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村集 (梁得中)/卷一
疏
编辑辞掌令疏戊申十二月
编辑伏以臣于去月十五日,伏承县道传授本月初九日教旨,以臣为司宪府掌令。臣于是时,重得寒感,贴在床褥,不省人事,已十馀日矣。又过十馀日,廑寻生路,昏愦惝恍之中,始知有王命临门而全不省悟,未获祇受。惊惶震掉,不能定情,仍又伏闻春宫邸下奄忽薨逝。
恭惟我邸下睿德夙成,亿兆延颈,而宗社不幸,遽至于此。臣俯念生民之无禄,仰思圣上之至恸,号陨崩迫,疾势转剧。亟欲陈章自列,少暴悃忱,而神气昏短,无路自强,以致蝼蚁之微情未达。
叨冒之时日淹留,罪戾山积,日增一日。昨始力疾构思治疏,将上之际,忽又伏承召旨远降,促令上来。臣于是尤不胜惶悚陨越之至。伏念臣受性愚蠢,又不能自力于学问,卤莽𪷇劣,百无一长。只是顽然庸然一无用之微物,而不自意置身近名,以有过情之游声,至达于朝廷之上。猥忝荐章,累膺匪分,历三朝而未有涓埃之报,首尾三十馀年,而衰暮亦已奄及矣。
臣于是量才揣分,分甘沟壑,服田力穑,以供力役,杜门读书,歌咏太平,永矢一心,惟此而已。乃者圣王御极,天人合应,大明中天,万物咸睹。而不图逆臣媒孽,犷民梗化,滔天之祸,遍于八域。此诚有国以来所未有之大变,而臣顽然冥然,不能致身于辇毂之下,以伸匹夫效命之诚。臣罪至此,在法罔赦。幸赖皇天眷佑,罪人斯得,丑类尽歼,区宇清夷。方将抚太平之昌运,图中兴之宏规,而大化容物,巨细不遗。收召之命,亦及于臣身,此实微臣梦寐之所不图也。
夫以庸顽之微物,又兼罔赦之衅,而膺此收召之新命,实是私义私分之万万所不敢出也。顾此柏府之职,所以论执时政,纠察百僚,肃朝纲而正风俗,则其为任何等重大,而可使如臣者苟充其数乎?方今更化之初,百度维新,正宜旁求公明正直为一世所属望者,以重其选。而今乃不择虚实,不问可否,轻授匪人,以滋四方之惑,则微臣之负乘招尤,纵不足恤,独不为朝廷之羞辱乎?
况臣昔事殿下于储宫,殆近三载。其庸虚无实之状,毕露而无馀,则固不待臣一二自列,而日月之明,宜无所不烛者矣。又窃伏念殿下新丧元良,㷀然疚怀,举朝忧遑,夙夜靡懈。而臣病伏圭窦,末由进参于奔哭之列。臣之罪衅,到此而益无所逃矣。
臣诚内惭私心,外惕公义,惊惶战灼,不知措躬之所,不得不冒万死呼吁于宸严之下。伏乞圣明特察微臣悃情,还收新授职名,以重公器,以安私分,不胜幸甚。臣无任惶悚陨越之至。
被弹后辞召牌疏己酉正月
编辑伏以臣之所带职名,万分逾涯,决无承当之望。猥陈一疏,冀幸朝廷特垂矜察。伏蒙道臣传谕批旨,不赐谴罚,反申宠命。臣于是惶迫闷戚,无所容措。
仍窃伏念圣朝优待儒臣,迥出千古,虽以如臣之无似,而既以儒臣为名,则例施以不敢当之恩数。臣既未蒙恩递于初疏,则晏然在家,累疏承批,其为窘闷,又当百倍。遂欲直自呈身于轩陛之前,披心于日月之下,恭俟朝廷之处分。此实出于万万不获已也。虽然,恋主之心,犬马犹然,一得之虑,愚夫所能。
臣以三朝旧物,受恩罔极,未有图报之阶,徒切献芹之忱。傥或因此罄尽肝膈之怀,以祈蒭荛之择,则区区愿忠之诚,庶可以少伸矣。愚心耿耿,实在于此。今者谏臣论臣之罪,上达天听。此实由于臣之疾病淹滞,以致谏臣之不谅实状,罪实在臣。彼则何辜,而殿下反加威怒于谏臣,至有过当之处分?臣罪至此,尤万万难赎矣。
臣方日夜战兢祇俟威命之际,忽又天牌俨临。臣诚陨越震悼,悸不自定。顾以钻地循墙,既不可得,则只得趋诣阙门之外。第伏念事由臣身,罚加于人,臣虽冥顽,宁不自愧?
臣既见斥于公议而冒没应命,实是义分之万万所不敢出也。原臣上来本意,只欲一望天颜,仰达微衷。而只缘职名在身,天陛路阻,不得不陈疏径退。伏乞圣上天地父母,特察微臣悃情,递臣所带职名,以重公器,以安微分,不胜幸甚。臣无任惭惶恳迫之至。
辞掌令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之冒昧上来,非敢以宪职为可堪膺命。但以偃然在家,屡疏承批,实是臣子分义之万万所不敢当。兼且如此相持,致令朝廷天爵无端旷日空虚,亦是平日之为人代闷者。故遂欲一肃恩命,粗伸区区分义,因得以罄竭胸中之蕴,以开其乞身之路而已尔。
顷日筵对时,臣以近日虚伪之弊仰达,而仍以实事求是四字,为救弊之要诀。盖亦仰感我殿下忧勤愿治出于至诚,而欲以一得之虑,仰效涓埃之报。窃欲因此而继进瞽说,终归于一诚字,有以仰裨圣学彻上彻下之工,则愚臣之空虚无实,亦应自在虚伪之一物而无所逃矣。此臣所谓开其乞身之路者然也。私心祈幸,实在于此。耿耿愚衷,未及尽暴,忽于此际,有此意外除命,臣诚惶感失图,不知措躬之所也。因窃伏念臣之庸陋驽劣昏愚钝滞之状,日月之明,宜亦俯烛之无馀矣。
原臣之辄自冒昧呈身于轩陛之下,盖亦仰恃圣明之一经睿烛,则不待微臣之缕缕自明而可以得置身之地矣。大抵人各有能有不能,其所不能,不强使,为圣王用人之道也。使蚊负山,责僬侥以举千斤,虽欲强之,其可得乎?
夫以风宪重任为何等地望,而可使如臣者苟然冒厕于其间耶?微臣之淟涊无耻,纵不足恤,其于羞朝廷而辱名器何哉?况臣之衰病已极,筋骸萎弱,眼暗耳聋,视听迷错,决难奔走效力于夙夜之役。亦系私情之万分闷迫,不得不冒万死号吁于宸严之下。伏乞天地父母,特察微臣悃情,还收新授职名,以安私分,以重公器,千万幸甚。臣无任惭惶恳迫之至。
引嫌后辞召牌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性本昏庸,生长陋巷,人世事务,多未晓解,朝家体例,尤所昧昧。昨者天牌之下,不敢坐违,冒昧出肃,仍参登对。而事出急遽,苍黄颠倒,连启之事,未及宿讲。临当上启,茫然失图,其所不知,不敢强达,遽将此意,妄有分疏。
连启之事,为何等重大,而不知事实,径自当启,狂疏谬戾,无知妄作,揆以法义,罪合万殒。归而思之,寝惊梦愕,自反自责,追悔无及。宰臣之斥,盖亦太恕,处置请递,公议较然。而不图殿下不赐严谴,反加优容,恩私曲庇,感泪交迸。而法义之诛,终不可逭,公议之发,亦所难抑。
纵臣冥顽如木石,宁可冒羞而强颜?虽荷圣度宽贷,复降召牌,而惭心畏义,未敢趋承。辄自陷于违逋之律而不暇恤,极知又添一罪,死不足赎,而情穷势极,不知所出。刳肝沥血,敢冒𫓧钺,伏乞圣慈亟命削罢臣职,仍令重勘臣罪,以肃朝纲,以重台体,不胜幸甚。
伏况臣之病状,实非寻常,正月十四日登对罢后下殿之时,偶然失足,左脚不仁,今已月馀。浮气渐加,屈伸渐艰,昨日登对时,上气之症,亦渐添重。食饮全不调下,有时眩晕欲倒,似缘久处冷堗,以致寒痰凝膈。而旅邸无人救护,诸症日向沈痼,深恐又加一层,以至去住两难。则微臣之一身狼狈,有不足言,独不为朝廷之羞辱乎?
臣之罪衅既如彼,身病又如此。削其职勘其罪而还其身于畎畞,使得耕凿自如以尽馀齿。实天地生成之大德,而蝼蚁沟壑之至愿也。臣无任戴罪祈恩战栗俟命之至。
告归疏
编辑伏以虮虱微臣,草莽贱分,至愚极陋,无所知识。而窃伏见殿下值极蹇屯之会,膺极艰大之业,慨然奋发,树立大志,必欲回乱为治,反危为安,一新世道,迓续天命。而又方贬损道德,不耻下问,广开言路,好察迩言,使蒭荛之说,皆得毕陈于前。此诚帝王之盛节,而知为治之先务也。八域含生,莫不懽欣鼓舞,延颈举足,想望太平,皆有少须臾无死之愿。
方今国势岌嶪,民生涂炭,危亡之形,迫在朝夕,人人皆抱杞国之忧。而于斯时也,遭遇圣明之君。其忧勤愿治,出于至诚如此。其恭俭之德,爱民之心,见于设施注措之间者,新而又新,耸动观听,风声所曁,跛躄亦起。此诚乱极思治,可以有为,千载一时,不可失之机会也。苟有一谋一画,可以有补于国者,孰不欲竭心殚虑,罗列而陈之也?
臣受恩三朝,图报无阶。适逢此时,猥蒙收召,遂乃不揆愚贱,欲以一得之虑,仰裨圣化之万一,以为涓埃之报。此实出于秉彛之良心而不能自已者也。臣之卤莽愚劣,臣亦岂不自知?而徒感我圣上忧勤之诚,又切微臣愿忠之心,不自量已,又不量时,冒昧上来,欲伸微分。而精神无力,言语拙涩,区区所蕴,无以自暴。及至末梢登对之日,忽然气隔中焦,筋脉渐渐解弛,神气渐渐茫迷。臣亦不自知病之为祟,不即告退。语犹不止,如梦如幻,殆不省身之所在。霎然之顷,少似开醒,而犹复惝恍,如在云雾。及归寻思,不能记当时一句语。微臣之贻笑一时,自取颠沛,固不足恤,而上负圣主虚伫之诚,下累明廷名器之重。臣虽万殒,何以自赎?惶闷煎灼,无地措躬。今则狗马贱疾,一向沈淹,食饮不下,气力萎薾。方将扶曳匍匐,归伏畎畞,为安意调治之计,而耿耿愚忠,犹不自已,敢以一疏,略伸悃愊。
伏望殿下于愚臣之前日所达三说者,勿以人而废言,深留睿思,实区区犬马之至愿也。若夫其中“实事求是”四字,乃真实无妄之诚,而为人君出治之源,亦惟在于殿下之一心。伏愿殿下日加工于格致诚正之功,而又以实事求是四字,责励群工,使之各尽其职。殿下又以其大公至正之心,恭己于上而照临之,一诚所立,百揆皆贞。权度既定,四方从化,过化存神之妙,自有不期然而然者矣。夫然后向所谓荡平之典,良役之政,与凡殿下之所欲云云者,方可有著手处矣。
子思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盖圣人之言,为万世法程而不可易也。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幸甚。臣又谨按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不仁。于民也,仁之而不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尹氏以为“何以有是差等?一本故也,无伪也”。辅氏以为“一本故无伪而有差等,若无差等,是伪而二本也”。朱氏以为“此圣人之仁,历万世而无弊也”。臣窃以为一本之所以有差等与无差等之所以为二本,此诚伪之所由分也。董子曰:“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无弊,弊者道之失也。”臣窃以为不乱,一本故也,不厌,无伪故也,万世无弊,以其不乱而不厌故也。以此观之,则诚之为道,可得以睹矣。弊之所由生,其源亦可得以见矣。此皆古人的见道体之言。
向日登对之时,欲以此说仰达,而病作,不能成说而退。馀怀惓惓,终不自已,遂敢略提大指,以效野人献芹之忱。臣猥以贱微之分,虚蒙无限恩数,无补一分涓埃,孤负圣明,死有馀罪。临纸哽塞,不知所裁。臣无任惭惶战栗屏营之至。
辞召旨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于三月初四日,敢以贱疾沈淹,不堪留邸之状,冒万死陈疏自列。因而扶曳匍匐,归伏畎畞,战兢屏息,恭俟威命。而久未闻批旨之下,方深悚缩之际,忽于本月晦日,伏自县道祇受本月二十一日政院传谕圣旨。十行纶音,丁宁恳恻。责之以陈力之义,申之以上来之命,谴罚不加。恩数优异,臣诚感泣惶陨,罔知所以措躬也。
伏念臣之向者,不揆愚贱,冒耻笑而应命者,诚以目见今日国势岌嶪,民生涂炭,世道人心,更无一分馀地。而于斯时也,圣上奋发大有为之志,至诚忧勤,宵旰不懈,而其恭俭之德如伤之仁,浃人心腑,远迩如一。于是臣窃自感慨以为此诚乱极思治,可以有为,不可失之机会也。遂欲乘此机会,进其一得之愚,以效涓埃之报。此实野人炙背食芹之献也,其情亦可怜也。
抑臣之所达三说者,实国家之至计,当今之切务,不可以臣之愚而忽之也。其中虚伪之风之一说,乃陷人心坏世道之本根。而国势民生之所以至于此极,所关专在于此。若夫“一本之所以有差等与无差等之所以为二本云云”者,即诚伪之所由分,而弊源之所由起也。此乃义理之大头脑处、筑底处。臣虽甚愚,读古人之书,不为不久矣。偶于此处,有一斑之见,自信甚深。参前倚衡,左右逢源,而举世滔滔,无可开喙。愤悱之极,每欲一陈于圣主之前,乃其素所蓄积也。
向者登对之日,病作,不能究其说而退,此亦臣之命数所关,臣窃自悼也。今则狗马贱疾,日益深痼,虽欲冒昧进身于天陛之前,不可得矣。乃者天书下降,召旨远临,而缩伏圭窦,不敢为应命之计,臣之罪大矣,臣之计穷矣。惟有复理前说,暴臣肝膈之要,庶可以少赎逋慢之罪矣。
殿下欲施荡平之典,而臣以勿正勿助长之说仰达。殿下欲除穷民邻族侵征之弊,而臣以先正臣李珥《东湖问答》一说仰达。殿下恶文胜之弊,而臣以虚伪之风之说仰达。今请就此三说,更提未尽之馀意以为献。
盖“荡平”二字,固是好个题目,而必须先从事于明义理定取舍,使中外晓然知朝家处分出于人心所同然之公是非,光明正大,如青天白日。事事如此,磨以岁月,然后人自信顺,人自悦服。虽或有私情之相与疑阻者,而自然消融,渐至于荡平之域矣。不然而遽将“荡平”二字,作一标榜,必欲于目前见荡平气像,即今得荡平效验,则不但欲速不达而已。必将依违羁縻,含糊鹘突,同异之见,不能各极其趣,义理之极,人心之所同然者,终无归宿之地。取舍不定,处分不明,人心不服,四方疑惑,不惟荡平之无期,实有无限病败藏在其中,其流之弊,有不可胜言者。此臣之所以必以勿正勿助长之说仰达,而以宋人之揠苗,申复不已者也。孟子此言,固为养气而发,而一贯之理,到处逢源,莫不皆然。惟圣明之留意焉。
至于邻族侵征之弊,朝家之必欲一齐充定,专出于欲除此弊,此实爱民之本心也。然而不削其逃故之籍,而先以充定为事,则国家之本意未明,而目前之骚扰方急,或恐反致惊动,别生患害。当此积习狃安,纲纪懈弛,新经大难,人心波荡之时,不能无过虑之忧。此臣之所以必以先正臣李珥《东湖问答》一说仰达者也。其所谓“苟有流亡绝户,辄削其籍,不侵一族切邻。则国家所失,只在于已逃之民,而未散之民则庶几安辑矣。休养生息,户口繁盛,则未充之军额,亦指日而可充矣。云云”,实是不可易之论。而其下云云,亦皆明有条理,可据而行。伏望殿下勿以为迂阔而深留睿思。昔者尹铎之为晋阳,损其户数而襄子终赖其力。以此观之,则利害得失之数,亦可睹矣。
若夫虚伪之风之说,则所谓虚伪与文胜有异。文胜云者,文胜于质而不能彬彬也。虚伪云者,文灭其质,而幷与其文而归于虚伪也。目今大同之俗,口不绝义理之谈,而义理晦塞,莫此时若。言必称廉隅,而廉耻道丧,未有甚于今日。虚冒名号,眩曜张皇,诬上行私,无所不至。
大抵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从古为然,气数推荡,莫之为而为,而岂有以义理而乱天下至于此极耶?此诚有天地以来,所未有之世变也。试举其重且大者而言之,则凡俎豆之享,必须其人可以为百世之师,然后可以当之。为人俎豆之事者,亦必须其人行道而有得于心,然后知其道之可尚。今世俎豆之享,几于庙貌相望,遍于八域,为人俎豆之事者,凡冠儒冠服儒服者莫不皆然。是宜化行俗美,比屋可封。而以言乎风俗,则退计数十年前,科场之代作代射,绝无而仅有,而亦皆深秘固讳,惟恐人知。今则有若食息于日夜,至或务自夸张,以为士夫之风度。发迹之初,已自如此,其后行身,从可知矣。至于祠宇书院之叠设年条移易,院生保奴换名,以儒林矜式之地,而犹以欺君为事,则其他尚何言哉。以此数事而观之,则今世大同之俗,亦可想矣。庄周所谓诗礼之贼,不幸而近之矣。
若乃一本差等之云,抑有说焉。大抵天下之理,莫非一本万殊,而一本之理,莫不各在吾身。良心真情,蔼然而发,由近及远,自有差等,此所谓一本也,此所谓无伪也。若无差等,是乃非吾良心之发也,非二本而何哉?其为伪也,不亦甚乎?
君臣之义,固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而士之自处则有出处之分。今世之为士者,身在草野而必欲争是非于吾君之前,人或言其有出处之分,则以“吾君不能谓之贼”答之。此非所谓无差等者乎?吾道之名,固是吾人公共之物,而人之情契,顾有浅深之殊。今世之为道者,不论情契,一以师生之义,槪而从事。人或言其情契之有浅深,则以斯文二字,包罗而周遮之,此非所谓无差等者乎?
闻其号则美矣,观其外则义理之昭揭,千古之所未有,而其如无本何?其如伪而不诚何?此乃今世之大义理,而为陷人心坏世道之伥鬼。此臣所谓“以义理而乱天下,实有天地以来,所未有之世变也”。由是而人不知吾心之有义理,又不知义理之在于吾心。又不知天下国家之皆本于吾身。驰骛虚伪,遂成风俗,百弊俱生,靡有止届,以至于眩曜张皇,诬上行私,而不自觉其为非。
呜呼!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诚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也。臣之今日所设时弊,不能为十分之一。而窃瞯殿下,亦未能深知今日时弊之至于此极。殿下之所以御世应物之道,似亦未能脱然于文具之外。此臣之所以必以实事求是之说仰达,而终以“诚者物之终始”一语,仰赞圣学彻上彻下之功者也。
臣以贱微之分,妄触时讳,固知言才发口,人皆惊怪。而狷介之性,宁欲与鸟兽同群而不自恤?伏乞圣慈天地父母察臣庸虚无实,怜臣癃病沈痼,亟刊臣名于收召之列。仍治臣违逋之罪,以肃朝纲,不胜幸甚。臣无任瞻望宸极,战栗祈恳之至。
辞召旨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猥蒙恩召,病未趋承,情深陨越。罪积逋慢,不得已冒死拜章,祈蒙矜察。日夜跼蹐,恭俟处分,乃于去月二十五日,伏蒙道臣传谕批旨,不许所辞,仍命上来。而训谕丁宁,眷顾恳恻,德意之隆,与天无极。臣诚感泣惶惑,罔知所以为计也。
臣惟当扶曳病躯,寸寸前进,俯伏阙下,只俟严谴,因得以仰伸私悃之万一,分义道理,在所当然。而只缘狗马贱疾,一向沈渰,两脚麻痹,行步蹒跚,眩气间作,昏仆无时。虽欲黾勉自力,其柰筋力不逮?无论中途狼狈,只今亦难出头。情势到此,万分切迫,百尔忖度,无可如何?只得缩伏私次,杜门自讼,祈幸其早伏违逋之诛而已。
抑臣窃有所感慨于中者,不得不略暴于乞免之章。臣之向日所达三说者,固皆微臣之所当隐度于中者。而其荡平之说,亦既次第陈达,毕暴无馀。惟在大圣人权度之中,臣不敢更为烦渎。而惟是良役变通之说,先正臣李珥所谓“一人之逃,患及千户,终必至于民无孑遗然后乃已。云云”,与“夫国家所失,只在于已逃之民,而未散之民则庶几安辑矣。云云”,实是不可易之正理。正理之外,宁有他歧。此诚不可以他求者也。
今日廷臣之论则臣亦略闻之矣。其言曰“目今纲纪解弛,滥冒成习,一遭沙汰,在所不已,据法宜然,无可疑者。云云”。此固直截之论。而但纲纪之所以解弛,滥冒之所以成习,其来有渐,其源有自。今乃一任在上者之诬上行私,无所顾忌,而独于蚩蚩之氓,绳之以一切之法,其能心悦而诚服乎?此臣之所以妄有云云,亦不是无稽之言,惟圣明之澄省焉则幸甚。
若夫所谓虚伪之风,则乃今日百弊之源,而流来既久。习与性成,手脚既熟,肠胃亦换。凡耆旧之及见前辈之遗风者,皆已老死。其新出后生之类,则已自得于胎教之中,而及至能食能言,其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虚伪之事,无非虚伪之言。遂自认作秉彛之懿则,相与师师而传习,此亦岂有他哉?始于文胜之弊而成于党比之私也,可胜叹哉?
臣请白其所以然之故。盖自宋儒以来,义理之蕴,毕陈无馀,而已有文胜之渐矣。崇仁义宗孔氏,贵王贱霸之说,有口者皆能言之,而义理之名目,昭揭于一世矣。崇儒重道之号,为历代之美事,而儒学便作别般人矣。儒学便作别般人,而与朝士判而为二矣。儒学与朝士,判而为二,而朝士不复以名检自励,儒学惟以不仕为高致矣。不复以名检自励,而天工人代之义渐微矣。惟以不仕为高致,而一世之责望愈重矣。
于是朝士之发轫清涂者,崇奖儒学之名,以收声誉于前,儒学之为人所推者,更籍朝士之力,为之弥缝于后。彼此交际之间,自不觉其滥觞于文胜矣。因之以有章甫之徒,趋下风而起,假号云合,声势相倚,居然作别一家计矣。于斯时也,而加之以党比倾轧之衅,辗转相尚,辗转相激,所讲者师生之义,所事者辨诬之章。以至于朝廷蛮触之场,亦且假此为前锋。山林之中,微示风旨,朝廷之上,显加鼓动。月朝之评,观其俯仰而以之与夺,铨衡之权,视其勇㥘而为之低仰。意见之同异,而主之奴之,一任己意,局面之翻覆,而一荣一辱,惟其所欲。由是而章甫之徒,弃置学问于度外,而不知有其身矣。搢绅之类,倚阁职事于一边,而不知有其国矣。不知有其身有其国,而以卫斯道扶世教之目,作为标榜。立赤帜于师生之义,而为是师生二字,犹有包罗不周处。又以“斯文”二字而总摄之,则举一世而无能逃其中矣。
五伦无师生之目。师生本在朋友之伦,而今世无朋友而有师生。既定师生之后,因讲同门之义,指之谓同志,称之以朋友。而其所谓弟子云者,类多宣陵孝子之比。苟有识面之分,则名之曰“师生”,固无所不可,而至于面不相识,无可柰何。此所以必以“斯文”二字而包之,此乃纠合俦党之机括也。既以此机括纠合俦党,而又有祠宇书院为之渊薮。渊薮之所在,逋逃之所萃,而国家方且假借之宠异之,以助成其势。于是冒吾道之名号,假吾儒之义理,凭殿下之宠灵,盗殿下之钱财,眩曜张皇,诬上行私,各自营立门户。而殿下之国之削弱,如火销膏而人不见也,可胜叹哉?
假托义理,崇餙虚伪,大小相挻,各充其欲。名利所趋,俗化已成,势之所存,无不迎合。稍自树立,动遭疑谤,诱胁百端,转动不得。是非廉耻,从他身外,利害祸福,交切目前,中材以下,孰不受变?楚屈平《离骚》之赋“兰芷变而不芳,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而从俗,苟得列乎众芳。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此等数句,臣未尝不三复流涕也。
噫!俗化大势,既已如此,则亦何所不至哉?如水之流,莫可止遏,积习既久,以为当然。耳以听之则义理二字,纷聒于虚空,而目以视之,则只有强弱之形而无复是非之辨矣。吾人相生相养之道,几乎灭绝而无馀。既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又无爪牙以争食也,亦复柰何哉?此臣前疏所谓“以义理而乱天下,诚有天地以来,所未有之世变也”。伏惟殿下深居九重,未能深知今日世道之至于此极,而群臣亦无一人以此说仰达于殿下之前者,臣诚未晓其故也。
噫!义理之纲领,既已昭揭于一世矣。其精微之蕴,玉堂诸臣,方朝夕论讨于经筵之上,虽使程、朱迭侍,何以加此?而所争只在虚实之间而已。惟应上下大小各安其业,各尽其职,惟以实事为务而各求其是,则一诚立而百揆皆贞矣。只在反复手之间,尚何有别件物事也?至如臣者,非但病不堪应命,顽钝昏劣,百无一长。自知甚明,望绝当世。惟有愚忠耿耿不已,每欲以此一说,仰陈于圣主之前,而今既略陈之矣。伏望殿下领其言而还其身于畎畞,使得耕凿自如,以尽馀齿于圣化之中。实天地生成之大德,而蝼蚁沟壑之至愿也。臣无任瞻望宸极,战栗俟命之至。
又辞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于去月二十八日,伏蒙道臣传谕批旨。不许所辞,申命上来,德意优渥,有加于前。蝼蚁之微诚未格,圣朝之恩数徒隆,臣诚感泣惶惑,徊徨震掉,罔知所以为计也。伏念臣之疾病沈渰,不敢为应命之计。自是元来实状,而只缘别有微情,敢图涓埃之报,辄于控辞之外,复有许多说话,以致疾病实状,反似歇后。此所以屡上猥疏,而终未蒙圣明之俯悉也,尤增惶恐,死罪死罪。然而臣之所达三说者,固皆微臣之素所蓄积于中者。而其虚伪之风之说,则乃今日国势之所以日趋于乱亡之域,而不自觉吾人相生相养之道,所以几于灭绝而无馀,究厥所由,专在于此。至如臣之一身,惟以苟全性命为幸,而犹惧不得免焉。每念邦国之将亡,人类之将灭,一身之无所容,恒抱忧叹,无处控告。向者不揆愚贱,犯耻笑而赴召,冒万死而进说。
今又每于乞免之章,附陈狂瞽之说而不知自止者,窃自感发于圣上奋发大有为之会,祈或有补于旋乾转坤之关机而已耳。其为计迂且愚矣,而其情则诚可怜也。臣之当初口陈之说,诚为疏略,而其后两疏,则前后相发,意亦粗足矣。区区愿忠之心,必欲圣明有以深知弊源之所由起,弊端之所终极,自然之权度,默运于存神之中。故为此不得已之言也。过此以往,则迹涉告讦,而言亦近于已甚,臣不敢更为猥琐之辞,以钓敢言之名。
惟愿殿下将臣所上前后两疏,下之廷臣,使之参订,如臣所言,一毫过实,请伏欺罔之罪,死无所辞。如其不然,正宜上下大小相与警动,思有以革旧而从新也。大抵义理之纲领,既已昭揭于一世矣,其精微之蕴,玉堂诸臣方细讲于经筵之上,发挥而无馀矣。今不须别讨义理,别作设施,但当各守其职业,各求其本心所安,各从其一本处推去,则身之所处上下四方,各称其情,轻重长短,秩然有序而不乱。此所谓“经天纬地”之文也。方其各守其职,各自一本,有若散殊分张,乖而不和,而惟其各称其情,便是实事而无伪。故自然诚意相感,无往而不得其和。《乐记》之所谓“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盖谓此也。举一世而咸囿于大化之中,天地自位,万物自育,如臣之微,亦得与于一物之数而遂其生矣。臣之至愿,惟在于此而已。况今臣之衰病已剧,惟俟就木之期,尚何有一分气力,可以为陈力就列之计哉?
伏乞圣慈天地父母特察微臣庸虚癃病之实状,永刊臣名于收召之列,以重公器,以安微分,不胜幸甚。臣无任瞻天望圣,战栗俟命之至。
辞掌令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于去月初九日,伏蒙道臣传谕疏批。丁宁训诲,复申召旨,臣诚陨越,无地自容。臣将严畏分义,匍匐趋承,则狗马贱病,浃月沈淹,虽欲自力,其势末由。欲复上猥疏,更暴情实,则偃伏私次,累渎宸严,罪戾益增,实所甚惧。首尾忧畏,跼蹐罔措,不自觉荏苒旬有馀日。而又有太仆之命,则臣之情迹,又一倍臲卼矣。
臣于是窃自以为诸司之以病未赴者,例有许递之日限。事势到此,无可柰何,只得缩伏惶恐,祇俟日限之至而已耳。虽甚窘闷而尚幸其解免之有期,日夜惕息屈指以待矣。乃者宪府新除之命,遽下于此际,此实微臣万万梦寐之所不图也。伏念臣之春初一番呈身,其庸陋无似之实状,业已圣明之所俯烛,朝臣之所嗤点,则固不待臣一二自列而必有章劾之发矣。以是自宽,泯默迟待,而时日渰延,叨滥逾重,逋慢之罪,亦从而逾深矣。不得不冒万死,仰首疾吁,祈幸圣明之哀矜而垂察焉。
向日所达之说,即微臣之一身涓埃之报,专靠在此。而其中虚伪之风之一说,则尤是微臣之平日感慨之极,直欲吁天而无阶者也。此一说,臣尝闻之于臣之亡师臣尹拯,而臣师既没之后,举世滔滔,无可开喙,每欲一进于吾君之前,乃其素所蓄积也。故向者召旨之下,不顾傍人是非,不计自己利害,勇往直前,冒死陈达。而衷情所激,语无伦次,政如骚人之辞错杂而无序也。
至今追思,犹有馀悸。然而臣之口达之说,既已略举梗槪矣。其后两疏,则于其源委端緖,亦复前后相发,语圆而意该矣。倘蒙圣明不以人而废言,少垂澄省焉,则微臣区区肝膈之要,庶或有槪于圣心。而于大圣人御世应物之权度,未必无万一之补矣。过化存神,自有其妙,臣之至愿,惟在于此。过此以往,则实非微臣之力量所及,亦非微臣之本心所期。况臣之顽钝昏劣,跋前疐后,决不堪当世之需。天鉴所烛,亦何所遁其情哉?固不待如今衰朽病残然后可判其为无用之物也。
伏乞圣慈天地父母特加矜恕,还收新授职名,仍刊臣名于收召之列,以重公器,以安微分,不胜幸甚。臣无任爱君忧国感激祈恳之至。
辞掌令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于今月初八日,准承政院成帖,本月初五日所奉圣旨,以臣为司宪府掌令,斯速上来者。臣闻命惊惶,罔知所措,已于当日,望阙祇受讫。伏念臣草莽贱品,虮虱微生,自春汔今,屡纡恩宠,召旨频仍。而揆分量才,辄控危恳,未敢趋承。臣虽至愚,岂不知无所逃之分义?而第以臣之春初,辄自呈身于轩陛之前,披心于日月之下者,盖欲此身免作欺世之人,无复将来臲卼之患。亦欲因得以罄竭胸中之蕴,以为一分涓埃之报而已。而今既圣明俯烛其庸陋之实状矣,庭臣傍观其伎俩之止此矣。微臣平日芹曝之诚,亦不可不谓之略输矣。侏儒之短一节可知,而本末毕露,真赝自判。则圣朝之所以处微臣者,自应有发落而无难矣。寸心耿耿,亦得自效,则臣之志愿,亦自满足而无憾矣。
甘伏畎畞,永作康衢祝尧之氓,正是微臣今日职分之当然。而圣朝之尚厕收召之列,有若真有需世之用者,窃恐大有累于综核之政。臣之前疏,敢谓“殿下之所以御世应物之道,似亦未能脱然于文具之外”云者,此亦一端之验矣。此臣之所以内顾初心,外循公义,宁伏违傲之诛,而未忍遽自陷于假真售伪玷累名器之科也。微臣肝膈,元来如此,天鉴孔昭,岂敢诬罔?伏乞圣慈谅臣所言,实由衷曲,将臣新授职名,亟赐递免,以安微分,以重公器,不胜幸甚。抑臣别有哀恳,辄敢冒万死,疾吁于天地父母之前。
臣本生长湖南之灵岩郡,早丧父,权葬于海南县先茔之侧。及至移居湖西之后,又丧母,权葬于扶馀县地。父母两坟,各在数百里之间,而家贫力绵,无计合窆。向者臣之待罪金堤之日,幸赖官力之助,乃得启破母坟于扶馀地,返葬于海南先茔之傍。而臣适意外递归,故亡父之权葬,未及移与同窆。母葬之得返先茔,臣方感戴鸿恩,而父坟之尚在浅土,亦系私情之万分切迫。其后四五年之间,无岁不以此事为念。而穷家事力,不得自由,昨年之春,始乃略有拮据,拟往桑榟之乡,与兄弟之留在者,同力经营矣。适会无前变乱,不敢生意,以至于今。而今又身縻职名,末由转动,日月荏苒,世事难料,而臣之衰病,岁甚一岁,诚恐此事未了,而奄成千古之恨也。
臣窃伏念人情之所敬威,莫如皇天。然覆临无间,脉流通。故凡有疾痛幽郁,莫不号呼而䜣慕。况我殿下仁覆闷下之德,均施曲照,父母孔迩,臣于今日,又安可徒以严畏为事而不尽所怀于慈覆之下也?伏乞圣慈特推体下之仁,亟削臣职名,仍令勿复检举。俾作优闲自在之身,因得留过冬春于松楸之间,尽心于送终追远之事,则臣之家幽明含感,非糜身结草之所可报矣。臣无任惶恐陨越感激祈恳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