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东原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九
戴东原集 卷第九 清 戴震 撰 清 段玉裁 撰年谱覆校札记景上海涵芬楼藏经韵楼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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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东原集卷弟九
四库馆纂修官翰林院庶吉士戴震撰
与任孝廉幼植书
荅朱方伯书
与是仲明论学书
与姚孝廉姬传书
荅郑丈用牧书
与某书
与方希原书
与任孝廉幼植书〈庚辰〉
幼植足下承示褅祫丧服等辨今之治此者盖希矣好
学深恖如幼植诚震所想见其人不可得者况恖之锐
辨议之坚而致以此为文造古人不难以此治经则
恖之所入愿弗遽以为得勿以前师之说可夺而㪅之
也今幼植奋笔加驳于孔冲远贾公彦诸儒进而难汉
之先师郑君康成矣进而訾汉巳来相传之子夏丧服
传为刘歆王莽傅会矣进而遂訾仪礼之经周公之制
作为歆莽之为之矣乌呼记不云乎母轻议礼方周官
经初出未立学官马融所谓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
见是也迄王莽时刘歆置博士永平之初杜子春年且
九十能通其读贾逵郑众往受业然后颇行于世俗学
肤浅往往求之不可通辄肆指摘云刘歆窜入若士礼
十七篇汉兴高堂生传之以授萧奋萧授孟卿孟授后
苍后授戴德戴圣庆暜武帝时后氏立于学官宣帝复
立大小戴蓺文志云礼经十七篇后氏戴氏此后师
师相传绝不闻此经与歆莽相涉史绝不闻歆莽改博
士之业博士失其师承也今目为刘歆傅会者于传则
所谓小功者兄弟之服不敢以兄弟之服服至尊于经
则女子子为父母世父母叔父母出降服也记曰至亲
以期𣃔试以此言㫄𢀩之昆弟期从父昆弟大功从祖
昆弟小功族昆弟总由族昆弟而上族父族祖父族曾
祖父皆总由从祖昆弟而上从祖父从祖祖父皆小功
此制服之易知者由从父昆弟而上世父叔父何以不
大功也自至亲以期𣃔之言上𢀩之父何以不期祖不
大功曾祖不小功四世祖不总也立期之节象天地则
已易四时则巳变凡在天地之中者莫不㪅始然而孝
子之心不能以巳也使倍之而为制三年之丧曰三
年以为隆人子不隆于其亲不可以为子父在为母期
屈于至尊不敢伸其私尊而犹无不及其节也为人后
者为其父母期持重于大宗者降其小宗而犹无不及
其节也幼植有取于孔冲远谓至亲以期𣃔专为此二
者则失制礼之深意矣祖父母世父母叔父母之期也
亦隆也不隆于祖不隆于父之昆弟不可以为孙子总
麻之加一等而小功小功之加一等而大功不可谓之
隆圣人于是为齐衰三月之服以上杀之义减九月
五月之数而三月以祖虽百世有隆无暜不敢以功
总加于祖考而齐衰传云不敢以兄弟之服服至尊意
如是康成申之曰重其衰麻尊尊也减其日月恩杀也
且丧服及曾祖不及四世祖巳上康成因传文小功者
兄弟之服而明之曰正言小功者服之数尽于五则高
祖宐总麻曾祖宐小功也据祖期则曾祖宐大功高祖
宐小功也高祖曾祖皆有小功之𢀩则曾孙玄孙为之
服同也又于总麻三月章曰族曾祖父者曾祖昆弟之
亲也族祖父者亦高祖之孙则高祖有服明矣盖通乎
经所不言之意也然而犹未尽夫子孙之于祖考不相
逮则巳矣虽不相逮必不可曰有无服之祖也茍相逮
皆齐衰三月其杀也者以上杀为义其不复杀也者以
有隆无暜为义道并行而不相悖夫是之谓文诗曰曾
孙笃之郑笺云曾犹重也自孙之子而下事先祖皆称
曾孙礼注云于曾祖巳上称曾孙而巳由是言之仪礼
言曾祖即关四世祖巳上也幼植知昆弟之昆为兄不
审古人法度之言兄弟与昆弟异义不惟仪礼他经及
尔雅皆然传曰何如则可谓之兄弟传曰小功以下为
兄弟此传中引传相证明也尔雅曰母与妻之党为兄
弟又曰妇之党为婚兄弟婿之党为姻兄弟诗小雅兄
弟无远郑笺云兄弟父之党母之党盖兄弟云者或专
言异姓或兼同姓异姓皆举远不以关大功之亲记曰
兄弟皆在他邦加一等不及知父母与兄弟居加一等
此惟小功已下即于疏加等若大功巳上则昆弟也
世父母叔父母也从父昆弟也岂可以皆在他邦及少
孤相依而加等哉大功之亲分当相恤其不相恤是贼
其性者也小功已下而相恤斯进之也传有曰子无
大功之亲不言小功古人立言精微若此记曰夫之所
为兄弟服妻降一等或欲援此为叔㛮有服之证则与
檀弓奔丧逸礼相背戾且本篇传文言夫之昆弟无服
亦相与背戾阎百诗解之曰夫之所为兄弟服即夫之
所为小功服妻降一等为总麻也服问之外兄弟指外
祖父母从母在小功者是其证百诗此论精矣惜尚未
吿之以昆弟不言兄弟及举远不可关大功之亲使其
义益晓然也若女子子出降服此与男女异长意同以
女子生而有适人之道使之异于男子岂若幼植之意
必十五巳后许嫁筓始别异哉服有出降或缘有适人
之道而即降以异于男子世父母叔父母姑姊妹之大
功是也或既适人而后降为众昆弟大功是也或不敢
降祖父母期曾祖父母齐衰三月是也㫺儒谓降㫄亲
不降正尊可与至亲以期𣃔之言外亲之服皆总之言
小功已下为兄弟之言合为义例之大要惟降㫄亲而
父没则不降昆弟之为父后者然后妇人虽在外必有
归宗之义明惟不降正尊而当其既嫁从夫不能二尊
且降父之服而为期舅姑亦期然后所谓父者子之天
夫者妻之天妇人不贰斩者犹曰不贰天之义明圣人
制为父在为母期女子子适人者为其父母期是二者
义之至也以幼植所深訾为刘歆傅会者二条今姑据
此疏通证明之其精微非圣人不足与于此馀皆可类
推震曏病同学者多株守古人今于幼植反是凡学未
至贯本末彻精粗徒以意衡量就令载籍极博犹所谓
恖而不学则殆也远如郑渔仲近如毛大可祇贼经害
道而巳矣今幼植具异质而年富成就当不可量是以
不敢不尽言震再拜
荅朱方伯书
古礼之不行于今巳久虽然士君子不可不讲也况冠
婚丧祭之大岂可与流俗不用礼者同丧服昆弟之子
期从父昆弟大功此正服也大夫为昆弟之子为士者
大功大夫之子为从父昆弟为士者小功此降服也记
曰大功之末可以冠子可以嫁子父小功之末可以冠
子可以嫁子可以取妇己虽小功既卒哭可以冠取妻
震窃观后人于礼之名无不从其重未尝闻大夫及大
夫之子降㫄期巳下之为士者也而于礼之实几荡然
不用与其实厺而名徒存何如古人有正有降一一各
尽其实也今欲讲明古礼而但从正服不从降服则是
用其一不用其一窃亦以为不可以今准古名为期名
为大功古礼𣃔然为大功及小功也小功卒哭之后即
可以取妻况越过大功除服之后乎然必父亦在小功
之末方可若父在大功之末则可以冠子嫁子不可以
取妇凡言末者谓卒哭之后非谓除服之后然则既虞
卒哭服虽未除可𠎥吉明矣大功之末不可以取妇大
功既除服固可取妇甚明兹斟酌古今名实两得倘犹
云失礼则据礼证之固无失倘云执礼太过则必至是
始于礼无讥君子行礼不求变俗要归于无所茍而巳
矣
与是仲明论学书〈癸酉〉
仆所为经考未尝敢以闻于人恐闻之而惊顾狂惑者
众昨遇名贤枉驾望德盛之容令人整肃不侍加以诲
语也又欲观末学所事得失仆敢以诗补传序并辨郑
卫之音一条检出呈览今程某奉其师命来取诗补传
仆此书尚俟改正未可遽进请进一二言惟名贤之
仆自少时家贫不获亲师闻圣人之中有孔子者定六
经示后之人求其一经启而读之然无觉寻恖之
久计于心曰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
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求
所谓字考诸篆书得许氏说文解字三年知其节目渐
睹古圣人制作本始又疑许氏于训未能尽从友人
假十三经注疏读之则知一字之义当贯群经本六书
然后为定至若经之难明尚有若干事诵尧典数行至
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所以运行则掩卷不能卒业
诵周南召南自关雎而往不知古音徒强以协韵则龃
龉失读诵古礼经先士冠礼不知古者宫室衣服等制
则迷于其方莫辨其用不知古今地名沿革则禹贡职
方失其处所不知少广㫄要则考工之器不能因文而
推其制不知鸟兽虫草木之状类名号则比兴之意
乖而字学训音声未始相离声与音又经纬衡从宐
辨汉末孙叔然刱立反语厥后考经论韵悉用之释氏
之徒从而习其法因窃为己有谓来自西域儒者数典
不能记忆也中土测天用句股今西人易名三𧢲八线
其三𧢲即句股八线即缀术然而三𧢲之法竆必以句
股御之用知句股者法之尽僃名之至当也管吕言五
声十二律宫位乎中黄钟之宫四寸五分为起律之本
学者蔽于钟律失传之后不追溯未失传之先宐乎说
之多凿也凡经之难明右若干事儒者不宐忽置不讲
仆欲究其本始为之又十年渐于经有所会通然后知
圣人之道如县绳树槷豪釐不可有𢀩仆闻事于经学
盖有三难淹博难识𣃔难精审难三者仆诚不足与于
其闲其私自持曁为书之大槩端在乎是前人之博闻
强识如郑渔仲杨用修诸君子著书满家淹博有之精
审未也别有略是而谓大道可以径至者如宋之陆明
之陈王废讲习讨论之学假所谓尊德性以美其名然
舍夫道问学则恶可命之尊德性乎未得为中正可知
群经六蓺之未𨔶儒者所耻仆用是戒其颓惰据所察
知特惧失笔之于书识见稍定敬进于前不晩名贤
幸谅震白
与姚孝廉姬传书〈乙亥〉
日者纪太史晓岚欲刻仆所为考工记图是以向足下
言欲改定足下应词非所敢闻而意主不必汲汲成书
仆于时若雷霆惊耳自始知学每憾㫺人成书太早多
未定之说今足下以是规𨓆不敢自贺得师何者
凡仆所以寻求于遗经惧圣人之緖言暗汶于后世也
然寻求而获有十分之见有未至十分之见所谓十分
之见必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馀议钜细
毕究本末兼察若夫依于传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以
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虽溯
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渊泉所导循根可以达杪不手披
枝肄所岐皆未至十分之见也以此治经失不知为不
知之意而徒增一惑以滋识者之辨之也先儒之学如
汉郑氏宋程子张子朱子其为书至详博然犹得失中
判其得者取义远资理闳书不克尽言言不克尽意学
者深恖自得渐近其区不深恖自得斯草薉于畦而茅
塞其陆其失者即目未睹渊泉所导手未披枝肄所岐
者也而为说转易晓学者浅涉而坚信之用自满其量
之能容受不复求远者闳者诵法康成程朱不必无
人而皆失康成程朱于诵法中则不志乎闻道之过也
诚有能志乎闻道必厺其两失殚力于其两得既深恖
自得而近之矣然后知孰为十分之见孰为未至十分
之见如绳绳木㫺以为者其曲于是可见也如水准
地㫺以为平者其坳于是可见也夫然后传其信不传
其疑疑则阙庶几治经不害仆于考工记图重违知己
之意遂欲删取成书亦以其义浅特考核之一端差可
自决足下之其敢忽诸至欲以仆为师则别有说非
徒自顾不足为师亦非谓所学如足下𣃔然以不敏谢
也古之所谓友固分师之半仆与足下无妨交相师而
参互以求十分之见茍有过则相规使道在人不在言
斯不失友之谓固大善昨辱𥳑自谦太过称夫子非所
敢当之谨奉缴承示文论延陵季子处识数语并考工
记图呈上乞正也
荅郑丈用牧书
立身守二字日不茍待人守二字曰无憾事事不茍犹
未能寡耻辱念念求无憾犹未能免怨尢此数十年得
于行事者其得于学不以人蔽已不以己自蔽不为一
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有名之见其毙二非掊击前
人以自表襮即依𠊓㫺儒以附骥㞑二者不同而鄙𨹟
之心同是以君子务在闻道也今之博雅能文章善考
核者皆未志乎闻道徒株守先儒而信之笃如南北朝
人所讥宁言周孔误莫道郑服非亦未志乎闻道者也
私智穿凿者或非尽掊击以自表襮积非成是而无从
知先入为主而惑以终身或非尽依𠊓以附骥㞑无鄙
𨹟之心而失与之等学难言也好友数人恖归而共
讲明正道不入四者之毙修词立诚以俟后学其或听
或否或传或坠或尊信或非议述古贤圣之道者所不
计也
与某书
足下制义造古人冠绝一时夫文无古今之异闻道
之君子其见于言也皆足以羽翼经传此存乎识趣者
也而词不纯朴高古亦不贵此存乎行文之气体格律
者也因题成文如造化之生物官骸毕具根叶并茂少
阙则非完物此存乎冶铸之法者也精心于制义一事
又不若精心于一经其功力同也未有能此而不能彼
者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道必空所依𠊓汉
儒训有师承亦有时傅会晋人傅会凿空益多宋人
则恃胸臆为𣃔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在其所弃
我辈读书原非与后儒竞立说宐平心体会经文有一
字非其的解则于所言之意必𢀩而道从此失学以牖
吾心知犹饮食以养吾血气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可知
学不足以益吾之智勇非自得之学也犹饮食不足以
增长吾血气食而不化者也君子或出或处可以不见
用用必措天下于治安宋巳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
古贤圣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其于天下之
事也以己所谓理强𣃔行之而事情原委隐曲实未能
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孟子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
发于其政害于其事自以为于心无愧而天下受其咎
其谁之咎不知者且以躬行实践之儒归焉不疑夫躬
行实践劝善惩恶释氏之亦尔也君子何以必辟之
孟子辟杨墨𨓆之辟释老当其时孔墨并称尊杨墨尊
释老者或曰是圣人也是正道也吾所尊而守者躬行
实践劝善惩恶救人心赞治化天下尊之帝王尊之之
人也然则君子何以辟之哉愚人睹其功不知其害君
子深知其害也乌呼今之人其亦弗恖矣圣人之道
使天下无不逹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后儒不知情
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而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
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埋杀人𣹰𣹰乎舍法而
论理𣦸矣㪅无可救矣圣贤之道德即其行事释老乃
别有其心所独得之道德圣贤之理义即事情之至是
无憾后儒乃别有一物焉与生倶生而制夫事古人之
学在行事在通民之欲体民之情故学成而民赖以生
后儒冥心求理其绳以理严于商韩之法学成而民
情不知天下自此多迂儒及其责民也民莫能辨彼方
自以为理得而天下受其害者众也
与方希原书〈乙亥〉
得郑君手札言足下大肆力古文之学仆尝以为此事
在今日绝少能者且其途易岐一入岐途渐去古人远
矣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义或事于制
数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然自子长孟
坚𨓆之子厚诸君子之为之曰是道也非蓺也以云道
道固有存焉者矣如诸君子之文亦恶睹其非蓺欤夫
以蓺为末以道为本诸君子不愿据其末毕力以求据
其本本既得矣然后曰是道也非蓺也循本末之说有
一末必有一本譬诸草木彼其所见之本与其末同一
株而根枝殊尔根固者枝茂世人事其枝得朝露而荣
失朝露而瘁其为荣不久诸君子事其根朝露不足以
荣瘁之彼又有所得而荣所失而瘁者矣且不废𣹰灌
之资雨露之润此固学问功深而不巳于其道也而卒
不能有荣无瘁文章有至有未至至者得于圣人之
道则荣未至者不得于圣人之道则瘁以圣人之道被
乎文犹造化之终始万物也非曲尽物情游心物之先
不易解此然则如诸君子之文恶睹其非蓺欤诸君子
之为道也譬犹仰观泰山知群山之卑临视北海知众
流之小今有人𡳐泰山之巓跨北海之涯所见不又县
殊乎哉足下好道而肆力古文必将求其本求其本㪅
有所谓大本大本既得矣然后曰是道也非蓺也则彼
诸君子之为道固待斯道而荣瘁也者圣人之道在六
经汉儒得其制数失其义理宋儒得其义理失其制数
譬有人焉𡳐泰山之巓可以言山有人焉跨北海之涯
可以言水二人者不相谋天地闲之钜观目不全收其
可哉抑言山也言水也时或不尽山之奥水之奇奥奇
山水所有也不尽之阙物情也今足下同郑君汪君相
与聚处勉而薄乎巓涯究乎奥奇不难仆奔𧺆避难向
之所欣久弃不治数千里外闻足下为之意志动荡不
禁有言足下试察其言漫𢿱不可收拾其近况可弗赘
陈矣置身无所如仆者起古人于今日必哀而怜之凡
事𡳐而后知历而后难曾不如古人而恖得古人怜我
若强其乞怜于异乎古人者则亦不为也
戴东原集卷弟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