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集/卷二十
遗事
编辑迟川公遗事
编辑公年七岁。遭壬辰倭乱。随侍晩翁公。避兵峡内。丁酉戊戌间。乱始定。晩翁公还住仁川庄舍。间入京城聚贤坊第。屋舍皆为灰烬。旧有书楼。亦倾毁无遗。书籍无一完存。止得左传数册及列子数帙。而亦为火蚀。艰辛补缀。归与公兄弟读之。又借朱书于人读之。公昼宵诵读。贯通无疑。文理骤畅。不数年。连占科第如拾芥。公之少时。词赋多用左传句语。盖原于习熟左氏。早通性理之学者。亦原于朱书云。
公于晩年。尝自道少时事以勉子弟曰。乱后还住仁川庄舍。勤勤课读。昼宵不辍。或至鸡鸣。每觉肠肚饥乏。而甫经丧乱。家又空穷。环顾家中。实无救饥可啖之物。常不免忍饥读书。今尔辈日饫膏粱。常有馀饱。而不勤读书可乎。
公少多病。瘦弱殊甚。人多危之。申文贞公雅赏称公。尝曰。崔某虽羸疾如此。精神淬炼。如精金美玉。异日当为名世器。文贞有女。年与公相近。欲择公为婿。常叹曰。明知其大贵。而其于十年痼病及子宫之不好何。公自二十后病转甚。身在床席者十馀年。又艰嗣续。盖文贞精于星命之术云。
公与延阳,谿谷。少时同游白沙相公之门。朝暮侍闲燕。三公尝同侍。天雨无他客。卜者张顺命忽来谒。白沙问曰。雨中何为相访。卜曰。有所谒事。敢来烦叩。白沙曰。且置所谒之为何事。有三少年在座。尔能精筭其穷达吉凶。无有差误。则吾当夬从尔言。仍以三人四柱告之。顺命良久推步。遽曰。大监必以古人大贵之命。赚小盲而试之也。岂有一堂上。四政丞并坐者。相公曰。吾岂与汝为戯乎。第以所见言之。顺命曰。三公皆位极人臣。名满一国。平生所罕见之命也。但辛巳生。无文星照命。科第则未可必。而其贵不可言也。然以五福完备言之。辛巳为最矣。盖延阳是辛巳生也。白沙曰。若诚是誉卜。焉有三人并坐而皆为政丞也。且我国两班。不得及第而能有大贵者乎。卜曰。直以方书所推说告之耳。其他则小盲亦不知已。其后三公之贵显。卒如其言。而迟川,谿谷。中年多病。子姓不蕃。而又不享遐龄。延阳年过七十。子孙众多。又以布衣策勋。贵至上相。张卜之言。无一不验。
公于宣庙乙巳。中生员第一。进士第八。其秋。遂擢增广及第。时年二十。妇翁张玉城公。时为湖南巡察。唱榜后南下全州。玉城公命拣道内倡夫数十人。尽发营府妓乐。待于境上。使之大张倡乐。前后拥导而至营。路上老少耸观。至空里闾。南中人至今称道。公尝言其时年少不能谏止为可愧。
玉城公有女择配。既迎公为婿。玉城夫人。见公短小孱弱。懊悔不已。屡以为言。玉城笑应之曰。妇女何知。崔郞身貌不及中人。吾子孙。当多被此人之德。
公为承文正字。以公事拜汉阴。初无一日之雅。及见公。知其国器。至具午餐。与论国事。
公于宣庙季年。为兵曹佐郞。时才经倭难。景福宫观阙。尽为灰烬。公为作景福宫赋。投疏进之。盖公少攻词赋。仿班孟坚东西都。而反其意。铺张盛丽。而卒以致升平复旧观为归。后经丙丁兵燹。家稿逸不传。○反正密谋。公既因延阳父子与闻。诸公皆已属意推戴于长陵。诸公多登谒于私第。而要公偕往。公辞曰。他日策名臣事之地。义何可私谒。遂不往。诸公闻而谊之。
癸亥诸公方密谋反正也。仁庙尝有出入。公适望见。归而语人曰。今观日表。尽非常。舆马仆从。亦勃勃有生气。义举之成。无疑。
举义密谋已定。诸公散处内外。不能合幷。事颇龃龉。公忧之。癸亥春。自郊畿入城。通告诸公。遂定计。公尝通晓刘青田灵棋占法。因以灵棋筮。得吉日定师期。策功时。公之为一等。盖以此。
癸亥策勋后。朝家赐勋臣第宅。即籍没诸罪人之家也。公嫌其侈丽。且不欲处凶人旧居。遂不入处。得赐牌土田。又以为奸凶秉政。贪饕成俗。权贵之强夺民田者无数。所得赐牌中。必多民田。遂揭榜通衢。许其推还。其后持文券来诉者甚众。公一一作文书。放与之。不受一钱。田主皆感颂不衰。岁辛巳。家亲谪居镇川。进士权谊。亦言其家先亦推得旧田。至今称感云。○癸亥后。公秉铨当国。以破党为第一件事。见铨郞皆同色人。叹曰。此公器。岂一边人所得私者耶。乃荐金时让为铨郞。处心持论。廓然大公。不以标榜异同为拘。
郑锦南忠信。白沙门下士生。地甚微而性亢。于诸名流。加以平敌之礼。由是得骄名。公以同门分厚。且许其才略气义。常字呼而交之。或谓公郑忠信之骄妄。公辈之过也。公笑曰。忠信长处。正在骄妄。使忠信无此。亦何足取耶。
启运宫服制之议。公主三年别庙之说。延阳亦以延平故。与公见略同。浦渚主称叔期年之说。谿谷主称考期年之说。各上章争论不置。四公尝曰。吾辈情义如兄弟。而此即朝家大议论。携贰如此。良可慨也。此数说之中。必有至当处。而各有所蔽。以至争论相角盍亦一者相会。反复讲讨。以为烂漫同归之地耶。皆曰善。数日后齐会铸字洞延阳宅。而各携礼书。签标其可考处。以资己说。既会。各出以相示。极意讨论。语至日昃。终不相入。遂罢去。其后礼论久不决。争论犹前。语句亦多排击。而四公不相介意。交好不替。
公之按畿。巡到通津。时咸陵为通津宰。公与咸陵。声绩俱著。而咸陵束下如湿薪。吏不敢仰视。公为政。不尚严猛。务尽下情。话间。公问曰。吾之政道。如有疵病。令须尽言无讳。咸陵曰。使道政治。近所罕见。守令辈固已心服。而今见吏属。不甚严畏。或至伸腰而行。此为大欠。公笑曰。此亦人子。何必使之毛骨竦然而后可为善治乎。
公代谿谷为大提学。原平问于谿谷曰。完城文章。何如。谿谷笑答曰。我与子谦。自少亲好。犹不能尽知。今见主文之后。于诗于文于四六。无所不能。岂知其文之至此。盖公身任经济。未尝刻意于文章。人或请碑碣序记文字。则辄辞曰。世自有其人。何必强其不能也。盖指谿谷也。
公尝在家。有一士人制送经义三道。欲知等第。公大加称赏。一篇批以上之下。谓子弟曰。此人当大鸣于世。既而访问。乃宋相时烈作也。其后公以大提学。主试监试。得一经义。词理俱胜。及出榜时。公欲置状头。诸考官皆嫌其地阀未显。公以为文学既过人。何可徒泥常规。力主之置状头。即宋公也。盖国俗。极择生进状元。例于出榜日。拆见皮封。非华族名下士。不得焉。故诸议难之也。
公少时裒稡濂洛嘉言。常常翫阅。值国家多故。夙夜焦劳。而公退有暇。辄读圣贤书。帘几萧然。人不知为执政家。前后讲读。辄有箚记。语孟记疑。庸学管见。易疑几卷。藏于家。
公于成童之年。文词已成。而顾深喜性理之学。取程朱文字。日夜玩阅。至与朋友出栖专工。因有理学接之目。少时尝钞濂洛诸书中切要者。手写一册。名曰洗心录。至今留存家簏。卷端多有谿谷少时乱笔。因题白沙赠两公一绝云。百丈澄潭双鲤鱼。珠成颔下异光舒。烦君谨密休轻动。只恐神功一日虗。盖其期勉之意不浅也。家大人为作题跋。
公与谿谷少时讲学也。见陆王之书。悦其直指本体。刊落枝叶。两公皆深取之。公则中年。觉其学术之有疵。屡形于言论。完陵公稍长涉学。公尝赴沈道。遗完陵公书。备论阳明学术之病。谿谷至老不改初见云。○公素重学问之士。于金沙溪先生。无挟䇲之分。但时有书牍问难。而书辞常称门生。赵浦渚。即执友亲密。而每于其来访。必服道袍以接之。
公之为吏判。朝家命诸宰荐儒学之士各二人。公以为此盛举。而职在铨部首席。不必拘于人数。遂上箚荐十三人。两宋及赵公克善诸人。名称未甚著。而亦入其中。箚本初见佚。不入刊本文集。今上癸亥。玄石朴公语家亲云。迟川荐士箚。不可泯没。而尝闻箚本。誊在吏曹云。遂令搜得于故纸中。丙戌。家亲为首相。朝家亦有荐士之举。而亦令各荐二人。家亲引迟川故事。亦陈箚。荐尹东洙等十人。
丙子春间。虏将龙骨大以清人。称帝事来告。兵端已见。公独深忧之。屡上封事。又于筵席。恳恳请治战守之备。兼送一价报书。责以天无二日不可僭号之义。有曰。虏人傥或以朝鲜尊我为帝。诬称于中国。其将何以自白。处置尤宜明白。又云。我国机事不密。丁卯之乱。台谏至以夜斫虏营。发启以请。此岂台启之事乎。至今以为笑。故机秘之事。虽承旨内官。亦有不必参闻者。同时入对者。或以请屏。承旨史官。讹传于外。时议方峻。以为僭号之后。尤何可通信。三司以主和咎公。而因举筵说事劾公。请罢公职。至引秦桧为言。仁庙答曰。此人。以元勋重臣。不求虗名。专务实事。忠诚计虑。人所莫及。莫如密议云者。恐轻者妄泄大事也。若如尔等所论。则良,平皆为万古罪人矣。尔等因此数语。欲为构陷。其计可谓疏矣。
时年少名流。无不斥和。而吴修撰达济有隽望。持论甚峻。尝陈疏攻公甚力。李判书基祚。于吴公为戚兄。语之曰。君力攻完城。完城不在朝。则国事果无忧。而虏兵果不来耶。吴公愤然曰。君必虏兵之来抢耶。今以虏之动兵为说者。恐动朝廷之言也。吴公去后。李公忧叹曰。季辉只观目前。吾虑其末终如何也。
公与李大谏楘相善。丙子间。大谏之胤之恒。方为内翰。来拜公。公问曰。君亦为斥和峻论耶。答曰。果亦为斥和之论矣。公曰。台启至引秦桧以比今日主和者。古今事。固相不侔。今日其有岳飞,韩世忠乎。既无韩岳。国无以自保。而徒以秦桧攻议和之人。可乎。李公归语其家曰。闻完城之言。尽亦有理云。
礼论。和议之后。谤訾纷然。虽平生亲友。亦多侵诋。而公处之夷然。不以一毫介意。金公时让尝叹曰。崔相胸中。无一点恩雠爱恶之私。
公尝语子弟曰。以斥和攻我。非私恶于我。有意构陷也。乃天下公义理。朝廷大是非。所争者公。虽其疏启之间。辞不择发者。义不当与为雠嫌。汝辈宜知此意。情分如故。以故如申公恦。即丙子春发启之人。而完陵公兄弟。与申执义命圭。交往不替。
丙子之难。清兵先锋。直犯京畿。始急报至。上将幸江都。令老病大臣。陪庙社及嫔宫先行。明日。大驾发行。才到崇礼门。传云。虏骑已迫西郊。江都之路被遮。上御南门楼。事急。上下失色。罔知所为。公进曰。请单骑驰赴虏阵。责以渝盟动兵。若杀臣则已。幸而接谈。则酬酢之际。可得少顷。愿疾驰入南汉城。仍与李公景稷偕行。上命禁军二十护行。出门皆散走。独公褊裨池得龙从焉。至阵前。故拖引言语。至日昃。大驾得入南汉。池屡为边将。寿至八十。每言其时事。叹公之精忠胆量。
老吏高孝悦。吏胥中忠谨者也。丙子乱后。语完陵公云。吾在围城时。尝于晓头向城埤。黑影里见有一丈夫。衣玄色衣。特坐城上。独语嗟叹云。以不满六尺之身。独冒众谤。竭诚救国家。贤哉贤哉。语意明指大监。天明后视之。乃兪杞平也。
城围益急。诸路勤王兵继溃。群心崩沮。始议和事。清阴手裂和书。公令拾而补之曰。裂书者不可无。而补书者亦宜有。清阴谓公曰。大监主张和议。若终为李若水。则将奈之何。公曰。观虏本情。只在立威邻国。北辕之变。决无是虑。
乱后。泽堂尝称公主和存国之功曰。清阴之从南汉还乡。虽高矣。亦从完城所开之门而出去矣。盖和事成城门开而后。得出云也。
丁丑后。新去大乱。上下凛凛。人多有朝暮危亡之虑。上心亦不能无挠。公适膺大拜。慨然以匡复为己任。独以为我国家。立国坚固。祖宗遗泽深厚。苟能君臣协心。务图实效。何患不济。遂上箚有曰。殷忧启圣。多难兴邦。狃安荒怠。则必至颠覆。处艰勤惧。则终能匡济。上年斥和。固为失著。而为天朝立节。其名正矣。今年出城。固为可羞。而为生民忍辱。其心仁矣。苟圣志无所挠沮。益励惩毖之图。务尽修攘之政。转祸为福。自今伊始。夏有一成。少康以兴。越栖会稽。句践以霸。今国家境土无缺。祖宗德泽未艾。号令无壅于四方。财力尚馀于三南。惟在殿下立志如何耳。仍条时务九事。上优答。多所施行。
上自下城后。志气沮丧。临朝不怡。公又上箚。推明义理。反复开慰。请以刚大为心。毋令志气少挫。以为微子面䌸而延汤祀。管仲桎梏而成伯功。孔子皆以仁许之。今无微子管仲之辱。而绵宗社保生灵之功。视古有光。又引易明夷以文玉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为勉。仍论官制之宜变。弊习之宜革。请改备边司之号。如唐宋中书枢密。前朝都评议之称。以仿署事之规。使谋国论政之地。略有体统。请罢铨郞之荐。以息党论。罢台阁引避。以止纷争。上下诸宰议。议多异同。不果行。
公于丁戊两年。再赴沈拒征兵。后朝家终许助兵。时公罢相。侨居衿川村舍。感慨有诗曰。鼓角喧空海接天。五千兵甲载楼船。山城不死皆臣罪。泣向春风拜杜鹃。
丁丑后。斥和诸臣。多在罪谴。公陈箚请宥曰。知时识势。达变通权。非可责于年少者。且其时朝议同然。尤非三司独当之罪也。
独步泛海。复入中国。公赠独步一绝曰。秋入园林万叶鸣。鬓华如雪镜中明。向来无限关心事。都付山人一锡轻。
公之潜送独步也。郑阳坡太和。为关西伯。主其事。以微辞隐语相往复。独步久不还。时公罢相家居。以一律寄郑公。探其消息。托以怀仙词为题曰。云海微茫落照间。眼穿何处觅蓬山。张骞槎路仍多阻。徐市楼船久不还。易被秋风欺白发。难从仙灶借红颜。年来无限伤心事。穷巷苍苔独掩关。
仁穆大妃昇遐后。宫中有帛书。多不道之语。仁庙疑贞明公主家。以御札问于张新丰。张公以不可起狱为对。三问而对如初。时孝庙在旁。上投书于地。作色曰。汝之妇翁。固执如此。何可与计事也。既而。己卯。上寝疾。而宫中有巫蛊之变。上送一外戚重臣于公家。谕之曰。吾病日益沉困。而可疑之端已。彰不得已将出付外庭治之。卿宜知此意。盖上意疑公主也。公对曰。先王骨肉。只有贵主。今若起狱。则当日反正之意。安在哉。且巫蛊事。自古多晻昧难明。后数日上果下其事。欲逮治主家婢子。而公入宾厅陈启。只请移御别宫。拿问宫人辈。上严批不许。公屡请之。上大怒。遂以特命。有越次赴沈之行。又于玉堂箚请黜女巫之批。有曰。有一相臣。外为大言。内怀不直。草草治狱。终不参鞫。其意难测。而前后台官。不以为非。独于迷劣女人。两司齐愤。至于合启。割鸡焉用牛刀。公行至龙湾。陈章乞罢。引江充李泌事。反复不已。
壬午间。公幽囚北馆。与清阴,白江。同处一馆。倡酬无虗日。公次杜少陵秋兴八首。其一联曰。一棹东归他日计。中原北望老臣心。清阴叹曰。真得老杜心事。子美再生。不觉堕泪云。
在燕狱。与清阴,白江。频频相会。或讲论道义。或酬倡诗篇。穷日夜不厌。尝与清阴。讲讨经权。清阴有诗曰。成败关天运。须看义与归。虽然反夙暮。未可倒裳衣。权或贤犹误。经应众莫违。寄言明理士。造次慎衡机。公诗曰。静处观群动。真成烂漫归。汤冰俱是水。裘葛莫非衣。事或随时别。心宁与道违。君能悟斯理。语默各天机。白江尝以诗赠公及清阴曰。二老经权各为公。擎天大节济时功。如今烂漫同归地。俱是南冠白首翁。
公幽絷四年。危辱备至。而处之晏然。日取经传讲读。温习于中庸周易。探赜尤深。乐而忘忧。不知其身在异域曰。庶几识得圣人微旨。不虗此生矣。
清阴每于深夜。闻公读书声。叹其暮境下工之勤。尝谓公。闻公夜深读书。辄令人忧其气乏。又谓人曰。迟川读易甚熟。其诗律得于易理者尤多。
公于燕狱读易之后。尝云易理微奥难晓。吾累岁专工。反复乎先儒之说。似能见到程朱见得之境。而但未知程朱见处。果得尽羲文本旨否也。
公在燕狱。华士张文衡。被俘在沈。语我人曰。朝鲜两阁老一尚书。为皇朝立节。同被拘囚。东国节义可敬。盖两阁老。公及白江。一尚书。清阴也。
公于丙丁后。谓清阴好名不恤国事。至削枚卜。清阴疑公尤深。及拘燕狱同处久。两家各相敬重。寝以相悉。清阴和章有曰。从寻两世好。顿释百年疑。公和章曰。伫见黄扉德业新。盖期以同升之意。非苟许也。
丙戌。昭显世子嫔姜氏。以罪见废。仁庙将赐死。公以原任大臣。箚请全恩曰。易曰众允悔亡。今姜之罪。国人皆曰可废。而台谏所争。只在赐死。是众志允于废而不允于死。仍请从台论。被严旨。
公之初丧。中使来治丧事。要取屏子围障厅事。而家里独有一敝屏。亦破落。中使及宾客胥徒。无不嗟叹。郑阳坡挽词有云。黄阁尚存寒士操。赤心能振大臣风。盖廉俭。公之馀事。故世人未有称诵。而当时所推许如此。
公没后。上尝临朝。叹曰。完城有才而能尽诚国事。不幸云亡。如许宰相。今何可复得耶。
公身材短小。长不满六尺。家有遗衣及旧犀带。平人不堪著。然完陵公尝语子弟曰。先君体干孱小。而每见坐容坚重。如金石山岳。精气旁袭数人。子弟不敢仰视。
公于癸亥以后。际会风云。长处枢要。以经济为己任。系念国事。晓夜孜孜。家中大小事。一无所知。虽奴仆之几名。马子之几匹。亦不省云。
位高以来。仍值国家多故。祸乱相寻。机务簿书。以身任之。虽无官时。亦无暇逸。其忧国救世之意。若饥渴然。丙子后。则或昏晓不眠。子弟侍寝者。睡寤视之则。独坐叹咤。忧形于色。或因与子弟商度事宜。其在野时。亦然。
公全不理家事。厩无骑马。丙子冬。边警猝至。平城申公。时为训炼大将。有良马。谓褊裨曰。吏判家无马。汝须以吾意牵致公之出入兵间。皆骑此马云。
东平尉郑公载仑。尝语昌大云。迟川大监。前后抵先亲书尺甚多。无一言及私。若小若大。皆国事民事。先亲尝以古大臣风称之。东平即阳坡郑相公之胤也。○又云迟川素不喜新来进退之戯。一时亲旧登科者。皆不呼新来。先亲之登第。即设闻喜宴。迟川来临。呼令进退。良久不止。且令悉呈新来杂戯。殆不堪其苦。座客咸异之。先亲略无倦色。迟川为座上贺朝廷之得人。盖迟川见先亲而器重之。欲试其度量。故意作戯云。
公为铨长累岁。阳坡姑母夫以荫官求邑。阳坡屡谒公以为托。公不应。后又来请。公曰。某公欠刚明。守令。关民休戚。公之累请虽勤。不敢奉施。阳坡乃止。阳坡每举似于人云。迟川之为官择人。政道不苟如此。每每称叹。
丁丑乱后。上于筵中问曰。此时方伯之任甚重。材具可合人。宜预讲以储之。公对曰。郑太和虽年少。有大材。宜先擢用。未几。湖西伯缺。上又于筵中。问谁可为者。公曰。大臣之职。以人事君。臣已有所进之人。不敢更对。上问谁也。曰。顷以郑某为对。时郑公以辅德。当赴沈馆从东宫。公启请留之。遂自堂下擢授。其明年。又升拜关西伯。
郑阳坡为公所推毂。四十后。遂秉枢轴。老来或值国事有难处。辄搔首云。完城误我。
阳坡尝云。反正勋臣。固多人望。而以后来处心持己观之。则当初一毫不以富贵为心。纯出于为宗社者。亦无过数人。如迟川,谿谷及咸陵诸公。是已。
具洛洲凤瑞。公之后辈。而甚见称赏。尝称曰。具景辉。是飞且走之才。盖具公文词赡敏而才谞绝人故也。具公累典大藩。声绩特著。公尝有书曰。王者之民。皥皥如也。伯者之民。驩虞如也。令之民。何其驩虞也。盖喜其治之良而为雅谑也。又尝于书中有云。令去个矜字。便是当今第一人。盖具公多自得之意故也。具公以公为知己。仰服有素。当公有燕狱之厄。具公为关西伯。多捐金银。竭心救济。
公识鉴过人。戊寅。自赴沈还时。义州府尹缺。黄公一皓新差。公以为黄公有才望。而志大机疏。当边境有事之日。虑有生事之患。遂自备局陈启论之。有云。黄一皓虽有才智。恐欠缜密。臣之所见。金述似可。而业已差出。试可无妨。终不能无区区之虑。黄公果以事挑怒清人。至被惨祸。
公在相位。具鏊为水原府使。具即绫川之子。时为年少名武。乱后擢授重镇。将赴任。过辞于公。公与之语官事。良久。具辞拜而去。才出户下堂。公忽色动。徐语完陵公曰。怪哉具鏊。非久当死。完陵问何也。曰。吾见其下堂步出之际。神精已散。若偶人之行也。不几日。具无病暴逝。
完陵公少时有声望。侪流咸期以早达。公尝语完陵公曰。汝之侪辈。皆谓汝早达。且汝才足取科第。而但汝之成科名。不可必也。然官位则当至宰列。吾亦不知何为而然也。后果一一符验。
完陵公夫人安氏。公亲择而为子妇。公尝称长妇多福气。必生贵子。已而果验。
公于辞受之节甚严。馈遗稍过节。却之。柳琳以善事朝宰得名。时为统制使。来谒。公正色曰。令以善事得名。此甚未便。吾家切勿送他馈。只送简幅可也。柳悚赧而退。赴任后。只送简纸五百幅。
有一北边武宰。馈貂皮。公召其人还付责之曰。归语尔守。此是昏朝馀风。吾欲入启请罪。而今姑宽之。后勿如是。
公尝语子弟云。吾于文。不无才分。若数年肆力。则传后文章。恐不难做。而其奈内为疾病所攻。外为机务所夺何哉。且后世文章。多不关于实用。亦何足刳心也。
柳道三以文艺自负。尝云。槐院参下时凡干文字。每就完城相公出草。起头数行。极平平。心甚易之。转至中间。觉词理渐条畅。及至篇末。意致明备。文气飚发。真是接天风波。令人叹服。
公尝侍坐于白沙。问曰。郑松江何如人也。白沙曰。松江半醉时抵掌谈论。望之若天上人。岂俗子辈所可仿佛耶。公后语人曰。吾未见松江。而以白沙高眼。钦服如此。可想其言论风采也。
公于俗下世事。多所不省。至不辨青绿之色。犹子清安公后定。尝来拜公。骑骡而至。公话间。偶见所骑曰。汝马之耳。何其长耶。清安公笑答曰。此骡也。非马也。○公为户曹判书。各司有小小修营事。请得瓦五百张。公题其牒云。五百张太多。一讷给之。盖国俗。以瓦一千为一讷。而公常误认一百为一讷故云然。人皆笑之。〈方言以积为讷〉
辛卯圈选仁庙配享。公不得与公议。咸以为骇叹。延阳上箚讼言。有云先王庙庭。安可无崔某乎。上下其议庙堂。庙堂以追圈之无前例格之。今上丙辰。上下特教。有云故相臣崔某。冒谤主和。使三百宗社。环东土数千里。既危而复安。其远虑善图。孰过于是。其令礼官考出追配故事之有无。时党人当路。屡启请寝。遂寝不行。
李通川星龄。李判书基祚之胤也。见重侪友间。深于史学。尝语昌大曰。丙丁主和。世人多攻之。而但为清阴则易。为迟川则难。清阴则举世当有多人。迟川则只一人而已。其后申承旨启华。与吴判书道一。俱来访家亲。语及和议。申令所言。一如李丈。
家亲。丙午中司马状元。过谒郑东溟。东溟时已衰耄。问君年几何。答曰。丙戌生。盖家亲生于迟川周甲之岁也。东溟偻指曰。丙戌丁亥丙戌丁亥。因叹曰。古人已沦没矣。盖迟川丙戌生。谿谷丁亥生。而东溟见赏于两公故也。因字呼两公曰。子谦,持国。其人烱然。直夫稍有谋矣。直夫。即白江之字也。
徐判书必远。为全罗监司。来见静修公曰。先大监尝主和议。吾于少时。随众非斥颇峻。到今思之。为国忠虑。令人心服。遗集尚未刊行。殊可悼叹。吾欲锓梓南营。须整理草稿送之。写本甫完。徐公递归未果。适李公憪。为罗州牧。入刊。
完陵公尝拜延阳。延阳忽问曰。汝知日月之贵乎。曰。何谓也。曰。日月。人人所常见。或不知其可贵。人有贤父兄者。常常同处。言动举止。亦未有大异平人。故不甚知其贤。大监。天地间瑞物也。心事功业。亦无异于日月。而恐汝或未深知。故云然耳。
公少时。一家赴燕者。为筭公命于燕市名卜。卜者题评于命盘曰。外富内贫之命。一柱擎天之格。
先妣遗事
编辑先妣生甫免乳。祖母申夫人。取而鞠之。钟爱甚早。夜不离怀抱。叔父春田公。考华谷公。为亲志之所爱也。贵重异于他儿。
申夫人中正和朗。通书史。达于义理。虽甚爱先妣。随事训诲。不徒女工谚字之类。古来贤媛哲妇相室教子之大方以及人物贤邪国家成败。靡不勤勤指导。先妣之明于鉴识。善议大事。合于所谓上达者。非独天性高明也。得之申夫人者为多。
华谷公兄弟鼎贵。迭秉铨衡。而同居至老。春田公有丈夫子六人。华谷公有丈夫子三人。女子则尔时独先妣耳。两父爱重殊异。时人称之谓李判书宅九男子中一小姐云。
先妣年十八。归崔氏。其时两父贵显。门户奕舃。而尊舅静修公。淹病多年。家居不仕。先妣谨畏自饬。不敢以一毫有骄贵容。舅家大小咸叹服。
昌大稍长。尝侍静修公燕坐。公话间教曰。汝母之贤。自少吾深知之。汝父新婚一年所。吾尝从容问曰。汝妻为人何如。对曰。使为男子。其资性可为贤圣。吾固已贤之。而夫妇燕私之际。所得如此。岂不难哉。
先祖静修公。深知先妣。爱遇殊重。而先妣益恐畏谦慎。若小若大。不敢辄有陈请。先妣晩年。尝语昌大曰。汝生未期月。吾病乏乳。令侍㜎乳之。旋又有故。以汝家之多婢仆。而特以烦请长者为不敢。不克求取一乳婢以专哺之。致汝羸弱善病。是我钝拙之过也。
少时锺郝之际。或不无非意之干。而一不之校。惟务尽在我之道。既久而益信服。一家之间。雍然和穆。伯母尝语昌大曰。汝之母亲。妇人中大度人也。
家大人。丁巳戊午间。新入玉堂。时上在冲年。而群小浊乱。旧臣多在罪籍。大人欲疏论时事。而以亲老遭谴谪为虑。先妣问知之曰。以谠言被罪。固学士之荣。而当路者宜无久长之理。复何疑焉。大人果上应旨疏。两司发启请远窜。过半年。终被削黜。庚申。群小罪绌而大人始显用。
唱准金兴祚者。以印书事。获习于家大人。常常往来。己未。大人南下荣川。家用空乏。朝夕或不给。兴祚知之。辄駄米二包来纳云。宅中艰匮之状。小人所详闻。适受贡物价。聊备一时之用。先妣严辞却之。请之再三。终不受。
己未秋。昌大年幼就学。适有来卖唐诗品汇一帙。册㨾精好。家无此册。意欲买之。请于先妣。时值穷空。先妣遂捐钗钏。以充其直曰。儿子有意于书册。何可以衣食之乏而拒其好意乎。
先妣抚爱昌大笃至。有非寻常母子之比。而至于劝学训责之际。一切以义裁之。己未庚申间。家大人或供仕或在外。昌大时幼迷无知。厌读书游浪。先妣常常痛诲责之。不悛则或加棰楚。尝以烟竹打儿头颅。颇伤肿。其训敕之严如此。
家大人。己未秋间。不乐在京。挈眷往镇川。行色之单寒。乡栖之艰陋。殆有不堪者。先妣意甚安之。若将终身。路由衿川。宿安阳店舍。土垆无壁。婢侍进饭。盘中只一蒸酱耳。后大人贵显。家里啖供珍甘。而世道益艰。踪迹多不安。先妣晩年尝曰。吾对案则每思安阳之饭。其时则心境无忧。蒸酱亦甘。殊胜于今日之珍馔耳。
庚申改纪。大人历践清华。时望冠于名流。其冬。遭外艰。壬戌春。继遭内艰。五年居庐。其时老少分朋。疑谤多端。一时名流常常来访庐次。先妣每言名士出入铨曹三司者。日常往来。问答之际。自不免语及时事。居丧之人。易招指议。宜姑出寓郊外。以度岁年。大人是之。而以生亲年老。侍侧稍远为难。不果用。已而。不悦者。造为标榜。至腾疏章云。
兪判书得一。与我邻居。又有世好亲密。于家大人既入清路。还往尤频数。先妣每言观其容貌言辞之娴饰。太乏真朴。此非好人。且交分太甘。未可保之人也。一家闻者或甚其言。甲戌以后。兪忽变改趣向。贰于我家。大人之愠于郑澔,金楺辈。人皆言兪实有力。宗党始服其先见。
训敕昌大。虽敦劝文学。而常以器度为重。昌大少时酷嗜为诗。与诗伴数人。日常酬和。先妣尝戒之曰。诗人例多轻浅浮薄。一向好著。则非养德器之道也。昌大因此得免诗酒轻狂之习。
昌大少与沈思仲亲善。思仲于先妣。为七寸侄。先妣尝曰。汝之思仲。吾欲一见其为人。后思仲来访时。劝与升堂纳拜。既退。先妣曰。骨相欠紧。名位则不知如何。而其人则尽士君子也。汝之亲好固也。
先妣尝曰。世俗妇女。多爱少子。或偏爱女息。皆不知大义者。惟当以长子为重。昌大无兄弟而有姊妹。妹氏自幼善病。又早寡。先妣闵伤。慈爱有加。而顾视之节。于昌大倍重。姊妹莫敢望焉。
家大人既壮且显。出后于东冈公。庚申壬戌。连持所后服。先妣奄当内政。婢仆多健悍难制。而不动声色。镇抚弹压。两得其宜。莅之以严重。行之以公正。未期岁。小大率服。畏而戴之。无一逃畔者。
先妣既当所后家内政。而家大人官益贵。家用益裕。外氏诸房。并寒素艰空。而我崔诸家。不甚穷乏。内外亲缓急有间。而先妣于周给之政。不以一毫有所厚薄。尝曰。妇人之偏厚私亲。心常非之。特因我家贫乏。不得无时时捐救。殊非本志云。
家用既裕。位盛地崇。而居处器玩服用。一切朴素。妇女婢侍衣装稍华。则辄不乐。家间大小成俗。家大人晩年。积困诋谤。而虽不悦者。亦不以豪奢为言。实内政有助焉。
先妣尝患眼眚且多病。而其于奉祭祀之节。竭其心力。整肃无怠。至于盘盂椀楪之属。另为措备。录其数目。别藏于祠宇。时出以用之。
大人与西坡吴判书亲善。吴台因金清城言。黜补蔚珍县。丙寅。大人适以事赴燕。而吴台至京。先妣语昌大曰。使汝大人在朝者。必携酒相就。汝既稍省事。宜相访。因具酒肴。令往候之。
先妣之于识鉴。殆若得之天性。与子弟语及人物贤否吉凶。多前知奇中。而于世道升降。国事得失。亦有先见之验。己巳后。群小得志。上意倾向无间。先妣尝言其非久必败。或曰。此人辈既有以深合上指。方有盘石之安。何谓必败。曰。观其意思不安闲。豪奢淫乐。汲汲如狂。似此气象。其能久乎。未几。果有甲戌之事。
己巳后数年间。昌大每侍先妣。或闻朝家举措。有阙失。先妣辄忧叹慨惋。不能放怀。如视一家痛痒相关之事。心窃谓闺阁中愤世忧国。古亦罕有焉尔。
家大人既疏于家政。自田园所收。以至凡百出入。一切不知。而先妣总执大纲。亦不规规于升斗尺寸之间。条贯自理。庶事修举。不以烦诸家长。大人居位任职时。得以专心于公务。闲屏时。得以覃思于经籍。寔有内助焉。
家大人性既好施。而于穷厄死亡之际。尤致意焉。亲戚侪友有死丧。必悉心救助。先妣一意承奉。若遇艰乏。虽称贷必给如。迂斋赵副学。定斋朴应教之丧。赙襚之外。捐助亦多。其馀婚丧之助成。不可胜数。
甲戌后。朝象改观。大人。丙子免丧后。旋秉铨衡。未几大拜。屡当枢轴。季父出入近侍。昌大忝入翰苑玉堂。而诸舅并列清要内外。门户贵显。当世鲜比。先妣居常抑畏。怵焉有履满之戒。常诫昌大。以慎言择交勿立党。申申屡教。而自饬愈加。谨约服用。无所增饰。婢侍衣著甚陋。殆同寒士之家。门庭无一侩胥之自通者。
伯舅仲舅相继下世。季舅晦窝公。年艾位崇。而事吾先妣如母。日必送人候安否。有出入。辄迂驾来拜。率常数日一至。先妣素善病。尝遇疾剧。忧闷形于色。逐日来候。人以为难。此见晦窝公友悌过人之行。而先妣平素盖有母道焉故也。
季父损窝公。心服先妣。平居亲向敬重。无异于姑姊。不自居以嫂叔之间。先妣亦掇去皮毛。一以诚意相待。间或因事规益。损窝辄虗襟听受。先妣或有过差。损窝亦尝盛气尽言。无所顾虑。实有兄弟切偲之义。一家称之。
丙子以后五六年。大人位上相。季舅连掌两铨。季父继又秉铨。晦窝,损窝。常常来会。因候内阁叙话。所论说。皆铨注用舍及军国大事。刑政重务。或问及先妣。先妣徐一言以答。是非得失。分晓允当。两公每称善。其见重见信于一家如此。
晦窝,损窝。既久处权要。而事先妣甚谨。先妣不曾以毫发之私。有所干请。内外族党。皆知如此。故转请之言。亦罕及之。间有之。亦善辞谢之。
家大人。中年以后。迹常不安于京辇。而先妣淹病沈年。居常阖户。然大人或遭谴罚。或罹谗毁。有逊野之行。则先妣必强起从之。如辛巳之于镇川。庚寅之于松山。是也。尝曰。妇人。从夫者。家长处穷厄。何可以疾病自便而不之从往耶。
尝语昌大曰。士大夫居家孝友。当官廉白。固未易。而如有近名之意。自好之色。则便非真正。必也名行修敕而出于自然无矜骄之意。然后可称真士大夫。
昌大少时。喜谈臧否。或与人论辨。盛气争较。又或刺论人过失。先妣常戒之。汝性颇宽雅。而中实狷隘。此固非长厚有德者之为。况处末俗而登朝者。尤为取祸之道。观汝所为。不可行世。切宜戒之。
尝语昌大曰。汝高明简洁。则似有之。而殊乏沉毅重厚底气象。前辈伟器大度则不然。切宜勿矜其所长而加勉于所短云。
昌大出入三司。不能效职责。时象又险巇而身多疾病。欲占郊园。以为栖息往来之地。尝得东郊一区。欲买之。先妣曰。适会家无馀钱。而此自好意。吾宁不为汝成之。贷子母家。以酬其直。
昌大。甲子秋。未冠而初赴场屋。先妣为治试具。联附试纸之际。至手自煮糊。及登朝。历践清班。见子志不乐。尝叹曰。早知时象如此。汝志如此。吾岂手自煮糊劝取科名耶。
先妣之于子妇。抚爱笃至。无间于亲女。而绝不施之以过分之宠。非望之恩。虽朝昼闲燕之际。不假之以色辞。惟以情意洞无间阻为主。处事中正公平为务。子妇承事数十年。颂戴悦服。实非世俗姑妇之比。
先妣抚御婢仆。有惠而严。婢侍不敢絮语于前。尝曰。此辈小人也。假之色辞。自损威重。则不惟家法不严。亦渠辈易陷罪过耳。然仁覆济恤。未尝不致意。小婢尝病喉嗌。医言得犀角可疗。先妣亟出玩好中犀角。使之镑屑曰。人命至重。何爱于玩好而不为之救乎。○诸舅并不享年。诸从多未长成。科名未嗣。先妣常常闵叹。值其来拜。每劝以学业。无异于严父兄之勉厉。闻其力于书史。文识将进。则喜形于色。尝曰。我国两班。非道学文章。则成就科宦。以承祖先。以持门户之外。无他道。少辈宜勉旃。
先妣容止安重。凝然有难犯之色。及开颜接人。和畅之气可掬。虽淹疾瘦瘁之时。自有天然尊贵之象。
先妣自少有眼眚。尝患剧。闭户不出。时有善相婆姑。贵家争招问之。一日。姻戚家送其人于外氏。王母与诸妇人坐中堂。方历观而评品之。先妣初未闻相婆之来。而因事入中堂。妆梳久废。衣著亦弊垢。相婆亦不省其为小姐也。既近堂前。婆忽下堂。诸妇人止之。对曰。此位未知谁某。而望见大贵人也。何敢不下。因遂问之。盛称其贵富。坐中诸位。固无可比并者。虽主夫人。殆有所不及云。
先妣性沉重徐缓。虽子女病忧切急。绝无忙遽苍卒之意。虽内怀忧闷。而未尝有颦蹙愁叹之容。亦非勉强作意。乃天性然也。
静修公既爱遇殊异。而先妣之谨畏逾甚。甲子秋。家大人为迎静修公于家。因生朝有小设。诸子孙并以次上寿。先妣俯首伏地。不一仰视。操杯进退之际。手臂战栗。以至酒溢。昌大少也。意以为太过。晩觉其为礼言恭也。
先妣骨法性度。既天然贵重。而族世之贵。近世所罕。本家则外曾祖碧梧公。位正卿。外从祖春田公。位冢宰。外王父华谷公。位左相。从伯舅官吏曹参判。伯舅弘文校理。仲舅观察使。季舅一品吏兵判。舅家则曾王考迟川公。位上相。所后祖考东冈公。官应教。家大人十登相府。位上相。季父一品吏兵判。不肖忝为副提学。亲戚则申右相翼相。为五寸叔。徐参议文尚。领相文重。判书文裕。皆外从兄弟。参议子领相宗泰。侄监司宗宪。皆五寸侄。申领相琓。金监司梦臣。郑府尹齐泰。皆六寸弟。皆用文科进。碧梧,迟川外。皆先妣并世所及见。而一家有六相公。此外亲党之显者。又不可胜计。可谓盛矣。唐史称张弘靖夫人苗氏族世之贵。未知孰为轩轾也。
朴兄乔伯遗事
编辑甲戌秋。余中别试初试。与李国彦尚辅。会于朴兄家。其仲道常亦同中。五人共治举子业。仅一旬而罢。前此从尚辅。闻乔兄之贤有素。盖辅与乔兄。同闬于骊江也。余既甚闻乔兄。故凡于朝昼宴息之际。默察其言动。亦无崖岸激绝之行。无甚异于人。但不至放倒轻率也。尝于灯下。忽问于余曰。使子登科位崇显。为政于吾邦者。将何先。余以格君心消朋党为答。曰。此固本也。若以施措间言之。何先。余曰。复圆点之法。最要于消朋之术。何者。我朝用人。不出京华门阀子弟。今日科场举子。皆异时卿相也。凡人颜面稔熟。情意融款。则大故之外。鲜有至于弃绝。且党比之源。在于疑阻。如令名家子弟。聚会泮中。言议流通。情好欢洽。则虽有一二异同。当不至如今日之乖隔。况其磨以岁月。至于数十年之久。各自登庸。则彼此皆相亲素。岂遽至相诛杀耶。故曰圆点之法最要。而如欲复圆点。当以勿设别科为先。朴兄曰。余以君为能诗文一少年。乃有此等经纬耶。此言亦好。而余意稍异于是。今日救世之道。不啻多端。而最是人心陷溺于名利。风俗日趋于险薄。救此之术。只在国家尽教士之方。吾意择有道学之臣。久任成均。稍变教胄之法。使之专习经训。先之以孝悌忠信。使人心稍知向善。风俗稍能敦实。然后庶政方可为矣。救民亦急。而除非复五卫之法。则无他术焉云。此言则余今多遗忘。而其言皆从心胸流出。非一时滕颊舌之言也。余乃瞿然叹服。知其非凡士也。
我朝新登第者。号称新来。四馆分隶。号称分馆。分馆之后。新隶者夜谒本馆先进之门。号称回刺。进退出入。侵虐困辱。惟先进之命。殆至旬馀而后。始许参坐于本司。号谓新来免新。夜行之际。巡更者毋禁。行止服色极可怪。至以新鬼嘲之。朴兄登第分馆。不肯回刺。余尝谓之曰。此虽非庄士所屑。自系国俗。虽前辈名德。亦皆不免。何至立异论于节目间事。取世俗之指点耶。答曰。不然。此是士子出身初程。何可强循俗套。自甘鬼魅之目乎。栗谷请革此习。载之经筵日记。近世尹相公趾完。虽不自处以道学之士。亦不肯为。岂有自好之士身蹈此习耶。余为改容称善。而余则不免强就。
余回刺罢后。书报朴兄云。鬼行既不免强就。而至于嘲诙亵谑。亦多随人同波者。真悔不与吾兄同去就也。朴兄答以短札。有曰。天下事。每因随人坏了。余复悚然。
朴兄为假注书数日。因病旋递。余访之。朴兄曰。天下事。不易为。吾入堂后。有守令之辞陛者。院吏持赫蹄。要余作书征债。称是院例。余因思之。盖谬例也。吾遂不作书。约同僚欲罢之。僚意大骇之。或戯之曰。兄若廉不肯取其笔。则吾当并取而用之云。吾不复强。此一微事。而人之眼目。不识求诸义理。惟以循俗趋利为主。他尚何说云。
公之舅李公斗岳。甲子。为持平。欲疏论时事。令公属笔。公时年弱冠。为草万馀言。上自君德国政朝论臧否。下至民生疵弊。靡不极言竭论。而文辞鬯蔚。议论严正。既成。李公以其矶触过多。不果用国彦云。
公于戊辰。草疏累千言。为辨尼怀事。义明而词鬯。顾以父兄之教。未果上云。
甲戌初试。公用论。三中中一等。时朴尚书泰尚掌试。出而称于人曰。朴某之文。不中程式。故未占状头。而其文则乃文章手段。且其头辞。首辨王伯之分。通篇命意。皆从胸中见识流出。非徒文字之工而已。朴公雅号有文鉴。诸人皆多朴公之能知人云。
殿试对策。亦不纯用程式。其所指陈。君德阙遗。朝政得失。深中时病。文体雅正而滂沛。人皆传诵而嗟异。时南药泉相公。与朴公掌试。自诧其得人云。对策结辞。例云臣谨对。而公之对策。结之以臣昧死以对。擢第后。不喜者以违格冒取。或疵考官。末俗之不乐成人之美如此。
乙亥。先原城公寝疾。公侍医药。余尝间间往候。见其不离左右一步。周旋护视。纤悉谨密。至于药剂饮啖。咸有节度。原城公甚宜之。虽久病愁郁之中。曾无不豫之色。呵责之言。孝行固公家世德。而余以是知公事亲有过人者云。
公既丁忧。为就食。旅寓江都。时崔尚书奎瑞为留相视。遇公如旧识。而甚有恩意。崔公之还朝。言于余曰。朴丧人居丧之礼。处乡之道。皆有不可及者。且其笔札之美。虽寻常往复者。皆可诵。后进中享大名者。其在斯人耶。吾故命儿曹。谨藏其书札。虽微毋遗云。
尹东山相公。与公家为姻娅。甚重公为后进之冠。公亦推赏相公。尝以为才过清城而又正大。其相许与如此。甲戌狱事。张希载在当死之科。南领相力排众议。而傅之生议。时之大夫士哗然攻之。至谓为一身祸福。公于是时未释褐。为我言南相之力守己见。乃峻攻者成之也。攻之者。不以事理得失为言。而先斥其心事。争为情外之言。岂足以动南相一发耶。然南相此举。虽自以为深远虑。而实为三思之惑。恨我与南相无雅。与之一番细讨也。
公没后。郑东平载仑云。顷于尹东山座。见一少年与相公争论希载事。盛言傅生议之失。而其言与世之不知事首尾而夹杂党比私意者不同。辞气激扬而语意精深。吾甚异之。去后问之则朴某也。吾谓是必且大闹一世。忽焉逝去。理不可知云。盖尹相公实赞南相公。而公与尹相素厚。故与之争论。郑都尉于尹相。为从弟。故相遇于其座云。
余尝因微事规公。公即和色而纳之。因谓曰。吾无他长。惟能受善言。毋敢以辩言折之。余笑戯之曰。受善毋忤。大贤之所难。兄何遽然自居。公曰。欲善之心诚笃。则受善无难。且近来享大名者。以拒谏一节。生出无限病痛。岂非后学之至戒耶。君辈亦宜各自勉旃。○公之居忧。余有书劝读中庸论语辈。俾之早了性道之大原。深求圣贤之模范气象。公答云。方读小学。其于孝悌之道。不尽分者亦多。孤露残生。第深不洎之痛。何可舍目前切急之务而驰心高远耶。且况性道之原。亦不外于日用事物者耶。
公之在江都。丁丑春。抵长牍于余。奖勉有加。仍论立身规模。有云。以流俗自居者。如土宇之仅完。虽或建功立事。终是规模陜陋。以道学自敕者。如处于明堂。虽有偏正粹驳之殊。终是气象宏大。岂可以偏且驳者为戒。而甘处于土宇规模耶。盖赞余求学之决也。余意苟不免于偏且驳也。已不得为明堂之气象。宁不若土宇之为无病。且道学之差。贻害世道不赀。与其居之不疑而误人迷国。无宁内而不出而专意于自修之实。欲以此意作答而未及。公之病已力。遂不复往复论难。实为没身之恨。
公自先山。将归海寓。历过洛下。余于清晨。驰往从容。与论出处之义。余谓我则有不得闻斯行诸之义。固难随意去留。若是随意去留之人。则何有二辞。世道国势。无复可为。自好者只有远引不出一道而已。公曰。不然。世道国势之无可为。吾岂独不知耶。然若有学术之士。以至诚动上心。以至诚获朋友。屈折调护。惟以安国家利生民为心。则久久自当孚信。见信之后。自可行吾学术。亦岂无一分救得之望耶。余笑曰。屈折调护之际。鲜不至于毁方瓦合。吾兄则学术诚意自有过人者。故能有如许意思耶。此虽一时戯言。而盖公之才术。有非流辈所及。故不能决焉忘世如此云。
尚辅于公没后。尝为余言。乔兄有纯王之心。经济之才。吾以太过答之。然经济之才。尚辅之言。诚过矣。若纯王之心。则吾不得不信。盖尚辅与兄同居十年。家庭言行。细大无不知。凡人。智可以欺王公。名可以震海宇。而见信于家庭兄弟。得其心悦诚服。不可以一毫虗伪得之故也。
公之居忧日。因有肿患。为就医。乍入京城。寓次于医家之邻。数日旋还。家大人时为吏曹判书。命驾委访。还言乔伯年虽少。名位虽卑。其中所有。非世俗宰相所及。其可轻耶。其见重于前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