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状元孟子传 (四部丛刊本)/卷六
张状元孟子传 卷六 宋 张九成 撰 张元济 撰校勘记 海盐张氏涉园照存吴潘氏滂憙斋宋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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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状元孟子传卷第六
皇朝太师崇国文忠公临安府盐官张 九成子韶
︻公孙丑章句上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
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巳矣或问乎曽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
曽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曽西艴
然不恱曰尔何曽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
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曽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
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
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
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
后大行今言王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
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
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
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
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
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
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
齐有其地矣鸡鸣犬吠相闻而逹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
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䟽于此
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
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
政民之恱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丗皆疑周天子在上而孟子以为以齐王犹反手又曰行仁政
而王又曰王者之不作是欲以齐王为王以齐王为王则将置
周王于何地吴楚僣号称王春秋比之夷狄孟子乃以夷狄待
齐王何也曰学者学圣贤当考其时论其人熟诵其上下之
辞深味其前后之意岂可如乘间伺𨻶掇取一言半辞便不信
不疑而遽诋訾圣贤哉孟子受道于子思子思受道于曽子曽
子受道于孔子源流甚正不似子夏之后流入于庄周子张之
后流入于墨翟之比也岂不知周天子在上又岂不知秦楚僣
号得罪于春秋乎当丗大贤其识见思虑想亦大过于后丗之
君子矣借使语之不精考之不详疑之可也非之可乎非之且
不可况詈之以比张之流乎甚可悲也夫其所谓王者非王
者之位乃王者之道也王者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
弟夫夫妇妇植桑种田育鸡豚蓄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
者衣帛食肉不戴于道路𥠖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此
王道也当周之盛时王道行于天下周无令王王道废绝而霸
道兴霸道又绝而谲诈兴以杀人为功业以夺地为英雄以覆
人宗社墟人城郭为得计所谓王道者不复有也孟子悯之力
以王道为言其意欲人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郷闾族
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𮮐稷酒醴牛羊相宴乐岂忍复闻霸
者之乎夫霸者之假仁义以济其奸者也责楚不贡包茅
令燕修召公之政意乃在于伐蔡伐山戎伐原大蒐其意乃在
于一战而霸诚心安在哉惟其始之不善故其终也大坏荡如
狂澜烈如猛火不可救矣公孙丑渉学未深闻道犹浅乃曰夫
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此孔子之门五尺之童
所羞谈者也而丑乃以期孟子岂不成䙝渎乎其狭劣如此者
无他焉生乎齐长乎齐闻见乎齐止知管晏而巳岂知其上有
皋夔有稷契有伊尹有传有周公相二帝三王为唐虞夏商周
之盛乎夫曽西不敢比子路乃耻于比管仲傥以管仲九合诸
侯不以兵车论之子路无有也以管仲一正天下免民左衽论
之子路无有也然管仲之学至此而极矣子路之学方兴而未
艾也必欲成就二帝三王之功业不肯因陋就寡取一时之名
如管仲而破坏先王之大道也且管仲相公霸诸侯自北杏
之会殆不过数年尔管仲方死公尚在楚人灭江黄而不能
救狄人侵卫而不能下身死未几公子争立虫出干尸而不能
保其既死之尸王者之道固如是之促乎方公之任管仲也
一则仲父二则仲父不为不专首尾二十馀年不为不久今仲
死未几而国势削死未几而国几亡此特以智力把持耳岂
长久之道也哉子路所学规摹甚远帝王之学也宁学未成而
无分毫之功不愿舎帝王而成此浅陋之功也曽西所以羞比
者乃孔门家法也曽西且不为况孟子志学孔子肯下比管仲
乎公孙丑俗气不除邪心犹在止见管晏之功业不知二子之
存心乃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
欤其仰慕管晏如此想见丑之识趣也孟子乃直述意之所向
曰以齐而行王道止反掌之间耳公孙丑见识偏邪溺于霸道
不信王道之易行也且曰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
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易
然则文王不足法欤观此所问虽见丑之堕于俗学亦可见丑
之博洽考订其学不肯轻易也孟子于是言文王之时纣虽无
道然汤至武丁贤圣之君如太甲太戊仲丁河亶甲盘庚相继
而出而武丁又中兴于衰微之时纣去武丁其丗未久故家遗
俗之习尚流风善政之感人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
鬲数公左右辅相之尺地一民皆其所有而臣之王道尚未绝
也王道未绝文王之心也行不行何容心哉及纣脯鄂侯烹九
侯拘文王杀比干囚箕子听妇人之言行炮烙之刑王道至此
不绝矣武王不忍王道之绝故起而伐之今报王在上而号令
不行于天下秦楚虽大皆有夷狄之风使其得志必毁灭坟典
鱼生民唯齐王有易牛之心有求教之志自言其短而不肯
文过自知其罪而不敢尤人又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
而齐乃有其地鸡鸣狗吠相闻而逹乎四境而齐乃有其民夫
地如齐王民如齐王资质如齐王大与文王之时不同可以号
令四驰可以鼔舞一丗止欠行仁政耳使行仁政植桑种田育
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戴于道路
𥠖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则王者之道行矣齐行王道此
其时也夫王者之不作未有衰于此时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
甚于此时使齐王行孟子之言使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
相好鄊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狗彘酒醴牛羊相宴乐
所谓饥者易为食渇者易为饮当一日而千里一息而千古速
于置邮而传命民之恱之犹解倒悬事半古人功必倍之岂虚
言哉夫孟子之言谓行王者之道耳非据王者之位也使诸侯
据王者之位虽苏张等亦知委曲避就而谓孟子为此言乎学
者语之未详择之未精以凡俗之心观圣贤之蕴妄有诋訾易
生排毁深可悲也故予为之解辨使知孟子所谓以齐王犹反
手者谓齐行王道犹反手也非谓据王者之位也所谓行仁政
而王者以谓行仁政乃王道耳非谓据王者之位也所谓王者
之不作者以谓王道之不作耳非谓使齐王贪王者之位也所
谓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者以谓纣虽无道然有天下令诸
侯而文王区区以百里行王道势力既小土地又狭其能鼔舞
天下也难矣非谓欲据纣位之难也而今而后当知孟子所谓
王者皆王道也非霸道也审乎此然后可以读孟子之书而孟
子无根之谤亦自此而绝矣学者试深思之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
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是则夫子过孟贲
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
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挞之于市朝不受
于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刺夫无严诸
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舎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
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舎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巳
矣孟施舎似曽子北宫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
孟施舎守约也昔者曽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
子矣自反而不缩虽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
矣孟施舎之守气又不如曽子之守约也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
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
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
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𭧂其
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至无𭧂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
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敢问夫
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
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其
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
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
焉而勿正心勿忘勿𦔳长也无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
而揠之者芒芒然㱕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
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𦔳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舎之者
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辞知其所䧟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
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善为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
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
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
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
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𥨸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
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曰姑舎是曰伯夷伊尹何
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
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
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
乃所愿则学孔子也伯夷伊尹于孔子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
以来未有孔子也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
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
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
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徳由百丗之后等百丗之王莫之能违也自
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
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
出于其类抜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余读此一章见孟子反复卞论引古证今剖微折奥校量圣贤
可否诸子周旋宛转常超诣不可穷诘此皆所学深远如江自
岷山来淮自桐柏来河自昆仑来滔滔轧轧极望无际分流别
委皆不失其本宗其盛矣哉至于其志所尚其见所趋殆未易
窥测也夫公孙丑问加齐卿相于孟子孟子则以谓我四十不
动心以谓孟子过孟贲孟子则以谓告子先我不动心丑问不
动心有道孟子乃论北宫孟施舎及曽子之勇丑问告子孟
子之不动心孟子乃可否告子而有志气之丑问孟子所长
孟子乃有善养浩然知言之丑问孟子巳入于圣域孟子乃
论孔子不居其圣而子夏子游子张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
颜渊则具体而微之说其意亦以圣自许也丑问孟子所安孟
子皆舎之而不学其志为如何哉丑问伯夷伊尹何如孟子历
论三圣之学而愿学于孔子丑问伯夷伊尹与孔子一等乎孟
子则独尊孔子以谓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是其学必欲至于
孔子而后巳夫秣马北首则燕必到膏车南向则越可趋所志
在孔子骎骎辘辘纯亦不巳今日不到后日必到今月不到后
月必到今年不到后年必到此生不到将来必到持此不巳之
心何所往而不可哉孟子所见极高所志极远舎颜闵伯夷伊
尹而直望孔子而学之其所见所志为如何哉丑问伯夷伊尹
孔子有同道之事乎孟子则以得百里之地为君皆能朝诸侯
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所不为丑问其所以
为异孟子乃引宰我子贡有之说而独尊孔子焉余㝷其
问端止谓加齐卿相动心与不动心而问对往来乃发圣贤之深
蕴辨诸子之是非宏辞至论大开正路一新见闻伟哉战国诡
诈之中乃有如此盛大之事也夫齐之卿相如邹忌軰皆能为
之顾何足道孟子学二帝三王之道卿相乃其所固有也第恐
天未欲平治天下耳如欲平治天下在战国时非孟子其谁哉
夫何动心之有公孙丑之知孟子也亦浅矣孟子知当丗之士
堕于流俗习于旧染以恕待物以宽接人𥘉无忿辞疾言乃告
之曰否我四十不动心丑以谓加齐卿相不忧不惧其勇如此
过孟贲远矣𥘉以孟子比管仲今以孟子过孟贲亵渎如此
亦可怪也孟子又无忿辞疾言伹告之曰此亦非难事耳告子
尚先我不动心而况于学造圣域者乎丑又问不动心其适然
耶抑有道耶夫习射亦末矣尚有连𩀱鸧于青云者习御亦末
矣尚有获十禽于诡遇者顾不动心岂无得而然哉然不动心
者勇而巳矣勇有数等不可槩论也北宫孟施舎皆以血气
为勇者也岂所以语于大君子之门北宫一切血气盗贼之
勇也如视刺万乘之君刺夫成济蒋元晖皆能之何足道
哉孟施舎虽未免血气然犹以道理为主如视不胜犹胜舎岂
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巳矣此似见理也至于谓量敌而后进
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岂非未免血气乎曽子所养本于忠恕
是见理者也故孟施舎似之子夏所养尚有纷华是血气未除
也故北宫似之然谓子夏有之凶很谓曽子有舎之直前
则不可学者当以意逆之安可徇文辞而厚诬此二君子也其
曰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此谓舎一等皆是血气大槩不
相过也然孟施舎无惧其守约大胜北宫矣舎养勇一则
凶很如盗贼一则直前如武夫皆屠酤之流耳岂闻大勇之说
乎何谓大勇曽子尝闻于夫子又尝以语子襄矣其说曰自反
而不直虽一介之夫如宽博者吾不敢以恶声加之以曲在
我也自反而直循理而行虽千万人以谓不可吾将循理而往
焉且孟施舎一于无惧而不问已之是非岂闻所谓大勇者其
约乃在于吾直与不直如何尓丑既闻一等是勇而其间曲折
如此是不可以孟贲比孟子之勇矣然不知告子之男比孟子
为如何哉孟子又于是剖析告子之得失而使丑知学之精微
盖差之毫厘其失千里不可雷同苟合而不分别明白以至趋
于邪径也何谓告子养勇之失其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是也
何谓告子养勇之得其曰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是也夫志气之
帅勿求于心可乎吾志尚为气之帅况言又远于气耶气体之
充则勿求于气之语谓之可则当谓之是则未然请细陈之夫
志至焉气次焉是气以志为主也然持其志无𭧂其气是又志
以气为养焉志与气交相养乃至论也丑不明其意乃曰既曰
志至焉气次焉而又曰持其志无𭧂其气者何也孟子直以
志气相为用处告之曰志壹则动气以谓志之充塞则可以动
气九韶奏而凤凰来仪春秋成而麒麟自获此所谓先天而天
弗违者也气之充塞则可以动志如河出图而画八卦洛出书
而演九畴此所谓后天而奉天时者也如其未明且观夫蹶者
之惊则心为之震掉趣者之敬则心为之端严气之动志亦可
见矣斯理亦妙矣然而此就告子之长短而言之孟子之所养
则又异于是矣故因公孙丑之问而极力言之其间造化之妙
功用之神与夫学者之病一一剖析至于微言精语可守可充
者悉皆具备呜呼孟子真有大功于圣道者矣其曰我知言我
善养吾浩然之气者夫浩然之气非北宫之凶很非孟施舎
之无惧亦非告子之以义为外不得于言之学也然而是气也
可以心得难以言论其为气也非血气非客气乃理义之气也
理义之气无物可并故曰至大无物可屈故曰至刚无物可挠
故曰以直此言气之体也此孟子心所自知也此孟子心之
所自得而言之也未尝留意者不知此为何等语哉太矣刚矣
直矣如嘉榖善种当有日夜之息雨露之润当无牛羊之践稂
莠之残乃能千仓万箱以为农夫之庆至大至刚以直识此体
矣当内自琢磨外求切磋膏之以礼义之泽息之以诗书之训
声色货利一不得蛊之此所谓养而无害也如此则刚大直
之气根于心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其功用所及如乾坤之
运六子沧溟之转百川日月星辰岳渎精润皆吾气之所在也
是故敛之则为刚为大为直发之则为道为乂终不与不仁不
智无礼无义之人相合也凡四海道义之士声气之同臭味之
似者皆当来而相应矣其充如此夫何馁哉是刚是大是直虽
吾固有之物然岂可以不养哉所谓养者其要在于乂耳所
谓义者凡吾所当为者则力行之所不当为者则力止之日复
一日新而又新则此气完矣是气也是集吾固有之义以生者
非乂自外来而成之何以验之心为所不当为者是欺暗室愧
屋漏不足于心惭生于内颜变乎外馁莫甚焉告子不知浩然
之气自此而生乃以乂为外颠倒如此其不动心者亦血气之
胜耳孟子又指其要处使学者知所归焉其要安在曰必有事
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是也此孟子养气之妙处余所谓至
言精语者在是也所谓必有事焉者谓心不妄思以义为主也
夫心无事则众邪皆入心有事则百物不干此所以必以义为
事也以义为事当纯一其思精专其虑优而㳺之使自得之餍
而饫之使自趋之可也不可动也动则妄生不可急也急则理
逆故曰勿正勿正谓纯一精专不可动亦不可急也心勿忘者
即必有事之用功处也勿助长者所以力言正之之所以害道
也夫必有事者必有正之之病心勿忘者必有𦔳长之病孟子
又恐𦔳长之病天下不明知其为害也故力引宋人揠苗为言
又恐以揠苗为戒尽废其所养也故又以不耘苗为戒其有功
于圣道可见矣浩然之气既巳成就则非道非乂之言一经吾
耳皆能识而辨之以此观之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可乎孟子自
养气而知言而告子乃欲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其颠倒可知也
何谓识而辨之所谓诐辞知其所蔽辞知其所䧟邪辞知
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是也夫有蔽于心则其言诐而不正有
䧟于心则其言而不正心离于道则其言邪而不正心穷于
诈则其言遁而不正顾此等辞生于其心时君用之则害于其
政发于其政天下之则害于其事此所以辟杨墨放辞而
不敢巳也曹信公孙强乃至亡国秦用李斯乃至亡天下圣人
复起必以此论为至当矣古之善言与孟子意合者则有其人
矣故曰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孟子以
谓德行我能言之至于辞命则不及宰我子贡诸公矣丑见孟
子论养浩知言之说一洗俗学之陋乃遽然叹曰然则夫子既
圣矣乎夫始也以孟子望管晏过孟贲今遽以圣许孟子是
知养浩知言之至言精语与夫闳辞妙论足以耸动其精神揺
荡其思虑也呜呼盛哉孟子不敢以圣自名故惊而为之语曰
𢙣是何言也且以孔子不居其圣告之夫孔子不居其圣则是
既圣矣故又言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
渊尚皆具体而微况于我乎此微辞也丑不会此意乃曰敢问
所安此孟子所以尽舎诸人而不论也其志盖欲宗孔子矣丑
又问伯夷伊尹何如孟子又力论二人之道而论可以仕则仕
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之为孔子而吾不愿学
伊尹伯夷独愿学孔子耳其志为如何哉丑又问伯夷伊尹孔
子一道乎孟子乃曰否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是孟子所学既
不肯在子游子夏颜渊之列又不肯在伯夷伊尹之列独委心
归计于孔子且欲求自生民以来未有之学不愿为一体具体
清任而巳也丑以谓既皆圣人亦有同乎曰有同于朝诸侯有
天下同于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至于异处则
生民以来未有出于夫子者且引宰我之所见子贡之所见有
之所见以为言夫三子之所见岂为夸大之辞以自私于圣
人哉盖学极其深者乃知其言之不妄耳孟子盖以三人之论
为至论故曰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而说者乃谓圣人
之道同符合契前圣后圣其揆一也不得相逾云生民以来未
有也此三子皆孔子弟子縁孔子圣徳高大而盛称之也孟子
知其言太过故贬谓之污下亦明师徒之义得相褒扬也此盖
未知孟子者夫孟子尝论三圣与孔子矣而曰孔子之谓集大
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
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
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犹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尓力也其中非
尓力也其意岂不明甚盖言三圣人圣矣而不知圣之外又有
智焉夫圣之外又有智则是此智所以运圣也三圣圣矣皆在
一偏未能运也孔子圣而又智非自生民以来未之有乎何得
言前圣后圣其揆一也夫此语以论舜与文王可也施之于此
盖为未当又以为师徒之义得相褒此论亦太鄙矣且三圣
圣矣然而未中孔子圣而又智至而又中则贤于尧舜生民以
来未有孔子出乎其类抜乎其萃皆非私论真有所见而言也
孟子所志如此所学如此所见如此而公孙丑以管晏孟贲比
之孔子之圣三子或以谓贤于尧舜生民未有出类拔萃何孟
子之门多流俗之人而孔子之门又何英才之多也丗衰道微
至孟子而极矣可胜叹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
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
人者中心恱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
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呜呼善论王霸之道无出于孟子矣盖霸者以智术为主王者
以至诚为主至诚乃心所固有者智术乃罔念所成者以至诚
行仁政是其心出于救民耳非有所冀也以智术假仁政是特
假涂以要利尓岂以民为心哉如齐实欲袭蔡而假包茅之
名实欲服诸侯而假葵丘之名晋文实欲伐楚而假避舎之名
实欲一战而霸而假大蒐伐原之名虽一时风声威令足以耸
动邻国然而天下皆知其心出于智术特以智术之不如故听
其号令耳傥智术出其上则将以仆奴待之不然相亢则为敌
相参则为参其肯服之乎夫王者之心则不如是心见𬽦饷
之不仁故有征之㪯心见莒国之不道故有徂莒之征非出
于智术也至诚救民而巳矣故汤之征也东面而征西夷怨
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而文子武王之伐纣也散鹿台
之财发钜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恱服此岂以利为心哉
故如霸者之所为竭其智术侵人土地取人城邑可以为大国
而巳矣然而怨结于心特待时而发耳如王者之所为本不为
广土地充府库计也故汤以七十里而天下归之文王以百里
而天下归之汤之有天下文王之三分皆至诚所感民心归之
如子之归父母水之朝东海岂强以智术驱之哉特其心之所
愿欲尓孟子知此意故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
德服人者中心恱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夫孟子论
王霸之民而又发七十子之服孔子之意以明孔子非以智术
得诸弟子也不知孟子之指何处见七十子心服孔子如此哉
夫孔子一旅人耳非有禄以冨人非有爵以贵人以子贡之才
辨子路之勇敏冉求之智谞皆足以揖将相而动王公然而甘
心饥饿劳苦以从夫子周流于天下傥非道德之大岂能服其
心如此乎乃知霸者之民兵势之壮犹足以使之一旦国家削
弱则皆相率而去之有何心于恋慕哉夫王者之民则急难相
保穷迫相扶盖平时所以固结其心者皆至诚也故民皆至诚
以报之所以太王避狄来邠而从之者如归市如七十子之服
孔子以明王道之大孟子可谓深知王者之所存矣当战国之
时时君丗主方慕仰文之不暇岂能知此理乎言之可为于邑
张状元孟子传卷第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