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状元孟子传 (四部丛刊本)/卷十三
张状元孟子传 卷十三 宋 张九成 撰 张元济 撰校勘记 海盐张氏涉园照存吴潘氏滂憙斋宋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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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状元孟子传卷第十三
皇朝太师崇国文忠公临安府盐官张九成子韶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叚干木逾
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巳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
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
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
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曽子曰胁肩謟𥬇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
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
巳矣
不见诸侯之问陈代公孙丑万章更相致疑于孟子以此见习
俗移人虽居圣贤之门洗除不去彼见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
仪稷下诸人驰车击毂奔走诸侯之门以谓士之处丗当如是
尔不知伊尹耕莘傅筑岩吕望钓渭尝仆仆走人门户哉
成汤救民高宗中兴文王行仁或三聘或肖形或亲访然后为
陈尧舜之道应霖雨之求作鹰扬之举则孟子之不见诸侯乃
古人之道例当然耳寡见浅闻动辄致疑良可悲尔然见与不
见古人不以是分优劣也理在可见见梁惠见齐宣非屈也理
在不见如陈代公孙丑万章致问之时亦非自高也学至于圣
不巳又学而至于智故力之外又有巧至之外又有中岂可一
涂取哉以是而求则见与不见皆非所以知孟子也今公孙丑
致问孟子引古人之例荅之曰古者不为臣不见然不见死法
耳其中又有变化焉一于不见如叚干木逾垣泄柳闭门彼将
以不见为高而不知于道为不合也此阳货有赐于夫子夫子
则顺礼以见之干木泄柳岂知此义乎一于见如曽子之所谓
胁肩謟𥬇子路之所谓未同而言彼将以见为通而不知于道
为失节也此齐宣不就见孟子孟子则以疾而辞之胁肩謟𥬇
未同而言之流岂知此义乎公孙丑问不见诸侯孟子乃非干
木泄柳是以见为是矣将以见为是乎孟子乃又举曽子子路
之言是又以不见为是矣然则吾将何处乎迫斯可以见未迫
则未可以见也吾知格物以知至知至以诚意诚意以正心正
心以修身修身以齐家而巳至于治国平天下第观人主用心
为如何其心虚则可见自实其中虽见何益盖君子所养养其
理义而巳理义既明有所见则不为叚干木泄柳之固有所不
见则不堕曽子子路之言顾理义如何尔非圣而又智至而又
中力而又巧者安能至此地哉余因公孙丑之问又发明孟子
之学庶几知所择焉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巳
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
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巳如知其非义斯速巳矣何
待来年
余读史记考孟子时所谓宋王者剔成立三十八年而齐宣王
即位四十一年为弟偃所攻败而奔齐偃自立为宋君则万章
之问宋行王政戴不胜欲宋主之为善戴盈之欲去关市之征
皆王偃时也夫偃东败齐南败楚西败魏荒酒滥色射天射諌
者卒为齐魏楚所灭三分其地安得行王政用薛居州而云关
市之征乎余尝论之曰岂偃自篡立之后抑情饰诈以王政收
人心乎岂𥘉年克巳晚岁盈溢而至灭亡乎抑岂万章称道时
正王偃修饰时乎以史考之不见其实今以戴盈之问乃知玉
偃果自篡立之后抑情饰诈以盖前愆也何以知之至欲行什
一之法去关市之征所谓行王政者可见于此夫仁义何常之
有蹈之则为君子背之则为小人使偃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
有耶孟子虽知其必败有汤武之以讥斥之有众楚人之
以诋谯之今又有日攘一鸡之以切劘之然安敢不告以善
道也故有如知其非义斯速巳矣何待来年之其意甚远其
来甚深使王偃不能行此言犹在也诸侯有欲行王政者举斯
言以自儆安知不疾趍急䇿以郷王者之路乎呜呼王偃之能
不能巳可见矣余思孟子攘鸡之有何待来年之语乃知人
不能无过不知其为过尚可言也晓然知其为过讵可不离绝
远去如避涕唾如逃水火如却盗贼乎傥惟𪧐留不前凝滞不
散去而复来舍而复取谓今日而有明日谓今年而有明年是
皆无志之人甘与恶为徒侣者也孔子曰恶不仁者其为仁矣
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
不足者以谓恶不仁者其谁乎即仁也直指之故曰其为仁矣
何以知其仁也恶之之甚至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呜呼其恶
如此真可尚也然所以能如此者以能用其力也我未见力不
足者是人人皆有去恶之资也其不能断然速去者特无志之
人耳斯速巳矣非深恶不仁之君子能如是乎余因攘鸡之
乃力排去恶之疾以为士君子之戒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
不得巳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汎滥于中
国虵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
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虵龙而放之菹水由
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
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𭧂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
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𭧂行又作园囿污
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
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
而远之天下大恱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
人咸以正无缺丗衰道微邪𭧂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
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
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
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
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
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禽兽而食人也杨墨
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
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
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
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
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
敢氶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距诐行放
淫辞以氶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巳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
徒也
丗之论者皆疑孟子以辟杨墨为氶三圣以空言配实效夫禹
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孔子诛乱臣贼子其为祸患显然
可见至于杨墨之害岂可以洪水乱臣贼子猛兽为比哉余𥨸
谓洪水夷狄猛兽乱臣贼子之害见于一时而杨墨之害起于
无形而贻祸于千百丗之后犹未巳也且以商鞅论之定变法
之令令民为什伍而相収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
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此令一行民相告讦而出入相
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之风亡矣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
倍其赋此令一行民忘六亲而父子相亲兄弟相爱患难相保
之风亡矣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𨷖者各以轻重刑
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此令一行民忘礼义而以力相
夸以智相胜以谋相轧之风起矣夫使民相告讦民忘六亲民
忘礼义此风既成习俗浮刻有锲薄之心无忠厚之气挟兵恃
力并吞天下倾轧诸侯逮至始皇而烧诗书杀学士至二丗而
倡督责之起骨肉之诛天下荡然无复人理至西汉而秦风
犹在借父耰鉏虑有徳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以至反唇之诛
武帝行之南山之诗宣帝戮之三族五族之刑上行之不以为
疑下见之不以为怪此皆商鞅之遗祸也夫洪水夷狄猛兽乱
臣贼子之害讵至如此之久乎则夫杨墨之害比洪水与夷狄
猛兽乱臣贼子夫复何疑切尝考之孟子谆谆欲去杨墨求之
当丗特墨者夷之一见于七篇之书耳所谓杨墨之学其得志
于当丗者果安在哉余细思之乃得其夫杨朱不拔一毫以
利天下其失也为已太重故其弊为商鞅为邹忌为孙膑为陈
轸为苏秦为张仪皆危人以自安害人以自利夺人以自富杀
人以自疆其术皆祖于杨朱之为我也墨翟摩顶放踵利天下
其失也为人太多故其弊为邹衍为真到为田骈为接子为环
渊为庄周皆黄老之术为同异之辩肆无稽之谈恣荒唐之
其术皆祖墨氏之兼爱也夫杨朱之术至商君而大肆其祸乃
至于如此使墨翟之徒得志于天下无复君臣父子之伦奸雄
窥伺天下大乱不可复支矣何以言之魏何晏倡虚无之晋
王衍从而和之认庄周老聃以为宗文王山甫而切𥬇倚杖
高视挥麈清谈居丧而酒肉父子而祼𥘵是致刘石相踵五胡
乱华历数百年而后混一至唐太宗而以㛐为妾唐元宗以妇
为妃尚有胡人之风此又墨氏之为害其祸如此之酷也孟子
亲传道于子思盖二帝三王周孔之正统也其见识高远知与
洪水夷狄猛兽乱臣贼子之害同故力排而深诋之高自比于
三圣而不疑诚以其所见者如此也然余默观天下之理非大
患害不足以见圣贤非大祸乱不足以见圣贤故洪水之患大
禹出焉夷狄之乱猛兽之乱周公出焉君臣父子之乱孔子出
焉杨墨之徒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之乱孟子出焉圣
贤之去患害除祸乱岂徒然哉必也天理昭著深见患害祸乱
之所在而去之除之其大用所及至有乾坤之造变化之神非
浅智者所能识也故禹用此道以治水则掘地而注之海驱龙
蛇而放之菹其用为如何哉周公用此道以兼夷狄驱猛兽则
诛纣伐奄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其用为
如何哉孔子用此道以作春秋则舎赵穿而书赵盾卒楚子而
人诸侯其用为如何哉孟子用此道以辟杨墨则羞比管晏妾
妇仪衍蚓陈仲而直夷之貊白圭而狄许子其用为如何哉且
有邪必有𭧂行而邪𭧂行不生于全盛之时必起于衰乱
之丗商君之邪也其行法也虏公子卬刑公子䖍步过六
尺者罚弃灰于道者刑𭧂行也岂非有邪必有𭧂行乎尭舜
之道衰则邪𭧂行作故有飞廉猛兽之害周公起而正之文
武之道衰而邪𭧂行作故有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之害孔子
起而正之孔子既死而邪𭧂行作故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
朱墨翟盈天下孟子起而正之岂非邪𭧂行不生于全盛之
时而起于衰乱之丗乎丕显哉文王谟非邪也丕氶哉武王
烈非𭧂行也故启佑后人皆以正而无𧇊缺至于邪之害入
于人心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且商君邪
一入孝公之心其为政事刻薄如此使杨墨之尽行其为害
岂止洪水夷狄猛兽乱臣贼子而巳哉孟子辟之其于圣王之
道可谓有功其于生民之性命可以同功于造化夫啇君之
止入孝公其为害已如此矧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之
遍满天下其惑乱人心亦已深矣欲正人心必息邪距诐行
放淫辞此自然之理也孟子谆谆盖在于此然则外人以为好
辩者此杨墨之深入也然而孟子不辟商君孙膑陈轸苏
秦张仪稷下之而止辟杨墨者此又显仁藏用之意而春秋
所以罪冶之意而孔子所以君子伯玉之意也此又圣贤之
大用也学者试思之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
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
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
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壌下饮黄泉仲
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
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
屦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丗家也兄戴盖禄万锺以兄之
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避兄
离母处于于陵他日㷌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巳频顣曰恶用是鶃
鶃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
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
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
者也
圣人之道大中至正不在放浪高远处亦不在枯槁憔悴处本
诸身施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神
而无疑百丗以俟圣人而不惑故其言无偏其行无弊行之可
久施之可大薫如和气郁如春阳浩乎其无穷悠乎其甚乐傥
以私智乱之不堕放浪高远以贼道则为枯槁憔悴以贼道槩
之以圣王之法皆可诛者也夫饭禾而羮肉冬裘而夏上有
父母之乐旁有兄弟之情此大中至正之道本诸身施诸庶民
考诸三王建诸天地质诸神百丗以俟圣人不缪不悖不疑
不惑者也言无偏行无弊者也行之可久施之可大者也薫如
和气郁如春阳者也浩乎其无穷悠乎其甚乐者也彼陈仲者
何师而何学哉此以私意求道此堕于枯槁憔悴者也夫居兄
之室食母之食此圣王之道也今乃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
弗食也而身织屦妻辟纑以为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弗
居也而处于陵以为居是置兄与母于不义之地而自与妻同
处于㓗廉以要当丗之名也此何心也哉此非人心也故孟子
以圣王之道格之谓之巨擘以其尚小节也谓之蚓以其无知
也傥自以为㓗廉而不问天伦之大自䧟于避兄离母之罪是
与蚯蚓同一机也夫蚓岂不㓗乎上食槁壌下饮黄泉然论其
形状则可恶论其智识则甚愚陈仲子迹状避兄离母岂非可
恶也哉仲子智识避兄离母岂非甚愚也哉蚓异类不足道仲
子为士人乃任私意以乱天伦在圣人之门正当诛绝者也呜
呼陈仲不幸不出于帝王之丗见诛于尧舜文武也幸而出于
战国之时见正于吾孟子也傥使其行则是杨墨之外又有
一陈仲以乱圣王之道矣余尝谓人不可不学学不可不求师
求师不可不明圣王之道通万丗而可行者如陈仲自任私意
不知好学又不知求师似此见识其求师也必入杨氏为我而
非通万丗为可行者其亦可怜也巳余原其𥘉心本于为善而
非为恶也不知好学不知求师不知明圣王之道乃䧟于不孝
不弟之恶以得罪于名教吁士大夫立巳其可不审处乎切尝
读易乃见陈仲三日不食圣王之门无如是法也夫节固圣王
之所同也然不贵苦节而贵甘节九五居中得正乃圣王之节
也其辞曰甘节吉往有尚颜氏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此所
谓甘节也使颜子得志饭梁而食牛必知其亦乐矣盖其所谓
节者乃品节之节非节抑之节也上九节之太过其辞曰苦节
贞凶悔亡陈仲子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此所谓苦节也
苦节之过虽贞亦凶使其知悔则无凶矣此天理之自然也故
凡刻意尚难愤丗疾邪沽激矜持决去不反如屈原申屠狄之
流皆非圣王之道也圣王之道不疾不徐不激不抗悠然自得
从容中道如陈仲之苦岂可行之道哉当丗方且尊高之孟子
乃独指其避兄离母之罪且蚓之且巨擘之以为自任私意者
之戒其于名教可谓有大功矣
张状元孟子传卷第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