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庵遗稿/卷六
杂著
编辑伯祖考明斋先生遗事
编辑先生天性慈仁而恺悌。气禀清明而纯粹。和而不流。柔而有守。温然如精金美玉。浑然若瑞日祥云。盖其生质之美如此。而濡染家庭之训。沈潜礼义之场。学博而行修。德成而道立。能集群贤。蔚为吾东之大儒。猗欤盛哉。
平居律身。以敬之一字为准则。昧爽而起。盥栉衣冠。净扫室堂。正置几案。对册危坐。终日钦钦。虽盛暑。不去巾袜。虽严寒。不近炉火。虽居闲处独之时。常若宾友之在侧。盖虽坐立瞬息之顷。其操存省察之功。未尝须臾少弛也。东洙自幼侍侧。而未尝见有怠倦偃卧之时。尝窃观其进食之际。匙著之置。亦有定所。出入门户。杖屦必各有顿放处。盖终身用功。不外于规矩绳墨之中。而亦不待勉强而局束自能。身行心安。中度合律者如此。
身心动静。一以真实无伪。言行相顾而不违。表里一致而交养。不诚之语。未尝一出于口。无实之事。不曾或有于己。盖曾传之无自欺。君实之不妄语。乃先生平生工夫也。
其为学也。依牛栗工程之序。服鲤庭传授之教。口讲而心思。体察而躬行。不徒为句章之功也。不徒为口耳之资也。尝曰。吾于书素欠究索云。而学者有问。汎应不竆。微辞奥旨。贯会融通。不徒经传为然。至于百家。皆能诵熟。而领其意。常曰。只读其书。而不行之于身者。非学也。又尝语学者曰。程子论竆格。其道非一端。而今之欲为竆格者。舍读书而徒驰心于草木之微。天地之远。则心无顿着。而不归于骛虚者几希。是以亹亹孜孜。不离书册。盖自幼至老。未尝有一日或息焉。
诚孝出天。以先夫人殁于非命。为终身至痛。深抱共戴之羞。坚守自靖之义。终不出世。洁身以归。王伟元之坐不西向。刘屏翁之殁齿沟壑。即先生之先获也。疾革之时。以先妣讳辰。勿辍哭于代。未尽之前。书付遗教。易箦前一日。即先夫人忌日也。气息奄奄。而犹移时举哀。声闻户外。人之闻之者。莫不感泣。凡于大小祭祀。莫不亲行。虽朔望参谒。亦不使人代。以至末年。而未尝废家庙晨谒之礼。不择霁潦。未或有阙。年至大耋之后。子弟或请以止之。则先生曰。吾于筋力可强之时当行之。筋力若不可强。则自当不为也。一年二年。以至寝疾之前而不止。祭祀时。必沐浴斋洁。隆冬不废。忌日则前期四日食素。祭时哭必良久。哀动左右。过祭后。终日惨然不少舒颜。奉外家祠堂。祭享之礼。亦一如家庙。昨年七月二十二日。即先生外祖妣讳辰。而其日。乃先生末疾当痛之日也。先生力疾参祀。子弟谏止而终不听。遇先祖及伯叔父之忌。亦前期食素。于子侄亦然。祭日。必临晓起坐。不能安卧焉。
遭一家丧变。哀戚赙恤。轻重戚疏。莫不各称情文。虽缌小功。初闻即必设位袒免而哭。食素四日。比葬又食素。以尽悼伤之情焉。
同气之间。友爱笃至。与我祖考为兄弟间知己。数日不见。不堪其思想。中年尝移家于洪州地。以兄弟分离之苦。未久卷还。遂于酉峯。隔冈而居。杖屦相从。日必数三。或与之逍遥于庭中。或与之盘桓于松间。祖考尝曰。我不进去。则伯氏必越来。故吾必逐日进侍云。祖考末年。移居于竹里。先生极以稍间。不能朝夕团会为恨。朝起必送伻相探。小札陆续。有事相问。有疑相质。至于疏章书札。未有不相议而为之者。尝曰。吾季之高才远识。实过于人。先见之明。最不可及。又语祖考曰。君之文学。比于朴士行,吴贯之为优矣。及祖考丧后。痛伤甚至。语小子曰。吾与汝祖。每事与议。今则如瞽者之失相。后死之悲。尤无竆矣。待诸庶弟。极其眷爱。以庶弟拙之居远不相会为怅想。每于来候而去也。出门握手而别。疾革之时。为作诀书。而亲书纸面。亲着署。辞意甚悲恳。见者为之感动焉。
教子孙。一以慈爱。不尚严威。而至有过失。必从容戒诲。使之开悟。各因其才而教导之。淳淳善诱。俾得成就。小子凡庸无似。而先生眷爱甚至。昔年废举业时。疑不能决。先生教之曰。疑则怠。决则勉。须从汝志。无或趑趄两占也。遂不复赴举。则先生导之以向上之功。必欲有所将进。而尚不免伎俩依旧者。实小子不肖之罪也。又甚期待东源曰。此孙终能保守家业。渠欲废科。而其父不许。未可知也。昨冬病患时。作诗以付。勉以慎斋之功。先生之微意。可见。
其于宗族。奉尊属以礼敬。待群从以和友。导诸侄以学业。盖一家中于先生为弟为侄者。无非自幼及长。出入侍陪于先生之门。而受诱掖教导之恩者也。大抵先生以敦睦和厚为主。虽见宗人之有过咎。每以温言告诫。未尝以严容峻辞切责之。祖考尝言于先生曰。先君子于一家人。苟见其失。则诲责之严。故一家皆知敬畏。不敢为非。伯氏仁爱为胜。而严毅不足。故宗人略不敬惮。任其行止。不复知宗中有先生长者。是可闷也。盖先生之仁厚。祖考之庄严。气像不同。而先生之意。则惟欲以和雍合族。而恐有责善伤恩之悔也。
处乡党邻里及他待人接物之际。谦恭自牧。必以诚意。无亲疏贤不肖。各以其礼遇之。老少长幼。各有差等。吉凶庆吊。无所遗阙。客有至门者。无或霎时停留。年过大耋。位至崇极。而必整冠束带。跪起如礼。不论人长短。不言人咎累。与长幼言。说寒暄道情素。礼意勤至。与少者言。必以忠信孝悌读书为学之事。教戒之。
四方之抠衣请业者。纷集。先生接引不倦。而其教之之方。必以栗谷先生击蒙要诀,牛溪先生所抄朱门旨诀。以立其本。又将牛栗所定读书次第。而循序以教。必令下学而上达。俾无躐等而骛高。又必待其疑问而后。方为辨解。未尝以彼所不可知者。先自强说。盖夫子不愤不发。不悱不启之遗法也。是以来学者才有大小。而莫不虚往而实返。各有成就。尝语学者曰。熟读诗书语孟。熟看纲目。文识自当进益。又曰。纲目。非但事实该贯。先儒之好议论。皆载在其中。学者不可不熟看也。又曰。名为读书。而不能实得躬行。但为词华之用。口耳之资而已。则非学也。
先生于经传子史。无不贯通诵熟。人或有问。必据其出处。诵其句语而详说之。未或有疑晦而窒碍者。尤深于礼学。人以疑文变节禀问者。四面而至。一一溯据礼经。旁引先儒诸说。酬应不竆。而各称情文。莫或有差。人有问先生以宜有所著述。以遗后学。先生曰。著述。岂后学之所敢为。且人有所述。必如耒耟陶冶之不可阙。然后方可无愧于己。有益于人。且圣经贤传之诏示人者。无所不备。程朱以后。固无事于著述矣。先生之言。盖出于不敢以作者自居之意。而其开牖后学。寻源反本。真实做去之意切矣。
家甚贫窘。而处之晏如。藜羹粝饭。聊以随分。弊袍绵素。只取蔽膝。未尝以口体之奉为累于心。严于辞受之节。其非义也。一毫不敢取。亲知之为守宰者。或以物馈至于米布之类。不以尺寸升斗自累也。小子尝侍侧。而窃视之。昔年则于岁馈扇封之问也。有面分则受。无则辞谢。近岁以来。虽素相知处。小留而还其馀。请问其故。答曰。近以官名之渐高。馈遗甚优。尽受未安故也。其克勤细微。皆此类也。
前后蒙颁赐之恩。鱼果则必荐之于家庙。米菽布帛则必分之于一家。而亦必多少有差。至于书册。则曰。不应朝命。而冒受君赐。已极惶恐。既而受其赐。而又束阁而已。则尤为虚君之赐也。每受一册。则必奉置案上。危坐敬读。以至毕卷而止。
早抱隐痛。欲守志于畎亩。而德学既隆。声闻自达。弓㫌玉帛。联翩于邱园。宠命恩谕。勤恳于丝纶。侧席之念愈切。遁世之志愈坚。以至不出山樊。而位极台鼎矣。先生每于隆旨之下。跼蹐惶陨。若无措躬。近侍衔命而来。接待之谨。如奉咫尺之威颜。前后四拜。祇受圣旨。延升王人。屏坐鞠躬。必先问玉候之平否。次谢远役之劳苦。后及私情之惶蹙。温辞谦容。有足感人。凡奉使而来去者。莫不心悦而叹服焉。虽不出而需世。而忧国之心。食息靡歇。每闻时政之阙失。未尝不愀然忧慨。昨冬病革时。上候又积月违豫。先生深以为忧。常问侍人以加减之如何。闻有加则焦忧无限。侍人恐其尤损病中神气。每权辞以对。其忠爱之出于天性者。然也。
中年所遭。实是意外之横逆也。既疑彼之本原。则终难与之苟合。而彼之诬诋之说。溯而及亲。其言罔极。有不忍视。则遂无事于绝而自绝矣。先生尝愍彼之无状。悼己之不幸。以不校为心。无辨为义。虽对子弟。未尝言彼之过恶。常称以怀川。未尝斥其姓名矣。尝曰。怀川往来时。多见其有可疑处。而每归之于气质之疵矣。至碣铭事。而所疑于心者渐深。及见草庐礼说事及木川事后。始有本原之疑矣。慎斋先生。尝以为英甫之言不可知也。当初发言时。恍然不知其下落。过三四年或五六年后。其言有所着属。然后始知当时之言为此事而发。英甫之言。不可知也。又曰。英甫之文不实。如其言矣。盖慎斋早覰得其心术也。权次仁每曰。外舅元来性急。而置于栫棘中六年。以致失常。兄以常人责之非矣云。到今追检其平生所为。其用意不正。如一板印来。非失常也。本性然也。次仁之言。盖误知也。吾则自早岁出入。且受其无限𬺈龁。故深知怀川者无吾若。而以其曾有师生之义。故不忍斥言。他人之不经历者。不能深知其心术隐微处也。
昨年兪相基事。实一世变也。其书之诬悖无礼。有不忍正视者。而先生愍其误入。而不以为怒。每赐答而诲谕之。子弟有言其不可更与通书者。则先生曰。市南子孙之至此。诚可矜而不可怒也。且渠必误知而误入。因吾言而得寤改。则岂非幸乎。宁人负我。无我负人。吾岂忍遽绝哉。又深藏其书。虽一家子弟。不使之见曰。人见其言之悖慢。而过加叱责。则是自我绝之。甚不可也。有曰。渠已誊往复书札。传播京乡。而截断语句。变改紧要。以眩乱人之耳目。自此讳之无益也。先生曰。彼虽无状。此不可传出也。儒生辈有会于书院。欲声罪而斥之者。先生闻而大惊。招诸儒而峻责曰。诸君若为此事。则无吾更见也。事遂寝。先生之至诚恻怛。豚鱼亦可知感。而彼终迷不寤。益肆悖说。是诚何心哉。
先生常以世道分裂。党议渐痼。为深忧。或言调停之事则曰。邪正不可以不辨。是非不可以不明。混邪正汩是非。而能为治者。未之有也。元祐之调停。元丰之建中。所以见非于朱子也。今之为调停之说者。不论邪正是非。惟以注拟之时。一彼一此。不使偏用为务。此则和泥带水。苟且模棱。正朱夫子之所深非也。立朝者。诚能勿以偏党为心。惟义是从。使我之出言行事。直截明白。使异趣之人。能知愧服。则党论。不期破而自破矣。
门下诸人。尝欲成先生影子。而恐先生不从。东洙先禀于先生曰。自古圣贤无不有画像。至于晦翁。则尤以为重。屡画其真。又自作其赞。而吾东儒先。独无闻焉者何哉。先生答曰。似以中国人。则多精于画法。而我国不能然故也。又禀曰。然则虽或为之。于道理恐无害也。先生沈吟良久而不复答。门人李晋圣得画工来。入白欲为画真之意。则先生峻辞却之。不得已遂不复禀白。而从外摹出。欲于其后。从容仰白。而恐先生令其毁去。趑趄迁就。竟至不果。此则门下诸人之罪。可胜赎哉。虽然。赖天所相。传照得真。宛然扬休之容。如带春风之气。到今音容永閟之后。得以瞻拜而仰望。则德宇依俙。气像髣髴。若将闻笑语而承警咳。岂非为士林后学之大幸也哉。〈画师姓名卞良。以善画见称者。〉
先生受气清秀。不甚完厚。而平日少疾患。善饮啖。年逾大耋。而德容充腴。望之若地仙。聪明到老不减。眼力则不异于少时。至于灯下看细字。及病笃委顿。而精神愈益清了。以至属纩之前。而终不违错。人以为平生静养之力也。
先生终身林下。无豫世事。凡世间之毁誉是非。宜若不到于身边。而只为与匪人作缘。生前既受其无限𬺈龁。巧诋诬毁之言。至于身后而犹甚。此不但世道之不幸。实先生之横逆也。盖有阳则有阴。有善则有恶。亦理数之必然也。自周孔至程朱。无不遭一时之扤捏。于先生。亦何足怪也。有君子则必有小人。然后使君子之道益光。小人之恶益著。亦莫非天意之使然也。
先生卓绝之资。得于天赋。笃实之学。受自家传。敬以律身。诚以成德。承渊源之正脉。任启开之丕责。蔚然为东方之大儒。盖真实心地。刻苦工夫。即先生之素履也。光风霁月。瑞日祥云。即先生之气像也。以静栗超卓之才。兼退牛谦光之德。言其践履之笃。则真知力行。无或有违于圣贤法门。论其涵养之熟。则面粹背盎。一见可知为成德君子。和顺内积。辉光外发。昆弟信其行。宗戚怀其仁。朋友服其义。乡党歆其德。以至小民。亦皆知慕悦敬信。虽异趣而不相好者。亦必内自愧服。私相叹仰矣。盖程伯子之一通状文。惟先生可以该之。而闻风者诚服。觌德者心醉。尤可移用于先生也。惟彼忌忮而冒嫉者。为可痛惋。而亦不过为夫子之武叔。晦翁之温陵而已。抑何损于盛德也。
先生不仕之节。知者以为为执㧑谦而然。不知者以为为恶党习而然也。乃先生所秉之义。则有所在也。尼邱一曲。独保大明之日月。如先生处义之确。守志之坚。求之古今。惟先生一人而已。知德者希。谁识其然。小子自省事以来。得侍函丈。以至于今。而少未知方。晩益固陋。于先生道德之大者远者。既无以察识其一二。耳目之睹记者。亦何足以形容其万一也。略叙糟粕如右。以俟后来之君子云。
祖考农隐先生遗事
编辑府君。禀气清明。资质刚方。孝友之性。得之于天赋。学问之功。受之于家传。俨然庄肃。若可敬畏。而爱物之仁。则祥和而不厉。任其简易。似不拘束。而处事之义。则峻截而难犯。识见明透。所料无差于权度。志尚高苦。自治不涉于苟污。综核之密。则一物无所遗。廉介之守。则一毫不苟取。抚子孙极其恩爱。而义方之训至严。待宗族尽其敦睦。而规诲之道幷行。其于乡党邻里。无不泛爱而善遇。以至仆隶之贱。亦皆怀之以惠。临之以庄。性又俭约。一切世味芬华。视之若浼。无有毫发经心者。此其实德实行之大略。而人所不可及者也。
少游场屋。文华赡速雄健。屡居上游。声名蔚然一世矣。二十后。婴奇疾。杜门斋庵。不出户庭者过十年。其间着力经史。淹贯洛闽群书。学识词藻。又非曩时比。己酉。丁忧。服阕后。遂抛举业。专功向里。远近士子。多就而请业。壬子癸丑。在朝诸公卿。俱荐以学行。连除职。不就。及为怀德县监。乃曰。伯氏方膺㫌招。而吾又屡官不拜。于义未安。遂黾勉赴任。自后浮沈于郡邑。盖其时与伯氏德学幷尊。声望俱蔚。人皆拟之于河南伯叔。故混迹铜符。以自贬损。与后日之不为著述。不事笔砚。同一微意也。其咏怀诗曰。屏山兄弟。各行藏者。盖亦非其本意。只欲隐其自晦之迹者也。此等卓绝处。终古以来。惟府君一人而已。噫。世之人孰有能知之者。
平居早起。正其衣冠。枕席必整敛。无所散乱。室堂必净扫。无有尘杂。静几明窗。惟以书册终日。或赋诗以遣怀。气倦倚枕瞑目。少顷即起。虽不规规于绳墨拘检之中。而气像安闲。动止舒泰。有嘐嘐自得之味。平生甚厌烦。门庭肃然无杂扰。有客则接遇必谨。客去则闭户静处。甚淡寂若可苦。而处之裕然也。
其为学。承炙于过庭之训。讲习乎埙篪之和。以经书为本。而参以史传。濂洛关闽之书。亦皆熟看。不甚切切于求索。而大义通贯无碍。常以朱子书为最切于学者工夫。又以纲目为史学之宗。心诚好之。而且勉之于后学焉。尝曰。少时侍浦渚赵先生矣。问近读何书。对以读文章轨范及汉书。则先生曰。读此何为。何不熟读四书及朱书而详看纲目乎。其时不甚领会。至今思之。先生之训诚切至。后学不可不知也。暮境尤手不释卷曰。少时汩没于科业。中年沈绵于疾病。今已到白首矣。乍看书册。两眼泪流。虽欲自勉。而不可得。少辈不可不及时努力也。其勤勉之功。老而弥笃如此矣。
文章亦赡敏。操笔立就。文不加点。而实近来操觚之所难及。笔法又精妙妍熟。亦非挽近以笔名世者比。中年人多取而为法。而平日未尝作文字曰。著述乃兄主之任。非吾之所可为。伯先生晩年游戏笔砚。人或就加优劣。则遂绝不写字。故文章笔法之高。世人鲜有知者。
每以早失慈颜。为平生至痛。侍我曾王考。备尽服勤之道。盖其奉养之节。爱敬之实。不肖孙未及逮见。不能详记。而事伯先生如事严父。敬爱笃至。年虽衰老。而执悌顺之礼惟勤。尝筑室于隔冈之地。朝夕杖屦进侍。虽祈寒暑雨。未尝一日或废。其相与湛濡之乐。人之见之者。无不钦叹焉。暮年移居稍远。极以不能往侍为恨。朝起必送伻问候。尝曰。每欲留侍屡日。而老人难以久坐。时欲卧休。则长者之前。偃息未安。伯先生谓吾辈俱老。对卧何伤。而终不敢。盖少先生三岁。年近八耋。而犹不弛恭谨如是。每言于伯先生曰。古人云。年弥高而德弥卲。兄主亦老来工夫不可不加意也。常随事禀告。随处勉规。至于言貌之间。动作之际。不以微小而或置。伯先生亦事无大小而必就议而后行之。得一美味。未尝先入口。宰金堤郡时。得生鳆七甲。尽送于伯先生。侍人欲分一二以进则曰。此岂我所食者。终不许。此虽微事。亦可见其诚心之一端矣。
待亲戚。敦厚甚至。而至有过失。必致告诫。有时诲责。极其严峻。常言于伯先生曰。兄主以和厚为主。虽见一家人之有过。不为规正。故诸族不复忌惮。宗法渐至懈弛。甚可闷也。是以一家诸人。于府君。甚敬畏焉。处乡党邻里。则谦卑自牧。而和敬待人。称人之善而不扬其过。庆吊相问。祸患相恤。此其大略。而应之有斟酌。处之尽情礼。此所以人皆信服。无敢谤议者。
教子孙。抚育极其爱。训诲极其严。容貌辞气之间。无不点检。饥饱寒温之间。无不照管。盖欲保其生。而成其德也。爱不肖孙甚至。而有一言一事之失。召而责之。不少假贷。乃自行己应物之方。以至家中纤小之节。率皆指导措画。无或有遗。所以忧之念之。未尝顷刻而忘于怀。抚诸妇虽甚爱。而亦不容其过。衣服饮食之节。无所有违于家训。是以闺门之内。井井有法。虽小儿辈。教之不倦。读书习艺之外。不使有杂戏。拜跪进退之仪。一绳以规矩。尝曰。古人有胎教。矧可以幼少而任其所为乎。视诸孙妇。无异亲孙。警其过失。勉其学业。不以不从而止之。不以厌闻而置之。盖必欲其成就者。出于至意而不自已也。
莅僮仆。衣服必均。劳逸不偏。教之以忠谨。勉之以勤干。不以疾言忿骂。不以捶挞轻加。罪过有犯。先以道理责诲之。责诲不悛。乃以笞罚警饬之。亦使之惩其罪耻其心而已。未尝用重刑。所着有僭华而违分者。则痛禁之。不冠带而行于庭际者。则切责之。是以怀其惠畏其令。有爱戴而无怨怼。仰如父母。而不敢怀离叛之意焉。
家甚贫窘。处之晏如。性又俭素。不喜侈靡。衣服之少似华美者。切不近体。常以绵布作衣。而纵横缕之。垢污则必令澣洁。弊则复补缀。至不可服。然后始改之。早朝进粥。日午必一饭。夕不复食以为常。而馔有定数。无过三器。或有兼味。则必令撤一曰。先君平生食不重肉。吾辈岂可不遵乎。家人或强为备进。则责而却之。凡器之弊弃者。必皆补葺曰。葺之则复成完器。何可弃之乎。尝戒诸妇曰。参判宅叔母主。岂不尊贵而常服绵布长衣。其俭德。汝辈可法也。家中祭祀。必称家曰。祭尽其诚为贵。不必在于物之丰腆也。吾家与兄主宅有异。兄主位至卿宰。祭当用大夫之礼。吾即士家也。何可效之。虽有之。亦当无过于礼。况无之而必欲求备乎。汝辈不识义理也。
非其义则一毫不取于人。有名之馈。则或受之。而必报之以物曰。人有德于我。不可忘。道理当然也。尝与锦山人换马。数年后。其人来拜。则庭系一骏驹。临去时。解而付之曰。此换君马时。孕来者也。其时君马已优。而又添此好驹不可。君其持去。其人固辞不持去。则遂委伻牵还。其谨于小物。皆此类。堂叔父出宰时。每月送粮馔。庶从祖为邮官。尝送衣资。虽受之。而亦甚不安曰。人情有馈则必喜。而我则受人之馈。心甚不宁。虽至亲之间。亦然。其介洁之性。盖如此。
前后居官。至诚为政。真所谓视官事如家事。爱百姓如家人。待官吏如奴仆者也。常居外轩。非有疾病。未尝废衙。早朝起坐。即开诸门。民之欲有诉者。使之直入以言。禁官吏无或阻碍。故百姓之出入官门。如其家。其接民也。既视其状。又招致于前。详询其事而处之。其听讼也。昼则两造于庭。夜又详核文案。而辨其曲直。不容私意。不通请嘱。惟以至公裁决。又明作断案以示之。是以未尝一有误决。而其落者。亦不敢有怨言矣。尤致谨于刑狱。虽罪之轻者。必反复参验。见其可罪而后罪之。不以私喜怒。有所低昂。至于杀狱重事。益加审克。不徒执其迹。必先究其情迹。虽宜罪而情有可疑。则必深核而得其实。虽与上官及同案者。意有不同。则终不挠改焉。尝按一杀狱。心知其冤。欲付生议。招致于前。使吐情实。则其囚终始诬伏曰。与其忍杖而生。不如自伏而死。屡问而终不变辞。遂措辞以报于上司。上司以为情则可疑。而渠既自伏。无如之何。遂置于死科。将待冬月行刑矣。未几递归而心常恻然。闻狱壁为雨所坏。其囚遂逸去。喜形于色曰。天道昭昭。无罪者果不死矣。其仁心之发于外者。皆此类也。
每出宰。先问邑弊民瘼。而悉梳治之。巧取于民。为私用者。皆蠲罢之。为治。先教化而后刑罚。敦信义而斥浮伪。拙于催科。宁得责罚而不辞。勤于抚字。不以劳苦而少懈。兵田。邑之大政。而治之有方。无渗漏烦扰之患。赋税。国之所重。而捧之有时。无欠缩违迟之弊。每曰。清慎勤三字。惟勤最难。懈意一生。阙漏随至。不可不戒也。常一心靡懈。深思预讲。是以事无所遗。政无不举。到官未久。治行俗变。狱讼自简。官庭寂然。仁化大洽。民情爱如父母。既归之后。追思不已。盖不作矫伪之举。不为衒能之事。只是以仁心行实政。而其效至于如此。若使久为居官。则可以民益信效益著。而前后无数年之留。故不能究其治化焉。
若遇凶年。则必悉心赈救。而未尝以旁歧聚谷。只捐俸均哺。而施之有制。行之有诚。故无流离饿殍之患。他邑之民。行丐仰哺者。亦一视均施焉。
其为田政也。踏验必详。使灾实无混。然后又必从实以报上司。不有馀数之留置者。上司或责使加出。则据实以争。无或有所增加。尝曰。为守令者。留馀数以待上司之求。为上司者。疑守令。至有加征之责。是下慢而上疑也。吾则不如此。尽报实数。而上司若有责。具曲折以晓之。则彼亦无不从矣。又曰。各邑巧作名色。以取于民者甚多。皆非义也。人虽知其非义。而以其利于己。故因循而不革。夫如军布赋税之不可不征者。亦剥肤椎髓而不得捧。又忍为征此不义之需。而重困民哉。吾故尽为不征。彼不知者。以吾为蠲减官物云。官物岂可减乎。军布不可蠲。赋税不可减。吾之所减者。只不义之征。而为吾私用者耳。吾何为不减哉。
常留意于军兵之政。私自讲求其厘正之策。而未及究。常曰。我国兵政紊乱甚矣。不大有以正之。不可用也。又有寒心者。兵器是也。自古称兵器。必曰剑戟弓矢。此实兵器之大。而今列邑元无戈戟。而弓矢与剑。名虽有而不堪用。且贵炮而贱弓矢。夫弓矢则虽在急乱之时。可以易造。炮则实难猝备。此一可忧也。炮必有火药铁丸。然后可以用之。而今列邑有炮而无丸药。虽或有之。一经习操。即无馀储。无丸药之炮。殆梃杖之不如。苟有兵乱。将焉用之。此尤大可忧也。前后为邑。每欲多备弓矢剑戟等物。而不久在官。故终未果焉。
御官吏不威而严。盖廉以持己。明以照物。故能服其心而知所畏也。尝曰。官吏亦人也。导以礼让。岂不能化。如是而终不悛。则方可齐之以刑。不教而先以刑制。不可也。且行不义以居上。而欲其下之归善。岂理也哉。为上者当先以导率之也。常申申饬戒于吏辈曰。闻汝等惟以欺官长侵小民为事。此岂人所忍为者乎。官长虽或可欺。有时发觉。则罪责不轻。小民虽畏汝而有所与。其心则贱恶。汝当如何。汝辈须勿尔也。他人待汝以亿逆。而吾则以诚信待汝。汝勿吾欺也。汝不吾听而见非于吾。则吾当生死汝也。吏辈皆感悟而不敢为非。其中虽或有欲作奸者。必先有以照其肺肝。故畏不敢发。平日亦罕用蒲鞭。而至其有罪见露者。则痛惩而不少贷。盖仁足以化其顽。廉足以清其污。明足以破其奸。威足以戢其恶。是以前后居官。终无吏缘为奸之弊。尝曰。人谓今之为治。宜尚刑威。不可纯用德教。此言不然。斯人者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至诚化之。岂有不动得人。顾我之诚不诚如何耳。宰金堤时。有老吏谓其类曰。此官司非他人比。汝何忍欺之。汝辈几一年不得一文钱。虽甚可闷。不受重刑。亦岂非大惠云。其以德化人如此。
如水之清。如石之介。根于天性。不暇强为。前后为五邑宰。而家业不长尺寸。朝决其归。暮已作行。曾不少有留恋意。其赴官也。不多率衙眷。到官后衙中给料。仅令支过。而无少赢馀。家属之留家者。不以官物送饷曰。随官者。不得不以俸分养。至于载官物以送家。非义也。服食之奉。少无异于在家时。切禁奴仆。不得出中门外。不得与外人交通焉。及其归。不以一物自随。行李萧然。人不知其为官行也。到家之夕。或不免贷米于邻里。在官时。未尝招工匠造器用曰。官家为杂事。害必及民。非但不简约而已。尝曰。人有恒言曰。我虽不取官物。至于问遗人则无妨。此甚不然。自取与遗人。其用官物则一也。五斗米为赃。何间于人与我也。我则既不敢自取。又不能与人。人虽毁我。所不得避也。人亦知其素守如此。故不甚为毁谤也。盖其苦淡之性。冰蘖之操。卓乎其不可及。而人亦有不能尽知者矣。文章超流辈。而未得显世。笔法妙一时。而不自为能。识见之明透。则伯先生之所深许也。才学之远大。则一世人之所未窥也。早抱屏山之痛。素无当世之念。初登仕籍。以荐而拔。晩赴郡邑。晦迹而动。而中间廉谨之选。舆人之共诵也。暮年台宪之除。清议之暂伸也。每以才自负。而恨不能一试。尝曰。才之不世出。与道德无异。然有才之人。能知人之有才。虽有高才。柰无知者何。尝自慨然曰。平生自期待者。亦不浅浅。而早婴奇疾。半生沈痼。荏苒之间。今已白首无成矣。其抱负之不轻。于此槩可见矣。
初号曰农隐。盖言无意世事。自适于畎亩之间。暮年改以聋窝。又以衰病重于听也。中间又号曰青松斋。尝除青松府使不赴。作诗曰。偶得名区宿愿谐。那知魔戏便成乖。虽然仙分犹吾有。号作青松亦自佳。士友亦或以青松斋称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