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匪纪略/卷一

拳匪缘起

甲午中东一役，关中战事正殷，畿辅震动。天津濒海，旅顺至津，由轮舶行，不转瞬即抵沽口。财货已滞，人心嚣然，宦游沽上者，十去其九，实缺。自监司以下，皆移眷口逻乡里，其势已岌岌可危。幸焉，关议成，商民复业，官旅渐集，适津郡北乡开挖支河，掘获残碑一通，字迹漫漶，剔而读之得二十字，曰：“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满街红灯照，那时才真苦！”其文既俗且奥，无从索解，其首句尚不知指甲午兵荒、庚寅水荒也。有解者曰：“黄河抢险合龙，往往照万万红烛，错立河干，如繁星之散布红灯，或兆于此。”碑由挖河而获，似与水患相涉，津谚不云乎，祇有水火之灾，并无刀兵之苦，人咸信之。

己亥冬，义合拳三字始见于报端，继见于谕折。如两河一带，时有所闻，大率刀砍不入，矛刺不损。喧传其法传自山东，以仇教为名，大率民教相涉，民不敌教，相与讼于官，官亦黼预结事，惧起邻国衅端，未能持平而理中。间有桀惊者，意气愈骄，如天津南乡教民吴立德，又名吴三环，欺压良善，渐至焚杀淫掠，经各国公立暂行管辖津郡之都统衙门访拿讯审，即行枭示，可见外国护教，并不能庇匪，縂由地方官办理不善，激而至此。诚如上谕所云，地方官遇事办理不善，未能持平也。

报端所记义合拳三十馀志。庚子春，津地所有练习之者、教之者，口音不一，率皆异乡人。初皆童子习之，云由童而冠，习之数年之久方有成，就若已成人，始思练习，则神不附体。习之者向东南三揖，默语咒语，传言有二十馀字者，有十馀字者，有八字者。所谓十馀字者，则某某老祖等语，共十六字，不得其详。八字者，则唐僧、沙僧、八戒、悟空也。谣啄纷传，授受不一。

初习揖毕，诵咒倒地不起，久之蹶然，兴索刀械，如孙猴索棒，桓侯索矛之类，甚至杨香武、纪小唐皆附体献艺。有黄飞虎附体者，问与黄三太是何族属，辄悍然曰：“吾兄弟也。”一市哄然。

至四月，涞水戕官，涿州踞城，其焰愈炽。蔓延入都，卒居琉璃河。铁轨被焚，电杆折毁殆尽。京津铁路先毁丰台，车站正值津车北上，冒烟突火而过。随奉谕责成直隶提督聂宫亭军门防护铁路，遂有落堡之战。又经某相国函嘱主抚，致聂军门意存瞻顾，拳匪倾煤油、爇道木，军门无如何。

至五月初十日，京津铁路中断，电杆拔尽，津郡愈喧传神异矣。先是山东抚臣袁慰师剿，捕曹匪，获匪首朱红灯，斩之，以为已应红灯之识，至是又传有红灯照者，皆十馀龄幼女，着红衫袴，挽又了髻，年长者亦或挽高髻，左手持红灯，右手持红巾及朱色折叠扇，虽扇骨亦朱髹也。择静室，习蹯空术，数日间术成，持扇自搧，渐起渐高，上蹑云际掷灯，下有侍者老妪检缴坛内，而女身植立半空，化为明星，较星其差大，其光晶晶，或上或下，或远或近，或三五攒聚如珠之联，或旖旎而行如鱼之贯，变幻倏忽，不可捉摸。欲风则风，欲火则火，万众一词，佥云目睹。甚有升屋顶，终夜眺望者。城外僻巷，坛场四立，曰梓坛口，既而城内坛亦林立。业铁冶者，家家铸刀，丁丁之声四处响应，如铃铎之互答。匪徒挟刀游走街市，肆无忌惮，官不敢诘。旋由地方官示出禁铸兵械不能，禁持刀之画行，而禁冶铁之鼓铸禁不。一日，匪徒𪊽集县属，哄于堂，露刃挟官，逼发未谕驰铸刀之禁， 官不得已如其意出示，遍张通衢，大意谓：“铸兵械，保护身家，例所不禁，毋得籍资为匪......”等语，自是而到处安炉鼓铸，画夜不绝

无名揭帖皆托名山东老坛传。来者有云玉皇大帝十大恨，有云玉皇十大愁词，皆鄙俚不文。至云玉皇示梦，庆亲王大略诬蔑，懿亲指为庇洋。以三梦未棒，唱浑良夫梦中之言，鉏魔槐下之语，人果何从，而闻之者何从知之耶？岂王之自梦之而自道之耶？怪诞不经，不值通人一哂。

自时蹶后，关帝有降坛文矣，观音有托梦词矣，济颠僧有醉后告示矣，一字不通，不复详赘。

忽传玉帝降敕，命关圣为先锋，灌口二郎神为合，后增财神督办，粮台赵子龙、马孟起、黄汉升、敬德、叔宝、杨继业、李存孝、常遇春、胡大海纷纷出场，又有土行孙、一枝花、苗庆，皆善持五遁法，至是不曰义合拳而曰义和团矣。

津郡各国租界于四月戒严，要路置炮，洋兵持械，鹄立道旁，然人数廖廖。有兵数百，皆屯河东老龙头火车站。城内外教堂封闭，神甫、牧师、教士，或远徙，或居租界中喧传。某教堂抬重柩入，某教堂搬箱笼入，内皆藏有火药、地雷，订期轰毁。郡城人民，人心惶惶，如闻如见。官吏惧人心之摇惑，亲莅各教堂，同众察毕，加封锁焉。连日日光惨淡，天热如火，入夜日色如血，人影在地模糊莫辨。由春迄夏，天旱不雨，乡民失业，受团匪之欺，随异乡匪道渐入郡城，张旗持械，游行无阻，彼此往拜。自制军以下各官吏未敢过往，而本地群不逞之徒互相煽惑，籍端苛敛，干没入已推静海县属之独留镇为天下第一坛也。

传有仇杀教民事，而津郡尚无是事。先是拳匪毁丰台铁轨，当场捉获八人，若立行枭首，则匪徒星散矣。大臣主抚，迟疑不决，解系津狱。又曾由杨柳青镇捉获传法匪徒三人，亦置之狱，若皆立正典刑，则匪众皆遁，乃意存观望，畏首畏尾。陡来一人赴县署，自称义和团拳大师兄，命馈狱中师兄弟食物，握刀携筐，官吏无如何，听期诣狱相见。时大言狂悖，蔑视王章，不复究诘，听其自去，由是匪胆益张。

噫，涓涓不息，流为江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何愦愦一至于此！

拳匪起于山东，前抚臣毓贤曾资之以剿曹匪。其刀砍不入，大率皆运气玩拳之流，其枪亦祇用旧式火铳，又先纳铁沙，后纳火药少许，以药带沙而出，以药催沙而击也。毓信之，入觐时诳奏不实，称奖过当。两宫圣人，聪明天亶，何至为其所愚？知其久居东方，必酿巨患而又因渠之。廉能素著由县令而开府，政事卓著，圣恩高厚，不欲廿载培之，一朝倾之，乃量移晋省而授袁公，以东抚夫公之明哲，勇于任事，一望而知其为匪，必出于剿，朝廷即举以𢌿之，其欲剿而不欲抚也。己灼然可见，毓知两宫圣人不为动，似有疑之之意。移抚山东命下，愈惶惧，乃潜结某邸、某相、某尚书、侍郎，饰言耸听，乃为所摇，毓既至晋太原，知新疆之意，向亦蠢蠢欲动，俟有风声即发难以相响应。袁公居津东小站，特练有新健陆军，挐去济南，兵装战阵皆仿德意志而分取各国兵制之所长，以成一军，寖寖乎驾毅军，而上之为武毅、武卫等五军之冠，痛剿拳匪，不遗馀力。匪不能窟穴，其间且不容驻足，乃潜入直隶境，始至景州、西河、御河皆不靖。斯时严旨剿匪，匪责成督抚、提镇保护，教堂责之大小地方文武，而上下泄沓，文告相蒙，内匪外洋已成痼疾。

朝廷剿拳匪之旨屡下，而当路授意外官承风。逆焰既成，尾大不掉，匪众心艳津郡财货，其点悍者招致遇乡意图劫略。初稍稍忤官，官忍之，继乃马棰挝顶矣，遇匪跪接矣，公署直入而孱居矣。人人忠愤，誓不与洋教并立。此则试炮，彼又弄枪，天明后饱食酣眠，晚饭毕呼喊喘沸，彻夜不休。似此画伏夜动，已见妖邪。

适津郡时疫传染，书符施水，驱鬼降魔，幸而病愈则传诵灵奇，夸张法道又为匪徒增焰矣。

人心思乱，朝不保夕。五月半，京师日本书生杉山彬被戕，德使克林德遇害，传之津郡，匪瞻愈张。散布谣言，烔惑愈盛。延至十八日，遂有焚毁教堂之事。

侨析生曰：匪首之奸险凶狠，信矣。而村愚受绐，岂皆鬼蜮其心，虺蛇其性耶？朝中显贵亦岂甘召祸贻忧君父耶？徒以戊戌后，误会朝旨，矫枉过正。王荆公之执拗，谓之奸邪则太过也。素日顽固愈深，受欺愈甚，冥收远想，时求一策以抵御强邻，以报吾君，以伸吾气。匪徒邪说，适当其际，而有以中之初，犹意通外疆，饰词欺蔽，继则矫传谕旨，任意所为，诛戮忠良，使人箝口结党跋扈。国家不能制民知国家之尊，长邪说而不知皆权臣之欺罔矫旨，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者，一唱百和，而祸衅以起，而总理诸臣曾奉命通电邻邦矣，赐粮米蔬菜于东交民巷使馆矣。

两宫圣人深思熟计，顾全大局，明于见远。津城初陷，有人急装至保定，直入府署出片纸，朱笔煌煌，确为懿旨。大意因直隶电线已毁，由该地方官接奉，驰送山东，转电各省督府，保护商埠、教堂，勿启邻衅，是明明南北划然矣！各督抚老臣谋国，与外洋订定互保之约，商民安居，无烽火之惊，皆慈意所指授也。乃保定甫奉朱旨，不半日而一谕踵至，则转电各省督抚，合力痛剿，口岸洋商及教会士民、省中官吏大骇。今经沈子敦京卿以持初议，奉前谕转电。迄今议保互定，外洋气稍平，传相北来和议，遂定商民复业，渐成旧观。犹是承仰两宫圣人，睿虑深思，如覆如帱，乃得有今日，彼无识者窃窃然犹议朝廷之误信匪徒。噫！为此言者，其愚顽若是。殆即当时深信神团而叩首三十六者乎？

毁堂启衅

乱象已成，如持满而待无。首先发难者，津埠。本通商口岸，垂四十年习于洋情，商贾工作强半资。商埠大之不莅，洋官亦多，民教杂居，从无争持凌虐，激不能平之事。

徒以异乡拳匪，潜入煽惑，号召匪以及无业游民，设坛箕敛，籍图铺啜，既无蓄谋，亦无远虑。自五月十五日，京师戕日本杉山彬书记生事，不一日，传遍津门，而后之焚教堂、杀教民，铁路既毁，信息中梗，津人犹不知也。

河东陈家沟设立拳坛，张蔪持藏往还拜会，来去皆经老龙头车站，以示神威护站，洋兵�初大动，拳匪故�拨之，卒不动，连日谣传愈众。教堂既封，率指其中蓄有火药地雷，定期猝发以轰全城，经地方官查验毕，犹汹汹不已。

十八日夜，漏三下，鼓楼东大街刘家胡同口教堂特高，十馀人环门外，神情惶惑，云其中火光闪烁，似有人迹。前门虽封，后门犹启闭不常。适经某公馆仆人觑破寻视，果然一面知会县令，一面请义和拳坛老师、师兄来，少延倾刻，药线一发，全城靡烂矣。脱非神佛示机点，佑津郡，其事直不堪设想。

游民渐聚渐众，万众一词，喧呶莫辨。少倾，三义庙全坛下令，合郡商民，户户焚香，高声诵佛，又令喊杀助威，一时脚声殷地而来。为首一大师兄，操异乡音，发已间白，众皆举香握刃至堂前，转身向东南跪伏，倏焉立起，喊杀震天动地。大师兄率众焚香，掷去，齐呼‘烧烧烧，着着着’又令商民同声呼叫，火光熊熊，自下而上。随有从教堂后门而出者曰：‘确有炮弹数枚，大愈十数斤，火药无算。’然火既深入，不闻轰炸，亦未见人昇出。火焰四射，居邻惊慌恐延及，拟灌救之，拳匪曰：‘此神火，断不旁延一椽一柱，勿张皇败。’乃祝融无情，延烧二十馀户，计房屋数百间。拳匪曰：‘适有妇人携溺器泼救，神被污秽，不能保护，其咎在此。此妇人必有意为之，藉破吾法，非二毛即奸细也！’声言搜察此户，咸刃之勿留。街邻跪求，始扬扬去。实则通衢市肆林立，无一民宅，即令搜之，必无所得，居民求其速去，俾得灌救始熄耳。

由东而西，群匪又齐集镇署前教堂立，饬镇天津总兵升任噶什克尔、提督罗耀廷、军门荣光出率标下员弁兵丁执香跪，行人须随路购香焚跪仍前。须白发匪首率众作为如前状，全堂烬焉，四邻竟未延及。愚民无知，诧为神异，然邻墙有砖石木苇之分，风力有顺逆大小之别，鼓楼东延烧二十馀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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