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宪公笔记
彭文宪公笔记 作者:彭时 明 |
《可斋杂记》一卷,明彭时撰。时,字纯道,安福人,正统戊辰进士第一,官至文渊阁大学士,谥文宪,事迹具《明史》本传。此书述其生平阅历,始正统乙丑,在国子监肄业,多称李时勉善教事;次叙廷试第一及入翰林事,多陈梦兆禨祥及诸琐事;次记景泰初入内阁事。所载英宗北狩、额森内侵、夺门复辟、曹吉祥谋逆,皆甚寥寥。王文入相事独详,叙周、钱二太后并尊及钱太后祔庙事,往返曲折甚悉。盖平生经济,在策项忠一事;平生大节,则在此一事。证以本传,一一相合,知非诡词以自炫。惟称景泰初内外防御,以于谦、陈循同功,似非公论。又记张英、刘长子之冤,以时方省亲,自家至京,不及申救为解,然其后时在内阁,亦未闻申攘功之诛,正骩法之罪,仅以笔记存公论,殊无谓也。时本贤相,殆以此自识其过乎? |
卷上
编辑正统十年乙丑会试,予中副榜,不就,与谙副榜并下第者九百余人,俱入太学。是时古廉李先生时勉为祭酒,赵先生琬为司业。李先生教众正大,极意造就人才。初至令坐堂,一月后,乃散处于厢房,列“格、致、诚、正”四号号房,中有家室者居外。晨入馔堂。读书,俱朔望升堂,其于四号闲励尤切。夜读务尽二更。时五更复令膳夫提铃,循号门催唤起读书,或自潜以察勤惰,无灯者令人暗记,明示之责罚。自是灯光达旦,书声不绝。学者感激,竞相劝勉。先生多宿厢房,每隔三五夜,必召予同乡三二人侍坐谈讲。先生端坐俨然,或说乡曲旧事,或论诗文,言简而确,婉而有味,听者忘倦,每至更深乃已。别时必曰:“语久误工夫,自当退补。”且曰:“三更是阴阳交代时,读书宜二更即止,不可过此时,过则次早无精神。”其爱人多类此。助教季洪尝谓予言:“前岁李先生因除庭树被罚,是日先生方坐东堂阅试卷,而锦衣官校猝至前,即掩卷起身,免冠解带受缧绁,合监师生来观者,惊愕皆失色。先生神色自若,徐呼诸生近前与语曰:“某人某处讲某处非,某人今次稍胜前,某人比前不及。”因顾僚属曰:“还须校定高下出榜。”语已,乃行。已而枷置于监前,监生三千余人,上疏请赦。有石大用者,又独具本愿代枷。事乃释,因相与叹息其事,谓先生平昔涉历艰险,操存有素,故祸福不足以动心如此,真有古人气象。而石大用者,义气激发于侪辈中,亦不可多得。然非先生德学感人之深,何以致此?
是年夏,先生引年致仕,及秋而行,诸生用旗帐鼓乐群送出崇文门,至城东南乃别。有百余人同予送至通州,候先生舟发,然后归,无不泪下者。是举前此所未有,是足以验先生得人之深也。
学正魏龄,潮州人。初至尝侍古廉先生言曰:“昨听选部中见群众相语,但问某处地方好,某地有出产,不闻一人以施政教方略为言者。皆若此天下安用治?”先生闻其言甚善,间谓予曰:“新学正有识能言,诸人所不及也。”因诵其语云。比行,又备与萧先生言之。亲没,复姓李,守官清白,独不受诸生贽礼,果不负先生知待意。
丁卯冬,湖广永济县遣须知官在途,梦开黄榜,第一名彭某,国子监生。其人至京,言于永济监生张端本,端本访知予姓名,骇异,数与朋辈言之。时端本历问尔同乡某文学何如,有人梦渠魁黄榜,且记看验之庶瞻见。予道其语,且颦蹙曰:“惜乎太泄露了。”予曰:“梦中事何足凭?”置之勿言。又一朋友,谓岳季方曰:“吾昨梦见贤兄魁多士,可贺。”季方曰:“若梦可信,则也有人梦彭某作魁矣,何必我?”其人戏曰:“明年会试、廷试有两魁,二人各占其一可也。”已而果然。夫科举固前定,然于人何预?而见于梦如此,其理不可晓。是时士夫中相传有童谣云:“众人知不知,今年状元是彭时。”亦不知何自而起,至后果征验云。
予侥幸及第,除修撰,同年陈缉熙、岳季方俱编修。谢恩后,即诣阁下拜先生。时曹鼐、陈循、苗衷、高糓四先生,俱以侍郎兼翰林学士,遂留早飧,酒馔随光禄所供,不增设。诸先生笑曰:“此系本院故事,儒官清淡只如此。”一月后,本院自学士下至孔目皆出钱置盛筵于后堂,用教坊乐,学士列坐于上,予三人坐前之左,侍讲独坐前之右,余皆旁坐,谓之庆状元。盖公宴之盛,又诸衙门所无。后月予三人同回席,比前尤皆丰盛,予出钱倍于二公,亦循旧典故也。
翰林故事,凡同寅皆尚齿,与诸司不同,然仍以类分。学士自分一类,侍读、侍讲一类,修撰、编修、检讨自一类,等级截然不少紊,盖其所来久矣。
翰林官惟一甲三人即除修撰,其余进士选为庶吉士,教养数年而后除。远者八九年,近者四五年,有不堪者,复改授他职,盖重其选也。然职清务简,优游自如,世谓之玉堂仙。好事者因谓第一甲三人为天生仙,余为丰路修行,亦切喻也。
己巳八月,车驾北狩,郕王监国于午门外,亲朝百官,紏劾奸臣误国。方读弹文未起,锦衣卫指挥马顺从傍叱各官起去,给事中王竑遂起,先捽马顺首曰:“此正是奸党,当除去。”监国退,百官用手脚击踢马顺至死。仍击死内臣二人,各官义气愤发,至于如此。是日予居忧未出,闻之惊骇,盖土木败绩,固非常之变。而此举忠勇,亦非常之变也。
八月二十九日,予居忧,忽校尉至门,宣唤入朝,有令旨,著商辂、彭时、陈循每同办事。时具启辞不允,令专心办事,内臣促送入内阁,乃去。是日文武百官,具本伏文华门,请郕王即位,王再三辞让,尚书王直、于谦、陈循等咸以宗庙社稷大计为言,力请不退。会太后命亦下,乃许以九月初六日即位。盖是时人以危疑思得长君,以弭祸乱,故不得已为此举,亦事之变也。
十月十日,虏酋也先合众拥太上皇帝入关,直造城下,索大臣王直、于谦出迎。众知其诈不出,乃遣通政参议王复、中书舍人王荣充大臣,出迎,亲见太上谕二人曰:“彼无善意,汝等宜急去。”二人方回,而虏骑四面剽掠,势亦张大。于是兵部尚书于谦督率总兵分营凭城与战,互有杀伤,连战二三日不退。陈公循乃请写敕,调各省遣精骑入卫,又请写圣旨榜文数道,谕回回达达并汉人有能擒斩也先来献者,赏万金,封国公,用以疑其心。至十四、五也先果先遁去。是时居内阁者,咸未明而入,抵暮而出,勤劳爱戴,比他日为甚。而内外赞画防御,陈、于二公之力居多。
景泰元年,庚午八月十五日,也先遣兵奉送太上皇帝还京,因思晋怀湣、宋徽、钦不能无遗憾于千古,而我太上独幸其悔过,奉送南归。岂圣德有所感动而然耶,抑虏人计穷而为此也?臣子之愤,于是乎少纾矣。
景泰数年中,敬礼大臣,宽恤民下,赏罚亦无甚失。独易储废后,为害大义。所以失人心者,在此二事也。
束鹿王公自正统中任都御史,甚有名誉。晚与中贵王诚厚相结纳,欲入内阁。是时阁下已有陈、高、萧、江、商五人矣。而王难言,私以语高,高遂为具奏,请添入,有不拘烦剧闲散之语。及会议,陈不知其意,缪曰:“我于烦剧中举前维祯。”高遂曰:“我举东王文奏上,果用王。”当时人皆骇愕,多咎陈欲私乡人,故激成此事。然不知陈无意而高有意也,高之意惟商公知之,商以语予如此云。
岁丁丑,改元天顺,是年正月,太监曹吉祥、武清侯石亨等与副都御史密谋举兵,迎太上皇于南城复位,执于谦、王文、范广杀之,罢黜陈循等十余人充军为民,罪其迎外藩也。然实无此事。时诸人欲张己功,假此以为名云。
天顺元年九月初三日,上御文华殿召臣时入见,令近榻前,问曰:“尔是正统十三年状元耶?”时对曰:“臣不才,误蒙圣恩拔擢,至今感戴不忘。”因叩首者三。又问曰:“第二名陈镒,第三名是岳正。”时对曰:“是。”又问今年几何,对曰:“臣犬马齿四十二。”上笑曰:“正好用事,出外吃酒饭去。”时叩头退。已而命下,著文渊阁办事。先是内阁用徐有祯、许彬、薛瑄;二月升李贤于许、薛上;六月徐、李为事,薛致仕去,用岳正、吕原与许彬三人,七月岳为事,许亦罢黜,复用李贤、吕原,至此乃增时为三人。盖当时进退甚轻,希异者众,不意复及时也。惟时先见而后出命,岂惩前之未审欤?
是年徐、李被黜,有负权宠者语人曰:“我欲荐彭某入阁,因末与接识,故未果。”其人传言曰:“可往一见之,彼必喜。予对曰:“素不惯往见人。”有相爱者曰:“今人持重赂求见不可得,尔徒手一见何伤。”予对曰:“承厚爱然决不能往。”六年,当诸公合讲时,有沈司历者,三次来家见邀,予避之不敢见。萧聪郎中又谓予曰:“沈是有才者,使来进用之机在此。今不见,后将有悔。”予曰:“我本无他望,何悔之有?且去年既图守,不图进,今往见人求拔,虽进亦可耻也。”是时李宜人闻此言,亦曰:“官自来为好。不然,虽做尚书,亦何足为荣?若无事,只如此过,亦足矣。”予甚重其言。及入阁之命下,始知显晦自有时,非人谋所能与也。
文渊阁在午门内之东,文华殿南面,砖城凡十间,皆覆以黄瓦。西五间,中揭以“文渊阁”三大字牌匾,牌下置红柜,藏三朝《实录》副本,前楹设凳东西坐,余四间背后列书柜,隔前楹为退休所。李公自吏部迁,以傍坐不安,令人移红柜壁后设公座。予曰:“不可。闻宣德初年,圣驾至此坐。旧不设公座,得非以此耶?”李曰:“事久矣,今设何妨?”予曰:“此系内府,亦不宜南面正坐。”李曰:“东边会食处,与各方却正坐如何?”予曰:“此有牌匾,故为正,彼皆无匾故也。”李曰:“东阁有匾亦正坐,何必拘此?”予曰:“东阁面西,非正南也。”李词气稍不平,曰:“假使为文渊阁大学士,岂不正坐,乌有居是官而不正其位乎?”予曰:“正位在外诸衙门则可,在内决不可。如欲正位,则华盖、谨身、武英、文华诸殿大学士将何如耶?”盖殿阁皆是至尊所御之处,原设官之意,止可侍坐备顾问,决无正坐礼。李公方语塞,然意犹未已。逾数日,上遣太监傅恭送铜龙饰金孔子并四配像一龛来,遂置于中间。又数日,遣太监裴当送圣画像一幅来,悬于龛后壁上,乃罢不设坐。盖李为人,好自尊大,往往不顾是非,直行己志如此。
戊寅年二月,上圣烈慈寿皇太后尊号,诏告天下。诏草已进讫,予谓李公曰:“此事前所未有,宜有恩典及人。”李曰:“先年两赦数赦非所宜。”予曰:“非谓赦也,但行优老之政为宜。若朝官父母年七十者与诘诰敕,百姓年百岁与冠带,是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意思。如此恩典,斯与上徽相称。”李公喜曰:“是好。”拟仁政数条进呈,上大悦,命印行之。比见上英明大度,乐用人言,真圣主也。颁徽号诏毕。上御文华殿召时等三人近前,赐银两、表里有差,仍亲自授与,和颜慰勉。其鼓舞臣下有如此,令人感激,不能忘也。
是年十月十日,扈驾校猎南海子,海子距城南二十里,方一百六十里,开四门,缭以崇墉。中有水泉三处,獐鹿雉兔不可以数计。籍海户千余守视,每猎则海户合围,纵骑士驰射其中,亦所以训武也。是日扈从官,皆蒙颁赐獐鹿兔,而内阁三人,比诸人差厚云。
乙卯四月六日,有旨赐诸大臣游西苑,苑在宫垣西,中有太液池,周十数里,池中架桥梁,以通往来。桥东为圆台,台上有圆殿,殿前有古松数株,其北即万岁山,山皆太湖石叠成,上有殿亭六七所,最高处乃广寒殿也。池西南又有一山如之,最高处为镜殿,此皆金元时所作,其余殿亭,皆今制。而西稍南曰南台,则宣庙常幸处也。是日赐宴于此,群臣沾醉而归。臣时已记其详,此特其梗概云。
五月五日,赐文武官走骠骑于后苑。其制一人骑马执旗引于前,二人驰马继出,呈艺于马上,或上或下,或左或右,腾踯𫏋捷,人马相得。如此者数百骑,后乃为胡服臂鹰走犬围猎状。终场,俗名曰走解(于介切),而不知所自始。岂金之遗俗欤?今每岁一举之,盖以训武也。观毕赐宴而回。
七月赐尚书马昂并内阁学士三人。游南城,中有宫殿楼阁十余所,皆宣庙与上游幸之处也。是秋新作行殿一所,东为苍龙门,南为南凤门,中为龙德殿,左右曰崇仁、广智。殿之北有桥,桥皆白石,雕镂水族于其上。南北有飞虹戴鳌两牌楼,东西有天光、云影二亭,又北叠石为山,曰秀丽山,上有圆殿,曰干运,其东西二亭曰凌云、御风。山后为佳丽门,又后为永明殿,最后为圆殿,引流水绕之曰环碧,移植花木青翠蔚然,如夙溉者。既毕工,乃命学士李贤、吕原洎时往观焉。受命领行者,太监裴当也。宴毕,乃回。时谨记于此,庶不忘上恩德云。
庚辰年四月六日,辰刻,上御南薰殿,召王翺、李贤、马昂、彭时、吕原五人入侍。命内侍鼓琴,鼓者凡三人,皆年十五六者。上曰:“琴音和平,足以养性情。曩在南宫,自抚一二曲,今不暇及矣。所传曲调,传于太监李永昌,永昌历事先帝,最精于琴,是三人者皆不及也。”贤等对曰:“由此不辍,亦可精妙。”因皆叩头曰:愿皇上歌南风之诗,以解民愠幸甚。”上起入,赐金镶鹤顶博带一条,皆亲授五人者,皆叩头而出。
十月二十二日,上御西苑,阅将臣骑射,召时等五人入侍。是日所阅,皆侯伯、都督、指挥。指挥隶三营把总,管操者总兵官会昌侯孙继宗、广宁侯刘安怀、宁伯孙镗、都督赵辅,具名籍进呈,令逐一驰马射箭,以三箭为率,上亲按籍记中否。有中二箭或中一箭者,其有不中而引弓发矢可观者,比中例,试毕,赐宝钞有差,而总兵洎时五人,各赐钞一千贯。是年十二月,阅御马监勇士骑射,亦如之。先次有二、三人畏避不趋事者,罪黜之,自是将士咸感德畏威,知所奋励云。
是年春,廷试进士第一甲,得王一夔等三人。后数日,上御文华阁召李贤谕曰:“永乐、宣德中,常选庶吉士教养待用,今科进士中,可选人物端重语音正当者二十余人为庶吉士,止选北方人,不用南人,南方若有似彭时者方选取。”贤出以语时,时疑贤欲抑南人进北人,故为此语,因应之曰:“立贤无方,何分南北。”贤曰:“杲上意也,奈何?”已而太监牛玉复传上命如前,令内阁会吏部同选。时对玉曰:“南方岂独时,比优于时者,亦甚多也。”牛笑曰:“且选来看。”是日贤与时二人同诣吏部考选,得十五人,南方止三人,而江南惟张元祯得与云。盖上自复位以来,明思百辟,不轻选任。而时不才,独轸圣怀,如此感激于中,何可忘也?
卷下
编辑辛巳年七月二日,昭武伯曹钦反。钦,太监吉祥之犹子也。吉祥在宣德、正统中,屡领兵出征,麾下多达官,骁勇善战,结以恩惠久矣。天顺初年,与石总兵成迎复功,亦恃有此。钦以此骤升伯爵,颇骄恣。锦衣卫指挥逯杲发其事,稍裁抑之,遂有反谋。知是日朝廷遣兵部尚书马昂、怀宁伯孙镗征西,早朝谋领达官突入为变。达官中有马亮者知之,夤夜诣恭顺侯吴瑾家言之,瑾以告孙镗,具本达于上。朝门未开,而反者至矣。杀逯杲并寇,都御史取其首,举火攻门,纵横于门外,势恶可畏,朝官多避匿不敢出。惟李贤一人被执,贼党屡协之以刃,得不死。比明孙镗会出征军官御之,大战于四牌楼抵暮,乃平之,吴瑾以战死。当是时变生仓卒,在营将士散处于家,且无甲胄器什,即孙镗统有就行之卒,可以御乱于不测,然亦岂非宗社有灵使之然耶?或谓迎复之举,曹、石二家为首事虽顺而行之以逆,伤国体坏朝政多矣。不三年而石败,又三年而曹败。曹败虽迟,而受祸尤烈,果报之理,为甚明也。乱臣贼子,可以鉴矣。
甲申正月朔日以后,上不豫,犹每日裁决万几,如常。至初十来疾大渐,乃处置后事,太监牛玉执笔,口占使书。其一东宫即位,过百日成婚;其二定后妃名分;其三命勿以嫔御殉;其四殡敛器服,语意详尽,皆合天理当人心。书毕,且命牛玉曰:“将去阁下看,令为我润色之。”既至,臣时等惊愕曰:“何至是?”牛玉曰:“上意亦谓事不可测,且说下不用何妨?”臣等钦诵毕,皆叹曰:“所言关大体,非英明不能及此。而止殉事,尤高出古今,真盛德事也。不须润色。”言毕,时不觉泪下,牛玉备以前言复命,且曰:“彭某犹悲怆。”上闻之,亦陨涕,已而曰:“且收著,待我去后遵行。”次日牛出道其详,因曰:“上英伟,从来不坠泪,今若此,事可知矣。”至十七,驾遂崩焉。呜呼,痛哉!谨识其略,用彰圣德之高致云。次日早,储皇披发衣素,出后右门,召内阁学士李贤、陈文洎臣时并文武执政大臣至前言曰:“父皇宾天,尔等尽心辅佐。因泣下,群臣皆俯伏号哭。良久,乃起,叩头而退。是日,有旨命太监刘永诚、夏时、傅参、牛玉,会昌侯孙继宗,怀宁伯孙镗,尚书王翺、李贤、年富、马昂,侍郎陈文,并时为议事官,公同计议处置军国重务,遵宣德十年例也。预列者皆荷银币之赐。
二十三日,议上两宫尊号,内臣夏时怀逢迎心,倡言曰:“钱久病,只尊所生母为太后。”李曰:“今日合遵遗命,景泰年间事,例不可法。”时曰:“李言是,朝廷所以服天下只要正纲常。今为此举,反遗所当尊,岂不乖大伦,失人心,于圣德所损多矣?”李言是。夏曰:“待请命。”既入少顷,出传仁寿宫旨曰:“子为皇帝,母当为太后,岂有无子而称太后耶?宣德中自有例。”李色变知事不成,因目时曰:“尔执笔。”时曰:“今日事,与宣德年不同。胡后曾上表让位,退居别宫,故正统初,不加尊号,今日名分固在;岂得不尊?”夏曰:“既如此,便照例写让表。”牛亦助其言。时曰:“正统、天顺初,未曾如此行,今日谁敢擅写?为人臣者,若阿谀从顺,是万世罪人也。”同议者心知不可,皆不发言,夏见诸人不言,乃作色厉词曰:“你每偏向怀二心,恐追究来不好。”时拱手向天日:“太祖、太宗,神灵在上,谁敢有二心?钱娘娘已无后,何所利而为之争?所以不敢不极言者,为全皇上圣德,非有他也。若推大孝之心,则两宫同尊为宜。”众乃皆曰:“如此是好。”夏色少怡,乃再入请命,良久出曰:“得上再三劝谕,已蒙俞允矣。”时执笔将书,又曰:“须照上圣例加二字。不然,无分别。”夏曰:“既是同尊,如何又要分别?”时曰:“得二字好称呼,非有尊卑于其间也。”众曰:“然。”乃以“慈、懿”二字加其上。是日同议惧逆忧意,有后患隐然不言,惟李开端,时极力继其后,赖皇上孝事两宫如一,故能委曲劝谕。仁寿宫以成大体,仁孝之德于兹可见矣。后数日,太监覃吉至阁下,言曰:“同尊二母,是上位本心,但屈于亲母,有难言者。而不知礼之人,且欲逢迎于其间,非二先生力争,几误大事。为大臣正当如此。彼默默者,徒享厚禄何为?”时同僚有未发言者,面听覃语有惭色。
营造山陵,时与同僚李陈计曰:“前日费事周折如此,今玄宫宜从权作三位,庶日后两全其美。”李曰:“然”。遂具疏言之。已而内臣传圣旨曰:“所言固有理,但洪武以来,制度只双穴,未可轻易,仍令诸大臣同议。及议,夏太监坚言不可,众顾望不言,乃已。
成化元年乙酉二月,礼部请上择日行耕籍礼,田在山川坛之南。十七日早,上率百官先农毕,释祭服,便服秉耒三推,户部尚书马昂抹青箱后随,京府耆老二人驭牛,二人曲躬按犁辕,教坊乐工执彩旗,夹陇讴歌,一唱百和,飐旗而行。上秉耒三往三返,如仪,殊不以为劳。既毕,乃坐观三公九卿助耕,公五推,卿九推,各用耆老一人傍犁而行。是日,时九推之列也。俱耕推毕,教坊前呈,应用田家故事。观毕,乃赐宴而回。时生长未亲农事,至是,始知犁之入土,浅深系乎举手低昂,事非习不能,于斯可见矣。
三月初十日,上幸太学行释奠先师礼,用大臣八人分献,时分献西哲。礼毕,上坐彜伦堂,赐文武三品以上,并学士左右侍坐,祭酒司马㶷、司业张业,以次进讲。毕,赐茶,乃行。先数日,阴雨,至是乃开霁。车驾往来,无一点尘埃。观者咨嗟,正协文明之象,实为圣德感通之兆也。
北方流民,屯聚荆襄山中,以数十万计,有往邓州劫李氏财物者,有司捕之急,因拒敌官军杀数人,遂纠众反。贼首刘千斤、刘长子、苗龙、苗虎等,以石和尚为谋主,势甚猖獗。事闻,朝廷命尚书白圭、抚宁伯朱永同唐太监率师往征之。至南漳,湖广总兵李震率土兵来会,方拟进取,贼拥众出,抚宁且有疾,白公督李震分道截遏,一鼓挫其锋,贼退保巢寨,官军乘胜进攻破之,擒千斤刘并苗龙等。石和尚、刘长子以计脱走,深入险阻。抚宁病愈,自领兵搜剿。有襄阳艾总旗者,隶都督喜信指挥张英部下。一日忽与刘长子遇,长子欲杀之,艾曰:“官军即寻石和尚,于尔无干,尔若能擒石和尚,必重有升赏。”约与俱见张指挥,张具酒食劳之,长子信以为然,遂入,乃擒石和尚出。诣军前,诸将争功。忌张英以得贼赃为名,捶杀之,仍以刘长子、石和尚为俘获,献于朝廷。法司依原奏鞫罪,刑于市。众知其故,多为张英,刘长子称冤,法司虽知,无从辩正,竟杀之。噫!为此者,何其不仁至是哉?予闻其详而实如此,故记之。盖论杀长子后,予方以省亲自家至,亦以不及申救为恨。
广西大藤峡蛮贼,久为害,近年流劫两广尤甚,议者咸谓宜调兵往征。然自永乐以来,但能威之使不出,未能破其巢穴。及是都督赵辅、佥都御史韩雍与内臣同往征焉,用土兵为先锋,出奇计,破其巢穴。其中盘亘数百里,山涧险阻,而桂州崖九层楼尤险峻,官军直抵其上磨崖,纪岁月而还。闻者殆以为不世之功,而赵获封爵赏以此。然班师未久,而贼复集,乃知前所杀者多贼党,而真贼避匿者又出,是以识者谓有遗恨云。但赵都督领兵往返,纪律严明,军士在途,秋毫无犯,非他将可及,为可重也。
戊子六月二十八日,慈懿王太后上仙,次日内臣傅恭、夏时同司礼传旨,在者皆不敢对。时及商、刘二学士后至,又问如前。时对曰:“此一定礼,无可议者。梓宫当合葬裕陵,神主当袝庙。”礼部尚书姚夔乃曰:“此是正礼”。内臣怀恩,心知其正而不敢言。夏时独曰不可。慈懿无子,且有疾,岂可入山陵?只可比胡后例葬西山。时曰:“太后母仪天下,迨三十年。为臣子者,岂忍议别葬?此事关系非小,一或乖礼,何以示天下?”内臣不以为然,曰:“且散,待请旨再议。”时退谓同僚曰:“此事当力争,不可使上有失德。”二公曰:“然。待他人先言,吾辈赞成之为好。恐先言触怒,则事不可为矣。”时曰:“如此固当,倘无人言如何?”已而上御文华后殿,召臣时三人并诸内臣至前面议。上曰:“慈懿娘娘葬礼当如何?”时对曰:“只合依正礼行。”上曰:“朕岂不知?依正礼行是好,但于周娘娘有碍。故令尔等会议,务要处得合宜。”时曰:“皇上孝事两宫,圣德彰著,合奉梓宫合葬裕陵,以全圣孝为宜。”商曰:“外议汹汹,若不袝葬,则人心不服,于圣德有损。”刘曰:“孝子从义不从令,虽圣母有言,亦不可从也。”上默然良久,曰:“合葬固是孝,若因此失娘娘心,亦岂得为孝?”时曰:“皇上大孝,当以先帝之心为心。先帝待慈懿娘娘始终如一,今若安厝于左,虚其右以待后来,则两全其美,庶不失先帝之意。”夏曰:“比先阁下议作三位已不允,今如何行得?”时曰:“此时虑有今日,故预为此议,今须依此处置为宜。”上虽未允,而玉色甚和无怒容。时因曰:“臣等意未尽,欲具本言之。乞皇上再三申劝圣母,以终大事。”上曰:“进来者当晚。”时等具本进,有旨令百官议。明日礼部集公侯驸马伯文武大臣议,皆云时等言是,内批未允,犹欲别择地。于是百官伏文华殿门,号哭不起,声闻于内。内臣传旨,谕众人退,皆应曰:“不得命,不敢退。”时与商、刘进曰:“人心如此,天理所在,伏望朝廷俯从群情。”于是内批谕群臣云:“卿等昨者会议,大行慈懿皇太后合袝陵庙,固朕素志。但圣母疑事有相妨,未即俞允,朕心终不自安。再三据礼,祈请圣慈开谕,特赐允诺。卿等其如前议施行,勿有所疑。故谕。”众闻命,咸称万岁。盖此事非上曲全孝道,何以致此?真盛德主也。
是年五月间,一日大风,萧墙以西,若雨雹声。有在地者,拾取观之,皆黄泥丸子,圆净坚实,如樱桃大,破之中有硫黄气。刘学士皆在西,出数丸示予。非亲见者不信也。以此观之,二气变化,何所不为?
七月间,陜西奏报平凉府开城县土达满四纠众造反,劫掠四出,势甚张皇。时疑此徒服役既久,今忽反,必有不得已者,请敕镇守官追问激变之故。行阃参将刘清御贼,败绩。报至,兵部请命陜西、宁夏、延绥三处,合兵杀贼。已而声息益急,复请调京军往,以都督刘玉总兵,副都御史项忠提督军务。项未至陜西、宁夏二处,官军不待延绥兵至,轻进大败,死者数千人,军器悉为所得。报至京师,舆情惊骇。是时贼虽再胜,闻朝廷遣将出师,遂退保石城山,刘、项领兵近山,分为七路围之,戒前失,深沟高垒,不轻与战。有副将毛忠,恃勇自领锐卒,登山仰攻之,复败衄。京师士夫闻失副将,益危惧,以为安史复出。兵部尚书程信恐刘不胜任,辄请命抚宁侯朱永再领京军及遣兵四万以往。命已下,抚宁难其事,奏定赏格,谓生擒贼首一人,与世袭指挥使,赏金五百两,银千两,数人共擒者赏亦然。时见其张大欲止之,然难以遽止,请令姑整军装,待有急报启行。至十一月,项知贼被围,守已困,闻已别命将,亦不敢止。但奏宜令总兵星驰赴援,倘不日破杀,则一面奏报止兵。奏至,上命太监怀、许、黄三人,召兵部于阁下计议。程曰:“事急矣,行不可缓。”时曰:“前者贼若四出攻劫,诚可骇惧。今入山自保,我军围守甚固,不一两月,贼必穷困,可擒取也。京军何用再行商助?”予言曰:“观项布置,贼不足忧矣。”程意不平曰:“项今退在平凉,亦不可知。何谓为固守耶?”尚书白圭、侍郎李震相视不言。时曰:“彼分布已定,无故何以退?且京军行何时可到?”程曰:“来年二三月。”时曰:“如此则缓不及事矣。事之成败,则在岁终。然以项奏词观之,胜可必矣,京军不行为宜。”诸太监皆曰:“然。”因问边军去否,时曰:“边军亦不必去。”商曰:“边军去无害也。”乃令遣军行,留京军住,营军将不遣。程又请差锦衣千户一人去看动静,已准行矣。时闻请追止之,曰:“去看无益,徒失将士心。”程忿忿出危言曰:“项忠军若败,必斩一二人,然后发兵去。”众不察,群然和附,以为止军不行,必失关中。相知者,咸为时惧,私问曰:“止军不发,何所见?”时曰:“观项疏曲折,知贼决可平靖,但彼既闻已遣将,亦不敢自任故也。”众犹未信,汹汹益甚。至十二月二十边捷音至,知以十一月二十一日执满四等,贼寨悉平,群言始息。次年正月解满四等三百余人至京,太监亲问之,乃云被刘清并指挥冯杰剥削不已,且又追捕为盗,不得已遂反,非有他也。因下刘清、冯杰于狱,鞫问得实诛之,中外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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