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先生集/卷二十二
昌黎先生集 作者:韩愈 唐 |
贞元十一年九月,愈如东京,道出田横墓下,感横义高能得士,因取酒以祭,为文而吊之。其辞曰:
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非今世之所稀,孰为使余歔欷而不可禁。余既博观乎天下,曷有庶几乎夫子之所为。死者不复生,嗟余去此其从谁。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而不能脱夫子于剑铓。抑所宝之非贤,亦天命之有常。昔阙里之多士,孔圣亦云其遑遑。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陈辞而荐酒,魂髣髴而来享。
欧阳詹世居闽越,自詹已上,皆为闽越官,至州佐、县令者,累累有焉。闽越地肥衍,有山泉禽鱼之乐,虽有长材秀民,通文书史事与上国齿者,未尝肯出仕。
今上初,故宰相常衮为福建诸州观察使,治其地。衮以文辞进,有名于时,又作大官,临莅其民,乡县小民有能诵书作文辞者,衮亲与之为客主之礼,观游宴飨,必召与之。时未几,皆化翕然。詹于时独秀出,衮加敬爱,诸生皆推服。闽越之人举进士繇詹始。
建中、贞元间,予就食江南,未接人事,往往闻詹名闾巷间,詹之称于江南也久。贞元三年,予始至京师举进士,闻詹名尤甚。八年春,遂与詹文辞同考试登第,始相识。自后詹归闽中,予或在京师他处,不见詹久者,惟詹归闽中时为然。其他时与詹离率不历岁,移时则必合,合必两忘其所趋,久然后去。故予与詹相知为深。詹事父母尽孝道,仁于妻子,于朋友义以诚。气醇以方,容貌嶷嶷然。其燕私善谑以和,其文章切深喜往复,善自道。读其书,知其于慈孝最隆也。十五年冬,予以徐州从事朝正于京师,詹为国子监四门助教,将率其徒伏阙下,举予为博士,会监有狱,不果上。观其心,有益于予,将忘其身之贱而为之也。
呜呼!詹今其死矣!詹闽越人也,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于是,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皆然,詹在侧,虽无离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有离忧,其志乐也。若詹者,所谓以志养志者欤!詹虽未得位,其名声流于人人,其德行信于朋友,虽詹与其父母,皆可无憾也。詹之事业文章,李翱既为之传,故作哀辞以舒予哀,以传于后,以遗其父母,而解其悲哀,以卒詹志云。
求仕与友兮,远违其乡。父母之命兮,子奉以行。友则既获兮,禄实不丰。以志为养兮,何有牛羊。事实既修兮,名誉又光。父母忻忻兮,常若在旁。命虽云短兮,其存者长。终要必死兮,愿不永伤。朋友亲视兮,药物甚良。饮食孔时兮,所欲无妨。寿命不齐兮,人道之常。在侧与远兮,非有不同。山川阻深兮,魂魄流行。祭祝则及兮,勿谓不通。哭泣无益兮,抑哀自强。推生知死兮,以慰孝诚。呜呼哀哉兮,是亦难忘。
愈性不喜书。自为此文,惟自书两通。其一通遗清河崔群,群与予,皆欧阳生友也。哀生之不得位而死,哭之过时而悲。其一通今书以遗彭城刘君伉。君喜古文,以吾所为合于古,诣吾庐而来请者八九至,而其色不怨,志益坚。凡愈之为此文,盖哀欧阳生之不显荣于前,又惧其泯灭于后也。今刘君之请,未必知欧阳生,其志在古文耳。虽然,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古之道,不苟誉毁于人。刘君好其辞,则其知欧阳生也无惑焉。
众万之生,谁非天耶?明昭昏蒙,谁使然耶?行何为而怒,居何故而怜耶?胡喜厚其所可薄,而恒不足于贤耶?将下民之好恶与彼苍悬耶,抑苍茫无端而暂寓其间耶?死者无知,吾为子痛而已矣;如有知也,子其自知之矣。濯濯其英,煜煜其光。如闻其声,如见其容。乌虖远矣,何日而忘!
於乎!建中之初,予居于嵩;携扶北奔,[1]避盗来攻。晨及洛师,相遇一时;顾我如故,眷然顾之。[2]子有令闻,我来自山;子之畯明,[3]我钝而顽。道既云异,谁从知我;我思其厚,不知其可。[4]于后八年,君从杜侯;我时在洛,亦应其招。[5]留守无事,多君子僚;罔有疑忌,维其嬉游。草生之春,鸟鸣之朝;我辔在手,君扬其镳。君居于室,我既来即;或以啸歌,[6]或以偃侧。诲余以义,复我以诚;[7]终日以语,[8]无非德声。
主人信谗,有惑其下;杀人无罪,诬以成过;入救不从,反以为祸。赫赫有闻,王命三司,察我于狱,相从系缧。曲生何乐,直死何悲;[9]上怀主人,[10]内闵其私;[11]进退之难,君处之宜。[12]
既释于囚,[13]我来徐州;道之悠悠,思君为忧。我如京师,君居父丧;哭泣而拜,言词不通。我归自西,君反吉服;晤言无他,往复其昔。[14]不日而违,重我心恻。
自后闻君,母丧是丁;痛毒之怀,六年以并。[15]孰云孝子,而殒厥灵。今我之至,入门失声。[16]酒肉在前,君胡不餐;升君之堂,不与我言。於乎死矣,何日来还。
维年月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故郴州李使君之灵。古语有之:“白头如新,倾盖若旧。”顾意气之何如,何日时之足究。当贞元之癸未,惕皇威而在授。伏荒炎之下邑,嗟名颓而位仆。历贵部而西迈,迩清光于暂觏。言莫交而情无由,既不贾而奚售。哀穷遐之无徒,挐百忧以自副。辱问讯之绸缪,恒饱饥而愈疚。接雄词于章句,窥逸迹于篆籀。苞黄甘而致贻,获纸笔之双贸。投《叉鱼》之短韵,愧韬瑕而举秀。俟新命于衡阳,费薪刍于馆候。空大亭以见处,憩水木之幽茂。逞英心于纵博,沃烦肠以清酎。航北河之空明,觑鳞介之惊透。宴州楼之豁达,众管啾而并奏。得恩惠于新知,脱穷愁于往陋。辍行谋于俄顷,见秋月之三彀。逮天书之下降,犹低回以宿留。念暌离之在期,谓此会之难又。授缟纻以托心,示兹诚之不谬。傥后日之北迁,约穷欢于一昼。虽掾俸之酸寒,要拔贫而为富。何人生之难信,捐斯言而莫就。始讶信于暂疏,遂承凶于不救。见明旌之低昂,尚迟疑于别褒。忆交酬而迭舞,奠单杯而哭枢。美夫君之为政,不挠志于谗构。遭唇舌之纷罗,独陵晨而孤雊。彼憸人之浮言,虽百车其何诟。洞古往而高观,固邪正之相寇。幸窃睹其始终,敢不明白而蔽覆。神乎来哉,辞以为侑。尚飨。
维元和四年岁次己丑后三月二十一日景寅,朝散郎守国子博士韩愈、太学助教侯继,谨以清酌之奠,祭于亡友国子助教薛君之灵。呜呼!吾徒学而不见施设,禄又不足以活身。天于此时,夺其友人。同官太学,日得相因。奈何永违,祗隔数晨。笑语为别,恸哭来门。藏棺蔽帷,欲见无缘。皎皎眉目,在人目前。酌以告诚,庶几有神。呜呼哀哉!尚飨。
维年月日,愈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亡友张十三员外之灵。呜呼!往在贞元,俱从宾荐。司我明试,时维邦彦。各以文售,幸皆少年。群游旅宿,其欢甚焉。出言无尤,有获同喜。他年诸人,莫有能比。倏忽逮今,二十馀岁。存皆衰白,半亦辞世。外缠公事,内迫家私。中宵兴叹,无复昔时。如何今者,又失夫子。懿德柔声,永绝心耳。庐亲之墓,终丧乃归。阳暗避职,妻子不知。分司宪台,风纪由振。遂迁司虞,以播华问。不能老寿,孰究其因。托嗣于宗,天维不仁、酒食备设,灵其降止。论德叙情,以视诸诔。尚飨。
维年月日,彰义军行军司马守太子右庶子兼御史中丞韩愈,谨遣某乙以庶羞清酌之奠,祭于亡友故河南县令张十二员外之灵。
贞元十九,君为御史。余以无能,同诏并跨,君德浑刚,标高揭己。有不吾如,唾犹泥滓。余戆而狂,年未三纪。乘气加人,无挟自恃。彼婉娈者,实惮吾曹。侧肩帖耳,有舌如刀。我落阳山,以尹鼯猱。君飘临武,山林之牢。岁弊寒凶,雪虐风饕。颠于马下,我泗君咷。夜息南山,同卧一席。守隶防夫,抵顶交跖。洞庭漫汗,粘天无壁。风涛相豗,中作霹雳。追程盲进,帆船箭激。南上湘水,屈氏所沉。二妃行迷,泪踪染林。山哀浦思,鸟兽叫音。予唱君和,百篇在吟。君止于县,我又南逾。把盏相饮,后期有无。期宿界上,一又相语。自别几时,遽变寒暑。枕臂欹眠,加余以股。仆来告言,虎入厩处。无敢惊逐,以我艨去。君云是物,不骏于乘。虎取而往,来寅其征。我预在此,与君俱膺。猛兽果信,恶祷而凭。余出岭中,君俟州下。偕掾江陵,非余望者。郴山奇变,其水清写。泊沙倚石,有遌无舍。衡阳放酒,熊咆虎嗥。不存令章,罚筹猬毛。委舟湘流,往观南岳。云壁潭潭,穹林攸擢。避风太湖,七日鹿角。钩登大鲶,怒颊豕豞。脔盘炙酒,群奴馀啄。走官阶下,首下尻高。下马伏涂,从事是遭。予征博士,君以使已。相见京师,过愿之始。分教东生,君掾雍首。两都相望,于别何有。解手背面,遂十一年。君出我入,如相避然。生阔死休,吞不复宣。刑官属郎,引章讦夺。权臣不爱,南康是斡。[17]明条谨狱,氓獠户歌。用迁澧浦,为人受瘥。还家东都,起令河南。屈拜后生,愤所不堪。屡以正免,身伸事蹇。竟死不升,孰劝为善。
丞相南讨,余辱司马。议兵大梁,走出洛下。哭不凭棺,莫不亲斝。不抚其子,葬不送野。望君伤怀,有陨如泻。铭君之绩,纳石壤中。爰及祖考,纪德事功。外著后世,鬼神与通。君其奚憾,不余鉴衷。呜呼哀哉!尚飨。
维年月日,某官某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某县太君郑氏尊夫人之灵。胄于茂族,配此德门,克成厥家,享有全福。为妇为母,再朝中宫,搢绅推荣,宗党是则。某等幸随令子,同服官僚。庶展哀诚,式陈牢醴。尚飨。
维年月日,某官某乙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亡友故御史中丞赠刑部侍郎薛公之灵。公之懿德茂行,可以励俗。清文敏识,足以发身。宗族称其孝慈,友朋归其信义。累升科第,亟践班行。左掖南台,共传故事。诗人墨客,争讽新篇。羽仪朝廷,辉映中外。长途方骋,大限俄穷。圣上轸不慭之悲,具僚兴云亡之叹。况某等忘言斯久,知我俱深。青春之游,白首相失。来陈薄奠,讵尽哀诚!呜呼哀哉!尚飨。
维年月日,愈等谨以庶羞清酌之奠,敬祭于故太常裴二十一兄之灵。朝廷之重,莫过乎礼,虽经策具存,而精通盖寡。自郊丘故事,宗庙时宜,大君之所旁求,丞相之所卒问,群儒拱手,宗祝醉心。兄皆指陈根源,斟酌通变,莫不允符天旨,克协神休。至乎公卿冠昏,士庶丧祭,疑皆响答,问必实归。从我者足为轨仪,异我者无逃指笑。动为时法,言比古经。独立一朝,高视千古。而又驱驰朋执,僶俛宗亲。担石之储,常空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赠必固辞,求无不应。孰云具美,而不永年。某等早接游从,实钦道义。致诚薄奠,以诀终天。呜呼哀哉!尚飨。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谨差摄潮阳县尉史虚己以特羊庶羞之奠,告于大湖神之灵。愈承朝命,为此州长,今月二十五日至治下。凡大神降依庇贶斯人者,皆愈所当率徒属奔走致诚,亲执祀事于庙庭下。今以始至,方上奏天子,思虑不能专一,冠衣不净洁,与人吏未相识知,牲糈酒食,器皿粗弊,不能严清,又未卜日时,不敢自荐见。使摄潮阳县尉史虚己以告。神其降鉴!尚飨。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谨以清酌腶修之奠,祈于大湖神之灵曰:稻既穟矣而雨,不得熟以获也;蚕起且眠矣而雨,不得老以簇也。岁且尽矣,稻不可以复种,而蚕不可以复育也。农夫桑妇,将无以应赋税、继衣食也。非神之不爱人,刺史失所职也。百姓何罪?使至极也。神聪明而端一,听不可滥以惑也。刺史不仁,可坐以罪。惟彼无辜,惠以福也。划蠡云阴,卷月日也。幸身有衣、口得食,给神役也。充上之须,脱刑辟也。选牲为酒,以报灵德也。吹击管鼓,侑香洁也。拜庭跪坐,如法式也。不信当治,疾殃殛也。神其尚飨!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谨以柔毛刚鬛清酌庶羞之奠,祭于城隍之神。间者以淫雨将为人灾,无以应贡赋供、给神明,上下获罪罚之故,乃以六月壬子,奔走分告,乞晴于尔明神。闵人之不辜,若飨若答。粪除天地山川,清风时兴,白日显行,蚕谷以登,人不谘嗟。惟神之恩,夙夜不敢忘怠。谨卜良日,躬率将吏,荐兹血毛清酌嘉羞,侑以音声,以谢神贶。神其享之!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谨遣耆寿成寓,以清酌少牢之奠,告于界石神之灵曰:惟封部之内,山川之神,克休于人,官则置立室宇,备具服器,莫飨以时。淫雨既霁,蚕谷以成,织妇耕男,忻忻街衎衎。是神之休庇于人也,敢不明受其赐!谨选良月吉日,斋洁以祀,神其鉴之。尚享。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大湖之神。惟神降依兹土,以庇其人。今兹无有水旱雷雨风火疾疫为灾,各宁厥宇,以供上役,长吏免被其谴。赖神之德,夙夜不敢忘。谨具食饮,躬斋洗,奏音声,以献以乐,以谢厥赐,不敢有所祈。尚飨。
注释
编辑- ↑ 或作归。
- ↑ 如或作无。眷或作眷。
- ↑ 畯或作俊。
- ↑ “知其”或作“知而”,或作“可而”。
- ↑ 贞元五年十二月,以杜亚为东都留守,亚辟员为从事、检校员外郎。愬时亦为亚所辟。
- ↑ 啸或作咏。
- ↑ “复我”或作“我复”。今按:下文云“无非德声”,则此二句专指穆也,当作“复我”。
- ↑ 以或作与。
- ↑ 曲或作直,直或作曲。二何或皆作可。皆非是。
- ↑ 主或作王,非是。
- ↑ 闵或作悯,或作关,皆非是。
- ↑ 君或作居,非是。
- ↑ 令狐运为东京牙门将,亚恶其为人,会盗劫输绢于洛北,运适畋近郊,亚意其为之,命员及从事张弘靖鞠其事,无之。亚怒,囚员等,员由此知名。
- ↑ 其,疑当作如。
- ↑ 一作经。
- ↑ 失或作哭。
- ↑ 张自刑部出刺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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