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戌之变 明史纪事本末卷之六十
俺答封贡
江陵柄政 

世宗嘉靖八年冬十月,吉囊、俺答寇榆林、宁夏塞,总督王琼率兵御却之。

初,小王子有三子:长阿尔伦,次阿著,次满官嗔。阿尔伦既死,二子皆幼,阿著称小王子。未几死,众立阿尔伦子卜赤。而阿著子二:曰吉囊,曰俺答,强甚。小王子虽称君长,不相统摄也。吉囊分地河套,当关中,地肥饶。俺答分开原、上都,最贫,以故最喜为寇。其后渐强盛,有骑十馀万,遂雄于诸部,满官嗔等八营皆服属之,时时入寇。琼乃请修沿边垣墉,起兰、洮,尽榆林,三千馀里。

十月,俺答寇大同,掠井坪、应、朔。

九年夏五月,俺答犯宁夏。时俺答与小王子、吉囊诸部,或合或分,时时犯塞。至是,入宁夏。六月,入宣府。

十年春三月,入大同塞。秋九月,犯陕西。冬十月,犯大同。旋出松潘,犯西川西境。自是无岁不入寇,前后杀略吏民剽人畜以亿万计。

十九年七月,俺答诸部大举犯宣府。先是,大同归正人王九子言:“北部哈剌嗔纠俺答、几禄、吉囊、青台吉、赤台吉等共十馀部,祷旗晾马,负十日糗糒入塞。”比报至,俺答已过圣顺川抵蔚州。所过尽破关隘,杀人盈野。总兵白爵御之,战于水儿亭,败绩。总兵云冒又败绩于连云堡。俺答留宣府境内两月始出塞。

八月,朵颜革兰台结吉囊、俺答分道入大同,大掠太原诸处。

初,大同之变,诸叛卒多亡出塞,北走俺答诸部。俺答择其黠桀者,多与牛羊帐幕,令为僧道丐人侦诸边,或入京师,凡中国虚实,尽走告俺答。其有材智者李天章、高怀智等皆署为长。

至是,俺答率诸部入塞,大同镇卒阴遣人与约,“勿掠我人畜,我亦不阑汝”。俺答诸部喜,与折箭而去。乃竟越大同,由井坪、朔州抵雁门,破灵武关,入岢岚、兴县、交城、汾州、文水、清源诸处,杀掠人畜万计。遇大同卒,以所掠辎重遗之,求假道焉。巡抚大同史道、总兵王陞若不闻。宣府总兵白爵调赴应援,亦观望不战。巡抚山西都御史陈讲告急,事下兵部,尚书张瓒曰:“寇且退矣,何事张皇?”俺答、吉囊纵掠既饱,乃旋出塞。

十二月,俺答、吉囊寇大同。

二十年九月,吉囊入大同塞,大掠太原等处。又越而南,杀掠人畜数万,京师戒严。已而吉囊出关,未及塞,俺答复入,又越太原而南至石州,杀掠甚众。上命宣大总督樊继祖发兵应援,继祖竟不应援,俺答纵掠而去。

二十一年夏六月,俺答入大同,大掠太原而南。时吉囊掠忻、代倡伎,纵淫乐不休,病髓竭死。诸子不相属,分居套中。而俺答日强盛,有子曰黄台吉,臂偏短,善用兵,其众畏之,用命过于父。俺答乃纠青台吉、咒剌哈、哈剌汉及叛人高怀智、李天章等各拥众数万入大同塞。其精兵戴铁浮图,马具铠,刀矢铦利,望之若冰雪。然不轻与我战,即馀骑足扼我矣。至是,经朔州破雁门关,掠太原而南,京师戒严。

秋七月,廷议悬赏格,斩俺答头与千金,官不次。其下偏裨三百金,官三级。无有应者。俺答乃拥众越太原,列营汾水东西。掠潞安、平阳诸州县。上命翟鹏提督宣、大、偏、保、山东、河南诸军务,未至,诸军连营不相统摄,皆观望不战,纵寇深入。俺答大众驻平遥、介休间,散骑入山落中,杀掠人畜,辎重迤逦就大营,诸将竟无肯乘险邀击者。已而俺答大得利,整众且归。副总兵张世忠自侯城村起营,约誓诸将,蹑寇力战。诸将皆闭营不救。俺答见世忠军壮,战又力,呼集精骑三千,蹙世宗围之。世忠伤矢,裹创下马步战。俺答众亦窘。会矢及火药俱尽,俺答益众蹙之,世忠愤呼曰:“我军被围苦战,诸将竟不相援,国宪天刑宁汝逭耶!”复上马督短兵接战,自巳至酉,兵死伤殆尽,诸军卒无援者。世忠力竭,脑中二矢,坠马死。部将张宣、张臣痛世忠死,亦力战死之。俺答既胜,复分掠定襄、五台、盂县。又自代州出繁峙、灵丘、广昌,杀掠人畜十馀万。乃从广武出关,安行出大同左卫及阳和塞而去。俺答自六月丁酉入塞,至七月庚午始出。凡掠十卫、三十八州县,杀戮男女二十馀万,牛马羊豕二百万,衣襆金钱称是。焚公私庐舍八万区,蹂田禾数十万顷。诏赠世忠右都督,立祠祀之。

二十三年秋九月,俺答入大同塞,总督尚书翟鹏御却之。

冬十月,俺答破宣府塞,入紫荆关。时以巡抚朱方请撤防秋兵太早,致俺答深入,翟鹏不能御,俱逮系下狱。鹏削籍,方杖死关下。

二十四年,加总兵咸宁侯仇鸾太子太保。鸾,宁夏人。祖钺,以袭寘𫔍功封伯。已,平河北盗,进封侯。鸾粗悍敢大言,朝臣俱荐之,袭封守宁夏。先是,吉囊寇甘肃,鸾与总督侍郎张珩、巡抚张锦御却之。遂上言:“督兵御寇,追至朵兰地及之。大战一日,凡五捷。斩首百馀级,及斩吉囊子狼台吉。”而窜其昆季厮养卒姓名于籍中,称有功。疏上,兵科劾鸾奏捷:“辞多虚构,意涉夸张。往岁黑山墩之捷,谓馘吉囊子太不孩,竟成空言。今复以衣铠鲜华,谓为狼台吉。滥引勤王之语,妄觊封侯之勋,宜行勘核。”帝曰:“剿获既多,厥功可嘉。其加鸾宫保,任一子所镇抚。”

二十六年夏四月,总督宣大侍郎翁万达上言:“俺答请求入贡,乞参酌其可否。”巡按御史黄汝桂奏:“北边自火筛为梗,贡礼寝废,迄今四十馀年。自嘉靖辛丑,北边诸部怀叵测之谋,石天爵倡入贡之请。去岁至今,又复踵行前诈,岂可轻信,堕其计中?盖诸寇自庚子以来,连年蹂大同,深入潞、泽、宣府,抵紫荆,西掠延绥,东寇辽阳,涂炭我疆宇,杀掠我人民。凡我臣工,皆思翦此以雪愤。但时未可乘,势当徐图耳。故贡亦寇,不贡亦寇者,外寇之故习也;贡亦备,不贡亦备者,边臣之本计也。事机贵乎先图,军令重于申命。乞严敕总督、镇、巡等官,加防御。”上曰:“逆寇连岁为患,诡言求贡,勿得听从。其各严边兵防御,如有执异,处以极典。”

二十七年春正月,俺答入河套。

三月,总督宣大翁万达上言:“俺答复投译书求贡。”帝命拒之。

五月,俺答寇偏头关。七月,寇大同。

九月,俺答入宣府塞,寇居庸诸处。严嵩言于帝曰:“俺答诸部,以夏言、曾铣收河套,故报复至此。”帝于是益怒,言不可解,铣与言先后皆弃市。详《议复河套》。

二十八年春二月,俺答大举入寇,略大同,直抵怀来。指挥江瀚、董旸迎击之,斩获颇多,力竭无援,死之。总兵周尚文帅兵万人,追至曹家庄。及俺答兵大战,总督翁万达亲率锐卒继之,俺答败走,斩首五十五,获其器铠无算。俺答兵伤痍甚众,乃驰出塞,议者谓数十年间无此战功。捷闻,诸臣升赏有差。

八月,俺答入宣府、大同塞,备御官张景福、百户成策、李松力战死之。

二十九年秋八月,俺答越宣府走蓟州塞,入古北口,围顺义,长驱直入。戊寅,逼通州,大掠密云、三河、昌平诸处。辛巳,进犯京师。壬午,俺答求入贡,命廷臣集议之。癸未,俺答犯诸陵,转掠西山、良乡以西,遂东去,京师解严。详《庚戌之变》。

三十年春三月,与俺答通马市。初,咸宁侯仇鸾倡大举北伐之议,内实畏怯,乃密遣时义结俺答义子脱脱,使俺答以贡马互市为请。俺答利中国货币,投译书宣大总督苏祐,求通市。祐以闻,帝命群臣集议,鸾力主之。群臣弗敢异,上从之。乃以兵部侍郎史道往大同,总理互市。兵部员外杨继盛上疏,力言不可,略曰:“互市市马者,和亲别名。俺答蹂躏我陵寝,虔刘我赤子,而先之曰和,忘天下之大仇,其不可一。北伐之诏下,天下晓然知圣意,日夜输兵食以助京师,而忽更之曰和,失天下之大信,其不可二。以堂堂天朝而下与边臣互市,冠履倒置,损国家之重威,其不可三。天下豪杰,日夜磨砺其长技以待试,而甘心于和款,谓国家厌兵,无所用之,隳豪杰效用之心,其不可四。庚戌之变,颇讲兵事,无故言和,使边镇美衣媮食而自肆,懈天下饬武之志,其不可五。往者,边臣私通外寇,吏犹得以法裁之,今导之使通,其不勾结而危社稷者几希,开边方交通之门,其不可六。伏莽之羌,在在有之。往者厌国威不敢肆,今谓县官慑而议和,启内地不靖之渐,其不可七。俺答深入时,我虽不敢逆一矢,然彼知我有备也。备之已半岁,而互市终之,彼谓我尚有人乎?长俺答轻中国之心,其不可八。俺答狡诈,出没叵测。我竭财力而辇之边,彼负约不至,未可知也;或因互市而伏兵,若吐番清水之盟,未可知也;或互市毕,即入寇。入寇矣,而嫁诿他部,未可知也;或以下马索上价,或责我以他赏,或望我以苛礼,未可知也。堕俺答狡诈之谋,其不可九。大约岁帛数十万,得马数万匹。十年之后,彼马少而我帛亦不继,将何以善其后?不为国家深长之策,其不可十。凡为谬说者有五:不过曰:‘吾外假马市以羁縻之,而内宽吾以修武备。’夫俺答至无厌也,至无耻也,吾安能一一而应之,是终兆衅也。且吾果欲修武备,而何所藉于羁縻!此一谬也。曰:‘互市之马,吾借此以资吾军。’则又非也。既和矣,无事战矣,得马将用之?且彼亦安肯捐其壮马而予我?此二谬也。曰:‘互市不已,彼且朝贡。’夫至于朝贡,而中国之损资以奉寇益大矣。此三谬也。曰:‘彼既利我,必不失信。’又非也。夫中国之所开市者,能尽给其众乎?不给,则不能无入掠。此四谬也。曰:‘兵,危道也。佳兵不祥。’夫敌加于己而应之,胡佳也?人身四肢皆痈疽,毒日内攻,而惮用药石,可乎?此五谬也。夫此十不可、五谬,匪唯公卿大臣知之,三尺童子皆知之,而敢有为陛下主其事者。盖其人内迫于国家之深恩,则图幸目前之安以见效;外慑俺答之重势,则务中彼之欲以求宽。然公卿大臣皆知,而莫为一言止之者,止则身任其责而危,开则人任其责而安。陛下宜振独断,发明诏,悉按言开市者,选将练兵,声罪致讨。不出十年,臣请得为陛下勒燕然之绩,悬俺答之首于稿街,以示天下后世。”疏奏,帝连阅,颇然之。下内阁及礼、兵部大臣集议,严嵩等唯唯莫敢以为是,鸾愤然曰:“竖子目不识兵,宜其易之!”乃密疏构之,而帝意遂中变,下锦衣狱拷讯,继盛持论不变。狱具,谪狄道典史。

夏四月,宣、大马市成。史道主市事,每一马偿币若干。俺答驱马至城下,计直取偿。事竣,俺答贡良马九,乞再为市。仇鸾请敕厚赉之,赐衣币甚渥。遣官宣谕朝廷恩威,仍敕严饬部落,勿得生事,开边衅。

秋七月,俺答献叛人萧芹等。初,华人萧芹、张攀隆、王得道、乔源、丘富等六十馀人,潜出塞降俺答,俺答任用之。丘富每教以火食屋居,俺答竟不敢屋居也,为筑版升处之。至是,马市通,俺答颇利之。芹等弗肯,请仍谋入塞剽掠。俺答不悦,仇鸾遣时义啖俺答以利,讽令缚献芹等。俺答以为然,遂擒芹及攀隆、得道等三十馀人,械至大同塞下,纳译书于总督史道所,道以闻。其丘富、乔源等三十五人俱走免。芹等伏诛。诏进仇鸾、史道官爵,馀各陞赏有差。

十二月,俺答寇大同。初,史道主宣、大市事,俺答以羸马多索价直。弗予,辄大哗入。大同市,寇宣府;宣府市,寇大同。甚者朝市暮寇,币未出境,而警报随至,并所得羸马掠之去。俺答众日往来大同城外,讯之,辄以贡市为言,将士不敢拒。各边垣及诸营堡俱坏,戍卒尽散,俺答游骑可长驱至城下矣。史道上言:“俺答无马者,许以牛羊入市,酬粟豆。”科、道交章阻之。俺答又请开市于辽东,巡抚辽东许宗鲁移书兵部,反复陈不可状,事得寝。俺答知市利不博,是月三寇大同。巡按御史李逢时上言:“数日之内,俺答三入寇,似与通市情实相左。乞敕边臣,多方备御。仍遣使俺答,宣示恩威,令其约束部落,勿启边衅。每岁六、九月通市外,不许频复求请。倘若服从,与通市如故;若面从心违,据实奏报,一意战守可也。”兵部尚书赵锦言:“自古御寇之道,战守为上,羁縻终非长策。乃开市甫毕,而旋三入寇,防微杜渐,诚宜审处。”上命督臣侦探备御,并严私通之禁。

三十一年春正月,俺答寇大同,巡按御史李逢时上言:“俺答敢于岁初拥众入犯,可见马市之羁縻难恃。今日之计,惟大集兵马,一意讨伐。宜行各边臣,合兵征剿。仍敕京营大将仇鸾,训练甲兵,专事征进。勿得隐忍顾忌,酿成大患。”帝曰:“俺答非时扰攘,边兵不能防御,皆因平日端恃马市,全不设备故尔。今后一意战守,如仍前观望,重惩不贷。”

二月,俺答复入大同塞。时仇鸾佩大将军印,偃蹇畏懦,不敢发兵征进,又恃通市,亦不严饬边将防御。而大同总兵徐仁复骄纵,声言马市既通,无庸戍守,恣意朘克。巡抚都御史何思亦以通市故,即有警,辄匿不以闻,有拒杀零骑者,抵死。以故俺答众出入关隘,无复顾忌,动以贡市为名,往来官寺。有司廪饩惟谨,稍拂意,辄大哄。甚至直入堡城,奸辱妇女,莫敢谁何。至是,俺答众万馀入塞,直抵怀仁大掠。徐仁等各拥兵观望不击,游击刘潭阴遣人结俺答鬻路。独中军指挥王恭率所部御之,战于管家堡,力屈死之,俺答得利遁去。代府饶阳王上言其事,上命逮徐仁、刘潭等诣京,即讯议处。何思削籍。王恭赠都督佥事,任一子祠祀。

三月,罢马市。时边防久废,言官屡以为言。仇鸾亦虑祸及,密疏请止,乃罢市,召史道还。帝命复言开马市者论死,著为令。于是兵部上言:“往岁宣、大戍卒,自足战守,自简锐卒入卫京师,众分势散,致调各镇兵赴援,奔命罢劳,馈饟繁费,数年以来,费百馀万,后将何继!不若以本镇土著壮夫,补足原额,庶供亿可省而战守足恃。”从之。初,总督翁万达修筑宣、大边垣千馀里,烽堠三百六十三所,颇完固,后以通市故,大半为俺答众所毁。兵部请敕边臣修补,给事中李幼孜上言:“敌垒卑小,宜于垣上增筑高台,营建房庐,以栖火器。”俱从之。

夏四月,大将军仇鸾帅师出塞,袭俺答于威宁海,败绩而还。

朵颜三卫导俺答众数万,由辽东前屯卫撤去边垣七十馀里,掠至宁远。备御官王相力战死之,诏赠相都督同知。时俺答数寇辽、蓟,皆朵颜导之,为患益剧。

秋七月,俺答寇蓟州塞。先是,辽东报至,仇鸾请行边,已而中止。至是,蓟州报愈急,鸾当出御,适疽发背,不能出师。然顾恋大将军印,不肯辞。又无有敢言易将者。兵部尚书赵锦曰:“事迫矣。”乃上言:“大将军病,不能御敌。而印在大将军所,诸偏裨令不行。请暂假大将军印,自将兵御之。”帝谓“本兵不可出师”。令收大将军印绶上之,别遣将将兵。锦乃夜驰至鸾第,收鸾印绶,以总兵陈时代鸾佩大将军印。鸾闻大恚,疾益剧,遂死。

时上已心知鸾奸逆未发,命都督陆炳密访之。炳素恶鸾,常伺察其动静,得其诸奸事,欲即发,尚恐无案验。会时义、侯荣、姚江皆冒功授锦衣卫指挥等官,知鸾死,事必败,遂以八月十一日出奔居庸关、巩华城诸处,欲叛出塞。炳知之,使关吏及逻者执之,以闻,诏下狱。炳乃尽发其前后交通纳贿诸乱政状。帝大怒,令诸司会鞫之。下制暴鸾罪恶,剖棺戮其尸。父母妻子及时义、侯荣等皆斩,籍其家,下诏布告天下。俺答闻之,引去。赵锦亦以初附鸾,谪戍。于是帝谕更戎政,悉改鸾措置约束。

冬十月,宣大总督苏祐与巡抚侯钺、总兵吴瑛奉诏出师北伐。钺率数万人出塞,袭击俺答幕。俺答知之,会兵逆击,杀把总刘钦等七人,士卒死者无算。瑛等急敛众归塞内。巡按御史蔡朴上言其状,因劾祐、钺。诏不问,仍命恤刘钦等。

三十二年闰三月,俺答寇大同,副总兵郭都出战死之。诏逮巡抚侯钺为民,予都恤典。

夏四月,巡抚宣府都御史刘玺上言:“修筑边垣,须用砖灰,以图永久。山西一镇,须六十馀万,请给发。”御史蔡朴亦言:“土沙易圮,费当不赀。”俱下兵部议。尚书聂豹言:“奏乞之数六十馀万,则经营必须十年。财力既不办,况旷日持久,无救目前。可姑为旦夕防御之计,日后别图永世之利。”从之。

冬十月,朵颜纠俺答率众二十万薄古北口,烽火达京师。帝惩庚戌事,忧日旰忘食,遣使侦诸军战守状。总督蓟辽侍郎杨博躬擐甲乘城,督将士防御甚力。俺答百道攻塞垣,博随方拒击,终不能入。使者以状闻,帝大悦,即军中赐博衣一袭,发帑金万两犒将士。博承命宣朝廷威德,诸将士人人喜,勇气益倍。与俺答守八日,俺答不得利,乃引退。犹徘徊数舍外,不即去。博募敢死士持火械,夜数入其营扰之,寇众仓皇宵遁去。

三十三年秋七月,俺答众数万入大同塞,官军败绩。逮总督尚书苏祐、巡抚齐宗道于狱。

十二月,俺答寇大同,总督侍郎许论、巡抚都御史王忬征兵击走之。

三十六年秋八月,俺答众二十万入雁门塞,破应州四十馀堡。总督杨顺纵兵杀避难兵民,上首功以自解。已而辛爱妾桃松寨私部目,惧诛,来降。顺上其状以为功。辛爱,俺答子,士马雄诸部,且入寇。顺惧,上言“俺答叵测”,欲胁朝廷归之。敌故薄顺等无能,且黠甚,诈言以叛人丘富来易,顺信其言,予之。辛爱戮桃松寨,丘富竟不可得。顺惧罪,赂巡按御史路楷隐其事。给事中吴时来闻之,上言:“桃松寨来降,不过寇中一亡妇耳。苟明于启衅之媒,拒之勿纳可也。始则张皇己功,既而轻堕敌计。乃行赂按臣,相为欺蔽。然则朝廷边饷之用,祇借顺等润家之资耳。”疏入,上怒,逮顺、楷下狱,削籍。以兵部尚书许论比顺、楷,亦罢之。

三十七年春正月,俺答围大同右卫,不克。

四月,命兵部尚书杨博出督宣大军务。时右卫围久不解,议者以为非博往不可,遂有是命,仍虚部中位以待之。博乃征诸镇兵,声言出塞北伐,羽檄日数十下。俺答闻博至,乃引去。守将尚表拒守四阅月,誓志励众,死守不屈。博上其功,优叙之。王德战死,奏立祠加恤。参将周现潜通俺答,奏褫之。自是边人俱砥砺,思自奋。博因陈善后二十馀事,筑牛心诸堡,为烽堠二千八百馀所,濬濠千馀里,五旬讫功。帝大悦,加博太子太保。

四十五年春正月,俺答寇宣府塞西阳河。先是,朵颜革兰台影克每岁引小王子诸部寇蓟、辽。四十二年,由墙子岭直犯通州,京师震动,而宣、大诸边颇安靖。至是,复入寇宣府,旋引去。

穆宗隆庆元年夏五月,俺答犯大同,参将刘国引兵御却之。

九月,俺答子黄台吉拥众窥伺陵后南山。上命总督刘焘率兵防护陵寝。俺达寇山西石州,陷之,杀知州王亮。留壁石州,剽掠交、汾等处,山西骚动。会有蓟镇之警,京师戒严。上命群臣议防御策,大学士徐阶条十三事。时俺答入边已二十馀日,势甚横。已,雨潦连旬,马多死,皆杖马棰徒步归。所剽获不能尽载,往往遗于道甚众,十馀日始尽出边,而官军无一人邀击者。大同总兵申维岳、孙吴等觇俺答既去汾、石,始约兵进战。及俺答出岢岚东北,孙吴以非己信地,引还大同。维岳等终不敢战而还。十四日,俺答始悉去,诸将乃稍稍出,获奸细明海等及他老幼疲弱,掩袭得之以为功。诸将独方振一与俺答遇,尤月逐俺答于岚县,稍称敢战而已。事闻,诏夺督、抚、镇诸臣官,听勘。而逮诸将至京鞫之,议功罪赏罚有差。时边臣巽愞怠玩,掩罪冒功,积弊已久,故恣寇出入,动得利去。至是议罚,将士始知畏法焉。

二年夏五月,兵部言:“山西一镇,旧以大同为藩篱,警备差少。自嘉靖壬寅失事之后,大同弃墙不守,遂与俺答为邻。三关边隘,皆俺答必犯之地矣。然镇臣尚在内地,俺答必纠合诸部,乃敢深入。故在关内,则忧大举。偏、老一带,逼近寇巢,居常则有游骑出入之苦,遇冬则有套骑履冰之备。故在关外,则虑零寇。今宁武在忻、代、偏、岢之中,既以总兵驻师,便于东西策应。而关外一带,宜增设防御,请发太仆金,益募军买马以备之。”上令施行。

四年冬十月癸卯,俺答孙把汉那吉率其属阿力哥等十人来降。把汉那吉者,俺答第三子铁皆台吉之子也。幼孤,育于俺答妻一刻哈屯所,命仆阿力哥之妻乳焉。及长,那吉多智,有口辩,俺答娶婿比吉女为之妇;不相能,复聘兔扯金的之女。适俺答长女哑不害有所生三娘子者,貌甚艳丽,已受袄儿都司聘。俺答夺取之,袄儿恚甚,将攻俺答。俺答无以解,即以那吉所聘兔扯金的女偿之。那吉怒,谓阿力哥曰:“我祖妻外孙,又夺孙妇与人。吾不能为若孙,吾行矣。”遂与阿力哥同妻比吉女等十人南走,叩关请降。总督王崇古留之,边吏哗曰:“此孤竖无足重轻,宜勿留。”崇古曰:“此奇货可居。俺答即急,因而为市。谕以执送叛人赵全等还我,乃优遣以慰其舐犊之爱,而制其命。若其弗急,则我因而抚纳,如汉质子法,使招其故部居近塞。俺答老且死,其子黄台吉势不能尽有其众,然后以焉耆、谷蠡秩置塞外。其与黄台吉构,则两利而俱存之;弗构,则以师助之,外以博兴灭扶危之名而实收其力。”廷臣哗然以为不可,御史叶梦熊争尤力。上曰:“寇慕义来降,宜加优抚。其以把汉那吉为指挥,使阿力哥为正千户,各赏大红纻丝衣一袭。”俺答妇恐中国戕其孙,日夜尤俺答。俺答寻亦悔,遂拥十万众压境。崇古命百户鲍崇德谕以存恤恩,而要其缚叛示信。俺答颇衔之,乃留崇德,随遣骑觇之,则那吉方蟒衣貂帽,驰马从容。归报俺答与妇,感且愧曰:“汉乃肯全吾孙,吾且啮臂盟,世服属无贰,奚有于叛人!”遂定盟,通贡市马。而诸部亦贪中国财物,咸从臾无间言。

十二月,俺答执叛人赵全等九人求献,索那吉,许之。先是,山西妖人吕明镇以白莲妖术谋不轨,全与丘富等从之。事觉,明镇伏诛,富与全率党李自馨、刘四、赵龙、吕老十、猛谷王之属,叛归俺答,驻边外古丰州地,名曰板升。已而我百户张彦文、游击家丁刘天祺、边民马西川等二十八人悉往从之,众至数万,因尊俺答为帝。富犯边死。全等治第如王者,署其门曰开化府。至是,诱执之,至云石堡待命。总督王崇古受其献,悉送阙下诛之。遣使送归那吉,那吉犹恋恋不欲行。崇古谕以朝廷恩意,许奉表通贡不绝。那吉感泣,誓不敢贰中国,携其妻以归。崇古以款俺答功,加少保、尚书,巡抚方逢年、兵部尚书郭干、侍郎谷中虚、王遴各陞赏有差,又加恩辅臣李春芳、高拱、张居正、殷士儋及原任大学士赵贞吉等五人。

五年三月己丑,封俺答为顺义王,及其子弟部落为都督等官。俺答得孙后,遣使来谢,且乞表式请封。王崇古疑吉囊、大把都未与盟,恐有诈,未许。盖吉囊者,俺答兄,老把都儿昆都力哈,俺答亲弟也。吉囊死,子四,长曰吉能,皆为俺答侄。而兀慎、摆腰、永邵卜、哆啰、土蛮等部,又多其支属。俺答于诸部为尊行,力能合之。必同心内附,始可假以王封,得比三卫例。崇古以此胁俺答,俺答以土蛮故主,力不能致为辞。而崇古独自计老把都与土蛮善,且内亲黄台吉。会黄台吉使来,乃令其约老把都,以招土蛮,与俺答会同请封,因可以破三卫交构之私。至是,俺答始与老把都、吉能、永邵卜诸部各遣使十八人,请通贡开市,以息边氓。诏下群臣廷议,定国公文璧、吏部侍郎张罗等二十二人为可,英国公溶、户部尚书张守直等十七人为不可,工部尚书朱衡等五人以为封贡便,互市不便。独都御史李崇极言宜许状。上卒如崇古议,封俺答王号。贡期听于三四月后一行,互市之数,先定马数。其贡使不得至京,铁锅诸物不得阑出。赏大红五彩纻丝蟒衣一袭,彩缎八表里。

五月,总督王崇古为俺答陈乞四事:一、请给王印,如先朝忠顺王例。二、请许贡入京,比于三卫各贡使,贡马三十匹。三、请给铁锅。议广锅十觔,炼铁五觔,尚未可为兵器,洛锅生粗每十觔,炼铁三觔,宜可给与,以敝易新。四、请抚赏部中亲属布段米豆,散所部穷丁,塞上仍许不时小市。

六月,顺义王俺答使恰台吉、打儿汉执赵全馀党赵崇山、穆教清、张永保、孙大臣及妖人李梦阳等来献。上嘉其诚顺,赏白金三十两,彩币四表里;恰台吉等各十两,一表里。御史刘良弼以封贡事毕,上疏陈六渐:一曰封疆弛守之渐,二曰属部疑叛之渐,三曰将领推诿之渐,四曰塞下虚耗之渐,五曰勇士散逸之渐,六曰市地增加之渐。又言:“黄台吉向化不醇,他日必为边患。”大学士高拱言:“嘉靖十九年北寇求贡,当事惮于主计,斩使绝之。三十馀年,边民肝脑涂地,此往岁之明失。今其感恩慕义,直受而封锡之,犹非要领之图,本意之所在也。及此闲暇,积我金,修我险,练我士,整我械,开我屯田,理我盐法,皆得次第行之。彼若背约,遂兴问罪之师,进退各有馀地。苟见一时,遂尔偷怠,良时不再得,边备寝弛难振矣。”上嘉纳施行。

六年九月,俺答贡马二百五十匹。时穆宗已崩,神宗即位。

十月,授俺答兄子永邵卜大成都督同知。

十二月,遣俺答旧使火力赤奴谋赤北还。嘉靖间,奉使六人,以俺答内犯下狱,二十年馀俱物故,至是释之。

神宗万历元年三月,颁顺义王俺答番经,并给镀金银印。

二年十二月,顺义王俺答子宾兔求河西互市,邀索刀仗,朝议绝之。兵部言:“以一部启各镇拒绝之心,非计也。宜谕俺答,令其子改图。”遂令督、抚臣谕之。

三年夏四月,宾兔驻牧西海,役属儿革、白利等番,屡扰边境。诏陕西总督谕俺答,严戢宾兔。俺答言:“宾兔因甘肃不许开市,苦宁远途远。”巡抚甘肃都御史侯东莱上言:“宾兔屡侵诸番,以报其掠马,因图请市。河西雕敝,开市为难,苟可安边,何惜甘肃一垣,而不以縻之也。”上从之,遂立大市于甘州,小市于庄浪。

十月,俺答乞佛像蟒段。且城市成,求赐名。赐城名福化,量给其请。

是年,黄台吉改贡市于新平堡。

四年十二月,银定台吉所属尝盗边,绝其贡。俺答闻之,从彼法罚羊千、马二百、驼二。诏宥之,已服罪,马驼等不必进。

五年二月,顺义王俺答执叛盟献鹤等四人,上赐俺答币,论叛者如法。

三月,俺答请开市茶马,又求都督金印。朝议以请属部,并无金印,宜谕遣。上从之。

九月,俺答上书甘肃巡抚复求茶市。初,西番膻藏请纳马保塞,廷议勿受。巡茶御史李时成上言:“膻藏生西番中,(俗)[族]据《国榷》卷七十改。极远,未尝通贡市。一朝率众来降,彼实畏我威灵。第以洮西极边地,更得此族,不益厚固藩篱耶?矧今急须马,何为拒之?”上从之。俺答以番人入汉,久且慢我,遣大都巴石虎启幕府,请得比番开茶市。廷议且许之,李时成复奏言:“俺答今求茶市,意不在茶,在得番人耳。夫洮西一带,抵嘉峪、金城,绵亘数千里,番族星罗。西寇之不敢长驱而南,以番为之蔽也。顾番人须茶最急,一日无茶则病且死,是番人之命悬于中国,俾世受约束,藩我西土。脱以茶市假之,俺答逐利,而专意于番。番求生,而制命于俺答,彼此合一,其遗患可胜道哉!”上是之。兵部谓茶市不可许,但俺答称迎佛,僧寺必须用茶,量给数十篦示恩。报可。俺答复求开洮州茶市,进马五百匹。谕止之。

七年秋,俺答请寺额,诏名其寺曰弘慈。

八年秋八月,加顺义王俺答次子不他失骠骑将军,常汉我、不艮台吉等百户。

九年秋八月,顺义王俺答上表贡马。

十二月,顺义王俺答死,赐祭七坛,采币十二双,布百匹。其妻三娘子率其子黄台吉上谢表,贡马。黄台吉者,俺答长子也。嘉靖时,有精骑万馀,庶弟曰青台吉,精骑半之。俺答老矣,娶二妾,弃其妻,黄台吉怨之。妾各子一人,俺答予万骑自备,以故中自疑,不敢深入。黄台吉日夜扼腕曰:“老婢子有此兵,而老死沙漠,可笑也。”及俺答归款,益老而厌兵,且佞佛,听番僧言,戒杀掠,而朝廷威信亦足以服之,以故十馀年终保塞不敢南犯。先是,王崇古入为大司马,继崇古者方逢时、吴兑代为总督,各部俱贡市无失期。而三娘子切切慕华,不时款塞。常诣兑,兑儿女畜之,情甚昵。或三娘子致手书索金珠翠钿,兑随市给与,以敦和好。部落中间有梗化者,三娘子时时报闻,督府得预为备。

十年,总督郑洛遣通事马应时佯为趣贡事,阴以诇之。三娘子遣土骨赤请宽假,辞以无嗣王,表文空其印。

十一年闰二月,黄台吉袭封顺义王,更名乞庆哈黄台吉。先配五兰比妓,后受西僧绐,纳妇一百八人,以象数珠。俺答死,黄台吉将收三娘子。三娘子嫌其老病,将别属。督臣郑洛计曰:“若三娘子别属,我封此黄台吉何用?”乃命人说三娘子曰:“汝归王,天朝以夫人封汝;不归,一妇耳。”于是三娘子逼于利害,乃归之。黄台吉袭封仅四年,三娘子佐之,贡市惟谨。

十四年二月,顺义王黄台吉死,子扯力克袭位。

初,把汉那吉归,俺答命主板升,号曰大成台吉,妻曰大成比妓,兵马雄诸部。癸未年死,三娘子欲令己子不他失礼妻比妓。而俺答用事臣恰台吉勿从,阴主扯力克,以兵收比妓为妻。三娘子名哈屯,别筑城居,朝廷赐名归化。

至是,黄台吉死,扯力克当嗣。督臣郑洛复谕扯力克曰:“娘子三世归顺,汝能与娘子聚,则封;不亟聚,封别有属也。”扯力克尽逐诸妾,乃以十月入三娘子帐中合婚。其部落牙答汉盗掠助马堡,洪卖盗掠偏头关,三娘子俱罚治如法。

十五年秋七月,封扯力克为顺义王,三娘子为忠顺夫人。

十八年,大学士王锡爵上言:“古谋国之臣,无事则深忧,有事则不惧。自封款十九年,顺义王扯力克以助火落赤,故罢市赏,两年未与。忠顺夫人三娘子捕叛人史二致塞上,请复市赏。诏复二年,以三娘子儿不他失礼为都督。史二,即扯力克兄、安兔婿也。仍宽假其罪,分列于龙门滴水崖,史二亦款服。二十年来,吏恬卒玩,一旦封豕生心,举朝惶怖,止办呶呶,追尤首事,此一反也。武官爨下求安,专藉款关之利;文吏隙中观斗,争谈出塞之功。此二反也。诸边以彼此支吾为熟套,以日月玩愒为良谋。一遇缓急重难之事,则隔垣内外,便分尔我,逃责于己而嫁祸于人。此三反也。臣谬为三反之论,而约以经营镇定之一言。盖欲少省议论,使当事可以措手;暂宽文法,使文武贵于同心。”上是之。

四十一年春二月,扯力克既没,卜失兔以长孙嗣封。而索囊阻之,越冬,讲乃成。于是总督涂宗濬以爵礼请诏卜失兔袭封顺义王,把汉比妓封忠义夫人,西僧哀乞盖授都纲。遣官赍封敕至边,各散去不受。御史李若星疏论卜失兔抗旨回巢。逾年,告款塞上,乃始受封,其部落多散失,遂不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