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村集 (梁得中)/卷二

卷一 德村先生集
卷二
作者:梁得中
1806年
卷三

辞召旨疏庚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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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皇天不吊,我王大妃殿下奄弃备物之养,率土崩心,号陨莫逮。日月荏苒,因山已讫,而臣疾病缠身,末由自力于奔赴。只得于郡庭,与守臣望哭行礼。分义都废,不如无生,北望呼泣,缩伏惶汗而已。乃者千万梦寐之外,于去月十一日,伏奉承政院成帖,本月初四日所奉圣旨,以冬雷之变,特下求言之教,申之以招徕之命。十行纶音,丁宁恳恻,臣闻命陨越,罔知攸措。捧读感泣,戚戚焉不能喩之于怀也。

恭惟我殿下忧勤愿治,宵旰不懈,将七年于玆矣。而因循荏苒,了无尺寸之效,可以仰酬圣志,下慰人望,实如圣教所云云者。而今又上天警告,若是其明著,则今日圣上惕然惊惧,血诚求助之意,凡在群下,孰不欲尽心殚虑,竭其力而奉承哉?如臣之愚,亦不自觉其感慨奋发,思欲效其千虑之一,以图涓埃之报。盖葵藿之倾太阳,自是性能而然,非有一毫矫揉也。第臣于昨年之冬,为迁厝父坟,下往南乡,未及始事,遽闻妇息方染红疹,疾势危急,苍黄跋涉,冒犯风雪,因又中途闻讣。不免郁火冲心,以致饥饱失时,辗转积伤,遂成痼疾,胃不调食,痰常凝膈,达夜咳嗽,睡不能著。真元日渐澌缀,诸症日渐侵寻,以此病状,虽欲匍匐寸进,致身于天陛之前,其势末由。耿耿孤忠,无路自遂,抚躬深悼,独自永叹而已。然而以身不能进,而因遂泯默无言,终非臣心之所敢安也。是以敢昧死,冒进其瞽说,惟圣明之留神财幸焉。

臣伏读圣教,有曰:“予欲调剂辛甘,破去朋党之痼弊,而朝廷之上,未有寅协之期,云云。”噫!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我圣上至公无私之心,群下孰不仰之如天地之覆载日月之照临耶?只缘今日“荡平”二字,便为目前标榜,又将反此标榜,更作别一色目,前席有都兪而无吁咈,朝廷有雷同而无可否之争。举一世而几于庄周之齐物,傍观者至有调停之讥,而有识者之隐忧深虑,盖不知末梢之税驾何地也,可胜叹哉?

臣之昔年登对之日,敢以《孟子》“勿正勿助长”之说仰达,而殿下之教曰:“当作五字符,铭于心矣。”臣亦退而感激,铭镂在心,不敢暂忘。其后复以一疏,细绎其说,略有条理,伏想圣明亦必记有之矣。盖“荡平”二字,固是好个题目,而必须先从事于明义理定取舍,使中外晓然知朝家处分出于人心所同然之公是非,光明正大,如青天白日。事事如此,磨以岁月,然后人自信顺,人自悦服。虽或有私情之相与疑阻者,而自然消融,渐至于荡平之域矣。不然而遽将“荡平”二字,作一标榜,必欲于目前见荡平气像,即今得荡平效验,则不但欲速不达而已。必将依违羁縻,含糊鹘突,同异之见,不能各极其趋,义理之极,人心之所同然者,终无归宿之地。

取舍不定,处分不明,人心不服,四方疑惑,不惟荡平之无期,实有无限病败藏在其中,其流之弊,有不可胜言者。此臣之所以必以《孟子》“勿正勿助长”之说仰达,而以人之揠苗,申复不已者也。《孟子》此言,固为养气而言,而一贯之理,到处逢源,莫不皆然。此即愚臣前日所仰达之说也。其后朝廷亦既屡经许多般样,殿下试以此说櫽括之,则有以验臣言之妄与非妄矣。

臣又伏读圣教,有曰:“予欲拯济颠连,以救民生之困穷,而蔀屋之下,尚多怨咨之患,云云。”噫!目今伤民之事非一,而其大且重者,无如良役侵征之弊也。臣之昔年登对之日,敢以先正臣李珥《东湖问答》一说仰达。此一说,李珥时已不胜其弊,而讫今无策以救斯弊者,非无策也,以此外无他善策故也。李珥所谓“一人之逃,祸及千户,其势必至于民无孑遗然后乃已”云者,其理甚明,其迹甚著,人孰不知,人孰不见。而犹且恋著不舍,拥虚簿而贻实害,至于此极者,徒以军额之难于遽减故耳。而李珥所谓“所贵乎军额之不减者,为其实有是军,可以调用也。今者绝户之军,只侵一族,征其价布而已。脱有缓急发军之事,则一族终不足以荷戈,价布终不足以募人,安用吝惜虚簿,以使民受实害乎”云者,明白打破,无复馀蕴矣。

若夫以国家经用之不给为忧者,诚有是说矣。然而国家物力,元来只有此数,而上一款义理既如是,断置分明,则据目前而只有现存之数而已。量入以为出,自是用财之道,则惟当就目前现存之数而撙节,以适于用而已。此一款义理,亦自明白,断无可疑。于此两款义理,试加睿思,则有以知李珥之言,正正当当,不可移易矣。其撙节之道,有省官、省事、省浮费数节,盖已思过半矣。而惟去奢从俭一事,最为纾物力之大节。臣愚窃以为救弊规模,大略如此。而其节目之详,施为之方,则惟在时措之宜而已。盖李珥所谓“国家所失,只在于已逃之民,而未散之民则庶几安辑矣。休养生息,户口繁盛,则未充之军额,亦指日而可充矣”云云,实是不可易之正理。正理之外,宁有他歧?此诚不可以他求者也。

孟子之于滕文公,始告之以效死勿去,而至其甚恐,则以大王去邠之事告之,而因请择于斯二者。杨氏以为“孟子此言,自世俗观之,可谓无谋矣。然理之可为者,不过如此。”臣愚亦曰“李珥此言,自世俗观之,可谓无谋矣,然理之可为者,不过如此,此外无他善策也。”然而孟子曰:“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又曰:“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今日君臣上下必须操心虑患,常如句践还自会稽之后,文公徙居楚丘之日,然后乃可以语此。若复因循狃安玩愒之习,而口谈救弊之策,则非臣之所敢知也。

臣又伏读圣教,有曰:“今欲仰体天心,挽回世道,而顾未有其路,云云。”噫!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气数推荡,而世道之变,无所不有矣。然而其挽回之机,惟在于王者一心之权度。此臣之昔年登对之日,所以必以虚伪之风之说,形容近日世变之极,而仍以“实事求是”四字仰达,以赞我圣明过化存神之妙者也。然而其为言,乃曰:“以义理而乱天下,实有天地以来,所未有之世变也,云云。”其实则乃假义理而乱天下之意,而不曰“假义理”而必曰“以义理”云者,即所谓“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昔者三代盛时,圣王之为天下也,自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自天子之子,以至于凡民俊秀,莫不入学。当是之时,天下无非儒也,日用无非道也,尚何崇与重之可言哉?人各率其性而为道,为谁重之,人各修其道而为教,为谁崇之?此便是实事,不容一毫虚伪于其间也。

降及后世,始有崇儒重道之号,则已是衰世之意,而因而去古渐远,世道益下,至于今日,则既有儒者,而又别有所谓崇之者。既有道矣,而又别有所谓重之者。于是儒学为吾人别件物事,而吾道便作身外之物矣。崇儒重道,为一世之所尚,而章甫惟知讲师生之义。崇之重之,惟责之吾君,而举世但知有君臣之义。君臣则一以无所逃之义律之,而无复出处穷达之殊。师生则一以斯文二字包之,而无复情契浅深之分。于是天地之间,只有君臣、师生二义幷立对峙,各作门户,而又以党比倾轧之私,经纬乎其中,主张张皇,反复沈痼,而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人生日用之懿伦,渐如既晦之月,但有黯然之魄而已。

之清谈,遗弃世务,厌薄功利。而裴𬱟之《崇有论》曰“人情所循,名利从之”云,则自然之理势,从可知矣。今日之所尚者义理,而崇之重之,便为人情之所循,人情所循而名利从之,名利相关而奔趋不已。奔趋既久而世道渐变,以至于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之伦,渐渐熹微,所可见者,只有君臣、师生二义而已。此亦理势之自然,而虚伪之甚,世变之极也。盖天下之理,莫非一本万殊,而一本之理,莫不各在吾身。良心真情,蔼然而发,由近及远,自有差等,是之谓一本,是之谓无伪也。所谓移孝事君,移悌事长,与夫老吾及人,幼吾及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无不自吾身推之。至于父子之亲,乃极天下之大本,而犹曰“非父母,不能有其身”云,则一本之所在,槪可知矣。

自其一本而推之,故推之万事,无处不达,正如木之自根而干,自干而枝,自枝而叶,千枝万叶,一气流通。身之所推,上下四方,远近长短,轻重厚薄,秩然有序,不相紊乱,礼由是作,乐由是兴,形和气和而天地之和应矣。经天而纬地,顺理而成章,斯文之称,正谓是也,实事之效,不可诬矣。今世之为道者乃曰:“我乃崇之者而非所谓儒也,我乃重之者而非所谓道也,道自道身自身,而所谓一本,不存吾身矣。”一本既不在吾身,则身外一步地,气脉已不相关,尚何有可推之路乎?气脉不相关,一本推不去,则只得随处自作一本,随处别讨义理,以济一己之私而已,此所谓二本也,此所谓伪也。

昔者王曾丁谓误国而无计可乘,遂因雷允恭山陵事而以计倾之。倾之以计而公议不以为非者,以所重在卫宗社也。臣之前疏所谓“祠宇书院之叠设年条移易,院生保奴换名”,虽至于欺君而不以为嫌者,以所重在卫斯道也。义理之失其本如此,则何所往而不虚伪哉?所谓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可胜叹哉?噫!流来已久矣,习俗已成矣。行之而不著,习之而不察,日用而不知者百姓也。彼亦何所识知?不过为义理之所眩曜而不自觉耳。故臣不曰“假义理”,而必曰“以义理而乱天下”云者,盖亦哀之而不暇恶之也。噫!彼亦何足深责?亦在乎在上者导率之如何而已。

向者乙未、丙申年间,以所谓斯文事,搢绅章甫之奔波极矣。转相仿效,弃其业次,而殿下临御之后,以不当推而上之朝廷之上一语下教,则一时妥帖,都无事矣。《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圣人过化存神之妙,于斯益验,而世道挽回之机,亶不在他矣。臣之昔年登对之日,敢以此说仰达,而殿下下教曰:“昔者宣庙批儒生此等之疏,每以‘尔等退修学业’为教。予亦因此推演为说”云云。臣于是有以仰认烈祖贻谟之正,而又窃钦仰圣学之出寻常万万也。噫!此正实事求是之意也。每事而惟务实事求是,则虚伪之风渐熄,而向所谓“勿正勿助长”,与“夫省官省事省浮费,去奢从俭,纾物力之道”,亦将不待他求而自在其中矣。

臣伏念自古人君遇灾修省之道,人臣因灾异陈戒之言,著在方策,不啻多矣,殿下之阅之,亦已熟矣。以今日献言者之众,则计亦毕陈于殿下之前矣。经筵之上,引古义敷陈,亦已详且明矣。今日不患义理之不备,而惟是义理之失其本,为今日膏肓之疾,故臣敢以平日所感慨于中者,谨昧死三复以为献。然而《中庸》曰:“不明乎善,不诚乎身。”实事求是,又在于明善,惟圣明之留神焉。抑臣之尚在收召之列,实有愧于实事求是之义。此臣之所以内省忸怩,无以举颜于人,而亦不能无憾于天地之大也。伏乞圣慈特垂怜察,亟赐拣汰,以幸微分,以尊国体,不胜幸甚。臣无任惶恐感激,望阙涕泣祈恳之至。

辞召旨疏辛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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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伏自去年十二月承批之后,不敢复以猥亵之辞,每渎宸严,兢惶惕息,以汔于今。今玆光阴驷疾,王大妃殿下练期儵焉以过,率土含生,哀慕更新。而臣癃病日深,无路进参于门外哭班,北望号泣,有泪如泻。到此则臣之罪,又万万难赎,跼天蹐地,无所容措。只自懔懔以度日矣。不谓玆者,忽蒙召旨,谕以出入经筵,臣有罪未勘,反纡宠眷,惊惧震越,不能定情。况且经筵讲说,岂臣𫍲闻迷识所可承当者哉?因窃伏念臣之昔年赴召,亦尝猥忝经筵之末席,臣非不知逾涯越分,万不近似。而原臣当日之冒昧赴召,只欲仰输平日一得之愚,故亦复冒昧参席,不以为嫌。至今回思,馀愧在心,臣于今日,又安敢自以为职分之当然而复为应命之计哉?

然而臣之所进之言,乃其平日之素所蓄积于胸中者。而徒自激昂,无处开喙,每常中夜感奋,有时心语其口曰:“噫!安得以此言,一进于首出庶物之大圣人,庶几有补于世道之万一耶?”此正如野人炙背食芹之献,不知傍人之非笑,而方且自以为天下之至味至乐,无以易此,其情亦可怜也。然而臣之受恩图报,无地可效,回顾其中,无他所有,不得不更申前说,以祈圣明之财择焉。

臣之昔年登对之日,敢陈虚伪之弊,而历举数件事以证之。其后疏陈,亦有数件事为证,臣之本意,非欲其事事而更之也。只欲因而明无一事之不虚伪也。亦欲因而明弊端之所终极,弊源之所由起也。至其救弊之说,则不过“实事求是”四字,而圣明既已揭诸壁间,左右顾𬤊。盖已领纳于愚臣言外之意也。臣请因是而申白焉。

朱子于《大学序》曰:“一有聪明睿知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云云。”盖君以治之,师以教之,君师之职,实事如此。是以孟子之于齐宣梁惠,既告之以制民之产,而必继之以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今之国学乡校,非所以为设教之所耶?顾其教之之实事则全无,此已为一大欠典,而但有崇儒重道之号,为今日一时之所尚。故为士者便将学校,只作尊崇先圣之地,而不知其为自己学问之业次,此于实事求是之义,何如也?然而此则非士之罪也。惟是既不能业次于学校,则即是农而已矣。

三代以后,士与农无别。《管子》曰:“农从事于田野,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故农之子恒为农,野处而不昵,其秀民之能为士者,必足赖也。”然则今日之为士者,南畞即是业次,昼耕夜读,即是实事。此外实无一步馀地一分馀事。而顾此祠宇书院,因崇儒重道之号,而为士子奔趋之所。奔趋既久,而因作名利之场,假托无本之义理。崇长虚伪之风习,大小相挻,各营门户,千涂万辙,不知其几。

只将“义理”二字,喧腾于口舌,而却不知身心之有实事,反复沈痼,已成膏肓。人心日以陷溺,世道日以坏败,物力日以耗蠧,民生日以困悴,国脉日以削弱,可胜叹哉?庙貌相望,遍于八域,藏修于斯,游息于斯。春秋两丁,多士盈庭,荐币荐牲,以妥以侑。盖亦庶几乎“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者。而顾乃相与聚首密议,移易年条,以免叠设之毁,换名院案,以逭保奴之禁,归重于卫斯道。而甘心于欺君罔上而不暇恤,不几于均分出后之为仁义欤?伏愿殿下于此而少加睿思,人心之陷溺,世道之坏败,果如何耶?

至于物力之耗蠧民生之困悴,则抑有说焉。大凡天下之物,只有此数,盈于彼则缩于此,此乘除之理,必然之势也。国家创业之初,圣君贤相,深思远虑,合一国之物力,定一国之规模。上焉而宗庙大内,下焉而诸曹诸司,外焉而各邑各营各镇,凡经费之用,吉凶之需,缓急之备,无不序其小大,差其轻重,通计物力之都数,而均分而称停之。要使事与物宜,物与事称,以为亿万年恒久之计者,包罗周密,更无馀欠。而所谓祠宇书院者,创出于其间,各自营立,各成一官府模样,以只有此数之物力,安得不盈于彼而缩于此也?

昔者韩愈,亦豪杰之士也,其《原道》之作,用意深远。其言曰:“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柰之何民不穷且盗也?云云。”其所谓三之于一,六之于四者,指两家而言也。此两家固是古无而今有者。而亦何尝无端取之于人,如祠宇书院之为耶?然而韩愈之言犹如此。然则天下之物,盈缩之数,乘除之理,亦可知矣。此理昭昭,如指诸掌。而拘于门户,蔽于私意,只见其有祠宇书院,而不见其有天地万物。局外观之,正如蟪蛄之不知春秋,蜉蝣之不知朝暮,良可哀也。

孟子曰:“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王文中之记其祖太原公言行,有曰:“一布被二十年不易,曰‘无为费天下也’。”古人于造次需用,便自看作天下之物,其公心胸大眼目,于盈缩之数乘除之理,容易覰破,不啻分明故也。

狄仁杰《谏造大像疏》曰:“功不使鬼,只在役人。物不天来,终须地出。不损百姓,将何以求。”此可以见物力之耗蠧,生民之困悴,由于理势之自然。而司马光曰:“田文盗君之禄,以立私党张虚誉。上侮其君,下蠧其民,此奸人之雄耳。《书》所谓‘逋逃主萃渊薮’,此之谓也。”田文之所恃以立私党张虚誉者,以其盗君之禄故也。今之虚伪之事,般数甚多,而无不以祠宇书院为之渊薮,以其物力之所萃故也。

渊薮渐广而虚伪渐盛,日滋月长,靡有止届。人心之陷溺由于此,世道之坏败由于此,物力之耗蠧由于此,民生之困悴由于此,而国脉之削弱,如火销膏而人不见也。诚可谓凛然而寒心矣。然则如之何而可也?不过曰“实事求是”而已。所谓实事者,其人其职,所当为之事也。所谓求是者,朱子所谓“惟事事,审求其是,决去其非,积习久之,自然心与理一,所发皆无私曲。圣人应万事,天地生万物,直而已矣”云者,可谓曲尽其旨矣。

人各为其职之所当为,而审求其是,决去其非,则天下安有虚伪之事哉?天下无虚伪之事,则人心安有陷溺之患,而世道岂不日隆乎?物力安有耗蠧之患,而民生岂不日休乎?易简之理,本自如此,初非难事,而人自不由,良可慨也。然而虚伪之弊,专出于名利。朝廷者四方之极,而亦名利之所关也。朝廷之上,惟实事求是,则名利无所容,而虚伪之风,将不日而革矣。朱子释“过化存神”之说曰:“圣人心所存主处,便神妙不测。”此只在圣明过化存神之妙而已。臣今所陈,只是大纲,其馀难以悉举。而古人有言曰:“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传。”若蒙圣明于其所已言者,少加澄省焉,则其所未言者,亦应默运于渊衷矣。

第伏念君父之恩数,逾年不替,而为臣子者,坚卧于家,终不应命,实非分义之所敢安,臣居常忧恐,如负重辜。为臣如此,不如无生。稍待中秋之节,则新凉渐生,而臣之癃病,可以少苏矣,南畞之事,亦可以息肩矣。臣谨当澣濯衣巾,澡洁肢体,熏沐斋戒然后匍匐寸进,俯伏于阶墀之间,仰暴今日未尽之馀意,仍乞其骸骨而归。臣无任惶恐震灼之至。

到京后请见疏辛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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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于去年十二月,猥蒙别谕召旨,敢以病未趋承之由,上章自列。而批旨之下,复申召命,臣诚惶闷,无地措躬。而又以猥亵之辞,每渎宸严,心窃惧焉。趑趄万端,不敢复有所吁号,首尾忧畏。因循荏苒,阙然以过数月,忽于今年六月,又伏蒙别谕召旨,而以前后敦召非不勤挚为教。是则前之召命,尚在未收之中,而后之召命,因而继之也。

如是因仍经岁阅月,靡有解脱之期,而臣之逋慢之罪,亦从而日甚一日,靡有止届之日也。臣于是惊惧震越,窃不自知。自以为及今犹可以奉命承教,庶有以赎前日逋慢之罪之万一,因有以纾将来进退去就之路。遂乃扶曳匍匐来,伏旅邸,而天门敻隔,无路上达,不得已敢露寸牍,仰伸微悃,恭俟进退之命。其狂疏谬戾,无知妄作之罪,万死难赎。臣席稿私次,无任惭惶恳迫之至。

告归疏辛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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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之今日,不顾傍人是非,不计自己利害,扶曳匍匐,直自上来者,上感国恩,下畏私分,日夕忧惶,不遑宁居,宁欲冒昧为一伸分义之计。因有以悉暴肝膈之要,以效涓埃之报而已。臣伏见圣上之忧勤愿治出于至诚,而日御经筵,日讲治道,为学与为治,莫先于立志,而圣上之志,亦既立矣。然而立志亦必有端的之标准,然后志有定向,而时措之权度,亦随而定。

孟子之于齐宣梁惠,以“与民同乐”四字,为立志之标准。臣愚窃以为“实事求是”四字,即今日圣上立志之标准也。臣之前后缕缕陈达,其要归专在于此。而精神无力,言语散漫,无以自明。故今于告归之日,不胜惓惓之忱,乃敢单提作标准以为献。若蒙圣上少加察纳,则臣之从前志愿,庶几少伸,归死丘壑,无所憾矣。

抑臣之乞骸之恳,昨于登对之时,毕暴无馀蕴矣。第今犬马之齿,已迫致仕之限,况其衰朽昏聩之状,圣鉴之所已俯烛。今日之乍来乍往,其为人嗤点,已自不少。伏愿圣上曲垂矜怜,特命攸司,永刊臣名于朝籍,使得优游待尽于畎畞之间,实天地生成之大德也。

噫!如臣之愚,已无可言,而今日朝廷之聚精会神,专在于所谓四字之标准,则世道庶几有转移之机矣。苟为不然,则亦终归于乱亡而已。《诗》所谓“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者,臣不免为朝廷诵之。其言则甚愚,而其情则甚戚。伏愿圣明不以人而废其言,臣无任激切祈恳之至。

辞执义疏甲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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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伏承圣批,非惟不许所辞,乃反申之以温谕。辞旨恳恻,如父诲子,臣奉读涕零,惶感交极,不能喩之于怀也。夫《礼》所谓“七十致事”,古人岂苟然为之防而已耶?诚以血气心力,既已衰谢,则其于事为之间,亦将怠缓废弛而莫之振故也。况臣之摧颓昏聩之状,圣鉴固已俯烛之,无复馀蕴。臣亦非敢徒守礼防之一节也。虽欲慷慨振刷,黾勉自力,冒昧趋承,而亦不可得,惟愿早伏违逋之诛,庶有以自安于私分而已。

然而窃伏惟念,臣之为人,圣明非不熟知,而犹且厕之收召之列者,非以为可堪职事,欲以器使之也。只以臣之朴𫘤痴戆,不知人间有忌讳之嫌,而有怀必达,率口尽言,故欲闻狂瞽之言,以资迩言之察,而因而开不讳之门也。臣之自知,亦岂不审?而从前之冒嗤笑而赴召,不以为嫌者,亦非敢自拟于陈力就列也。只以爱君忧国,根于秉彛之天而不容自已。故欲献其一得之愚,庶祈有补于世道之万一而已。

今者以身不能进,而因遂泯默无言,终非臣心之所敢安者。故敢以平日肝膈之要,附陈于乞免之章,而独于圣批实事求是,心尤味焉之教,窃有所感焉,谨就此一说,为之谆复焉,惟圣明之垂察焉。

呜呼!殿下求治之诚,十年如一日,而治不徯志,进寸退尺,陵夷至于莫可收拾之境。至于近日殿下大诰中外,饬励群工,而朝廷之泮涣逾甚,纪纲之颓弛逾甚,政乱民散,置之相忘之域而不知恤。伏未知殿下亦尝渊然深思于燕闲之中,而得其所以然之故耶?

昔在己酉春,臣之赴召登对之日,臣以《孟子》所谓“勿正勿助长”之说仰达。而殿下下教曰:“当作五字符,铭于心矣。”其时此一说,虽因荡平一事而发,而一理逢源,万事皆然。故臣又以一本无伪之说,申复于后,而因而历陈虚伪之弊。盖此勿正勿助长一理,在学者为学问用工之节度,在圣王为御世应物之权度,而必也先有“必有事焉”一节,然后勿正勿助长之工,方可有著手处。而其实则只此“必有事焉”一句,已自带得勿正勿助长之意在其中,臣之所达“实事求是”四字,即“必有事焉”之意也。

噫!正与助长之病,自常情观之,不过以为无所益而已,而孟子之言,直比之于人之揠苗而苗枯,孰不以为一时抑扬之辞耶?但涉世既久,阅理既熟之后方觉孟子之言为十分善形容而非一毫过情之言也。正助之病,其端甚微,其流甚远,而其分则只在于公私诚伪之间,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也。

孟子之告梁惠王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其不曰“何以曰利,有仁义而已”云,而必下“必、亦”二字者,所以明不求利而自无不利之意也,亦所以明利非利而仁义为真个利也。盖好利而恶害,人之情也。圣人之教人,不过因其好恶之情而指示趋避之道而已。利之一字,元非可讳之言也。至如所谓“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云者,语意正亦如此。

如此等圣贤之言,不一而足,亦何尝讳言利乎?只是因其情而利导之。故生意活泼,沛然无碍,正如之行水,行其所无事。董子所谓“乐而不乱,复而不厌,历万世而无弊者也”。及夫董子江都易王越有三仁之问,而有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之言,而程子以卓越诸子称之。则便是衰世之意,而不免于标榜,稍涉于安排矣。于是便为利字所压倒,人皆讳言利,而遂有助长之病,内有自欺之心,外有违心之行矣。古人所谓“理愈明而俗愈偸”者,正谓此也。

若乃有国之设官分职,莫非吾人之代天工者。而才不可借于异代,天生一世人,自足了一世事。故自王宫、国都,以及闾衖,莫不有学,盖将为代天工之具也。士之生于此世,读书学问,砥砺名行,亦将以有为于此世也。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元非可讳之事也。况今既已应举而决科矣,亦既拜官而肃恩矣。即此决科之日,便是许国之身矣,即此肃恩之日,便是夙夜在公之人矣,尚何待牌招然后为官守耶?

惟是士之不由科目者,为崇儒重道之号所压倒,惟以不仕为高致,而朝廷之崇之重之。一向层加,故辗转相因,因作伪楚之充隐矣。士之由科目而进身者,为管子四维之论所压倒,惟以牌不进为廉隅,而君臣之大伦大义,终无所逃。故辗转相因,因作逾墙妇人模样矣。臣愚死罪,敢愿圣明于此而试加睿思。此非正与助长之病而何耶?揠苗而苗枯之喩,是果一毫过情之言耶?

古往今来,一治一乱,气数推荡,莫之为而为,而岂料文弊之至于此极耶?孔子曰“如或继者,虽百世可知也”云。而文弊之至于此极,诚非圣人知虑之所能及也。臣愚窃以为《中庸》所谓“圣人有所不知”者,正谓此等世变也。今日时事之可言者,指不胜屈,而此一弊最为膏肓之疾,不去此疾,则虽万金良剂,终无可施之地。故独于此惓惓而不知止焉,惟圣明之深留睿思。

呜呼!廷之济济相让,岂如今之所谓廉隅耶?汲黯之廉隅,何遽不及今人,而其自请出入禁闼何耶?元来只是实事求是而已,只是必有事焉而已,尚何有许多计较于其间耶?至如臣者,受恩三朝,徒切愿忠之心,深思时弊,不胜忧慨之忱。昨年赴召,拟效涓埃之报,而都下之人,群骇而聚笑,有如褒姒笑赴伪烽之诸侯。亦或为之代羞,看作女之褰裳涉洧。当初之欲明实事之本心,毕竟归于虚伪之物色,踪迹孟浪,怃然而归,而馀怀耿耿,犹不自已。

目见今日廷臣,方为“廉隅”二字所缠绕,转动不得,殿下方汩没于牌招推考等酬应,日不暇给,臣不胜闷塞抑郁之怀,敢冒万死,复献此狂妄之言。伏想亦必复惹朝廷之一场惊骇矣。然而狷介之性,宁欲与鸟兽同群而不自恤?惟是瞻望宸极,衷情蕴结,伏乞圣明恕其罪而采其言。《易》曰:“干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盖天下之理,本自简易坦荡,不如是之隘塞臲卼矣。臣无任激仰感慨,涕泣祈恳之至。

辞承旨疏甲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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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再控危恳,恭俟处分,及承批旨,未蒙矜许。训谕之辞,逾益隆重,臣不胜惶感闷戚。方将为冒死更吁之计,而第以偃伏私次,一向撕捱,实是贱分之所不敢安。以是徊徨窘缩,趑趄怵惕,未知所以措躬之地矣。忽此喉司除命,遽下于梦寐之所不图,是则求退得进,舍卑赌高。乃臣平日之为人代闷者,而今忽身自蹈之到此,则臣心之惶闷窘迫,又不啻万万于前矣。

于是遂欲不顾傍人嗤点,不计自己筋力,匍匐前进,叨谢天陛,以伸区区分义,因得以少效芹曝之诚。而臣于昨年之冬,重得寒疾,苦痛十馀日,仅寻生路,而目今形骸换脱,真元澌败,宛转床席,末由运动,瞻望云天,但有悲泣而已。伏乞圣慈特赐怜察,收回新授职名,以安微分,千万幸甚。臣无任感激陨越,涕泣祈恳之至。

辞别谕召命疏丁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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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天祐宗祊,元良诞降。既岐既嶷,已服衣若干尺矣。册号既定,神人俱依,吾东方亿万年无彊之休,举国臣民之所共欢忭。而臣退老田野,待尽沟壑,形骸徒存,筋力已殚,无路进参于攒贺之班。只得与村翁野叟,蹈舞康庄,拱北而颂《南山》之祝矣。忽于千万梦寐之外,猥蒙收召之命,谕以出入经筵,而训辞极其隆重,有非贱分所堪。臣承命陨越,惶愧交幷,罔知所以为计也。伏念臣于辛亥之冬,承召而进也,力陈乞骸之请而归,则固应已在放免之列矣。况今在六七年之后,犬马之齿,已逾致仕之限,又三岁矣。假使精神筋力,或有一分馀地,宁可以贪恋恩宠,甘心为礼防之罪人耶?至于经筵讲说,尤非如臣𫍲闻浅识所可承当者。而抑臣因此窃有所感慨于中者,不得不附进于乞免之章,冀幸圣明之垂察焉。

夫国家之设官分职,各有司存,今之玉堂之职,即是经筵之官也。极一时文学之选,专心于讲讨之事,于其经传章句,亦已融会贯通矣。况又朱文公注释,有如谚而译之,微旨奥辞,毫分缕析,平易明白,如指诸掌。筵席之上,朗读一过,逐章逐句,随文解说,夫人而皆能之,实无一辞可以别有赞扬于其间者也。至于其中不可言传之旨,则惟在殿下默会而自得之而已。如臣之卤莽灭裂,固无可言,而虽使他人当之,臣知其决未有遽出玉堂诸臣之前者矣。玉堂诸臣,非不知此,而每以科第出身,疏于经学自诿,而推重于号为儒臣之类,乃有此不敢当之恩命。玉堂诸臣,亦非以为真有补于经筵讲讨之事也。只为道吾君崇儒之号,自取其谦光之美而已。而号为儒者如臣等辈,方且贪取吾君之宠灵,以为光耀于里闾矣。

臣每以虚伪之风之说,力陈于殿下之前,而虚伪之事,臣辄先蹈,臣窃自悼也。若夫臣等今日经筵官之名,元无经筵官除授之命,而以经筵官称,古所无有也。数年前,臣尝闻之于人,则以为“近来朝廷,别讲一义,定待儒臣之规模,许之以不仕,以遂其高蹈之节,假之以官名,以资其讲讨之力”云。当时闻之,臣不觉缩颈而笑,窃叹其所见之无谓而已,不图今日身自当之也。

臣今欲以一言,状其物情,而语涉猥屑,不敢𫌨缕。大抵居天位、治天职、食天禄,乃三皇五帝开物成务之实事,自与生民之利用厚生,同条而共贯。故孟子以为“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殿下柰何听莹于一二人无稽之言,而为此无稽之事,公然将祖宗朝三百年朝廷,直作小儿辈迷藏之戏场耶?此臣前日之疏所谓“假义理崇虚伪,有天地以来,所未有之世变也”。

虽然,此特因撞著于臣身者而言之耳。若使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之眼目见之,则举一世而如此等事,将不胜其多矣。伏愿殿下惟以实事求是为务,而仍以勿正勿助长一语,参前倚衡,则庶乎有以俯谅老臣惓惓之衷曲矣。且以即今所进讲羲易言之,则玉堂诸臣,必以为易义深邃,苟非有专精之工,未易覰破也。于是有此意外之处分。夫《易》之义固深邃,而其揲蓍挂扐之法,有《启蒙》在焉,一开卷而了然矣。其卦、爻、彖、象之辞,有《程传》、《本义》,亦已说尽无馀蕴矣。过此以往,惟有所谓洁静精微之蕴者,而此亦非别有渺冥玄妙之理于文义之外也。只是观象玩辞,观变玩占,沈渰既久,心与理会。则阴阳刚柔,进退消长,天机自尔,不假人为,随时随事,左右逢源,吉凶悔吝,物各付物。所谓“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者也,所谓“无思也无虑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也。此惟在殿下学问之力而已。随其平日学力之所至,而为今日所得之高下,非可靠倚于经筵官丝毫赞助之力也。

何以验学力之所至?亦惟曰心体淡然虚明而已。苟非吾心之淡然虚明,则无以见易理之洁静精微矣。吾心之淡然虚明,易理之洁静精微,亦惟曰“真实无妄”而已。是知盈天地之间,只是一个实理而已。理则实理,心则实心,学则实学,事则实事,无一毫私伪参错于其间,则实心淡然虚明,而实理洁静精微矣。吾儒法门由来如此,非若异端虚无寂灭之教也。故臣每以“实事求是”,及“勿正勿助长”两语,仰达于冕旒之下者此也。实事求是,即所谓真实也,勿正勿助长,即所谓无妄也。真实无妄,即实心之淡然虚明,实理之洁静精微也。自乾坤之易简,以至于“垂衣裳而天下治”,与夫《中庸》之“无声无臭”、“笃恭而天下平”,《论语》之“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便是一般意味,一般消息,而其要归不过曰“真实无妄”而已。故《大传》曰:“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也。”惟圣明之留神焉。

臣受恩未报,死亡无日。瞻望宸极,衷情蕴结,冒犯时讳,言不知裁。伏愿殿下领其言而放其身于畎畞,使得耕凿自如,以尽馀生,实天地生成之大德也。臣无任激切祈恳之至。

又辞疏丁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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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于闰九月初八日,伏承道臣传谕批旨,不许所辞,反申宠命而训谕之。辞逾益隆重,臣惶闷战灼,措躬无地,昼夜靡宁。反复思惟,盖由臣疏辞不分明,指不别白,以致区区情悃,无以上达。辄敢冒万死,更申吁号,冀幸圣明之垂察焉。

昔在肃庙朝,故相臣朴世采以明经之目,荐士数人,而臣亦与焉,因以从宦。夫为士而以明经为业,如农夫而以耕稼为业。是以国家之式年正科,以明经取士,既有明经科。又有明经荐者,乃圣朝不遗菅蒯之意,而比诸之贤良孝廉名目,差为平平耳。既以此发迹之后,各随其才,轻重其用,而毕竟荐与科同归而一致。臣则初除司宰监主簿,而即发肃恩之行,中途遇病径归。再授工曹佐郞,而以母病不得赴任之外,自馀内司外职,靡不随分效力。今则官已逾分,而年亦过限矣。次第作老退之物,归伏于垅畞之中,自是本分之当然。而只缘崇儒之号,特为一时之所尚,如臣之流,亦有儒者之称号。故不论人物之如何,指之谓林下读书之人,乃与抱道深藏不市之逸士,幷为备数于招延之列,混被以不敢当之恩数。世道之虚伪,固无可言,而微臣之处身,实无一步容足之地。臣常内愧私心,外惭人讥,俯仰跼蹐,如负重辜。

向者己酉春,掌宪之肃恩也,盖欲摆脱山林之名,而本心未白,徒成形迹之臲卼而已。至于辛亥冬,赴召而进也,拟申乞骸之请,而大惊都下之人,不免怃然而归。一进一退,无义无理,狂疏谬戾,颠顿狼狈。

噫!三代以还,治日常少,上下数千年来,欲治之主,其能有几?以我殿下至诚求治,而事与心违,进寸退尺。至于近日,一倍龃龉,岂有他哉?不过为虚伪之所魔障而已。如臣之微物,亦既出身事主,而顾乃心迹矛盾,莫适所从,亦只是魔障于虚伪而已。何以谓虚伪之魔障耶?入而听之于经筵之上,则所讲无非三代之圣训,出而观之于方域之内,则所行类多衰世之颣政。所讲非所行,所行非所讲,此非虚伪之为魔障于圣化者耶?臣请聊举数件事,身所经历者,以证虚伪之魔障,因以开微臣乞身之路焉。

往在丙戌、丁亥年间,臣待罪峡邑。而峡邑木花全未摘取,当时庙堂特加闷恤,贡税大同,幷令作米。盖国家之贡税大同,野邑则作米,峡邑则作布也。峡邑之民,初闻令下,莫不欢欣鼓舞。及至备边司关文来到,则以为一疋布价,为钱二贯,一贯钱价,为米七斗,当纳米十四斗云。元来米布定式,六斗为一疋,则是野邑之民纳六斗者,峡邑之民当纳十四斗也。此即陆贽所谓“幸灾窥利”,所得无几,其伤实多,宁不寒心哉?臣以此争之于方伯,则方伯以为“事虽如此,吾辈藩臣之体,惟当奉行朝令而已”。又曰“非但事体如此,每事偏主为民,则国何以支保”云云。

将国与民,判作两件物事,政所谓“一言可以丧邦者”,而即今则已作中外通行之恒言矣。“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君依于国,国依于民,百姓足,君谁与不足?百姓不足,君谁与足?此等训语,人人之所共诵说。此非经筵平日之所尝熟讲者耶?所讲非所行,所行非所讲,此臣所谓“虚伪之为魔障于圣化者”也。

至于己酉春孝章邸下葬时,臣以广兴守,随参虞卒哭哭班。到三虞时,仓吏以一片小纸,书臣官衔姓名以授曰:“此所谓袖中举案也。”臣怪问厥由,则吏曰:“近来司员辈于国家吉凶大礼,书进字于举案,而病未进参者居多,故礼罢将退之时,令宪府各捧袖中举案以验虚实也。”臣曰:“病未进参,则悬录病字,自是常事,而柰何不书病字,反书进字,致有如此怪事?”吏曰:“近来司员辈不病而称病者居多,故一切禁之,使不得以病字悬录于举案矣。”

臣不觉嘘唏,徐谓吏曰:“国家之待吾辈,待之以吏胥模样矣。”及就班之后,宪府吏一人,巡行各班口告曰:“今番则礼罢后,须各从班首,次次起去,当捧袖中举案矣。”臣心窃瞿然以为当见一番怪事矣,既而礼罢而出,而无捧案之事矣。四虞五虞,亦皆如此。而五虞就班之后,臣之右边一人,回顾班中曰:“多矣哉,今日则几于尽入矣。”臣闻其言而回顾,则比之昨日所见,其占地步广狭,一举目而悬殊,始知昨日以前,多不入之人矣。五虞卒哭,亦无捧案之事而罢矣。

及臣还乡之后,臣与人言及于此,臣曰:“此事有一段曲折,思之不得,盖当时幸而不捧举案,故无事矣。若捧举案,则彼不入之人,将何以为之耶?”其人笑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一袖之中,有数人之案,而间或有钱文系之纸尾矣。”臣闻之怃然。至今追思,犹为面赪。今日之敢以如此猥屑之言,形诸奏御间文字,极知罪不容诛。而衷情所激,亦有不容自已者。

夫以堂堂千乘之国,朝廷体貌之苟且鄙贱,一至于此,宁不慨然耶?言不忠信,孔子以为“不可行于州里”。《中庸》九经之义,非经筵平日之所尝熟讲者耶?忠信劝士之道,果如是乎?所讲非所行,所行非所讲,此臣所谓“虚伪之为魔障于圣化者”也。然而愚臣今日之所归咎,不在于书进字而病不进之人也。此事之元初错处,都在于勒使之不书病字也。

盖疾病之来,人所不虞,病未进参,悬录病字,乃通行之常法也。不病而称病,过在于其人,岂可以其人之过,而废通行之常法也?使病者而不得书病字,皆书进字,则所谓进字自此而归于虚地矣。一归虚地,次第皆虚,恬以为常,遂不可禁,此乃助之长而揠之也。勒使之者,非揠之而何耶?揠而长之,便成虚伪,天下之虚伪,莫不由揠长。六斗而至于十四斗,病者而因作不病者,岂不是揠长,岂不是虚伪?此臣前日之疏所谓“口不绝义理之谈,而义理晦塞,莫此时若,言必称廉隅,而廉耻道丧,未有甚于今日”者也。回顾一世,无一事非揠,而小者大之影,大者难睹,小者易见,故先提此揠之小者,以证其馀,馀可三隅而反矣。

今世之大揠,惟在于崇儒重道之号,而其为号也甚大。故人皆自坐在里许,不能自见其睫,诚可闷也。盖古者圣王之为天下也,自王宫、国都,以及乡党,莫不有学,则天下无不学道之家矣。自天子之子,以至于凡民俊秀,莫不入学,则天下无不学道之人矣。其为道不过率其性之自然而为日用彛伦常行之路,则天下之人,未有不由此道而行者矣。人皆由此道而行。而天下治焉。

《大学》经一章,举平天下之目曰:“明明德于天下。”朱子释之曰:“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此即所谓人皆由此道而行,而天下治焉者也。人之由此道而行,如寒衣而饥食,未有一人一日不食不衣而可以生者也。当此之时,天下无非儒也,日用无非道也,尚何崇与重之可言哉?恭惟我殿下以聪明睿智之资,受天命而为亿兆之君师。圣志之所自期,直以三代为之标准,而其见于施为者,反不免衰世之颣政者无他,为崇儒重道之号所揠而不自觉也。

崇儒重道之号,原其本意,不过据以后千有馀年,学校久废,晦盲否塞之后,指而示之。必欲知儒者之可贵,吾道之可尊,而因有以复三代圣王立学设教之事,使之人皆儒而事皆道也。此固衰世之意,而其意深矣,其志切矣。岂料夫世人之昧其本意,徒崇名号,虚伪之至于此极耶?今之国学乡校,章甫济济,祠宇书院,遍于八域,则藏修游息之有其所矣。殿下又与一国英俊之士,日讲古圣贤遗训,都兪吁咈于经筵之上,则亦既表率之有其本矣。此便是人皆儒而事皆道之规模也。三代之治,不过如此,而柰之何反为崇儒重道之号所揠?

为章甫者则曰“我乃崇之者而非所谓儒也。我乃重之者而非所谓道也”。久废之讲学,固难望其复古,而乃至于以卫斯道为名,而相与齐会于学校讲堂之上,变换文字,公然作欺君罔上之事而不知羞焉。此则臣之前日之疏所谓“叠设年条移易,院生保奴换名”两事也。盖所重在卫斯道,故君命反轻,欺君为细,故此所谓揠之也。至如庙堂诸臣曾不能照管于发号施令之与平日所讲之义,一切相反,以至于将国与民,分而为二而不知怪焉。意专在于为国而不计其害于民,殊不知害于民,即害于国,此所谓揠之也。意专为国,为国之忠也,忠之一字,即重道之号而反归于不忠,乃揠长之验也。朝廷体貌之苟且鄙贱,不可使闻而不知恤焉。意专主于防其欺蔽,而不知其由此而欺蔽滋甚,此所谓揠之也。防其欺蔽,欲其有信也,信之一字,即重道之号而反归于无信,乃揠长之验也。盖为“崇重”二字所揠,不自知其我为儒而道在我也,此所谓不见其睫也。岂不可闷乎?

盖至此而国自国,民自民,君自君,臣自臣,经筵自经筵,政教自政教,学校自学校,章甫自章甫。儒为别样人,道为别件物事,各自散落,不相管摄。《记》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散之一字,政是善形容,而惟其散也,故至于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既已揠之则与道相离矣,既与道相离而至于不可止,则其流之弊,何可胜言?而臣亦不欲索言也。此臣所谓“所讲非所行,所行非所讲,虚伪之为魔障于圣化者”也。

至如臣者,自是被荐从宦之人,幸而遭逢明时。惟思随分陈力,而猥忝儒臣之名,得备虚伪中一物之数。每不免与有助于揠之之势,居常抚躬自悼,无处告诉。此臣所谓心迹矛盾者也,所谓魔障于虚伪者也。噫!历观前古,亦尝有如许世界耶?所假者圣贤之义理,所凭者吾君之宠灵,所耗者一世之物力,而以之驰骛于虚伪之场,一则虚伪,二则虚伪。日出而作,无一事不虚伪,大小相挻,各自营立门户,各自充其所欲,而惟我殿下了无所得。风俗日以颓靡,国脉日以削弱。古人有言曰:“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耳。”此所谓魔障也。诚可痛矣。诚可惜矣。仰观垂衣裳之治,固已邈焉,而下比萧曹清净之化,又不啻千丈强落。

伏想殿下于燕闲静一之中,回顾初心之所期,当何以为怀耶?臣每中夜起坐,不觉抚膺长叹,直欲吁天而无从也。伏愿殿下不须别作设施别讨义理。但将经筵平日所讲之义理,尽为实事,而必求其是于发号施令之间,则百官有司,亦当各守其职业而实事求是于奉行朝令之际。夫然后经筵讲席,方可免归虚设,而域中之章甫,亦当各以学校为己业次,各以所讲为己实事而必求其是矣。

上下大小,各自知其我之为儒道之在我,惟以实事求是为务,而无一毫揠之之意,则人皆儒而事皆道,只在反复手之间。儒不期崇而自崇,道不期重而自重,虚伪之风,不期熄而自熄。殿下平日之所欲云云者,亦将无事之不可为矣。乾坤易简之理,本自如此,岂不休哉,岂不快哉?

臣本以庸陋之资,猥蒙质实之褒。匹夫感其知己,犹能为之捐生,况在君臣之间哉?圣慈既以此见容,愚臣亦以此自负。目见时事之日非,圣情之忧慨,情激于中,不能自抑。臣虽愚蠢,亦有人心,以孤根弱植,积忤于时情,岂其所乐为者哉?诚以早服父师之训,不忍自欺其心,晩乃受知于明主,期以一死报之,辄申愚悃,尽言无讳。臣亦非敢为沽名衒直之计也。要以自尽其心而已尔。

臣以病不能进而每上猥疏,徒烦圣听,实为惶闷。故姑欲泯默缩伏,不敢为再疏之计矣。因而淹延阅月,窃自隐度,既承丝纶之重而因而置之,有若诿之以文具者然,决非臣心之所敢安。日复日日,终不自已,不免复有所烦吁,尤增惶恐,死罪死罪。伏乞圣慈俯赐矜怜,特许放免,使得安意栖息,以尽馀齿,实蝼蚁沟壑之至愿也。臣无任激切祈恳之至。

辞别谕召命疏辛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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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三阳回泰,万品迎煕,窃伏惟圣学益进,圣德益修。而亦惟我元良睿质,与年俱长,睿德与岁俱新,群黎百姓,罔不钦仰鸿休,蹈舞康庄。粪土微臣,亦得与村翁野叟,拱北而颂《南山》之祝矣。

乃于今月初八日,伏承道臣传谕批旨,不许所辞,申命上来,而训谕之辞,愈益隆重。臣窃自恨微诚之不能上格,而亦不能无憾于天地之大也。窃伏念臣以三朝旧臣,四十年从宦,而召旨之下,息偃在家,无端自阻于升平之朝圣明之君,求诸天理人情,宁有是哉?

盖臣之元来意见,于近世所谓廉隅之说,见不到信不及。故从前之自处其身,只得承召而祇赴,随分而效力,自以为人臣事君之常道固应如此也。因而考诸史策,见古人之已行,亦皆如此。又溯而质诸古圣贤遗训,其义益觉分明。臣于是冒嗤笑而径情直行,不以为愧矣。至于今日,则年逾七十而衰耗已甚矣,外惧礼防之大闲,内愧旧学之荒芜,愧惧交幷,不敢出头。臣于是又自以为今日时义亦当如此,日昨封章,披露情实,亦所以申白此义而已。

古人有言曰:“当行吾所明,毋行吾所疑。”微臣之进退之始终,不过因其心之所明者而谨而行之,不敢毫擿埴于疑晦之冥途。天鉴孔昭,何所逃其情状乎?区区微衷,毕露而无馀,臣窃自以为必蒙圣主之矜察矣。批旨之下,乃与小臣区区所望信者,不相副应,臣诚惶闷,不知所喩。虽然,臣于圣批中“辅我讲学”四字,不能无感慨于中。衷情所激,不能自已,不得不附陈于乞免之章。

臣伏自己酉春登对以后,每以虚伪之风之说,终始申复,而圣上既以“实事求是”四字,揭诸壁间矣。至于丁巳冬,辞召命之疏所达“所讲非所行,所行非所讲云云”之说,则情激于中,言不暇择,而圣上又优而容之,快示听纳之意矣。

臣谨按宋孝宗即位初年,朱子应求言之诏而上封事。首叙以来相传心法精一执中之旨、修齐治平之道而曰:“至于孔子,集厥大成,然进而不得其位,以施之天下。故退而笔之,以为六经,以示后世之为天下国家者于其间,语其本末终始先后之序尤详且明者,则今见于戴氏之《记》,所谓《大学》篇者是也。故承议郞程颢与其弟崇政殿说书,近世大儒,实得以来不传之学,皆以为此篇乃孔氏之遗书,学者所当先务,诚至论也。臣伏愿陛下少留圣意于此遗经,延访真儒深明厥旨者,置诸左右,以备顾问,硏究扩充,务于至精至一之地而知天下国家之所以治者不外乎此。云云。”

盖当时所谓《大学》篇者,程子始表章于《礼记》诸篇之中,而犹未大行于世。故朱子之言如此。而今则此一篇,实为经筵日讲之第一件事矣。且当时未有注解,而今则朱文公《集注》、《或问》曁后儒诸说,十分该备。朱子之与人书曰:“《大学》一书,当时未解说,而今有注解,只在仔细看。”虽以如臣之浅见观之,果然仔细看之之外,更无讲说之馀地矣。

非但《大学》一书为然,其馀经传,莫不皆然。而至于真西山《大学衍义》,则因本书之纲条而各引经传,以发挥之。经传之至训,亦因本书之纲条而各得其趣,纲条整齐,简而易知,诚可谓讲经之指南。而今日此书,方在日讲之数矣。极一时文学之选,萃之玉堂之上,专心静虑,习其音释,然后朗读于黈纩之下经筵之上,日日循环,终而复始。大抵朱文公注释,有如谚而译之,微辞奥旨,毫分缕析,平易明白,如指诸掌。是则实无异于日与相对问答而诸贤迭侍于左右也。夫如是则今日之所欠,不在于讲说之不足,惟在于徒讲而不行之为病。

臣之前疏所谓“所讲非行,所行非讲云云”之说,即臣之平日悃愊。而虽使今日得至殿下之前,亦不过一瞻天颜,申复此一说然后恳乞以退而已。岂能有补于讲学之万一哉?无亦近于虚伪而无实耶?蝼蚁微臣之一进一退,固不足恤,而臣每以虚伪之风之说,力陈于殿下之前,而虚伪之一行,身自蹈之,则实非平日以实事事殿下之本心也,诚可闷矣。

伏惟圣慈曲察微臣万万不得已之悃情,特许放免。然后日与大小群工,都兪吁咈,即其所已讲者而举而措诸事,务随事责成实事求是,则可以免于徒讲而不行之归。而以之而治心修身,以之而为天下国家,亦将沛然,行其所无事矣。愚忠惓惓,实在于此。伏愿殿下宽其僭易之罪而少留睿思。臣无任激切祈恳之至。

又辞疏辛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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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昨者冒万死,敢呈再疏,日夜惟望得蒙放免之恩矣。伏承道臣传谕圣批,召命未收,勤教申降。丁宁恳恻,有加于前,臣之惶闷窘迫,到此又一倍矣。窃伏念臣之今日之不敢进,非敢效颦于山林之人之以不仕为义也。只为无补于讲学之实事,而一进退之间,稍涉于虚伪,则风化所系,渐不可长也。臣之悃情,惟在于此。而只缘辞不别白,以致圣明于此犹有覆盆之遗照,臣请有以申明之。

臣谨按《学记》曰:“宵雅肄三,官其始也。”先儒吴澄为之言曰:“学者将以居官任事也,诵诗者必欲其达于政而能专对。”《小雅》三诗,皆言为君使之事,使之肄习,盖教以官事于其始也。夫以韦布之学,为将来居官任事,而其肄习之以实事如此,此所谓有用之学也。圣教所谓“幼而学壮而行”,非指此也耶?况国家之设官讲学?盖已居其位而任其事,所讲之经传一开卷,而字字句句无非目前当行之实事也。于是乎据圣训而思其义,即其事而论其宜,论思之职,即其实事。而今也不然,经筵自经筵,政教自政教,一彼一此,不相关摄。

臣之丁巳冬辞召命之疏所谓“入而听之于经筵之上,则所讲无非三代之圣训;出而观之于方域之内,则所行类多衰世之颣政。所讲非所行,所行非所讲”云者此也。疏中所达臣之身所经历者数件事,臣不敢更为烦渎。目今颣政之与讲说相反者,臣亦不暇遍以毛举,而第以大义揣摩之,则亦有可言者。

臣伏睹丁巳冬所被别谕召旨,则有曰“方当羲易讲讨之日”云。臣于是始知其时经筵,以《周易》进讲也。孔子曰:“假我数年,卒以学易,可以无大过也。”此在殿下待得治成化洽,“黎民于变时雍”,“耕田凿井,帝力何有”,然后默观天地之运,游心于万物之表,与伏羲文王冥会于化元而已。在今日,则臣窃以为太早计而不亲切也。近又窃闻之道路,经筵方以《朱子语类》进讲,疏远传闻,未知信否。若果如此,则亦恐非今日之急务也。盖是书,乃其门人,私自记其所闻诲语。随其人所得之高下而语有浅深,间有转失其本意者。其中之开眼处,亦皆抄入于经传中小注。是以韦布之士于此,不过馀事涉猎时有警发而已。是岂帝王专事讲读之书耶?

况今所讲之经传,如《中庸》之“存养省察”,《大学》之“格致诚正”,于其内外之分,先后之序,固应无时无日不在论思之中。而其馀则如《大学》之“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一段。伏未知即今果然生之者众而食之者寡乎?果然为之者疾而用之者舒乎?亦未知何以则生之者众而食之者寡乎?何以则为之者疾而用之者舒乎?此皆在所当论思,决不可泛然读过,泛然讲说文义而已也。

又如《孟子》所谓“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一段,臣伏见开春以后,持瓢而流丐者,络绎不绝,殆无虚日,而或有扶老携幼,阖家成群,以臣之老蛰穷谷,而目见犹如此。所谓安上门所见,百不及一者也。

臣窃伏念今年减租之惠,乃数百年来所未有之霈泽。八域含生之所共欢忭,而犹未能救此沟壑之命,其故何也?以我殿下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之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之心,当何以为怀耶?儒𧬄枋得曰:“民生于三代之前,其命系乎君;民生于三代之后,其命系乎天。”方今臣民之望我殿下,皆以三代之前而不以三代之后。则此岂非所当汲汲论思者耶?决不可应文日课而止也。

举此二事,馀可类推,如此等事,不可胜数。逐事论思,日不暇给,何暇遽及于《周易》与《语类》耶?臣窃以是而揣摩之,则可以知其经筵之上,不复知讲学有论思之实事矣。此臣前疏所谓“今日之所欠,不在于讲说之不足,惟在于徒讲而不行之为病”也。无补于讲学之实事,而贪恋恩宠,憧憧往来,内而欺其心,外而欺朝廷,上而欺吾君。臣虽不肖,心窃愧焉,心窃惧焉,愧惧交幷,不敢出头。此臣所以不避烦渎,千万恳乞,必以得请为期者也。

虽然,臣受恩三朝,图报无阶,而至于殿下每以质实许之,臣衔恩在肝,激昂感慨,每诵《孟子》“我非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一语,永矢一心,惟此而已。今请披尽平日肝膈之要,以为毕义之地。

臣谨按《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又曰:“仁政必自经界始。”是知经界之于仁政,犹规矩之于方圆。此五帝三王为生民开物成务之第一义也。古人大事,专在于此,大禹之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者此也。盖经界一正,万事毕举,民有恒业之固,兵无搜括之弊,贵贱上下无不各得其职。是以人心底定,风俗敦厚,古之所以巩固维持数百千年,礼乐兴行者,以有此根基故也。

后世经界废而私占无限,则万事皆弊,一切反是。虽有愿治之君,若不正经界,则民产终不可恒,赋役终不可均,户口终不可明,军伍终不可整,词讼终不可止,刑罚终不可省,贿赂终不可遏,风俗终不可厚。如此而能行政教者,未之有也。夫如是者,其何故乎?

土地天下之大本也。大本既举,则百度从而无一不得其当。大本既紊,则百度从而无一不失其当。盖天理人事得失利害之归,固是天之经地之义而不可易者也。自以下,历代诸贤,未尝不惓惓于此。王通所谓“田不井授,人不里居,虽不能理也”云者,诚至论也。但其制度节文之详,则自迄今,无人讲究。孟子之告毕战曰“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云而已。至于张载,亦有志未就而卒。世盖以是病之,以是惜之矣。

近世有湖南儒生柳馨远者,乃能为之讲究法制,粲然备具。始自田制,以至于设教、选举、任官、职官、禄制、兵制,纤微毕举,毫发无遗。书既成而名之曰《随录》,凡十三卷。臣尝见之于臣之亡师臣尹拯之家,臣之亡师尝为臣言:“此书乃古圣王遗法而修润之,不失其本意。国家若欲行王政,则惟在举而措之而已。”盖其人杜门独学,不求闻知,故世无知者,而独幸见知于亡师耳。臣亦尝得其书而私自细绎,则有天理自然之公,无人为安排之私,秩然有条而不乱,焕然有文而不厌。《易》曰:“干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信乎其易知而易从,深得乾坤易简之理,益信亡师之言为不诬矣。

臣伏闻其人既死,而其子孙方在湖南扶安京畿果川云。伏望殿下特命其邑守臣,就其子孙之家,取其书来献,以备乙览。仍令儒臣齐会玉堂,极意讲明,分布中外,以次施行,不胜幸甚。臣亦知其必有人以古今异宜为言者,而程子之答或人之问曰:“岂有古可行而今不可行者乎?”又况此书于古今时势,亦已参酌之,十分停当,必无是忧矣。臣愚窃以为此实吾东方亿万年无彊之基业。政当我春宫邸下自贻哲命之日,因以为祈天永命之地,岂不休哉,岂不懿哉?臣无任惶恐感激激切祈恳之至。

前后诸疏,其大指惟在于虚伪之风之说,而其设弊则每以祠宇书院为言,人之见之者,皆以为当今时弊,其无大于此者乎。而究其实则假义理崇虚伪,各营门户,寔繁有徒,乃当今之痼弊。而若无祠宇书院,则此辈将无所托其身而售其用,正如夜叉之神䕺。此所以为当今时弊之根柢而不可以枝叶看也。噫!所假者圣贤之义理;所凭者吾君之宠灵;所盗者国家之物力,而陷人心坏世道,至于此极,此岂细故而可以忽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