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录
跑到内地才睁开了眼睛么?(汉俊)
编辑臭气弥茫,褐灰色破烂衣服随风飘摇著的天空里,粪溺相杂疮毒满身似的黑地上,杂聚著些千鹑百结皮黄肌瘦污垢的群众,有的在道路上行走嘈杂,有的在太阳光里脱衣坐著捕虱,有的在房内清理布片,有的在污烂的被下作无力的呻吟;这种景象,大约谁也以为是地狱的景象,绝不是人间所有的。那晚这却是华丽的上海的贫民窟的景象咧(不是长沙城里的景象。长沙城里有没有这种景象,我不晓得!但我在我的乡间和我所经历的内地却还没有看见这种程度的景象)。这种贫民窟,在上海至少也十多处,只要是睁开眼睛的人,就是不很经意也会看见。然而竟有人,在上海住过好几年没有看见,一定要跑到了内地才看见,这真是奇怪的事。难道跑到内地才睁开了眼睛么?
社会主义是教人穷的么?(汉俊)
编辑有位先生跑到内地去,看见了这种景象,才晓得人间也有地狱的景象,中国也有营非人生活的人,于是大发慈悲,发愿救济这些人,使他们能够营“人的生活”。因为要使这些人能够营“人的生活”,就想到要发展实业,因为要发展实业,就主张资本主义。因为要主张资本主义,于是就反对社会主义。大概世间只有资本主义的发展实业,才能够使人营“人的生活”,社会主义是不能发展实业,是不能使人营人的生活的!但我都不知道这位先生睁著眼睛跑到那资本主义的实业发达到了极点的英国去,看了伦敦的伊斯特砚德,美国去,看了纽约的哈克洛,巴俄列,并跑到那资本主义的实业不为英美而比中国发达的日本去,看了大阪的滩波,东关谷叮,俄国去,看了莫斯科的希特尔斯卡耶(现在的景象或者变了)不知又作何感想,又来提倡什么?
进了步了!(汉俊)
编辑中国在进化上比欧美落后几百年。在海禁未关以前,还是不问紧要;海禁了以后,已经成了世界的一部份,就非赶快追及欧美以求调和不可,不然就要遇著天然的淘汰了;所以中国在这很短的期内,就在这里把欧美过去数百年间徐徐进化过来的过程赶快蹈完。因为要在这很短的期内,蹈完别人数百年间经过的过程,所以不免有脚步凌乱,或几步并作一步走的事。现在的中国在经济上已经走到欧洲封建制度破灭后的资本制度了,政治上却还没有脱离欧洲资本制度尚未发生的封建制度。所以百余年前欧洲第三阶级要推翻贵族握得支配权,和欧美现在的第四阶级要推翻第三阶级握得支配权,这两个进化历史上的过程,在中国却因时显现了。两过程同时显现了,支配权又只握在贵族手中,所以这两阶级在政治上所攻击的目标就并作一个。有许多糊涂虫,本来想干第三阶级运动的,看见了第四阶级在政治上所攻击的目标,与他们所攻击的目标一样,就以为第四阶级是他们的同志,第四阶级的运动就是他们的运动,第四阶级所信奉的社会主义也就是他们所信奉的主义。第四阶级的运动是不单在政治的革命,乃是主张以第四阶级自已的力量实现自已的理想,并不与别的政党发生关系,并且还要讥诮现在活动的政党的。于是这些糊涂虫又以为社会主义是反对他们所反对的政党,于是更将社会主义看作他们所应信奉的主义,大大地唱起社会主义来了。但第四阶级运动与第三阶级运动的目的是不同的:第四阶级运动的目的是在造出生产工具归社会公有的社会;第三阶级运动的目的是在造成欧美现有资本主义的国家:两边在目的上是绝对不能一致并且是互相排挤的。所以第四阶级里面明白点的人,不管他们虽社会主义怎样热烈,总是不理睬他们,并且还要讥诮他们。他们觉得很奇怪,以为你们是我们的同志,同我们走的是一条路,为什么不一致起来,反而攻击我们呢?但第四阶级里面明白的人,还是不理睬他们;他们也还是不理会,还是在那里大唱社会主义。但未来,不知是欧洲回来的先生指明了他,还是因为他们经过内地观察得了教训,却终了恍然大悟,大大地反对起社会主义,提倡资本主义了。有人看了这种情形,说他们是变了节,但我却说他们是进了步了。
日本人尽管放心就是了!(汉俊)
编辑近来日本人因为罗素到中国来,日本要从中国翻译罗素的思想,又听见那到北京去 —— 到北京去的声浪……恐怕遗唐时代再现,日本又要从中国输入文化,就有人大大悲观起来。但日本诸君尽管放心现在的中国还是从前的日本的呢!一又零几件的时候。日本某检事不是说过“马格斯是无政府主义的首昌者”么?一九二一年的中国政府也还是说“京师地面,屡次发现无政府印刷书件……可知此等过激党徒……”日本政府从前不是因为恐惧社会主义,连社会学的书籍都禁止了么?一九二一年的中国政府也还是因为恐惧什么主义,连协力主义的书籍都扣留了。而且一九二一年的中国学者,也还将社会主义回社会政策要混同了。现在的中国还是从前的日本呢,诸君尽管放心就是了!
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陈独秀)
编辑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本来是两件事,有许多人当做是一件事,还有几位顶刮刮的中国头等学者也是这样说,真是一件憾事!
文化运动的内容是些什么呢?我敢说是文学、美术、音乐、哲学、科学这类的事。
社会运动的内容是些什么呢?我敢说是妇女问题、劳动问题、人口问题这类的事。
这两类事的内容分明是不同的,硬要把他们混为一谈,岂非怪事吗?
文学美术里面,也许有人喜欢加上一点社会化的色彩,描写到妇女问题和劳动问题;从事社会运动的人,也许要很留意文学、美术、哲学、科学做他们运动的工具;但这两类事业的本身,仍然是两件事,不可并为一说。或者有人一方面从事文化运动,一方面又从事社会运动,这只可以说一个人兼做两类的事,不可以说这两类事是一类。
有一班人以为从事文化运动的人一定要从事社会运动,其实大大的不然;一个人若真能埋头在文艺科学上做工夫,什么妇女问题劳动问题闹得天翻地覆都不理,甚至于还发点顽固的反对议论,也不害在文化运动上的成绩。又有班人以为社会运动就是文化运动,这更是大错而特错;试妇女问题劳动问题在文艺科学上有何必然的连带价值?并不是我们看轻了社会运动,只因为和文化运动是两件事,我们不能说在社会运动有成绩的人在文化运动也有成绩,也和我们不能说在文化运动有成绩的人在社会运动也有成绩是一样。以上两种人的误会,都因为不明白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是两件事。
又有一班并且把政治、实业、交通都拉到文化里面了,我不知道他们因为何种心理看得文化如此广泛至于无所不包?若再进一步,连军事也拉进去产,那便成了武化运动了,岂非怪之又怪吗!
政治、实业、交通都是我们生活所必需,文化是跟著他们发达而发生的,不能说政治、实业、交通就是文化。这个道理罗素在北京演讲的《社会结构学》里面有一段说得很清楚,现在录在下面:
什么叫做文明,其定义可以说是要求生存竟争上不必要的目的 —— 生存竞争范围以外之目的。古化文明,第一次发原于埃及巴比伦大河出口之处,地土膏腴,宜于农作,由农业发生文明,……在膏腴的地方,如长江黄河的下游,一人工作出来的不止供给一人的需要,于是少数人得著闲暇,可以从事知识思想的生活如文字、算术、天文等,均为后世文明的基本;但在这时候虽有少数人从事文明事业,其大多数人作工还非一天到晚劳苦不可,科学、哲学、美术固然也有人注意,但只是少数幸运的人;在实业发达时代,生产必需品既然增加,要多少就有多少,一人只要每天四小时作工,余剩的就可以从事知识思想的生活了。
创造文化,本是一民族重大的责任,艰难的事业,必须有不断的努力,决不是短时间可以得著效果的事。这几年不过极少数的人在那里摇旗呐喊,想造成文化运动的空气罢了,实际的文化运动还不及九牛之一毫,那责备文化运动的人和以文化运动自居的人,都未免把文化太看轻了。最不幸的是一班有速成癖性的人们,拿文化运动当做改良政治及社会的直接工具,竟然说出“文化运动己经有两三年了,国家社会还是仍旧无希望,文化运动又要失败了”的话,这班人不但不懂得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是两件事,并且不曾懂得文化是什么。
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陈独秀)
编辑我近几年来我细细研究我中华民族种种腐败堕落到人类普通资格之水平线以下,我的惭愧悲愤哀伤常常使我不肯附和一般新旧谬论
我敢大胆宣言:非从政治上教育上施行严格的干涉主义,我中华民族的腐败堕落将永无救治之一日。因此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希望全国中有良心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合拢起来,早日造成一个名称其实的“开明专制”之局面,好将我们从人类普通资格之水平线以下救到水平线以上。
施行这严格的干涉主义之最大障碍,就是我们国民性中所含的懒情放纵不法的自由思想;铸成这腐败堕落的国民性之最大原因,就是老庄以来之虚无思想及放任主义。
近来青年中颇流行的无政府主义,并不完全是西洋的安那其,我始终认定是固有的老庄主义复活,是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所以他们还不满于无政府主义,更进而虚无主义而出家而发狂而自杀。意志薄弱不能自杀的,恐怕还要一转而顺世堕落,所以我深恶痛绝老庄的虚无思想放任主义,以为是青年的大毒。
《民国日报》《觉悟》上,太朴答存统的信中说:“我相信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与中国的国民性不能容;马氏主义是中央集权,故我不信其能实行。又说,“中国的国民性既不容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而中国的社会情形又向来是无政府已惯的,所以一旦要行起劳农政治,要组织强有力的中央机关,我真不知其可也!”又说,“我是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者”。
太朴先生这几句话诚然不错,但我以为若要迁就中国国民性和社会情形而不加以矫正,只有袁世凯张勋一班人绝对赞成罢;因为袁张都正是口口声声根据国民性和社会情形发挥他们的主张呵!
我发誓宁肯让全国人骂我攻击我压迫我,而不忍同胞永远保存这腐败涣散的国民性,永远堕落在人类普通资格之水平线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