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洲烟水愁城录序
陶潜恶刘寄奴之将晋,乃有《桃花源》之作,尽人均知其为寓言也。而余独怪宋之王眀清作《投辖录》,谓祥符中,真宗皇帝招群臣入别殿假山下小洞中,忽而天宇豁然,千峯百嶂,杂花流水,与二道士款洽欢宴而出。眀清且自云闻诸欧阳文忠。文忠生平颇不言神仙事,而明清何为有此语?然则尤寓言中之无谓者耳。余四十以前,颇喜读书,凡唐宋小说家,无不搜括。非病沿习,即近荒渺,遂置勿阅。近年与曾魏二生相聚京师,乃得稍谈欧西小说家言,随笔译述,日或五六千言,二年之间,不期成书已近二十馀种。是译又《哈氏丛书》中之一也。
哈氏所遭蹇涩,往往为伤心哀感之词以写其悲。又好言亡国事,令观者无欢。此篇则易其体为探险派,言穷斐洲之北,出火山穴底,得白种人部落,其迹亦桃源类也。复盛写女王妒状,遂兆兵戈,语极诙谲。且因游历斐洲之故,取洛巴革为导引之人,书中语语写洛巴革之勇,实则语语自描白种人之智。书与《鬼山狼侠传》似联非联,斩然复立一境界,然处处无不以洛巴革为针线也。
余译既,叹曰:西人文体,何乃甚我史迁也!史迁传大宛,其中杂沓十馀国,而归氏本乃联而为一贯而下。归氏为有明文章钜子,眀于体例,何以不分别部落以清眉目,乃合诸传为一传?不知文章之道,凡长篇钜制,苟得一贯串精意,即无虑委散。《大宛传》固极绵褫,然前半用博望侯为之引线,随处均着一张骞,则随处均联络。至半道张骞卒,则接入汗血马。可见汉之通大宛诸国,一意专在马;而绵褫之局,又用马以联络矣。哈氏此书,写白人一身胆勇,百险无惮,而与野蛮拼命之事,则仍委之黑人,白人则居中调度之,可谓自占胜著矣。然观其着眼,必描写洛巴革为全篇之枢纽,此即史迁联络法也。文心萧闲,不至张皇无措,斯真能为文章矣!至所云从火山之底复辟世界,事之荒怪,尤奇于陶潜及王明清所记者。顾西人之书,必稍有根据始肯立言。其书言苏伟地之立国,谓昔有十族人出探天下之新地,均亡而不返,谓此新世界即属十族人之苗裔,又谓为波斯人云云,则又近我中国徐巿楼船之说矣。
综而言之,欧人志在维新,非新不学,即区区小说之微,亦必从新世界中着想,斥去陈旧不言。若吾辈酸腐,嗜古如命,终身又安知有新理耶?书成,仍循探险小说例,名之曰《烟水愁城录》。愁城者,书中所有者也,较之桃源及别殿之洞天,盖别开一境界矣。光绪三十一年七月六夕,闽县畏庐林纾序于京师望瀛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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