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 (四部丛刊本)/外篇卷第二
抱朴子 外篇卷第二 晋 葛洪 撰 景江南图书馆藏明嘉靖乙丑鲁藩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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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子外篇卷二
晋丹阳洪稚川著
逸民
抱朴子曰余昔游乎云台之山而造逸民遇仕人在
焉仕人之言曰明明在上总御八纮华夷同归要荒
服事而先生游柏成之遐武混群伍于鸟兽然时移
俗异世务不拘故木食山栖外物遗累者古之清高
今之逋逃也君子思危于未形绝祸于方来无乃去
张毅之内𤍠就单豹之外害畏盈抗虑忘乱群之近
忧避牛迹之浅崄而堕百仭之不测违濡足之泥泾
投鑢冶而不觉乎逸民答曰夫锐志于雏鼠者不识
驺虞之用心盛务于庭粒者安知鸳鸾之远指犹焦
之笑云鹏朝菌之怪大椿坎蛙之疑海鳖井蛇之
嗤应龙也子诚喜惧于劝沮焉识玄旷之高韵哉吾
幸生于尧舜之世何忧不得此人之志乎仕人曰昔
狂狷华士义不事上𨼆于海隅而太公诛之吾子沈
遁不亦危乎逸民曰吕尚长于用兵短于为国不能
仪玄黄以覆载拟海岳以博纳褒贤贵徳乐育人才
而甘于刑杀不修仁义故其劫杀之祸萌于始封周
公闻之知其无国也夫攻守异容道贵知变而吕尚
无烹鲜之术出致远之御推战陈之法害高尚之士
可谓赖甲胄以完刃又兼之浮泳以射走之仪又望
求之于准的者也夫倾庶鸟之巢则灵凤不集漉鱼
鳖之池则神虬遐逝刳凡兽之胎则麒麟不峙其郊
害一介之士则英杰不践其境吕尚创业垂统以示
后人而张苛酷之端开残贼之𫐄适足以驱俊民以
资他国逐贤能以遗仇敌也去彼市马骨以致骏足
轼陋巷以退秦兵者不亦远乎子谓吕尚何如周公
乎士人曰不能审也逸民曰夫周公大圣以贵下贱
吐哺握发惧于失人从白屋之士七十人布衣之徒
亲执贽所师见者十人所友者十有二人皆逼以在
朝也设令吕尚居周公之地则此等皆成市朝之暴
尸而沟涧之腐胔矣唐尧非不能致许由巢父也虞
舜非不能胁善卷石户也夏禹非不能逼柏成子高
也成汤非不能录卞随务光也魏文非不能屈干木
也晋平非不能吏期唐也然复而肆之贵而重之岂
六君之劣弱也诚以百行殊尚默默难齐慕尊贤之
美称耻贼善之丑迹取之不足以増威放之未忧于
官旷从其志则可以阐弘风化熙隆退让厉茍进之
贪夫感轻薄之冒昧虽器不益于旦夕之用才不周
于立朝之俊不亦愈于胁肩低眉谄媚权右提贽怀
货宵征同尘争津竞济市买名品弃徳行学问之本
赴雷同比周之末也彼六君尚不肯苦言以侵𨼆士
宁肯加之锋刃乎圣贤诚可师者吕尚居然谬矣汉
高帝虽细行多阙不涉典艺然其弘旷恢廓善恕多
容不系近累盖豁如也虽饥渇四皓而不逼也及太
子卑辞致之以为羽翼便敬徳矫情惜其大者发黄
鹄之悲歌杜婉妾之觊觎其珍贤贵𨼆如此之至也
宜其以布衣而君四海其度量盖有过人者矣且夫
吕尚之杀狷华者在于恐其沮众也然俗之所患者
病乎躁于进趋不务行业耳不苦于安贫乐贱者之
太多也假令𨼆士往往属目至于情挂势利志无止
足者终莫能割此常欲而慕彼退静者也开辟已降
非少人也而忘富遗贵之士犹不能居万分之一仲
尼亲受业于老子而不能修其无为子贡与原宪同
门而不能模其清苦四凶与巢由同时王莾与二龚
共世而不能效也凡民虽复笞督之危辱之使追狷
华犹必不肯乃当忧其坏俗邪吕尚思不及此以军
法治平世枉害贤人酷误已甚矣赖其功大不便以
至颠沛耳且吕尚之未遇文王也亦曽𨼆于穷贱凡
人易之老妇逐之卖佣不售屠钓无获曽无一人慕
之其避世也何独虑狷华之沮众邪设令殷纣以尚
逃遁収而敛之尚临死岂能自谓罪所应邪魏武帝
亦刑法严峻果于杀戮乃心欲用乎孔明明自陈不
乐出身武帝谢遣之曰义不使高世之士辱于污君
之朝也其鞭挞九有草创皇基亦不妄矣纷扰日久
求竞成俗或推货贿以龙跃或阶党援以凤起风成
化习大道渐芜后生昧然儒训遂堙将为立身非财
莫可茍有卓然不群之士不出户庭潜志味道诚宜
优访以兴谦退也夫使孙吴荷戈一人之力耳用其
计术则贤于万夫今令大儒为吏不必切事肆之山
林则能陶冶童𫎇阐弘礼敬何必服巨象使捕鼠
韝鸾也■则锺鼎镌其声若乃零沦薮泽空生徒死
亦安足贵乎逸民答曰子可谓守培𪣻玩狐丘未登
阆风而临云霓翫滢汀游潢洿未浮南溟而涉天汉
凡所谓志人者不必在乎禄位不必湏乎勋伐也太
上无已其次无名能振翼以绝群骋迹以绝𫐄为常
人所不能为割近才所不能割少多不为凡俗所量
恬粹不为名位所染淳风足以濯百代之高操足
以激将来之浊何必纡朱曵紫服冕乘轺被牺牛之
文绣吞詹何之香饵朝为张天之炎𤍠夕成冰泠之
委灰夫斥鷃不以蓬榛易云霄之表玉鲔不以幽岫
𧵍沧海之旷虎豹入广厦而怀悲鸿鶤登嵩峦而含
戚物各有心安其所长莫不㤗于得意而惨于失所
也经世之士悠悠皆是一日无君惶惶如也譬犹蓝
田之积玉邓林之多材良工大匠肆意所用亦何必
栖鱼而沈鸟哉嘉遁高蹈先圣所许或出或处各从
攸好盖士之所贵立徳立言若夫孝友仁义操业清
高可谓立徳矣穷览坟索著述粲然可谓立言矣夫
善卷无治民之功未可谓之减于俗吏仲尼无攻伐
之勋不可以为不及于韩白矣身名并全谓之为上
𨼆居求志先民嘉焉夷齐一介不合变通古人嗟叹
谓不降志辱身不降者明𨼆逸之为高也不辱者知
羁絷之为洿也圣人之清者孟轲所美亦云天爵贵
于印绶志修遗荣孙卿所尚道义既必可轻王公而
世人所畏唯势所重唯利盛徳身滞便谓庸人器小
任大便为高士或有乘危冒崄投死忘生弃遗体于
万仭之下邀荣华乎一朝之闲比夫轻四海爱胫毛
之士何其𬗟然邪仕人曰潜退之士得意山泽不荷
世贵荡然纵肆不为时用嗅禄利诚为天下无益之
物何如逸民答曰夫麟不吠守凤不司晨腾黄不引
犂尸祝不治庖也且夫扬大明乎无外宣妪煦之和
风者日也耀华灯于闲夜冶金石以致用者火也天
下不可以经时无日不可以一旦无火然其大小不
可同也江海之外弥纶二仪升为云雨降成百川而
朝夕之用不及累仭之井灌田溉园未若沟渠之沃
挍其巨细孰为旷哉桀纣帝王也仲尼陪臣也今见
比于桀纣则莫不怒焉见拟于仲尼则莫不恱焉
尔则贵贱果不在位也故孟子云禹稷颜渊易地皆
然矣宰予亦谓孔子贤于尧舜远矣夫匹庶而钧称
于王者儒生高极乎唐虞者徳而已矣何必官哉且
夫交灵升于造化运天地于怀抱恢恢然故不栖于
心术芒芒然宠辱不汨其纯白流俗之所欲不能染
其神近人之所惑不能移其志荣华犹赘疣也万物
犹蜩翼也若然者岂肯诘屈其支体俯仰其容仪挹
酌于其所不喜修索于其所弃遗怡颜以取进曲躬
以避退恐俗人之不恱戚我身之凌迟屈龙渊为锥
钻之用抑灵鼖为鼗鼙之音推黄𨱆以适钐镰之持
挠华旗以入林杞之下乎古公杖䇿而捐之越翳入
穴以逃之季扎退耕以委之老莱灌园以远之从其
所好莫与易也故醇而不杂斯则富矣身不受役斯
则贵矣若夫剖符有𡈽所谓禄利耳非富贵也且夫
官高者其责重功大者人忌之独有贫贱莫与我争
可得长宝而无忧焉濯裘布被㧞葵去织㹠不掩豆
菜肴粝飡又获逼下邀伪之讥树塞反坫三归玉食
禳侯之富安昌之泰则有僣上洿浊之累未若游神
典文故纳新求饱乎耒耜之端索缊乎杼轴之间
腹仰河而已满身集一枝而馀安万物芸芸化为埃
尘矣𫗴粥糊口布褐缊袍淡泊肆志不忧不喜斯为
尊乐喻之无物也夫仕也者欲以为名邪则修毫可
以愤懑篇章可以寄姓字何假乎良史何烦乎镵
鼎哉孟子不以矢石为功杨云不以治民益世求仁
而得不亦可乎仕人又曰𨼆遁之士则为不臣亦岂
宜居君之地食君之谷乎逸民曰何谓其然乎昔颜
回死鲁定公将躬吊焉使人访仲尼仲尼曰凡在
内皆臣也定公乃升自东阶行君礼焉由此论之率
土之滨莫匪王臣可知也在朝者陈力以秉庶事山
林者修徳以厉贪浊殊涂同归俱人臣也王者无外
天下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安得悬虚
空飡咀流霞而使之不居乎地不食乎谷哉夫山之
金玉水之珠贝虽不在府库之中不给朝夕之用然
皆君之财也退士不居肉食之列亦犹山水之物也
岂非国有乎许由不于四海之外四皓不走于八
荒之表也故曰万黎献共惟帝臣干木不荷戈戍
境筑垒疆场而有蕃魏之功今𨼆者洁行荜之内
以咏先王之道使民知退让儒墨不替此亦尧舜之
所许也昔夷齐不食周粟鲍焦死于桥上彼之硁硁
何足师表哉昔安帝以玄𫄸玉帛聘周彦祖桓帝以
玄𫄸玉帛聘韦休明顺帝以玄𫄸玉帛聘杨仲宣就
拜侍中不到魏文帝征管幼安不至又就拜光禄勲
竟不到乃诏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桓帝
玄𫄸玉帛聘徐孺子就拜太原太守及东海相不到
顺帝以玄𫄸玉帛聘樊季高不到乃诏所在常以八
月致羊一口酒二斛又赐几杖待以师傅之礼献帝
时郑康成州辟举贤良方正茂才公府十四辟皆不
就公车征左中郎博士赵相侍中大司农皆不起昭
帝公车征韩福到赐帛五十疋及羊酒法高卿再举
孝廉本州五辟公府八辟九举贤良博士三徴皆不
就桓帝以玄𫄸玉帛安车轺轮聘韩伯休不到以玄
𫄸玉帛安车轺轮聘姜伯雅就拜太中大夫犍为太
守不起然皆见优重不加威辟也若此诸帝褒𨼆逸
之士不谬者则吕尚之诛华士为凶酷过恶断可知
矣仕人乃怅然自失慨尔永叹曰始悟超俗之理非
庸琐所见矣
抱朴子外篇卷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