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运动与求学

爱国运动与求学
作者:胡适
中华民国14年(1925年)8月31日
原载1925年9月5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39期

  当五月七日北京学生包围章士钊宅,警察拘捕学生的事件发生以后,北京各学校的学生团体即有罢课的提议。有些学校的学生因为北大学生会不曾参加五七的事,竟在北大第一院前辱骂北大学生不爱国。北大学生也有很愤激的,有些人竟贴出布告攻击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麐媚外。然而几日之内,北大学生会举行总投票表决罢课问题,共投一千一百多票,反对罢课者八百馀票,这件事真使一班留心教育问题的人心里欢喜。可喜的不在罢课案的被否决,而在(1)投票之多,(2)手续的有秩序,(3)学生态度的镇静。我的朋友高梦旦上海读了这段新闻,写了一封长信给我,讨论此事,说,这样做去,便是在求学的范围以内做救国的事业,可算是在近年学生运动史上开一个新纪元。——只可惜我还没有回先生的信,上海五卅的事件已发生了,前二十天的秩序与镇静都无法维持了。于是六月三日以后,全国学校遂都罢课了。

  这也是很自然的。在这个时候,国事糟到这步田地,外间的剌激这么强:上海的事件未了,汉口的事件又来了,接著广州南京的事件又来了:在这个时候,许多中年以上的人尚且忍耐不住,许多六十老翁尚且要出来慷慨激昂地主张宣战,何况这无数的少年男女学生呢?

  我们观察这七年来的“学潮”,不能不算民国八年的五四事件与今年的五卅事件为最有价值。这两次都不是有什么作用,事前预备好了然后发动的;这两次都只是一般青年学生的爱国血诚,遇著国家的大耻辱,自然爆发;纯然是烂缦的天真,不顾利害地干将去,这种“无所为而为”的表示是真实的,可爱敬的。许多学生都是不愿意牺牲求学的时间的;只因为临时发生的问题太大了,剌激太强烈了,爱国的感情一时迸发,所以什么都顾不得了:功课也不顾了,秩序也不顾了,辛苦也不顾了。所以北大学生总投票表决不罢课之后,不到二十天,也就不能不罢课了。二十日前不罢课的表决可以表示学生不愿意牺牲功课的诚意;二十日后毫无勉强地罢课参加救国运动可以证明此次学生运动的牺牲的精神。这并非前后矛盾:有了前回的不愿牺牲,方才更显出后来的牺牲之难能而可贵。岂但北大一校如此?国中无数学校都有这样的情形。

  但群众的运动总是不能持久的。这并非中国人的“虎头蛇尾”,“五分钟的热度”。这是世界人类的通病。所谓“民气”,所谓“群众运动”,都只是一时的大问题剌激起来的一种感情上的反应。感情的冲动是没有持久性的;无组织又无领袖的群众行动是最容易松散的。我们不看见北京大街的墙上大书著“打倒”“不要五分钟的热度”吗?其实写那些大字的人,写成之后,自己看着很满意,他的“热度”早已消除大半了;他回到家里,坐也坐得下了,睡也睡得着了。所谓“民气”,无论在中国,都是这样:突然而来,悠然而去。几天一次的公民大会,几天一次的示威游行,虽然可以勉强多维持一会儿,然而那回天安门打架之后,国民大会也就不容易召集了。

  我们要知道,凡关于外交的问题,民气可以督促政府,政府可以利用民气:民气与政府相为声援,方才可以收效。没有一个像样的政府,虽有民气,终不能单独成功。因为外国政府决不能直接和我们的群众办交涉;民众运动的影响无论是一时的示威或是较有组织的经济抵制),终是间接的。一个健全的政府可以利用民气作后盾,在外交上可以多得胜利,至少也可以少吃点亏。若没有一个能运用民气的政府我们可以断定民众运动的牺牲的大部分是白白地糟蹋了的

  倘使外交部于六月二十四日同时送出案及修改条约两照会之后即行负责交涉,那时民气最盛,海员罢工的声势正大,案的交涉至少可以得一个比较满人意的结果。但这个政府太不像样了:外交部不敢自当交涉之冲,却要三个委员来代掮末梢;三个委员都是很聪明的人,也就乐得三揖三让,延搁下去。他们不但不能用民气,反惧怕民气了!况且安福部的官僚想借这风潮延长现政府的寿命;国民军的政客也想借这问题展缓东北势力的侵逼。他们不运用民气来对付外人,只会利用民气来便利他们自己的私图!于是一误,再误,至于今日,案及其他关连之各案丝毫不曾解决,而民气却早已成了强弩之末了!

  上海的罢工本是对的,现在却是对邮政当局,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了。北京的学生运动一变而为对付杨荫榆,又变而为对付章士钊了。广州的事件全未了结,而广州城却早已成为共产与反共产的血战场了。三个月的“爱国运动”的变相竟致如此!

  这时候有一件差强人意的事,就是全国学生总会议决秋季开学后各地学生应一律到校上课,上课后应努力于巩固学生会的组织,为民众运动的中心。北京学联会也决议北京各校同学于开学前务必到校,一面上课,一面仍继续进行。

  这是很可喜的消息。全国学生总会的通告里并且有‘五卅运动并非短时间所可解决’的话。我们要为全国学生下一转语:救国事业更非短时间所能解决:帝国主义不是赤手空拳打得倒的;‘强盗’也不是几千万人的喊声咒得死的。救国是一件顶大的事业:排队游街,高喊着‘打倒强盗’,算不得救国事业;甚至于砍下手指写血书,甚至于蹈海投江,杀身殉国,都算不得救国的事业。救国的事业须要有各色各样的人才;真正的救国的预备在于把自己造成一个有用的人才

  易卜生说的好:

真正的个人主义在于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个东西。

他又说: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就好像大海上翻了船,最要紧的是救出我自己

在这个高唱国家主义的时期,我们要很诚恳的指出:易卜生说的‘真正的个人主义’正是到国家主义的唯一大路。救国须从救出你自己下手!

  学校固然不是造人才的唯一地方,但在学生时代的青年却应该充分地利用学校的环境与设备来把自己铸造成个东西。我们须要明白了解:

 救国千万事,
 何一不当为?
 而吾性所适,
 仅有一二宜。

认清了你‘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方向,努力求发展,这便是你对国家应尽的责任,这便是你的救国事业的预备工夫。国家的纷扰,外间的剌激,只应该增加你求学的热心与兴趣,而不应该引诱你跟著大家去呐喊。呐喊救不了国家。即使呐喊也算是救国运动的一部分,你也不可忘记你的事业有比呐喊重要十倍百倍的。你的事业是要把你自己造成一个有眼光有能力的人才。

  你忍不住吗?你受不住外面的剌激吗?你的同学都出去呐喊了,你受不了他们的引诱与讥笑吗?你独坐在图书馆里觉的难为情吗?你心里不安吗?——这也是人情之常,我们不怪你;我们都有忍不住的时候。但我们可以告诉你一两个故事,也许可以给你一点鼓舞:——

  德国大文豪葛德(Goethe)在他的年谱里(译本页一八九)曾说,他每遇著国家政治上有大纷扰的时候,他便用心去研究一种绝不关系时局的学问,使他的心思不致受外界的扰乱。所以拿破仑的兵威逼迫德国最厉害的时期里,葛德天天用功研究中国的文物。又当利俾瑟之战的那一天,葛德正关着门,做他的名著Essex的“尾声”。

  德国大哲学家费希特(Fichte)是近代国家主义的一个创始者。然而他当普鲁士拿破仑践破之后的第二年(一八〇七)回到柏林,便着手计画一个新的大学——即今日之柏林大学。那时候,柏林还在敌国驻兵的掌握里。费希特柏林继续讲学,在很危险的环境里发表他的《告德意志民族》(Reden an die deutsche nation)。往往在他讲学的堂上听得见敌人驻兵操演回来的笳声。他这一套讲演——《告德意志民族》——忠告德国人不要灰心丧志,不要惊皇失措;他说,德意志民族是不会亡国的;这个民族有一种天付的使命,就是要在世间建立一个精神的文明,——德意志的文明:他说,这个民族的国家是不会亡的。

  后来费希特计画的柏林大学变成了世界的一个最有名的学府;他那部《告德意志民族》不但变成了德意志帝国建国的一个动力,并且成了十九世纪全世界的国家主义的一种经典。

  上边的两段故事是我愿意介绍给全国的青年男女学生的。我们不期望人人都做葛德费希特。我们只希望大家知道:在一个扰攘纷乱的时期里跟著人家乱跑乱喊不能就算是尽了爱国的责任此外还有更难更可贵的任务在纷乱的喊声里能立定脚跟打定主意救出你自己努力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个有用的东西

  十四,八,卅一夜,在天津脱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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