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抱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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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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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之子杀人,系于楚,蠡令其少子行千金于所善楚庄生救之。其长子请行,不许,其后卒强以行。于是庄生因为入朝楚王而说之赦。蠡长子闻楚将赦,谓弟固可活矣,入庄生家,复取金去。庄生怒,竟说楚王论杀其弟。人以此称蠡始不欲遣其长子为知也。自君子观之,蠡固未尝知也。

《比》之《蹇》曰:“比之匪人。”《随》之《震》曰:“孚于嘉,吉。”夫以匪人之比,而望嘉孚之吉,其可乎?吾观庄生非贤者也。其褊心与市井小人之为虑无以异,而蠡顾以其子之命委之,乌得知?方蠡子之进金庄生也,如果不欲受,却之可也;既思终还之,则虽为取去,奚嫌焉?盖生以为救蠡之子,而其家不见德,则不足以为名。又忿己以力为人,而反为人所易,故虽当其厚友之托不顾而必以术杀其子。噫!抑甚矣!郈成子过卫,右宰谷臣飨之,欲托以其帑而未言。及谷臣死,迎其妻子,分宅而居之。晋叔向系狱。祁奚乘驿见范宣子,言而出之,不见叔向而归。夫受人之事,则死生不以变其志;急人之难,而非为名高,此固古贤人君子所为,而蠡乃以望于庄生。及其不得,反以为其长子致之,何其谬也!且蠡当日即令遣其少子如楚,而其子之囚于楚者,亦必不可救。何则?长子生而贫,则啬而贵财;少子长而富,则亦骄而轻士。今使膏粱之子,忽视贫士,指麾而为之用,则虽予之厚利而不甘。况以庄生之褊心多忌,挟残忍以报睚眦,设以少年轻肆之气乘之,蠡之子不愈危哉!尝考范蠡之行:当其相越,所图皆倾险之谋。及越破吴,吴危急而求成,句践欲许,独蠡不可,而必亟毙之,其意盖亦忍矣。夫涘频之水,鳣鲔不游,离靡之草,虎豹不居,旦暮之交,君子弗与。故必内行备而后可友天下之士,友天下之士而后为之谋,则忠信而不私,当其事,则利害而不渝。故君子重修身而贵择交,而蠡之所为,残忍刻薄,其事独与庄生者相近,宜其心贤之,而欲倚以为重也,而岂知身受其祸也哉!

昔者尝怪乐毅之于燕,伍子胥之于吴,皆以受任于先君之时,及至嗣子弃之,于是毅遂超然远引,而子胥乃恋恋不去,终以谏死于吴。若是之不同何也?盖古所谓忠臣之行,必度其心之所安而后为,非以苟托于名义以自居而遂可也。

今夫毅之仕燕也,所任者,军旅之事耳,惠王死而兵权夺,毅虽留,固无可为矣。当伍子胥困屈楚、郑之郊,飘摇江海之间,结吴光于草野之际,一旦摄吴国而乘之,卒以君臣相倚,报父仇而成君之名于天下。其与吴相得如父子手足,员虽乌集起事,而其实与世胄同国休戚者等。吾意阖庐之死也,必以吴托之子胥,子胥亦必慨然任而不辞。子胥之心,方以为受先君之恩,寄社稷之重,思尽其辅弼之任,虽播弃而不忍自疏。而不料夫差之终愎不悛,遂泯绝其身而莫之复省也。设令子胥于骤谏不用之时,即引身去国,人亦谁得而议之?而乐毅之书至谓“子胥不知主之不同量”,是其行固不免为天下之所讥,而子胥终不肯以彼易此者,盖彼徒以求其心之慊然而无憾者,夫岂以行事求白于众多之口也哉!

或曰:“子胥之谏夫差,其时季札与同立于朝,季子亲于吴而反不以谏死,何耶?”盖自诸樊戴吴,欲以位传季子,而季子又以贤得民。彼夫差者,忌而远之甚矣。微子启,帝乙之长子也,疑于纣而纣疏之,故抱器适周,而奉商祀。微子、季札之不谏,知不可谏而以身存宗也;伍员之谏,恃夙昔之恩,而冀君之一悟也,而柳宗元乃从而非之,以为非吴亲属,谏死为过。夫彼谓为亲属者固宜死也,而微子、季札之不死,又岂非亲属者哉!

为天子侍从之臣,拾遗补阙,其常任也。天子虽明圣,不谓无失;人臣虽非大贤,不谓当职。而不陈君之失,与其有失播诸天下而改之,不若传诸朝廷而改之之善也;传诸朝廷而改之,不若初见闻诸左右而改之之善也。

翰林居天子左右为近臣,则谏其失也,宜先于众人。见君之失,而智不及辨与,则不明;智及辨之而讳言与,则不忠。侍从者,择其忠且明而居之者也。唐之初设翰林,百工皆入焉,猥下之职也。其后乃益亲益尊,益亲益尊故责之益重。今有人焉,其于官也,受其亲与尊,而辞其责之重,将不蒙世讥乎?

官之失职也,不亦久乎?以宜蒙世讥者,而上下皆谓其当然,是以晏然而无可为,安居而食其禄。自唐及宋及元、明,官制因革,六七百年。其不革者,御史有弹劾之责而兼谏争,翰林有制造文章之事而兼谏争。弹劾、制造文章所别也,谏争所同也。其为言官也,奚以异?入而面争于左右,出而上书陈事,其为谏也,奚以异?今也独谓御史言官,而翰林不当有谏书,是知其一而失其一也。是故君子求乎道,细人求乎技。君子之职以道,细人之职以技。使世之君子,赋若相如、邹、枚,善叙史事若太史公、班固,诗若李、杜,文若韩、柳、欧、曾、苏氏,虽至工犹技也。技之中固有道焉,不若极忠谏争为道之大也。徒以文字居翰林者,是技而已,若唐初之翰林者,则若是可矣。

今之翰林,固不可云皆亲近居左右,然固有亲近居左右者。且翰、詹立班于科、道上,谓其近臣也。居近臣之班,不知近臣之职可乎?明之翰林,皆知其职也,谏争之人接踵,谏争之辞连䇲而时书。今之人不以为其职也,或取其忠而议其言为出位。夫以尽职为出位,世孰肯为尽职者?余窃有惑焉,作《翰林论》。

苏子瞻谓“李斯以荀卿之学乱天下”,是不然。秦之乱天下之法,无待于李斯,斯亦未尝以其学事秦。

当秦之中叶,孝公即位,得商鞅任之。商鞅教孝公燔《诗》、《书》,明法令,设告坐之过,而禁游宦之民。因秦国地形便利,用其法,富强数世,兼并诸侯,迄至始皇。始皇之时,一用商鞅成法而已,虽李斯助之,言其便利,益成秦乱。然使李斯不言其便,始皇固自为之而不厌。何也?秦之甘于刻薄而便于严法久矣!其后世所习以为善者也。斯逆探始皇、二世之心,非是不足以中侈君而张吾之宠。是以尽舍其师荀卿之学,而为商鞅之学,扫去三代先王仁政,而一切取自恣肆以为治,焚《诗》、《书》,禁学士,灭三代法而尚督责,斯非行其学也,趋时而已。设所遭值非始皇、二世,斯之术将不出于此,非为仁也,亦以趋时而已。

君子之仕也,进不隐贤;小人之仕也,无论所学识非也,即有学识甚当,见其君国行事,悖谬无义,疾首颦蹙于私家之居,而矜夸导誉于朝廷之上。知其不义而劝为之者,谓天下将谅我之无可奈何于吾君,而不吾罪也。知其将丧国家而为之者,谓当吾身容可以免也。且夫小人虽明知世之将乱,而终不以易目前之富贵,而以富贵之谋,贻天下之乱,固有终身安享荣乐,祸遗后人,而彼宴然无与者矣。

嗟乎!秦未亡而斯先被五刑、夷三族也,其天之诛恶人,亦有时而信也邪?《易》曰:“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其能视且履者,幸也,而卒于凶者,盖其自取邪?且夫人有为善而受教于人者矣,未闻为恶而必受教于人者也。荀卿述先王而颂言儒效,虽间有得失,而大体得治世之要,而苏氏以李斯之害天下,罪及于卿,不亦远乎!行其学而害秦者商鞅也;舍其学而害秦者李斯也。商君禁游宦,而李斯谏逐客,其始之不同术也,而卒出于同者,岂其本志哉?宋之世,王介甫以平生所学,建熙宁新法。其后章惇、曾布、张商英、蔡京之伦,曷尝学介甫之学邪?而以介甫之政促亡宋,与李斯事颇相类。

夫世言法术之学,足亡人国,固也。吾谓人臣善探其君之隐,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者,其为人尤可畏哉!尤可畏哉!

太史公曰:“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用儒术显。”世多疑之。果若是,则公孙弘贤于贾生邪?宋儒者以为生上书谓“髋髀之所,非斤则斧”,以此待诸侯,为申、韩之意,吾谓不然。生欲立法制以约诸侯王,使受地有定,不致入于罪,而抗刭之,所以为安全也。斤斧以取譬耳,岂刑戮谓哉?此不足为生病。然遂谓太史公为诬贾生,则亦非也。

夫战国以来,百家并兴,虽或纯或驳,或陋且谬悖,推本之,彼亦各原于圣人之一端,未尝不可相为用也,顾用之何如耳。冬必裘而夏必绤者,时也。齐甘苦酸辛咸而御之者,和也。诸葛武侯当先主之时,宽法孝直,救李邈、张裕,其用意一出于慈仁,乃以申、韩之书教后主,知其所不能也。且贾生、诸葛,皆所谓天下之才,识时务之要者矣!申、商明君臣之分,审名实,使吏奉法令而度数可循守;虽圣人作,岂能废其说哉?然使述此于景、武之时,则与处烈风而进翣者何以异?良医不能使锺乳、乌头之无毒,而使其毒不为患也。惟文帝仁厚,而所不足者,在于法制。故贾生劝之立君臣,等上下,法制定则天下安,此皆申、商之长也。申、商之短,在于刻薄。贾生之知,足以知文帝必不如申、商之刻,特患不能用其长耳。景帝之天资固薄矣,提杀吴太子于嬉戏,疏张释之而诛周亚夫,其资如此,而晁错又以申、商进之,何怪有吴、楚之难。贤者视其君之资而矫正之,不肖者则顺其欲。顺其欲,则言虽正而实与邪妄者等尔。

贾生当文帝而明申、商,汲长孺为武帝言黄、老,彼皆救世主之弊,和而不同,岂如公孙弘、匡衡之流,虽号为儒者,诵说之辞,洋洋盈耳,而适以文其奸说者邪?周公之告成王曰:“诘尔戎兵,方行天下。”召公、芮伯之告康王曰:“张皇六师。”若以此言施之好武之主,其害岂不更重于申、商哉?惟于成、康之时,则无以复易矣。

吾尝谓观人之真伪与书之真伪,其道一而已。世所谓“古文尚书”者,何其言之漫然泛博也!彼以为使人诵其书,莫可指摘者,必以为圣贤之言如是其当于理也,而不知言之不切者,皆不当于理者也。

大夫相灭而相并者,是篡杀其君之渐也。齐、晋之末载是已!齐崔氏也亡,而邑入乎庆;庆氏也亡,而邑入乎二惠诸族。其时大夫分邑,子雅辞多受少;子尾既受而稍致诸公;陈氏不取邑而取百车之木。是三子者,以为贤于吞噬之甚者则可矣,以其私家相取为非人臣之道,则一而已。晏子将明言其不义乎?得罪一国而不可为也,将从而受分乎?违己之心而不忍出也。“邦无道,危行言孙。”其处丧,则托曰:“惟卿为大夫。”其辞邶殿,则托曰:“畏失富。”晏子之心,固亦苦矣!

夫晏子之贤,无愧儒者。世乃以孟子不欲比管、晏,及沮封孔子事,疑其非贤。是皆不然。晏子盖盛德而才差不足,又直陈氏得政之日,事景公庸主,未尝得君如管仲专也,故其功烈,非孟子王佐之才之所希也。然第曰“管仲,曾西所不为”,不言晏子者,重晏子之德也。当孔子至齐,以景公之庸懦,岂遽能以“季、孟之间”期以待邻之一儒士哉?此必晏子荐之故也,及其不能用孔子,此必晏子所痛,而知其国之将亡不可救者,夫何有反沮孔子事哉?晏子以俭著,春秋之后,墨子之徒,假其说以难儒者,沮孔子封事,墨者造之也,故载于《墨子‧非儒篇》。其言以儒者为崇丧遂哀,破产厚葬,此墨者之陋说,非“粗缞斩”以丧父尽礼者之言也。诸侯裂地以封大夫,此三晋、田齐以后之事,非孔子时国不过赐田邑之制也。子长不能辨而载之《世家》,虽大儒如朱子,亦误信焉。是以晏子为世诟,而不知其固非实也。

鲁襄公十七年,晏桓子卒。平仲嗣立,能为丧礼,又从平阴之役,意其年必逾二十。其后五十七年乃会夹谷,计晏子必已丧矣。晏子丧而后景公行事益悖,而子长言会夹谷时有晏子,吾益知《世家》言之多谬也。

兵民分,虽有圣人不能使之复合者,势也。今有人焉,命其子弟,入则挟掞操管而学书,出则量庾薮、权轻重、度长短、持算而营什一之利,其子弟必无一能矣。今君国子民者,佹而使耕稼之农,听号令、习击刺、舍田里安居而履锋镝,而轻死亡之难,其病于众庶而伤于国也,亦明矣。目不两视,耳不两听,手左右画则乖,足跂立则先疲。兵农两为,战则速败,而田野为芜莱,国何赖此哉?

然古王者兵未始不出于农,何也?古之时,征伐之事固少,一旦战而用其众也,至于万人,则为多矣。日行三十里而舍,战陈必以礼节焉。择素教之人,而使进退止伐于疆场之交,不啻为揖让俯仰于庭户之内也,夫何为不可?后世不然,动以百万之师,决胜于呼吸之顷,屠灭之惨,川谷流膏血。军旅数动,则士长齿槁馘于营幕之中。当此之时,士卒知战斗而已,居则暴桀,而与人若不同类,固不可使伏居井里;而民苟非习于兵者,亦不可使之复为兵矣。昔者汤之伐桀也,民则曰:“舍我穑事。”汤至仁也,以民为兵,不免于怨。若后世之兵,善抚循之,或踊跃以从戎事。岂将能贤于汤、武哉?兵与民分之故也。昔者管仲用齐,欲以兵服诸侯。管仲知先王兵民为一之制,不可以决战,故参其国,伍其鄙。国中士之乡十五,五乡为一军,参其国,故三军以方行天下。伍其鄙,故野有五属,五属皆农夫而已。国则为军,鄙则为农,虽不尽若唐、宋以后之制,而兵民之分自是始。故齐之伯天下者,兵习战而农不劳。是故管子天下才也。谓兵不可扰农,亦不可尽一国而为兵,定以三万人,教以军令,使之足用。是故兵必习战,农必习耕,兵不习战,农不习耕,虽多不如其寡已。

呜呼!后之为兵者,何异于管子也?兵额多而不尽可战,又不欲养兵而逸之,使之不习战而习于百役。自明以来,运粮之丁,其始兵也,而卒不能持一梃以与怯夫为斗。然以代民转输之苦,尚有说也。今之营伍,有战兵,有守兵,不习知战守之事,顾使之杂为,捕伺盗贼,诘私贩、娼妓、赌博之任无不与,是直有司事耳。使兵足任之,而有司不能,何以为有司?况兵藉是名而恐猲取财,扰地方为害者,有之矣。夫兵农惟不欲兼也,故使之专于为兵。今之纷然而呼于市,而谁何于道路者,夫岂非兼任也?则又不若使为农之为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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