮药,以求病也,某人某人则皆然矣。夫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之于味,四体之于安佚,则既尔矣,但未知鼻之于臭何如也?夫集数百十人于台下,则酒气汗气下泄之气,氤氲郁酿,可想而知。根尘和合,而识生焉,意识了别于中,而好恶因之以立。人之与人,比量而知,不甚相远也,而此则乌乎测之。夜饮时,某人起而不酌,某人饮而誓之,余与某人,皆有戒心焉。余反复中夜,究不测群公之境界为何如也。呜呼,异哉!

甲寅康熙十三年(伪周元年),三桂之变,郴已归周,三桂兵距江与清兵相持。乙卯春,康熙十四年(伪周二年),扬威将军和硕亲王在吉安,为韩大任所败,走取萍乡。时大任进取吉安,而夏国相留守萍乡。萍乡城南有七星台,高出城上,上列三营以守。清兵卒至,于二月十四、十五日与国相连战。十六日国相掣七星台兵以助战,清兵乘隙取七星台,下临萍乡而攻。国相不支,弃萍乡西走。时马宝自岳州来援萍乡,留长沙高会三日,兵出至半途,值国相兵败,即与偕走。巡抚方云鹤、布政李子受一阳、总统将军高起龙亦随出城,至涝阳河而止。使反觇之,七门大开,空城无人,清兵犹未至也。盖十六日夜,长沙湘潭人闻清兵且至,于二日中已逃尽,然清兵力竭,亦不能乘胜席卷而前。十八日夜,马宝、国相等复入长沙守城。未及浚濠,而清兵于二十二日至城下,围攻三日不克。有王子擐金甲,登云梯而上,与亻罗々相持。马宝自后并亻罗々斩于城下,而断其梯,清兵竞抢王子之尸,致毙数百人。退于七里山阿弥岭,掘濠而守之,自此吉安之援绝矣。初,龙泉人郭公子起义兵以应伪周,奄有龙泉、太和、安福等四县。后与大任不协,不相接应,而吉安之势已孤矣。至丁巳春,康熙十六年(伪周四年),将军穆占至,与扬威将军兵合攻长沙。占骁勇善战,三桂闻之惧,自澧州、常德来长沙,三月初一日有官山之战。先是,穆占自陜西来至岳州,将攻之,贝勒以三桂所筑土城不可攻,不与占偕。占知不能取,即由平江走湘阴、浏阳山中至官山,与扬威兵合取长沙。官山之战,杀伤相当,穆占军为平西战象之所蹴踏,亦不战而退守。至戊午春,康熙十七年(伪周五年),占南取郴州。自醴陵、茶陵、攸县、安仁至永兴界,有乡人熊和尚者为之向导。自永兴之东北十八都,走廖江市之郴州之百丈(郴州兴宁界万寿山在东十里),走下都桥口秧溪田心坌路口,至梯子岭皂角树,于苏仙桥东郴江祠后而营。闰二月十八日取郴州(伪历闰二月,清历闰三月,是盖三月十八日也),州牧刘汉翊与居民相率而逃。易将军、石固山、佟固山、达汉太、马斯良(按察佥事),皆在军中。以随征韩德鸿为知州,久之,郴州定。取永兴而守,而观音崖为伪周兵所据。时三桂已在衡州即位(三桂于丁巳四月初一日至湘潭,十一月至衡州,戊午三月初三日即位,七月十八日死),穆将军留镇郴州,易将军等统大兵数万人,将由永兴之北,直取耒阳以窥衡州。三桂命马宝以兵迎敌,宝等设伏于盐沙岭以待。山在永兴北六十里,形如蟹螯。宝等俟清兵入谷,伏起,军于谷口,设拒马而阻之。清兵不得出谷,于峻岭之上发火器以击之,清兵歼焉,易将军、石固山皆死,佟固山等仅免,以数骑遁。宝追至永兴,将渡便江,有神兵见于鸡公山,始退军焉。兵虽败而穆占坐守郴州,终为衡州牵制云。

熊和尚以向导功授前锋千总。小人得志而骄,淫掠暴虐,穆将军命韩知州杖毙之。

石固山死,传首衡州,枭于市,后一老僧收而瘗之。简亲王至衡,其家人子弟有在军中者,悬重赏以购之,人言老僧。召而问之,固山之齿,镶之以银,言而相符也。发而奉以归,以百金赂之。

鸡公山奉真武像,今敕封佑国寺,命达尔汉(兵部郎中)、马斯良(太常)致祭,改山为凤皇山。

穆占征南大将军。

予在郴州时,有巫登刀梯作法为人禳解者。同诸子往观之,见竖二竿于地,相去二尺许,以刀十二把横缚于两竿之间,刃皆上向,层叠而上,约高二丈许。予至少迟,巫已登其颠矣。以红布为帕而勒其首,束其腰者亦用红布,更为红布膝著足胫间,如妇人装,而赤其足蹲踞梯上。梯之左悬一青布幡,并一篮,贮一鸭于中。下又一巫,鸣金鼓向之而祷。久之,梯上之巫,探怀中出三连掷于地,众合声报其兆焉。巫乃历梯而下,置赤足于霜刃之上而莫之伤也。乃与下巫舞蹈番掷,更倡叠和,行则屈其膝,如妇人之拜。行绕于梯之下,久之而归。旁人曰:“此王母教也。”吾闻南方蛮夷皆奉王母教,事皆决焉。呜呼!圣人不作,天下人心莫之依归,而鬼神因之出焉。祷祀之事,纷纷杂出矣。刀梯之戏,优人为目连剧者往往能之,然其矫捷腾跃,远胜于巫,非奇事也,而其中亦有鬼神之说。又闻南巫有打油火法:热油于釜,百沸而沃之以水,绿火腾上,巫以袖收之,至病人见魔之所,启其袖而数放之,碧焰满空,物遭之而不燃也。此所谓阴火矣,惜无从见之。

誓自今日始,除经史典册外,其馀一切文玩,悉皆屏除。资生之具,惟储最下者,如瓦缶布衾之类,不得营金铜细磁纳帛等物。事皆易办,舍亦不难也。以此自誓,如受诅盟。

余于甲子初夏,在包山沈茂仁家,偶有所见,奋笔书曰:“眼光要放在极大处,身体要安在极小处”。迄今十年,乃不克践斯言也,甚矣知之易而行之难也!

耒阳有杜陵祠,祠后有冢,以为公墓,僧守之。按史,大历五年,公至耒阳,聂令馈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故耒阳有杜陵墓,自宋以来祠祀之。然以诗考之,公是秋又下洞庭,欲归襄阳,尚有《别湖南幕府亲交及过洞庭湖诗》,则公不卒于耒阳可知。余闻岳州更有公墓,但未知的在何许。此地虽有可疑,然不可谓非公经行流连处也。

彭蠡,字秋水,溧阳人,寓江宁。顺治末,云南抚军袁九叙(懋功)、藩司颜乃来(讳敏,号淡叟),皆聘之入幕。康熙元年,题授武定州、禄劝州知州。八年丁外艰。十一年服阕赴部,复补澄江府新兴州知州。次年三桂叛,下狱,未几释出。后授翰林院编修,出为行营兵曹,随胡国柱取乐昌,攻韶州。又随攻永兴,授职方司郎中。伪周平后,归隐长沙。

马子腾言:襄阳名医张岳来(湘),用附子必择重三四两者,始得奏效云。此语发人所未发。今人用附子必择重一两四五钱者,过重则以天雄目之矣,余向亦以为然。乍闻此言,爽然自失矣。嗟乎!物理无穷,人知有限,胡可轻言格致耶?

彭秋水《放余吟》,凡一百三十六韵,前一百韵用杜陵夔府排韵次第已,更用本韵三十六字以足成之。叙滇事甚悉,亦奇才也。

紫庭在淅川县督粮之暇,取邓元锡函史纂成《职官考》一册。出以见示,眉目亦自画然,所惜者缺六朝与五代、辽、金、元、明焉。予讽其补成全璧,有益于后学之事也。

秋水言:人以谦和退让、含忍宽厚,为治人事天第一义。盖深有得于犹龙之学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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