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指南录
卷三
卷四 
本作品收录于:《文山先生文集/卷13

卷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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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九日夜,予自京口城中间道出江浒,登舟溯金山,走真州,其艰难万状,各以诗记之。)

定计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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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在京城外,日夜谋脱不得间者,谢村㡬去;至平江欲逃又不果。至镇江谋益急,议趍真州,杜架阁浒与帐前将官余元庆实与谋。元庆,真州人也。杜架阁与予云:事集万万幸,不幸谋泄皆当死,死有怨乎?予指心自誓云:死靡悔,且办匙首,挟以俱,事不济,自杀。杜架阁亦请以死自效。于计遂定。)

南北人人苦泣岐,壮心万折誓东归。
若非斫案判生死,夜半何人敢突围。

谋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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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架阁如颠狂人,醉游于市,遇有言本朝而感愤追思者,即捐金与之,密告以欲遁之谋,无不愿自效。以无舟而辍。前后毋虑十数,其不谋泄,真幸耳!)

一片归心似乱云,逢人时漏话三分。
当时若也私谋泄,春梦悠悠郭璞坟。

踏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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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口无城,通衢多隘,去江向十里。偶得一老校,马引间道出三数巷即荒凉野,走至江岸,路颇近,若使不知间道,只行市井正路,无可出之理。)

烟火连甍铁瓮关,要寻间道走江干。
何人肯为将军地,北府老兵思汉官。

得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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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船满江,百姓无一舟可问。杜架阁与人为谋,皆以无船长叹而止。是后,余元庆遇其故旧为北管船,遂密叩之,许以承宣使银千两。其人云:“吾为宋救得一丞相回,建大功业,何以钱为?但求批帖为他日趍承之证。”后授以一批帖,约除廉车,及强委之白金。义人哉!使吾无此一遭遇已矣。)

经营十日苦无舟,惨惨椎心泪血流。
渔父疑为神物遣,相逢杨子大江头。

绐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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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至镇江即谋船,不可得。至二月二十九日,方得之,喜甚。是午,催过瓜洲。贾馀庆诸人皆渡矣。惟予与吴丞相在河次得报最迟,于是托故以来日同吴丞相渡江。幸而北不见疑,驱迫稍缓,是夕遂逃。若非得此一绐,从前经营皆枉用心,惟有死耳,岂不痛哉!)

百计经营夜负舟,仓皇谁趣渡瓜洲。
若非绐虏成宵遁,哭死界河天地愁。

定变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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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即踏路之人,杜架阁日与之饮,颜情甚狎。是夜逃者十二人,二人坐舟,犹有十人作一阵走,恐出门大冗,则事易知觉。路必过老兵之门,于是遣三人先就老兵家,伺过门同遁。忽老兵中变醉不省,其妻诘问之,欲唤四邻发觉。一人亟走报杜架阁,亟呼老兵出来,直至吾前,藏之帐中。三人者,同时而回。老兵酒醒,以银三百星系其腰,云事至与之。遂至二更,引路而行。是举垂成,㡬为老兵老妪所误,全得杜阁机警,故徂诈之。将作敌者,又随作使耳。危哉,危哉!)

老兵中变意差池,仓卒呼来朽索危。
若使阿婆真一吼,目生随后悔何追。

出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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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始款诸宰,执于镇江府,惟吴丞相以病不离舟。予为遁计宿府治,一夕即托故还里河舟中,北亦不之疑。予遂于河近得沈颐家坐卧。初北分遣诸酋监诸宰,执从予者曰王千户,狠突可恶,相随上下不离顷刻。予在沈颐家,彼亦同卧席前后。是夜予醉居亭,主人复醉王千户者,伺其寝熟,启门而出。使微有知觉,吾事殆哉。)

罗刹盈庭夜色寒,人家灯火半䦨珊。
梦回跳出铁门限,世上一重人鬼关。

出巷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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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遣兵龊巷,禁夜不得往来。先是,有一酋忽入沈颐家,予问何人,“刘百户”;问何职,“管夜禁”;问官勾当何如,曰“官灯提照往来从便”。杜架阁闻之,即随刘百户出,强与之好。已而约为兄弟,拉之饮于妓舍,杜强刘宿,刘俾杜欢。杜云:“我随丞相在此夜安置,后方可出,怕禁夜耳。”“唵送尔灯,唵送小番随着,不妨事。”杜遂约后歹,果如约。予变服色,随杜出诸巷,皆不呵问。杜至人家渐尽处,即以银与小番,约之便归,来日候于某所。小番方十五六岁,无知,于是得遁。)

不时徇铺路纵横,小队戎衣自出城。
天假汉儿灯一炬,旁人只道是官行。

出隘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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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于市井尽处设险,以十馀马拦路。予等至隘所,马惊,意甚恐,幸北军皆睡,因得脱。)

䄂携匙首学衔枚,横渡城关马欲猜。
夜静天昏人影散,北军鼾睡正如雷。

候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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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先遣二校坐舟中,密约侍予甘露寺下。及至,船不知所在,意窘甚,交谓“船已失约,柰何?”予携匕首,不忍自残,甚不得已,有投水耳。余元庆褰裳涉水寻一二里许,方得船,至各稽首以更生为贺。)

待船三五立江干,眼欲穿时夜渐阑。
若使长年期不至,江流便作汨罗看。

上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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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既登舟,意溯流直上,他无事矣。乃不知江岸皆北船,连亘数十里,鸣梆唱更,气𦦨甚盛。吾船不得已,皆从北船边经过,幸而无问者。至七里江,忽有巡者喝云:“是何船?”稍答以“河鲀船”。巡者大呼云:“歹船。”歹者,北以是名反侧奸细之称。巡者欲经船前,适潮退,阁浅不能至。是时,舟中皆流汗,其不来侥幸耳。)

蒙冲两岸夹长川,鼠伏孤蓬棹向前。
七里江边惊一喝,天教潮退阁巡船。

得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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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方为七里巡船所惊,忽有声如人哨,齿甚清丽。船稍立船头拜且祷曰:“神道来送。”问何神,曰:“江河田相公也。”即得顺风送上。)

空中哨响到孤蓬,尽道江河田相公。
神物自来扶正直,中流半夜一帆风。

望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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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得顺风,意五更可逹真州城下。风良久遂静,天明尚隔真州二十余里。深恐北船自后追蹑,又惧有哨骑在淮岸,一时忧迫不可言。在舟之人尽力摇桨撑篙,可牵处㳂岸拽䌫,然心急而力不逮。既望见城,又不克进,甚矣,脱虎口之难。)

自来百里半九十,望见城头路愈长。
薄命只愁追者至,人人摇桨渡沧浪。

上岸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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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州濠与江通,然潮长舟方可到城。是日泊五里遂上岸,城外荒凉,寂无人影,四平如掌,一无关防。幸而及城门,无他虑。当行路时,盻盻回首,惟恐有追骑之猝至。既入城门,闻昨日早晨哨焉,正到五里头时。三月朔云。)

岸行五里入真州,城外荒荒鬼也愁。
忽听路人嗟叹说,昨朝哨马到江头。

入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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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至真州城下,问者群望,告以文丞相在镇江走脱,径来投奔。城子诸将校皆出,即延入城。苗守迎见,语国事移时,感愤流涕,即款之州治中,住清边堂。然后从者之始至也,引至直司,捜身上军器,既知无他,然后见信。其关防之严密如此。向使恐疑横于胸中,闭门不受,天地茫茫,何所归?嘻,危哉!)

轻身漂泊入銮江,太守欣然为避堂。
若使闭城呼不应,人间生死路茫茫。

(予既脱虎口至真州,喜幸感叹,靡所不有。各系之以七言,自正月二十羁縻北营,至二月二十九一夜京口得脱,首尾恰四十日。一入真州,忽见中国衣冠,如流浪人乍归故乡,不意重睹天日至此。)

四十羲娥落虎狼,今朝骑马入真阳。
山川莫道非吾土,一见衣冠是故乡。

(予入真州,聚观者夹道如堵,东坡云:“被天津桥上人看杀”,久无此境界矣。)

聚观夹道卷红楼,夺得南朝一状头。
将谓燕人骑屋看,而今马首向真州。

(京口船与稍人,北人皆有籍。予所得船乃并缘北船贩私盐者,船与二水手皆籍所不及,予是以得济,岂非天哉。)

卖却私盐一舸回,天教壮士果安排。
子胥流向江南去,我独仓皇夜走淮。

(予以夜遁,北人来早方觉,而吾已在汶上矣。)

便把长江作界河,负舟半夜溯烟波。
明朝方觉田文去,追骑如云可柰何。

(予逃之明日,北人大索民间,累南人甚多。然予逝矣,不可得矣。)

十二男儿夜出关,晓来到处捉南冠。
博浪力士犹难觅,要觅张良更是难。

(三月朔旦,予在真州城内,贾馀庆在瓜洲,皆淮境也,而南北分焉,哀哉。)

我作朱金沙上游,诸君冠盖渡瓜洲。
淮云一片不相隔,南北死生分路头。

(诸宰执自京城䧟后,无复远略。北人之驱去皆俯首从之,莫有谋自拔者。予犯死逃归,万一有及国事,志亦烈矣。)

公卿北去共低眉,世事兴亡付不知。
不是谋归全赵璧,东南那个是男儿。

(予至真,苗守再成为予言,近有樵人破一树,树中有生成三字曰“天下赵”,亟取木视之,果然木一丈二尺围,其字青而深,半树解杨州,半树留真州,三字了然不可磨也。以此知我朝中兴,天必将全复故疆。真州号迎銮,艺祖发迹于此,非在天之灵所为乎?)

皇王著姓复炎图,此是中兴受命符。
独向迎銮呈瑞字,为言艺祖有灵无。

(予至真州,守将苗再成不知朝信,于是数月矣。问予京师事,慷慨激烈,不觉流涕。已而诸将校诸幕皆来,俱愤北不自堪。两淮兵力足以复兴,惜天使李公怯不敢进,而夏老与淮东薄有嫌隙,不得合从。得丞相来通两淮脉络,不出一月,连兵大举,先去北巢之在淮者,江南可传檄定也。予问苗守计安出,苗云:“先约夏老,以兵出江边如向建康之状,以牵制之。此则以通泰军义打湾头,以高邮淮安宝应军义打杨子桥,以杨州大军向瓜洲,某与赵刺史孟锦以舟师直𢭏镇江。并同日举,北不能相救,湾头、杨子桥皆㳂江脆兵守之,且怨北。王师至即,下聚而攻瓜洲之三面,再成则自江中一面薄之。虽有智者,不能为之谋。此策既就,然后淮东军至京口,淮西军入金城,北在两浙无路得出,虏帅可生致也。”予喜不自制,不图中兴机会在此,即作李公书,次作夏老书,苗各以覆帖副之。及欲予致书戎帅及诸郡,并白此意。予已作朱涣、姜才、蒙亨等书,诸郡将以次发。时与议者皆勇跃,有谓“李不能自拔”者,又有谓“朱涣、姜才各做起来,李不自由”者,又有谓“李恨不得脱重负、何幸有重臣辅之”。予既遣书盻盻焉,望报天之欲平治天下,则吾言庶㡬不枘凿乎?)

清边堂上老将军,南望天家雨湿巾。
为道两淮兵定出,相公同作歃盟人。

杨州兵了约庐州,某向瓜洲某鹭州。
直下南徐侯自管,皇亲刺史统千舟。

南八空归唐垒䧟,包胥一出楚疆还。
而今庙社存亡决,只看元戎进退间。

(予既为李制所逐出真州,艰难万状,不可殚纪,痛哉!予至真州第三日,苗守约云“早食后看城子。”予欣然诺之。有顷,陆都统来,导予至小西门城上,闲看未㡬。王都统至,迤逦出城外。王忽云:“有人在扬州,供得丞相不好。”出制司小引视之,乃脱回人供北中所见,云:“有一丞相差往真州赚城。”王执右语不使予见,予方叹惋间,二都统忽鞭马入城,小西门闭矣,不复得入,彷徨城外,不知死所。)

早约戎装去看城,联镳壕上叹风尘。
谁知关出西门外,憔悴世间无告人。

(制使遣一提举官至真州,疑予为北用。苗守贰于予,云:“决无宰相得脱之理。纵得脱,亦无十二人得同来之理。何不以矢石击之?乃开城门放之。”使入,意使苗守杀予以自明,哀哉。)

杨州昨夜有人来,误把忠良按剑猜。
怪道使君无见解,城门前日不应开。

(制使欲杀我,苗守不能。芘将信将疑,而怜之之意多也。)

琼花堂上意茫然,志士忠臣泪彻泉。
赖有使君知义者,人方欲杀我犹怜。

(予幸脱身至真州,即议紏帅两淮以图恢复。制使乃疑予为北用,欲见杀。江南与北中皆知予为忠义,而两淮不予信。予平生仕宦声迹比比,不曾至淮。天地茫茫,与谁语哉?)

秦庭痛哭血成川,翻讶中行背可鞭。
南北共知忠义苦,平生只少两淮缘。

(予少时曾游真州,至是十八年矣。初望紏合复兴,为国家办大事,乃不为制臣所容,天乎!哀哉!)

一别迎銮十八秋,重来意气落旄头。
平山老子不收拾,南望端门泪雨流。

(始见制臣小引备脱回人朱匙二等供云:“有一丞相住真州赚城。”予颇疑北有智数,见予逃后,遣人诈入杨州供吐以行反间。既而思之,杨州遣提举官来真州见害,乃三月初二日午前发。予以二月晦夕逃,朔旦北方觉然,不知走何处,是日使遣人诈入杨州,殆无此理。看来只是吾书与苗守覆帖初二日早到,制使不暇深省,一槩以为奸细而欲杀之。哀哉,何不审之甚乎!)

天地沉沉夜溯舟,鬼神未觉走何州。
明朝遣间应无是,莫恐死戎逐客不。

(予在门外久之,忽有二人来,曰:“义兵头目张路分、徐路分也。”予告以故,二人云:“安抚传语,差某二人来送。看相公去那里?”予云:“必不得已,惟有去杨州见李相公。”路分云:“安抚谓淮东不可往。”予谓:“夏老素不识,且淮西无归路。予委命于天,只往杨州。”二路分云:“且行,且行。”良久,有五十人弓箭刀剑来随,二路分骑马,以二马从予。予与杜架阁连㘘而发。)

人人争劝走淮西,莫犯翁翁按剑疑。
我问平山堂下路,忠臣见诎有天知。

(予在小西门外,皇皇无告。同行杜架阁仰天呼号,㡬赴壕死。从者皆无人色,莫知所为。予进不得入城,城外不测有兵,露立荒迥又乏饮食,予心自念:“岂予死于是乎?”为之踟蹰,心膂如割。后得二路分送行,苗守又遣衣被包复等来还,遂之杨州。是日,上巳日也。)

千金犯险脱旃裘,谁料南冠反见雠。
记取小西门外事,年年上已哭江头。

(二路分引予行数里,犹望见真州城。五十兵忽龊刀于野,驻足不行。予自后至二路,请下马云:“有事商量,景色可骇。”予下马问云:“商量何事?”云:“行㡬步。”行稍远,又云:“且坐,且坐。”予意其杀我于此矣。与之立谈,二路分云:“今日之事,非苗安抚意,乃制使遣人欲杀丞相。安抚不忍加害,故遣某二人来送行。今欲何往?”予云:“只往杨州,更何往?”彼云:“杨州杀丞相奈何?”曰:“莫管,信命去。”二路分云:“安抚今送往淮西。”予云:“淮西对建康、太平、池州、江州,皆北所在,无路可归,只欲见李制使。若能信我,尚欲连兵以图恢复。否则,即从通州路遵海还阙。”二路分云:“李制使已不容。不如只在诸山寨中少避。”予云:“做什么合煞?生则生、死则死,决于杨州城下耳。”二路分云:“安抚见办船在岸下,丞相从江行,或归南归北皆可。”予惊曰:“是何言欤?如此则安抚亦疑我矣。”二路分见予辞真确,乃云:“安抚亦疑信之,间令某二人便宜从事。某见相公一个恁么人,口口是忠臣,某如何敢杀?相公既真个去杨州,某等部送去。”乃知苗守亦主张,不过实使二路分觇予语言趍向,而后为之处。使一时应酬不当,被害原野,谁复知之?痛哉,痛哉!时举所携银一百五十两与五十兵,且许以至杨州又以十两,二路分则许以分赐金百两,遂行。)


荒郊下马问何之,死活元来任便宜。
不是白兵生眼孔,一团冤血有谁知。

(二路分既信予忠义,与予中路言真州备判司行下有安民榜云:“文相公已从小西门外押出州界去讫。”为之嗟叹不已。呜呼,予之不幸,乃至于斯,其不死于兵,岂非天哉!)

戎衣啧啧叹忠臣,为说城头不识人。
押出相公州界去,真州城里榜安民。

(杜架阁㡬赴壕,以救免,一行人皆谓当死于真州城下矣。后得二路分送行,惟恐有北哨追之,危哉,危哉!)

有客仓皇欲赴壕,一行性命等鸿毛。
白兵送我杨州去,惟恐北军来捉逃。

(二路分所引路乃淮西路,既见予坚欲往杨州,遂复取杨州路。时天色渐晩,张弓挟矢,一路甚忧,疑指处瓜洲也。又前某处杨子桥也,相距不远。既暮,所行皆北境,惟恐北遣人伏路上。寂如衔枚,使所过北有数骑在焉,吾等不可逃矣。)

瓜洲相望隔山椒,烟树光中杨子桥。
夜静衔枚莫轻语,草间惟恐有鸱鹗。

(是日行至暮,二路分先辞,只留二十人送杨州。二十人者,又行十数里,勒取白金,亦辞去,不可挽。杨州有贩鬻者,以马载物夜窃行于途、白马垛子二十人者,但令随马垛子,即至杨州西门。予一行如肓,怅怅然行。呜呼,客路之危难如此。)

真州送骏已回城,暗里依随马垛行。
一阵西州三十里,摘星楼下打初更。

(予至杨州城下,进退维谷,其徬徨狼狈之状,以诗志其槩。予夜行衘枚至杨州西门,惫甚。有三十郎庙,仅存墙堦,屋无矣。一行人皆枕藉于地,时已三鼓,风寒露湿,凄苦不可道。)

此庙何神三十郎,问郎行客忒琅珰。
荒堦枕籍无人问,风露满堂清夜长。

(杨州城中打四更,一行人遂入。近城西门坐漫地上,候启门者无虑百数。城上问“何人?”从他人应答,予等莫敢语,恐声音不同,即眼生随后。)

谯鼓咚咚入四更,行行三五入西城。
隔壕喝问无人应,怕恐人来捉眼生。

(予出真州,实无所往,不得已趍杨州,犹翼制臣之或见谅也。既至城下,风露凄然,闻鼓角有杀伐声,徬徨无以处。)

怅怅乾坤靡所之,平山风露夜何其。
翁翁岂有甘心事,何故高楼鼓角悲。

(制臣之命真州也,欲见杀,若叩杨州门,恐以矢石相加。城外去杨子桥甚近,不测又有哨,进退不可。)

城上兜鍪按剑看,四郊胡骑绕团团。
平生不解杨朱泣,到此方知进退难。

(杜架阁以为制臣欲杀我,不如早寻一所逃。哨一日,却夜趍高邮,求至通州渡海归江南,或见二主,伸报国之志,徒死城下无益。)

吾戴吾头向广陵,仰天无告可怜生。
争如负命投东海,犹会乘风近玉京。

(金路分谓:“出门便是哨,五六百里而后至通州,何以能逹?与其为此受苦而死,不如死于杨州城下,不失为死于南。且犹意使臣之或者不杀也。”)

海云渺渺楚天头,满路胡尘不自由。
若使一朝俘上去,不如制命死杨州。

(予方未知所进退,余元庆引一卖柴人至,云:“相公有福,相公有福。”问:“能导至高沙否?”曰:“能。”曰:“何处可暂避一日?”曰:“侬家可。”曰:“此去㡬里?”曰:“二、三十里。”曰:“有哨否?”曰:“数日不一至。”曰:“今日哨至如何?”曰:“看福如何耳。”)

路傍邂逅卖柴人,为说高沙可问津。
此去侬家三十里,山坳聊可避风尘。

(予从金之说,恐制臣见杀;从杜之说,恐北骑见捕。莫知所决。时晓色渐分,去数步,则金一边来牵住;回数步,则杜一边又来拖行。事之难从违,未有如此之甚者。)

且行且止正依违,髣髴长空曙影微。
从者仓皇心绪急,各持议论泣牵衣。

(同行通十二人行止未决,余元庆、李茂、吴亮、萧发遽生叛心,所怀白金各一百五十星上下,竟携以走。)

问谁攫去槖中金,僮仆双双不可寻。
折节从今交国士,死生一片岁寒心。

(予危急中随行四人皆负而逃,外既颠𬯀,内又饥困,行数十步,喘甚不能进,倒荒草中,扶起又行,如此数十,而天晓矣。)

颠崖一䧟落千寻,奴仆偏生负主心。
饥火相煎疲欲绝,满山荒草晓沉沉。

(予不得已,去杨州城下,随卖柴人趍其家,而天色渐明,行不能进。至十五里头半山有土围一所,旧是民居,毁荡之馀无椽瓦,其间马粪堆积,时惟恐北有望高者,见一队人行即来追逐,只得入此土围中,暂避为谋。拙甚,听死生于天矣。)

戴星欲赴野人家,曙色纷纷路愈赊。
仓卒只从山半住,颓垣上有白云遮。

(既入土围中,四山閴然,无一人影。时无米可饭,有米亦无烟火可炊,怀金无救也,哀哉。)

路逢败屋作鸡栖,白屋荒荒鬼哭悲。
䄂有金钱无米籴,假饶有米亦无炊。

(土围粪秽不可避,但扫净数人地,以所携衣服贴衬地面,睡起复坐,坐起复睡,日长难过,情绪奄奄,哀哉。)

扫退蜣螂枕败墙,一朝何止九回肠。
睡馀扪风沉沉坐,偏觉人间白昼长。

(北法,惟午前出哨,午后各归。若是,日起,捱至午后,懽曰:“今日得命矣。”忽闻人声喧啾甚,自壁窥之,乃北骑数千自东而西。于是追咎不死于扬州城下,而被捉于此,苦矣,苦矣!时大风忽起,黒云暴兴,数点微雨下,山色昏冥,若有神功来救助也。)

飘零无绪叹途穷,搔首踟蹰日已中。
何处人声似潮沂,黒云骤起满山风。

(数千骑随山而行,正从土围后过,一行人无复人色,傍壁深坐,恐门外得见。若一骑入来,即无噍类矣。时门前马足与箭筒之声历落在耳,只隔一壁。幸而风雨大作,骑只径去。危哉,危哉!哀哉,哀哉!)

昼䦨万骑忽东行,鼠伏荒村命羽轻。
隔壁但闻风雨过,人人顾影贺更生。

(予与杜架阁及金应、张庆、夏仲、吕武、王青、邹捷共八人在土围中,时已过午,谓哨不来,山下一里有古庙,庙中有丐妇居之,庙前有井,遂遣吕武、邹捷下山汲水,意或可以得米菜,少救饥饿。不料哨至,二人首被获,二人解所腰白金近三百两,悉以与之。比受金,得不杀。及哨过,二人方回,相向哀泣,又幸性命之苟全。)

青衣山下汲荒泉,道遇腥风走不前。
向晚归来号且哭,胡儿只为解腰纒。

(早从卖柴人行不能前,遂至于土围中。约卖柴人入城籴米救性命,云:“不奈何忍饥一日?城中衙晡后方开门,米至则黄昏矣。”是日,北数百骑薄西城,于是门不开,卖柴人竟不得出。予等饥窘失措,又以土围中露天不可睡卧,于是下山投古庙中,与丐妇人同居焉。)

眼穿只候卖柴回,今日堡城门不开。
籴米已无消息至,黄昏惆怅下山来。

(既至庙中,坐未定,忽有人携挺至,良久三四人陆续来。吾意不免矣,乃知其人自城中来,夜讨柴,来早入城赴卖,无恶意也。数人煮糁羹,出其馀以遗我,有未冠者一夕于庭中烧火照明,诸樵亦不睡;予等且困且睡,是不可言。)

既投古庙觅藜羔,三五樵夫不识名。
僮子似知予梦恶,生柴烧火到天明。

(予等饥甚,樵者饮食辄乞其馀,破庙何所,风露凄然仅存身,犹不自保,哀哉。)

苦作江头乞食翁,一层破庙五更风。
眼前境界身何许,始悟人间万法空。

(予见诸樵夫,幸而可与语,告以患难,厚许之使导往高沙。赖其欣然见从,谓此处不是高沙路,方驻堡城北门贾家庒少驻一日,却为入城籴米买肉,以救两日之饥,又顾马办干粮以备行役。于是五更随诸樵夫往焉。时樵夫知予无聊又有所携,使萌不肖心得财,岂不多于所许?淮人依本分感激,岂亦有天意行其间乎?)

樵夫偏念客途长,肯向城中为褁粮。
䁱指高沙移处泊,司徒庙下贾家庒。

(予初五日随三樵夫,黎明至贾家庒,止土围中,卧近粪壌,风露凄然。时枵腹已经两夕一日半,恳三樵夫入城籴米买肉,至午而得食。是夜顾马趍高沙。)

行边无鸟雀,卧处有腥臊。
露打须眉硬,风捜颧颊高。
流离外颠沛,饥渴内煎熬。
多少偷生者,孤臣叹所遭。

(初五至晚,地分官五骑咆哮而来,挥刀欲击人,凶𦦨甚于北。亟出濡沫,方免毒手,急令离。地分去,告以入城云:“入城必被杀”。幸而脱北方之难,不意困折于我土地。天地虽大,无所容身,哀哉。)

五骑驰来号徼巡,咆哮按剑一何嗔。
金钱买命方无语,何必豺狼骂北人。

便当缟素驾戎车,畏贼何当畏虎如。
看取摘星楼咫尺,可怜城下哭包胥。

(初四日,予在桂公塘。北骑数千东行,莫知其故。贾家庒有樵夫云:“昨夜北营甘泉,西去城四十里。有白须老子设青罣罳饭于救生寺灶前,称南朝相公。”问其何如,曰“面大而体肥”,以意逆之,则堂家先生也。因知昨日北驱奉使北去,与其所掠老小辎重偕行。予虽不免颠踣道路,较诸先生,不以彼易此也。先生尝云:“某四十𧠺行规步。”今日乃有此厄,流涕二十八字。)

白须老子宿招提,香积厨边供晚炊。
借问鱼羔何处少,北风安得似南枝。

(予雇骑夜趍高沙,越四十里至板桥,迷失道。一夕行田畈中,不知东西。风露满身,人马饥乏,旦行雾中不相辨。须臾四山渐明忽隐,隐见北骑。道有竹林亟入避。须臾二十馀骑绕林呼噪,虞候张庆右眼内中一箭,项二刀,割其䯻,祼于地;帐兵王青缚去;杜架阁与金应林中被获出,所携黄金赂逻者得免。予藏处距杜架阁不远,北马入林,过吾傍三四皆不见,不自意得全。仆夫邹揵卧丛蓧下,马过踏其足流血;总辖吕武、亲随夏仲散避他所。是役也,予自分必死,当其急时,万窍怒号,杂乱人声,北仓卒不尽得,疑有神明相之。马既去,闻其有焚林之谋,亟趍对山,复寻丛篁以自蔽,既不识路,又乏粮食,人生穷蹙,无以加此。未㡬吕武报北骑已还湾头,又知路边鲇鱼埧,传闻不尽信,然他无活策,黾勉趍去,侥幸万一,仓皇匍匐不能行。先是自杨州来有引路三人,牵马三人,至是或执或逃,仅存其二。二人出于无聊,各操挺相随,有无礼之志。逡巡行路,无可奈何。至晩西忽遇樵者数人,如佛下降,偶得一箩,以䋲维之,坐于箩中,雇六夫更迭负送,驰至高邮城西。天已晓,不得渡,常恐追骑之奄至也,宿陈氏店,以茅覆地,忍饥而卧。黎明过渡,而心始安。痛定思痛,其涕如雨。)

三月初五日,索马平山边。
疾驰趍高沙,如走阪上圎。
夜行二百里,望望无人烟。
迷途呼不应,如在盘中旋。
昏雾腥且湿,怒𩙪狂欲颠。
流澌在须发,尘洙满槖鞬。
红日高十丈,方辨山与川。
胡行疾如鬼,忽在林之巅。
谁家苦竹园,其叶青戋戋。
仓皇伏幽篠,生死信天缘。
铁骑俄四合,鸟落无虚弦。
绕林势奔轶,动地声喧阗。
霜蹄破丛翳,出入相贯穿。
既无遁形术,又非缩地仙。
猛虎驱群羊,兔鱼落蹄筌。
一吏射中目,颈血仅可溅。
一隶缚上马,无路脱紏缠。
一厮躏其足,吞声以自全。
一宾与一从,买命得金钱。
一伻与一校,幸不逢戈鋋。
嗟予何薄命,寄身空且悬。
萧肃数竹侧,往来度飞鞯。
游锋㡬及肤,怒兴空握拳。
跬步偶不见,残息忽复延。
当其蹙迫时,大风起四边。
意者相其间,神物来蜿蜒。
更生不自意,如病乍得痊。
须臾传火攻,然眉复相煎。
一行辄一跌,奔命度平田。
幽篁便自托,仰天坐且眠。
晴曦正当昼,焦肠火生咽。
断罂汲勺水,天降甘露鲜。
青山为我屋,白云为我椽。
彼草何荒荒,彼水何潺潺。
首阳既无食,阴陵不可前。
便如失目鱼,一似无足蚿。
不见道傍骨,委积有万千。
魂魄亲蝇蚋,膏脂饱乌鸢。
使我先朝露,其事亦复然。
丈夫竟如此,吁嗟彼苍天。
古人择所安,肯蹈不测渊。
奈何以遗体,粪土同弃捐。
初学苏子卿,终慕鲁仲连。
为我王室故,持此金石坚。
自古皆有死,义不污腥膻。
求仁而得仁,宁怨沟壑填。
秦客载张禄,吴人纳伍员。
季布走在鲁,樊期托于燕。
国士急人病,倜傥何拘孪。
彼人莫我知,此恨付重泉。
鹊声从何来,忽有吉语传。
此去三五里,古道方平平。
行人渐复出,胡马觉已还。
回首下山阿,七人相牵连。
东野御已穷,而复加之鞭。
跰足如移山,携持姑勉旃。
行行重狼顾,常恐追骑先。
杨州二游手,面目轻且儇。
自言同脱虏,波波口流涎。
白日各持挺,其来何翩翩。
奴辈殊无聊,似欲为鹰鹯。
逡巡不得避,默默同寒蝉。
道逢采樵子,中流得舟船。
竹畚当安车,六夫共赪肩。
四肢与百骸,屈曲如杯棬。
路人心为恻,从者皆涕涟。
星奔不可止,暮逹城西阡。
饥卧野人庐,藉草为针毡。
诘朝从东渡,始觉安且便。
人生岂无难,此难何迍邅。
重险复重险,今年定何年。
圣世基岱岳,皇风扇垓埏。
中兴奋王业,日月光重宣。
报国臣有志,悔往不可湔。
臣苦不如死,一死尚可怜。
堂上大夫人,鬓发今犹玄。
江南昔卜宅,岭右今受㕓。
首丘义皇皇,倚门望惓惓。
波涛避江介,风雨行淮堧。
北海转万折,南洋溯孤骞。
周游大夫蠡,放浪大史迁。
倘复游吾盘,终当畊我绵。
夫人生于世,致命各有权。
慷慨为烈士,从容为圣贤。
稽首望南拜,著此泣血篇。
百年尚哀痛,敢谓事已遄。

(北以高邮米担济维扬,故自湾头夜遣骑截诸津,鲇鱼坝其一。予是夜若非迷途,四更可逹坝,所当一网无遗,乃知一夕仓皇失道,亦若有鬼神鼓动于其间。颠沛之馀,虽幸不死,何辜至此极也。)

(予仓皇至高沙,惊魂靡定,回思初四土围中,初二竹林里,㡬死于是。使果不免委骨草莽,谁复知之?)

江南自好筑金台,何事风花堕向淮。
若使两遭豺虎手,而今玉也有谁埋。

(予至高沙,奸细之禁甚严。时予以箩为轿,见者怜之。又张庆血流满面,衣衫皆污,人皆知其为遇北,不复以奸细疑。然闻制使有文字报诸郡,有以丞相来赚城,令觉察关防。于是不敢入城,急买舟去。)

晓发高沙卧一航,平沙漠漠水茫茫。
舟人为指荒烟岸,南北今年㡬战场。

(平淮千里,莽为丘墟。自出高沙,满目空暵暵。高邮水与湾头通,下海陵、入射阳、过涟水,皆其路也。二月六日城子河一战,我师大捷,人指某处是战场。)

城子河边委乱尸,河阴血肉更稀微。
大行南北燕山外,多少游魂逐马蹄。

(自至城子河积尸盈野,水中流尸无数,臭秽不可当,上下㡬二十里无间断。乃北以二月六日载奉使柳岳、洪雷震并辎重俱北,稽家荘击其前,高邮击其腰,北大丧败,柳岳死焉,洪雷震今在高邮。见说北入江淮,惟此战我师大胜。)

一日经行白骨堆,中流失柁为心摧。
海陵棹子长狼顾,水有船来步马来。

(是日经行战场,四顾閴然,棹人心恙。长恐湾头有人出来,又恐岸上有马来赶,正荒急间,偶然柂拆,整柂良久,危哉,险哉!)

小泊稽荘月正弦,荘官惊问是何船。
今朝哨马湾头出,正在青山大路边。

(自高邮至稽家荘,方有一团人家,以水为寨,统制官稽耸;其子德润,请乡举,其侄昌;其馆客莆田人林希骥字千里,林孔时字愿学,皆锐意于事功者。稽设醴甚至,云:“今早报湾头马出到城子河边,不与之相遇,公福人也。”为之嗟叹不置。愿学同德润送予至泰州。)

乃心王室故,日夜奔南征。
蹈险宁追悔,怀忠莫见明。
雁声连水远,山色与天平。
枉作穷途哭,男儿付死生。

(予至海陵,问程趍通州凡三百里,河道北与寇出没其间,真畏途也。)

羁臣家万里,天目鉴孤忠。
心在坤维外,身游坎窞中。
长淮行不断,苦海望无穷。
晩鹊传佳好,通州路已通。

通州三百里,茅苇也还无。
胡骑虎出没,山鼯鬼啸呼。
王阳怀畏道,阮籍泪穷途。
人物中兴骨,神明为国扶。

北去通州号畏途,固应孝子为回车。
海陵若也容羁客,誊买菰蒲且寄居。

天地虽宽靡所容,长淮谁是主人翁。
江南父老还相念,只欠一帆东海风。

昨夜分明梦到家,飘飖依旧客天涯。
故园门掩东风老,无限杜䳌啼落花。

(二先生于予厚。予之惓惓于二先生,知二先生亦惓惓于予也。)

白头北使驾双鞯,沙阔天长涙晓烟。
中夜想应发深省,故人南北地行仙。

(贵卿与予同患难,自二月晦至今日,无日不与死为邻。平生交游,举目何在?贵卿真吾异姓兄弟也。)

天高并地迥,与子独牢愁。
初作燕齐客,今为淮海游。
半生谁俯仰,一死共沉浮。
我视君年长,相看比惠州。(惠州,予弟璧也。)

三生命孤苦,万里路酸辛。
屡险不一险,无身复有身。
不忘圣天子,㡬负大夫人。
定省今何处,新来梦寐频。

痛哭辞京阙,微行访海门。
久无鸡可听,新有虱堪扪。
白发应多长,苍头少有存。
但令身未死,随力报乾坤。

九十春光好,周流人鬼关。
人情轻似土,世路险于山。
俯仰经行处,死生谈笑间。
近时最难得,旬日海陵闲。

万死奔波落一生,飘零淮海命何轻。
近来学得赵清献,叫苦时时数十声。

船只时间锁,城孤日闭关。
惊心常有马,极目奈无山。
出路相传险,行囊愈觉悭。
归心风絮乱,无奈一身闲。

(自二月十一日海陵登舟,连日候伴问占,苦不如意。会通州六爻,自维扬回,有弓箭可仗,遂以孤舟于二十一日早径发,十里,惊传马在塘湾,亟回,晚乃解䌫。前途吉㐫未可知也。)

自海陵来向海安,分明如渡鬼门关。
若将九折回车看,倦鸟何年可得还。

(二十一夜宿白蒲下十里,忽五更通州下文字,驰舟而过,报吾舟云:“马来来”。于是速张帆去,荒迫不可言。二十三日,幸逹城西门锁外。越一日,闻吾舟过海安未远,即有马至县,使吾舟迟发一时,顷已为囚虏矣,危哉。)

过海安来奈若何,舟人去后马临河。
若非神物扶忠直,世上未应侥幸多。

(如皋县,隶有泰州、朱省。二者受北命为宰,率其民桔道路。予不知而过之,既有闻,为之惊叹。)

雄狐假虎之林皋,河水腥风接海涛。
行客不知身世险,一窗春梦送轻舠。

(予既不为制钺所容,行至通州,得谍者云:“镇江府走了文相公,许浦一路有马来捉。”闻之悚然为赋此。)

北来追骑满江滨,那更元戎按剑嗔。
不是神明扶正直,淮头何处可安身?

(金应以笔札往来吾门二十年,性烈而知义,不为下流。去年从予勤王,补两武资。今春时授承信郎东南第六正将,赣州驻札。及予使北,转三官授江南西路兵马都监,赣州驻札。予之北行也,人情莫不观望,僚从皆散,虽亲仆亦逃去,惟应上下相随,更历险难,奔波数千里,以为当然,盖委身以从,死生休戚,俱为一人者。至通州,住十馀日矣,闰月五日,忽伏枕。命医三四,热病増剧。至十一日午,气绝。予哭之,痛其敛也,以随身衣服其棺如常。翌日,葬西门雪窖边。棺之上排七小钉,又以一小板片覆于七钉之上以为记。不敢求备者。边城无主恐贻身后之祸,异时遇便,取其骨归葬庐陵,而后死者之目可闭也。伤哉,伤哉!为赋二诗,焚其墓前。)

我为吾君役,而从乃主行。
险夷宁异趣,休戚与同情。
遇贼能无死,寻医剧不生。
通州一丘土,相望泪如倾。

明朝吾渡海,汝魄在它乡。
六七年华短,三千客路长。
招魂情黯黯,归骨事茫茫。
有子应年长,平生不汝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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