揆园史话/漫说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天地之内，恒推以行是？意者，其有机气之不得已耶？其运转而不能自止耶？观夫大界列宿，迢迢灿烂明朗，其光自何，其大几何？观乎千仞之冈而行人如豆，望乎百里之海而归帆似叶，仰乎九万里之遥而星辰如烛，其大几何，其光何几？况地天之隔，非但九万者里耶！人行于市而肩尻摩，车转于通衢则其毂搏。星辰丽于穹苍，则昭昭耿耿，齐齐整整，井然有序，罔或有侵。孰引是，孰主张是？日远于星，月近于星耶？抑亦星居乎最远耶？日月之大，较于列宿何如？洪炉之火，隔丈而燎之，则不过微温；满车之冰，距寻而当之，则只感微凉。日月之气，来自九万里而凉热逼人，其热几何，其寒凡几？

且夫山岳之庄雄，河海之汪洋，万象森列，兆物备载，岳顶一卷之石，谷底一茎之草，自得其所，互夸厥美；粪堆蠢蠕之虫，长渚飘泊之藻，各安其所，互弄厥质。孰撑是而不崩，孰护是而不决？孰守是，孰掩庇是？意者，宇宙之内‧苍茫之外，别有真神之主宰欤？东人则曰桓因主神，汉土之人则曰上帝，西域之人则曰佛陁，大秦之人则曰天主，皆以主宇宙‧统万象为言。其造物者之为性也，随民而各异耶？同軆而异用耶？抑同一而异观耶？同一之元首而，我曰壬俭，汉曰帝王，倭曰命或尊。诸民之名造翁也，亦若是而已耶？飞萤有光，杇木放气，柹梨之木，能接枝而致盛，凫鸡之属，能抱卵而孶育。是，軆质之外，别有精力耶？物物之精力，能相交而致生耶？宇宙之内‧苍茫之外，别有精灵，贯流周包，推运其体质耶？汉人之说，盘古。三皇之开辟创始者，实耶？东人之言，三神之肇判开创者，真耶？余不敢校其善否，宇宙之内‧苍茫之外，别有一大精灵，维纲是，主张是，能推运而经营之，则信矣。

人生则軆温而动，灵能慧明；人死则驱壳冷，骨肉梗固，腐烂而散灭，不数年而肤肉不留，不百年而骨骸莫存。天地之气，聚而为物、为质，散则复为空、为气欤？灵性发于气质，散亡则灵性亦随而灭欤？抑天地灵秀之性，锺而为灵，贞明之气，聚而为体，軆没而灵自不灭耶？灵既不没则返朝于天耶，悠悠然，纵游乎六合耶，抑如佛氏之说，时堕轮回之苦，重叠而为人耶？观夫虫蚕卵者，能知其为母蛾所产耶？卵化为虫，蠕蠕然索饵而走动，能知其为从卵而出者耶？虫既成长，造茧脱毛而为蛹，暗眠于其中，使人观之，蘧蘧然乐矣。虽然，渠能知其方梦而觉夏虫之为蛹耶？蛹既腄满，则脱壳为蛾，穿茧而出，翩翩然飞舞于林樾，渠能知其自蛹而变化者耶？使人高脱乎其外，历观变化之迹，则其序了然，曾无毫末之疑。使蛾自量，则是个未知从来底一生涯也，宁知其四变之序耶？使造翁超脱乎尘外，达观乎人生变化之迹，则是亦若是而已耶？范缜有言曰：“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刀。未闻，刀没而利尚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哉！”是说真耶？儒曰“魂升而魄降”，佛曰“灵魂不灭”，而涅槃‧地狱‧轮回‧解脱之说，最繁。乃檀俭则曰：“功完而朝天，归神乡。”又曰：“扶万善，灭万恶，性通功完乃朝天。”佛说可耶，儒说不踈耶，檀俭之训真耶？抑范缜神灭之论，乃发前人所未发者耶？人何由生，人何由死？人生自何，人死归何？生是寄也死乃归耶？生乃起也死则落耶？生也有涯而死则无涯耶？抑亦死而后始有，无限真善之境耶？摩利之堑城坛，则经四千载而健存，漠南之长城，历二千馀岁而犹崇墉屹屹，庆州之瞻星台，过千数百年而尚巍巍然特立。然特立然则人之所肩担手磨，规矩绳墨之者，能阅累千载而不灭，独肩担手磨，规矩而绳墨之之人生，则与腐血杇肉，尽消永灭于黄沙腐土之中，不曾精灵之有留耶？宇宙之内‧苍茫之外，既有一大精灵，弥满而推运之。则人之生也，非但血肉骨骸之，从气质中受者也，更有精神魂魄之，自精灵而禀者也。余于儒。佛及檀俭之说，虽不遑其辨证，而人生自有不灭之灵，扶善灭恶，通性完功，则身固有死，而英灵不泯，能朝天而入神乡，则可信矣。

昔者永郞，恨人生之无几，慕先圣之化神，乃弃其率，入向弥山中，修道行，年九十有婴儿之色，鹭羽之冠，铁竹之杖，逍遥于湖山。神女宝德，叹蜉蝣之残命，惜朝露之易消，乃求师学道，抱琴以歌，音若灵霄之玉箫，貌若秋水之芙蓉。是固仙之达者也。若夫齐景公泣牛山之落日；秦皇叹东南之云气；汉武有悔于汾水之秋风；阮籍乃哭于穷道，落日苍苍者，是人生之悲处耶？秦皇而无死，则东南之云气，竟得无验耶？汉武而遇仙，则建章柏梁，终免黄尘耶？阮籍而寄生于虞舜之世，则击石拊石，率百兽以舞耶？人之说生者，是惑耶？恶死者，是弱衰而不知归者耶？方其梦而不知梦者耶？余与人，皆梦耶？人之死者信可悔，其始之蕲生耶？此世则苦海也，而人之生也是坠落于苦海者耶？儿出胎门则便哭，真有愁于人世而然耶？观夫市朝，宏楼层叠，士女繁闹，肥马大道，长嘶花朝。观夫北邙，古坟衰败，髑髅荒落，寒鸦古木，悲鸣秋风。前何是热，后何是冷耶？人之生也，竟若是而已耶？云卷而山空，潮落而海虚，日月落，星辰蔽而天地居然瞑闭，人之死也，竟若是而已耶？观乎穷蔀饥男馁女，屋漏而窗裂，潦浸灶，雪打户，破衣褴褛，头蓬面垢，何乐之乐，何生之生！人生而难得公侯豪杰之势，高人烈士之趣，寒叫衣，饥呼食，睊睊役役而终一生，宁投海而死者可耶？观乎蜂蚁！将者‧卒者‧守者‧战者‧役者‧产者，雄雄雍雍，来来去去，运花搬密，探腐舍死，劳劳役役，勤勤孜孜。意者，微物亦有，久远之大计耶？抑既有生则，必求其存而不能自止者耶？人之于生也，亦若是而已耶？世如苦海，夭者为福而寿者为祸，夭而无冤易，寿而作善难，人可赴海而死，以端其寿者善耶？抑亦忍痛耐苦，长其生而积其善，以入于涅槃者，为最善耶？余于人之生死，不敢妄断，而宇宙之内‧苍茫之外，俨存者主宰，欲扶真养善，灭恶消凶，以率万物而生人也，则信矣。人之于生也，乐道安分，忍辛耐苦，勤孜而毋敢怨，则善矣；存性养志，行善而不怠，使得俯仰而无愧，则虽死而无感，亦足矣。余于是乎叹圣训之无踈，而知震域之寿禄，能致其久远也。

《庄子》曰：“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此三者，皆藉物之性而无所牵滞也。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率万民‧顺万事为用。昔者，神市氏既开创万始，垂范万类，体天道而导物性。及夫檀俭之世，而复建都立国，分邦设牧，纯诚抱一，以则天范，秉天心以及于人心，扶万善，灭万恶。于是万民以化，天下以靖，及其功完，则竟朝天而入神乡。昭格陟降，子怀我民，圣泽神律，洽被万世，猗欤盛哉！夫娄承统，益修德政，广采贤能，启学而广教，声闻大彰。嘉勒续位，能继父祖之道，西邻失德，仗善征恶，威被天下，兆民慕化。于是，振振神孙，绳绳继位，历千二百载而，国无弑逆篡夺之变，民无鱼肉塡充之祸。定南夷，平猰㺄，讨夏征殷，建侯于禹域；逐盎肃，平阿叱，纵有盎骨之肆毒，乃竟服乎帝德，细民有犯，卒化于神韵，震域万年之鸿基，既原于此也。方外之人，名之以君子国，言其俗则曰“衣冠带剑，好让不争。”郭璞赞之则曰：“有东方气仁国，有君子‧薰华，雅好礼让，礼委论理。”胥馀避周，则慕化归依，安栖一枝，绵延千年，遗裔尚繁。《王制》则记曰：“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仲尼叹其道之不行，则欲乘桴浮海而居九夷，以君子所居为说。许慎作《说文》则曰：“唯东夷人人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以孔子之乘桴欲去，谓有以。东方朔著《神异经》，则以“恭坐而不相犯，相誉而不相毁，见人有患，投死救之。”名曰“善人”。此则言，能仁而复能勇，能恭而复能烈，敬美而不妄言。具真人之美德，兼刚柔之良能也。余于是乎夸为东夷之人也。

《尚书․尧典》曰：“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禹贡》曰：“海垈惟青州，嵎夷既略。”则是，东人之占居于海垈之间也。冀州有皮服之岛夷，则是，东人自渤海西北诸岛，迁居冀州近海之地也。扬州有卉服之岛夷，则是，东人自扬州以东诸岛，徙居乎江淮之间也。更有，作牧之莱夷，商蠙珠‧纤缟之淮夷，则是，又东人之相地审势，应便营生之一端也。上古，人心素朴，虽异族邻处，非非常之际，则必各守其业，不甚相侵而互观其势，若强弱悬殊而治乱相反，则必生征战之端。此达遣兵邠、岐，勿理建侯殷地也。余于是乎叹上古我先民之武勇也。

幸无偏，技不专，故天下之物，无独享其安而专擅其威者也。何以知其然耶？夫瓜‧牙者，虎‧豹之幸也，而牛‧鹿之不幸也，头角者，牛‧鹿之幸也，而虎‧豹之祸也。猫‧鼬之捷，一技也，而鼠‧雀之迅，亦一技也。鹰‧隼之击，固所难避，而密林深窦，可藏鸟‧鼠。鸿雁‧凫鸭，既无锐瓜利嘴，则或高飞远翔以避仇敌，或迅飞渊潜，图脱刑祸。鹳‧鹤之嘴，特长夸锐，则蛇藏穴，䲡没泥，蟹入孔，蛤掩甲。此乃鹰‧隼‧鹳‧鹤之属，各有一技一幸也，而鸟‧鼠‧雁‧鸭‧蛇‧䲡‧蟹‧蛤之类，亦各有一枝一技一幸也。且夫蛇钝于回转，则蛙‧鼠之幸也，豺‧狼无攀木之能，则猿猴之幸也。断而能生，则蚯蛭之幸也，全身毒毛，则夏虫之幸也。及若蜂蝎之有螫，蟾蜍之吐液，龟鳖之缩首，蜥蜴之脆尾，皆于探饵防敌，御侮逃命，莫不为一技一幸也。于是焉，以虎豹之强而不免转逐之劳‧饥渴之苦，牛鹿之柔而亦得保殖之幸‧眠龁之乐。其他㹨‧鼬‧鹰‧隼‧鹳‧鹤之属之为强，鼠‧雀‧鸿‧雁‧凫‧鸭之属之为弱，罔或不然。天下岂有，不劳之功‧无难之安耶？尝闻天竺有狮子者，为四足兽中独步，一切生类，闻其吼则震惊，鱼没深渊，兽藏窟穴，飞禽坠落，莫不逃窜，盖百兽之王也。若狮子添翼付鳍，大小如意，则必飞食鸟‧走食兽‧水呑鱼‧穴呑鼠雀，跨水陆‧通上下而不遗蠢物，天下复有，保生之类耶？虽然，造翁之意，自无偏辟，宁有尽驱一世之生类，独充贪狮，坚欲之恶理耶？是以海容寸铢之鱼，山有指小之雀，树息饮露之蝉，泥藏无目之蚯，蠕蠕微虫，亦同皇天之洪恩。然则世间岂有榷权专富之家，独霸专强之国耶？故谚曰“未有不亡之国，曾无不败之家。”余于是乎知民物之不可无危难，而觉家国之兴亡不得免翻覆无常也。然则安可以眠前荣枯，二三其心也哉！

天人之际，覆育之化，大矣，未遑长说。地人之际，载安之德，厚矣，其陶冶感薰之功，甚巨。是以国相都‧民择里，未尝敢忽。夫相都‧择里者，欲其选地理风气之适善也。盖定都占居，固不可忽也。至如阖国全族之于地理风气，其休戚之系甚重，此不敢少忽也。夫天之于物，不能无厚薄，即其地而观之，则兆物莫不同浴仁天之恩。分其地而言之，则兆物之得地之，肥瘠寒煖，高下阔陋，莫不有若。是以物异南北，人殊东西，其盛衰荣枯，茂残繁没之势，不可以人力而左右之也。何以知其然耶？夫耽罗之橘，北渡则为枳；于山之桃，越海则实矮；湖南之竹‧岭南之柹，植之关北，于而不成；咸兴之梨‧咸从之栗，移之于汉山而味変。且夫城上之蕨，叶掩屋檐；架上之鼠，軆高于牛背；蓬生麻中而不扶自直，葛出松田而直耸千寻。至如渡淮之橘，周原之菫荼，莫不如是。此皆物之因于得地之肥瘠‧寒煖‧高下‧阔狭之适与不适‧幸与不幸，而其禀得也各殊也。昔者偻侲之地，劲寒而不宜五谷，民皆带剑佩弓，幷事游猎，其民之生也，艰险俭啬，麤健劲悍，长于武风而不闲文事。蓝侯之地，广活平芜，幷施耕牧，兼习戎事，其民兼刚柔，幷文武，恒为东国进攻之前驱。青丘之地，风气温美，五谷豊登，民皆衣轻暖而食肥美，颇有冠带衣履，天下之槪，而卒溺于华靡之弊。且夫雍州之地，土厚水深，山岳麤庄，襟抱固密，风气劲厉。则秦人居之，其俗悍然，有招八州而朝同列之气。迫近戎狄，修习战备，竞事射猎，高尚气力，于是猛将悍卒，辈出其间。乃延敌列国，追亡逐北，因利乘便，宰割天下。终至始皇之世，振长策而驭宇内，呑二周而亡诸侯，制六合而鞭笞天下。南郡百越，北逐匈奴，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班固叹常为天下之剧，晦庵推富强之业，易兴以江南之地，原野底平，江、汉分泻，风气散漫，天产豊饶。于是，民资川泽山林之饶，食鱼稻果蓏蠃蛤之味，食物常足，不忧冻饿，民生无艰，优游自足。则民皆呰窳婾生而亡积聚，信巫鬼而重淫祠，是以人轻儇放散，勇而不劲。历观汉籍，曾无一人起于南方而制天下者，是皆地理风气之，所以陶冶感薰，而人之所不能如何者也。夫南方之湿热，北方之燥寒，太白、昆仑之广袤，江河湖泽之渟流，谁安得以変易而迁徙之哉！余于天人之际，固不敢长说；余于地人之际，限其执定而不能左右之。夫天下不幸之，莫大于失地利也。

天下之物，莫不具表里‧本末之异，天下之事，莫不兼利害‧得失之杂。故观物者不可绞于表末而弃其里本，创事者不可拘于利得而忘其害失也。是以圣人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随时观変，从便行宜，而天下之事，始全利得而绝害失。愚者胶守古法，而不知変通以致其牵滞，而家国以丧。拙者弊然舍长取短，自以为察而反致其殃，此天下万世之弊也。夫应时顺変，明天道而藉物性者，惟圣者能之，天下岂有榷圣贤万世而无索者耶？昔者太公始封，周公问：“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尚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杀之臣。”其后二十九世，齐为强臣田和所灭。周公始封，太公问：“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而亲亲。”太公曰：“后世寝弱矣。”后鲁自文公以后，禄去公室，政在大夫，陵夷微弱，遂为楚所灭。夫太公‧周公者，世之所称圣者也，立业垂宪，未尝有差，而末流之弊犹然如此。况地殊其方，人各厥族，而互相对峙，万古，争雌雄而不知其极者，株守陈古之法，拘而不知変者，安能向世间而求其胜也哉！是故保其长而兼人之长者，霸；弃其长而用人之长者，弱；弃其长而用人之弊者，亡。何以知其然耶？昔者，秦穆公问由余曰：“中国以《诗》、《书》、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由余笑曰：“此中国之所以乱也，戎夷则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夫上淳德而崇简朴者，戎夷之所以为强也。用是而乘中国之繁缛则胜；用是而复学中国之繁缛则劳；若舍是而专学中国之繁缛则亡。此固然之势也。何以知其然耶？昔者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而能不失其强者，用其所长以挠其短也。夫匈奴之地，钜野平沙，风气凄冷，五谷不熟，草菜平芜。民皆家毡帐，跨鞍马驱，畜牧逐水草而迁徙之。乘中国之有衅，则一时蜂聚蚁合，弯弓横槊，背寒向温，剽掠边塞。如势头不好，则撤帐拔锅，携妻率子，纵马任适，曾不顾恋。此其百世而为中国之大蠹也。及单于慕华美而妻汉妃，変胡俗而嗜汉物，舍旃裘之坚善而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舍重酪之便美而得汉食物，弃其简朴而袭汉之繁缛。夫学于人者，难得出蓝之誉，汲于流者，只酌其馀波。天下之舍己学人者，不为邯郸学步者鲜矣，匈奴其无败亡乎？虽然，岂但匈奴而已哉！昔者拓拔氏，以胡羯之种，入据幽燕，承苻秦之后而称霸于中原。太武帝始制叛逆‧杀人‧奸盗之法，号令明白，政事简清。于是南击宋，北逐柔然，西定口厌哒‧月氏‧波斯诸国，威名振乎当世、晋氏、五胡之乱，立国于中原者十六，南北朝列国之兴替不少，而曾无若后魏之富强矣。及于孝文帝之出而，乃发平城，都洛阳，改姓易服，禁北俗之语，立明堂，设辟雍，定乐章而餙华靡，立尧‧舜‧禹‧周公‧孔子之祠，而其国卒至败灭。夫此数事者，岂本亡国之事，而终不可学者耶！余未尝以为然，此特已舍其长而无存，求学于人而未就，只得其末流之病弊故耳。于是，旧俗已泯而害毒方新，夫奚救其败没涣散哉！女真者，肃慎之后也。其古风泯灭，虽不知书，然犹有祭天地‧敬亲戚‧尊耆老‧接宾客‧信朋友，礼意款曲，皆出于古圣帝之垂训，贤侯之立教也。方其奋兴于黑水之地也，以一枝之师，席卷辽、满，越长城而屠汴京，禽徽、钦而北去，叱孤主而南窜，跨幽燕而鞭笞中原之士。于是，赵家君臣，莫不输诚纳款，称臣呼侄，苟乞残喘。秦桧‧韩胤之徒，咸匍匐而献媚。此诚千古之快事而东方诸族之夸也。虽然，其弊在于急一时之利，踵久坏之法。及其中叶，鄙辽俭朴，袭宋繁缛之文，惩宋宽柔，加辽操切之政。是弃二国之所长，而倂用其所短也。于是，繁缛胜而财用竭，操切胜而民人害。夫，国用匮，民心离，而金安得不亡乎！噫！天异候，地殊势，国异俗，民各技，安有舍其能而不危者，学乎人而易其性者耶？余于是乎叹造翁之于物也，不能无厚薄，而君师之于政也，不可不三思之也。今夫爱亲氏者，赫图阿罗之人也。其先远出于偻侲之后，其民多承句丽‧渤海之众，是为旧檀氏之遗裔，庶可断焉。而今夫人嚣嚣然以小华自耀，肯认满洲而为亲乎？彼等之于女真，已以蛮胡斥之，其于满洲，宁怪其骂斥耶！且彼等之与朝鲜，角立者已尚矣，而与诸胡相混者久矣，其势安能复合而悔其久分耶？此不必长说也。至如太祖努尔哈赤，蹶然奋兴于建州之地，率八旗之师而席卷满洲，创金汗国而虎视东西，乘明朝之衰而夺辽东，因流贼之乱而奄据幽燕。于是下辫发之令，立国史之馆，禽永明而扫清海内，服诸汗而倂呑漠北。其政令之所出，八旗之所向，更无坚城‧强壁矣，处处蜂起，复明之志士，曾不几何而摧败。盖自有史以来，塞外诸族，入帝汉土者，未有若此之强且盛者。我国之士，虽日夜以南汉之耻切齿，以区区东援壬辰之谊，欲向明而图报。然百年之内，余保其必无是事矣。夫区区鸭水以南，数千里之地，众寡之数，已自悬绝，而又自却女真以为胡，斥满洲以为虏，东控于倭，西恋于明，民复奚暇能养其力哉！然则清之势威，可谓猛矣，然而其后孙，若至于慕汉俗而弃其本，操汉语而赋其词，后吴姬而嫔越女，驱八旗之兵而事田猎，绍尧舜之道而演其说，饫膏粱而饱华靡，则嘤嘤汉土好说之士，皆聒聒然以师傅自傲，夷狄鄙之，群起而戮满胡，复孰能御之哉！不出数百年，清必亡于善聒之士也。若天假余以再生，使置数百年之后，则余可服东服而操清语，跨驷马而说清帝，谈同祖，陈利害，与朝鲜倂据辽满‧幽营之地，北诱野人而为前驱，东联倭而使挠其南鄙夫！然后朝鲜之强可复，而汉之慢可挫矣。不然者，今朝鲜之势，滔滔日下，只管虚弱而不思奋励，不出数百年，朝鲜必复败于强邻矣，颓然孰能支之乎！

余尝论之，强国之要有三；一曰“地广而物博”，二曰“人众而合”，三曰“恒守其性而不失其长”。此所谓地利‧人和及保性也。而朝鲜，则得地利而不全，失人和而亡其性，此万世之患也。何谓得地利而不全。夫朝鲜之地，北连大荒，则冻天冰地，断我后退之路；西接蒙古，而万里流沙，断我左展之臂；西南邻汉土，而无泰岳峻峙‧长江大河之限，则其势易于进攻，难于防守；东南阻大海，而无前进一步之土。且汉人者，盘据万里金汤之地，容百族以为众，蓄布粟以为富，炼百万之师而以为强，则恒涉野跨海，以侵西鄙。时有倔强桀骜者，蹶起于北方，则为后顾之虑，必来劫攻。倭海洋万里，各据岛屿，有事则以易自保，无事则顺风驾帆，任志来寇，譬如床下虻之恒致其苦。若我常强而无衰，则可抑汉士而郡其地，斥倭寇而锁其海，可号令天下，囊括宇内也。若我势一弱，则敌骑长驱，蹂躙阖国，虏掠吏民，焚烧闾里。此所谓得地利而不全者也。昔者蚩尤氏即帝位于涿鹿，屹达陈兵于邠、岐，蓝侯建四侯于殷地，奄薄姑王诱三监而唆武庚，几挠周室，徐偃王抑宗周而王潢池之东朝三十六国。后世，辽‧金‧清者，皆起于旧朝鲜地而有中原。高句丽之方盛也，强兵百万，南击吴。越，北挑幽燕‧齐。鲁，恒虎威于汉方。百济则跨渤海而略辽西‧晋平，越草海而占越州。新罗鲸涛万里，陈雄兵于明石，刑白马而盟赤关。此皆我强而易于攻彼，是得地利也。若夫，檀氏之世，有猰㺄之寇；列国之时，箕氏蒙东胡之侵，丸都焚荡，后妃被虏；平壤败没，而公侯世族及士民之被掠者二十八万。黄山将殒，泗沘城陷，白马江头，胡马争嘶，落花岩畔，芳魂乱飘。忽汗之灭，而渤海之民放散四处，虽谋复图兴，数百馀年而终致其残灭。夫胜朝以后累百年间事，谁肯赧颜而过问哉！降至壬辰之役而八域鱼肉，丙子之祸而州里萧然。况今世之人，溺于虚文，闲于衰弱，弃其道而咀宋儒之馀唾，贬其君而比外邦之臣仆。盖历观近世之往事，傍察今代之趋势，舍大猷而谋小欲，掷公战而图私益，蠹公室而循其家，渔细民以肥其腹，而以区区零琐之事，懱懱然醉中谈梦‧蜗角争胜。滔滔之势，日下而不振，已无我力而谋赖于人，此势已孤弱而倂亡其本性也。后世若有强邻者，代清而兴则，必胁其主而诱其臣，郡其地而隶其民矣。今日之所以，溺于安逸而茫然无为者，岂非后日，呼饥叫寒之因耶？余之所谓不出数百年而必为强邻所败者，岂矫激之语耶？噫！

昔者檀俭之肇基立业也，以无为为道，以宁静为行，扶善灭恶，入孝出忠，此诚万世之圣训也。虽然，后属疏远而益相分，风土互殊而别其业。且胶守陈法而不知应变，远事进攻以求攘拓，而其功不得永固，历檀氏千数百年之隆运而已。作列国分治之势，于是人和已失而地利亦去。虽三国与渤海者，得振古威以光我国，而其后无足可闻者。况金庾信与太宗王恨丽、济之交攻，愤国威之不扬，乃诱唐兵而灭其同族，奉封策而辱其祖宗，实为万世之开丑。夫羽翼折，则鹏失扶摇之势，唇已亡，则齿不免冻寒矣。新罗既引敌国而戕同族，弃祖宗之土而不能复。夫内仇其亲，外亲仇敌，而能无孤弱，则天下之人，亦可倒行‧逆施而无所𫘤也，割股充肠而无所馁也。造翁岂有，如斯非理耶！

宇宙之内‧苍茫之外，果有一大精灵，贯流周包而推运之者耶？造翁之生人也，欲其养善灭恶，以率万物者耶？軆质之外，果有精灵，能扶善灭恶，通性完功，则身固有死，而灵可以朝天，入神乡耶？人之于生也，只可安分乐道，忍辛耐苦，而无怨则足耶？存性养志，行善而不怠，使得俯仰无愧，则虽死而无馀亦足耶？吁嘻噫！此数事者，岂可易以为言哉！余夸为东夷之人，可对天下而无愧乎！余叹上古之武勇，而今世之人，皆可不劳戈戟，东斥西攘，使国复置于富强之域耶？吁嘻噫！此数事者，今虽弊其舌而说之，乃算死儿之龄而已也，亦复何大益之有夫！幸不偏，技无专，民物不可无危难，而家国之兴亡，翻覆无常，今朝鲜之不幸，是亦将幸之端欤？余观夫人心之分裂，民气之销沈，而不能不投笔长叹也。嗟桓因乎！嗟桓因乎！今片区震域，一脉遗民，其将奚为！其将奚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