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三 补遗 明季北略
卷二十四 五朝大事总论(神宗、光宗、熹宗、思宗、弘光)
 


国运盛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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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庙冲龄践祚,睿哲夙成,慈圣内训甚肃。辅臣张居正擅而才,以法制天下,朝令夕行。

  尤留心边事。初与高拱合策抚俺答,宣大以西称宁土矣。用大帅戚继光为蓟镇、谭纶为督抚,一切用舍兴建,唯继光言是从。继光建城堡墩台相度皆精绝,烽火精明,又素调练浙兵杂边兵,车马步亦杂用。外国闻而畏之,不敢窥边者三十馀年。用大帅李成梁于辽左,敢战深入。当是时,九边晏如,郡吏畏法。

  庶几黄龙地节间,居正骄而悍,好自尊大,又以巍第私其子,身没怨丛,卒祸其家。

  继辅攻者多避怨,鲜任事。上既壮,益明习庶事,不复委柄于下,操切之后,继以宽大,人皆乐之。府库充实,赋敛不苛。士大夫以气节相矜诩,虽无姚宋之辅,亦无愧开元间也。

  自贵妃宠盛,上渐倦勤,御朝日希。迨国本论起,而朋党以分,朝堂水火矣。争国本者,竟满公车。上益厌恶之。斥逐相继,持论者益坚。上以为威摄之,不若冥置之,批答日寡,后遂绝不视朝。竟疏十九留中矣。郊祀不躬,经筵久辍,推升者不下,被纠者不处。上之一切鄙夷也,以大臣无足仗也。所用益寡,一人掺数柄,益得以持权矣。以言路无可采也,置之。然竟一上,不待上旨处分,而被纠者即去。

  台省益恣行矣。庸相方从哲,独居政府,若喜其无能也,而安之。然辅臣不能持政,而台省持之。于是亓诗教、赵兴邦、官应震、吴亮嗣等,称当关虎豹,放废天下贤才殆尽。凡中外之得选为台省,皆阁不下。旧台省益复以笼致后进,必入其党。当时所喧持者,惟禁道学一事,而边防吏治,俱置不理。贿赂日张,风俗大坏。辽东之难,一发而将驽兵骄,无可支吾。赋加民贫,流寇乘之。

  土崩瓦解,祸发于天启、崇祯之代,而所从来久矣。至群臣背公营私,日甚一日,流寇之患愈迫,朋党之攻愈苛,虽持论各有短长,不抵世所谓小人者,皆真小人,而所谓君子者,则未必真君子也。民益贫而吏益寡,风俗日坏。将士不知杀敌,惟知害民;文官不知职业,惟习夤缘。虽以烈皇帝之忧勤,而不能挽回万一。

  呜呼!一日二日万机,而可以高卧治乎?高皇帝一日两视朝,未明而兴,夜分而寐,非好劳也。文之日昃不食,良不容已,舜称无为,特言其政治云尔。岂以不事事为无为哉?乃谓万历以宽弛得承平,崇祯以操切致祸乱,抑何悖也!

门户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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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三代而下,代有朋党。汉之党人,皆君子也;唐之党人,小人为多,然多能者;宋之党人,君子为多。然朋党之论一起,必与国运相终始,迄于败亡者。以聪明正直之士,世道攸赖,必以党目之。于是精神智术俱用之相倾轧,而国事不暇顾矣。且指人为党者,亦必有党。此党衰,彼党盛,后出者愈不如前。祸延宗社,固其所也。

  国朝自万历以前,未有党名,及四名沈一贯为相,以才自许,不为人下,而一时贤者,如顾宪成、孙丕扬、邹元标、赵南星之流,蹇谔自负,与政府每相持。附一贯者多言路,而宪成讲学于东林,名流咸乐趋之,此东林之党所由始也。

  国本论起,一时名流,俱以伦序有定,早建为请,此亦一定之理,言者无可居功,听者亦无可指为罪也。而上以为有意拥立,乃冀他年富贵,故不乐群臣上请,即不请上亦不行也。假使旋请旋得,不独上无骨肉之猜,并下无气节之目矣。乃初请不许,再请严黜,后遂廷杖累累,务仇贤者而痛惩之,即上慈爱无他意,而欲静议论。议论愈烦,于是政府诸臣,惟山阴王家屏、归德沈鲤与言者合力请,不允,即忤旨放归。馀自一贯,以及申时行、王锡爵辈,皆以调护为名,未尝不婉转力请于上,而心亦以言者为多事。上以为激䀨,政府亦激以䀨目之。然请者逆耳,调停者言甘,遂目言者为党人矣。

  时行性宽平,所黜必旋加拔用。而一贯颇持权求胜,受黜者身去而名益高,东林君子之名满天下,尊其言为清论,虽朝端亦每以其是非为低昂。交日益多,而求进者愈杂。始而领袖者,皆君子也,继而好名者、躁进者咸附之。于是淮抚之论起矣。

  淮抚为李三才,家居三辅,年少早贵,所至有赫赫声,但负才而守不洁。及为淮抚,垂涎大拜,多结游客,日誉于宪成左右。宪成因而悦之,亦为游扬。纠三才者,即以为东林,玷三才挟纵横之术,与言者为难,公论益诎之。而东林亦受累不小。

  未几,妖书之狱起,而清流有累卵之危;挺击之案起,而两党益相水火。

  妖书者,所谓续忧危竑议也,不知出自谁手,大抵言:“夺长之事虽难,然当世豪杰,如沈四明某某辈辅成之。”言若出于清流之口,将以倾四明辈者,或云此奸人造为之以陷郭正域者。郭时有清流领袖之目,政府所最忌也。时上震怒甚,罗织甚严,搜正域寅,并侦其左右危迫之至。卒无迹,遂归狱于皦生光而终不得其实也。

  梃击者,张差持梃以闯青宫,据称欲愬二珰于上。珰乃郑贵妃所遣建野寺者,巡视御史刘廷元报疏云:“观其状一似风癫,窥其情大为叵测。”于是刘光复辈,皆主风癫之说。而刑部主事王之采入狱中,钩得其言,以为主使出自郑戚,举朝喧然,以为国戚殆有专诸之事。贵妃亦危惧,诉于上。上命自白之东宫。贵妃见东宫辩之甚力,东宫遂奏恳上出见群臣,为之昭白。上与东宫俱谆谆剖明之,遂以二珰及张差成狱,馀置不问。当张差事起,中外不能无疑,因事发于贵妃之珰,而又直闯东宫,若巧合之。之采疏称差言甚凿凿。或差恨二珰已甚,故以主使梃击诬之,亦不可知。而廷元辈恨之采特甚。之采素守亦不洁,廷元与韩浚辈遂于计典重处之。盖东宫侍卫萧条,至外人阑入,渐不可长,诸臣危言之,使东宫免意外之虞,国戚怀惕若之虑,亦断断不可少。顾事连宫禁,势难结案,则田叔烧梁狱词亦调停不得已之术也。

  二说者亦互相济,乃必斥遂执法者而后已,是何心欤!当是时,两党业不并立。辛亥之京察,孙丕扬主之,曹于汴、汤兆京佐之,而所处汤宾尹、王绍徽辈,则攻东林者也。绍徽有清望,而宾尹负才名,故秦聚奎直纠其不平。有丁巳之京察。郑继之主之,徐绍吉、韩浚佐之,而所处皆东林也。世之所谓清流者,一网尽矣。

  是时,叶向高去而方从哲独相,庸庸无所主持。上于奏疏俱留中,无所处分,惟言路一纠,则其人自罢去,不从旨也。台省之势,积重不返,有齐、楚、浙三方鼎峙之名。齐为亓诗教、韩浚辈,楚为官应震、吴亮嗣,浙为刘廷元、姚宗文辈,其势张甚,汤宾尹辈阴为之主。于是有宣党、昆党种种别名。宣谓宾尹,昆谓顾天峻也。天峻,高亢自得,而宾尹淫污无行。庚戌之榜,如韩敬、钱谦益、王象春、邹之邻,皆负才名,急富贵而相妒轧。之麟附予韩,求铨部不得,遂反攻之。于是,之麟、谦益皆为时贵所抑。礼部主事夏嘉遇初亦为时贵所推重,而与之麟交,亦被抑,而辽东四路失事之报至。赵兴邦时为兵垣,仍入礼闱,之麟、嘉遇遂纠之,并及诗教。言路合疏纠嘉遇,兴邦遽升京卿,其势益张,而公论益愤矣。御史詹世济,助夏攻赵,而元赵之焰渐衰。神祖殂落,光庙首召叶向高,而阁臣刘一燝、冢臣周嘉谟,俱以召门名流为首务,自邹元标、赵南星、曹于汴之属,皆为铨宪大臣,即附丽东林,亦无不由田间为显官。齐、楚、浙前此用事之人,俱放黜。

  一时以为元祐之隆。然附丽之徒,惟营躁进。京卿添注累累,已不满人意,而南星为冢宰时,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皆为宪臣,魏大中为吏垣长,邹维连、夏嘉遇、程国祥俱为吏部司官,咸清激,操论不无小苛,人益侧目。

  大珰魏忠贤阴持国柄,初亦雅意诸贤,而诸贤以其倾仄,弥恨恶之。周宗建、侯震旸等相继纠弹,并及客氏。客氏者,熹庙之乳母,而与忠贤私为夫妇者也。上于庶务皆委不问,宫中惟忠贤、客氏为政。向高故欲调停,而诸贤必欲斥逐为快。杨涟二十四大罪之疏上,遂为不共之仇。向高亟去而事大变矣。

  初,廷杖工部主事万燝,以威怵廷臣,后遂因嘉遇、大中与御史陈九畴相诘,遽行斥降,旋尽斥诸贤,且起大狱,竟成清流之祸,国祚几危。虽奸邪崔呈秀辈阴道之,诸贤不可谓无咎也。议论高而事功寡,名位轧而猜忌起。异己者虽清必驱,附己者虽秽必纳。即领袖之贤,谔谔可重,而妒之者众矣。

  忠贤一得志,尽用奸邪崔呈秀辈,举国如狂,银铛四出。如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周宗建、李应昇辈,皆下诏狱,备受毒刑以死,天下痛之。而称忠贤功德,请为祠祀者,满天下。凡群臣上疏,必以上与厂臣并称。一门封公侯者三人,其势比刘瑾辈且十倍矣。下重足而立,斯时忧国者,骎骎有易祚之势。特似呈秀辈虽凶恶,实庸陋无足数。熹庙宾天,忠贤呼呈秀语移时,竟不能有所图。

  而烈皇帝一登极,神明自操,忠贤之党,内外林立,不觉其自屈。部臣钱元悫、陆澄源,贡士钱嘉征,先后纠忠贤。忠贤、呈秀,皆自缢死。其党皆放废。凡忠贤所逐,无不召用。上复定逆党之案,励精求治,数数召对,每发言,群臣皆不能及。天下欣欣望太平。

  昔东林诸臣为魏珰所罗织甚惨,其尚存者,人无不以名贤推之,为忠贤收用者,自属下流无可取。佥谓君子小人之分界,至此大明。诸贤之死而生,皆上恩也,宜同心忧国以报上,然急功名,多议论恶逆耳,收附会,其习如前。

  上久而厌之,心疑其偏党,及枚卜事起,而钱谦益与周延儒才名相轧,谦益必欲抑延儒使不得上。温体仁乘其隙,疏纠谦益科场旧事,上为震怒。面加诘问。吏垣章允儒愤争甚力,上逮而黜之,谦益亦黜归。

  党祸再起,而诸臣仍泄泄,不思图实绩以回上意,惟疏攻温、周无虚日。攻愈力而上愈疑,边警日深,上视诸臣无一足恃者。史𡎊、袁宏勋之属,纠阁臣韩矿。钱龙锡罢之。龙锡旋以袁崇焕事,遂下狱。延儒遂为首辅,体仁亦相继入政府,而门户之名,为上所深恶。

  上神圣知两党各以私意相攻,不欲偏听,故政府大僚,俱用攻东林者,而言路则东林为多。时又有复社之名,与东林继起,而其徒弥盛,文彩足以变一时,虽朝论亦常及之,不能止也。周、温以权相轧,旋又自相贰。周罢去,而温秉国,又引薛国观继其后。大抵周,明敏而贪;温,洁清而险;薛,才不如两人,而傲与偏同之。流寇之患日迫,而终无能建一策。温去而薛遂败,以贪赐自尽。且其事发于东厂。佥云部臣吴昌时实发其机。要亦薛之偏狭,上自心厌之,非下所为也。

  未几,再召延儒与张至发、贺逢圣等。至发辞不出,逢圣不久以病归。延儒乘上悔,赦逋宥罪,罢斥诸臣多收用之。救词臣黄道周之狱,一时有贤名。盖延儒罢相时,其门人张溥、马世奇,时以公论感动之。昌时与深相结,延儒遂纳其言。故其所举措,尽反前事。向之所排更援而进之。然性素贪,又见群论相推,益自恣,纳贿益广。上亦虚己听之。溥既殁,世奇欲远权势不入都,延儒之左右皆小人,所趋日下。上以此怀怒,亟放之归。昌时亦置之死,仍提延儒至都勒自尽。如所以待国观者。延儒虽宽厚,再出所行多善政,及死而人莫之怜,以太揽权及婪贿也。

  其时名流尚多在列,要皆负虚声,无济国事。寇一入都,烈皇帝以身殉国,而群臣从死者寥寥。以是益为世诟厉。然如范景文、李邦华、倪元璐、刘理顺、马世奇、成德辈烈就死,日月争光,虽仇口不能不推重也。

  至南都再建,国事累卵,宜尽捐异同,专心忧国,尚恐难支,而相仇益甚。

  当拥立之始,凤督马士英移书商之枢臣史可法,有择贤语,可法意士英有所谓也,遽与姜曰广、吕大器辈移文士英,言福王失德事。而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若以福邸向有三案旧事,与东林不利也。士英得移文,即与大帅黄得功、高杰辈持为口实,力主福王。其所操伦序之说自当,但与初时移书意不相合。可法辈实为其所卖。

  上▉立,可法为首辅,亟召天下名流以收人心。而士英一入,可法即出为督师。士英有阮大铖之荐,举朝力争之,卒以中旨起为少司马。大铖一入,即翻逆案,处诸清流。宪臣刘宗周以疏争。士英、大铖内用珰,外用藩帅,并收勋臣以助其意,盖欲逐宗周辈而内珰勋旧。从此遂不可知,贿赂大行。凡察处者、重纠败官者、赃迹狼籍者,皆还原官或数加超擢。

  时以拥立怀异心,并三案旧事激上怒。上实宽仁,不欲起大狱,故清流不至骈首,卒致左帅因众愤,有清君侧之举。士英尽檄劲兵以防左帅,大兵已至维扬。而满朝俱谓无虞,且欲因以破左。一时,有识者谓:“乱政亟行,群邪并进,莫过于此。”

  大兵一渡江,国事瓦解。马阮之徒,身统重兵,望风奔窜。不亦痛哉!

  二党之于国事,皆不可谓无罪。平心论之,始而领袖者为顾、邹诸贤,继为杨、左,又继为文震孟、姚希孟,最后如张溥、马世奇辈,皆文章气节足动一时。而攻东林者,始为四明,继为亓、赵,继为魏、崔,继为温、薛,又继为马、阮,皆公论所不与也。东林中亦多败类,及攻东林者,亦间有清操独立之人。然其领袖之人,殆天渊也。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敌制寇卒无实著。攻东林者自谓孤立任怨,然未尝为朝廷振一法纪,徒以忮刻胜,可谓之聚怨,不可谓之任恐也。其无济国事,两者同讥。

  东林附丽之徒,多不肖,贪者、狡者,俱出其中。然清议犹得而持之,间亦以公道拔人。其行贿者,尚耻人知之也。攻东林,纳贿惟恐不足,至崔魏之时,南都之政,则明目张胆,以网利为市,而不以为耻矣。

  东林初负气节,每与内珰为难。即贤珰王安,亦珰之慕贤,非诸贤之通珰也。及其衰也,求胜不得,亦有走险与珰结交者。崇祯之季,往往有之矣。攻东林者,当神庙时,群珰无权,未有内通者。自呈秀辈,奉忠贤为主,而所以媚珰者,无所不极矣。若诵莽功德诚,天地间一大怪事。迄于南都,而通珰者,扬扬骄语,惟恐人不知也。

  若两党之最可恨者,专喜逢迎附会,若有进和平之说者,即疑其异己,必操戈随之,虽有贤者,畏其辨而不能持,亦有因友及友、并亲戚门墙之相连者,必多方猜防,务抑其进而后止,激而愈甚,后忿深前,身家两败,而国运随之。谓皆高皇帝之罪人可也。

  顾后世之论为贤为邪,有难混者,余亦以前辈所爱重,欲推而入之清流中。然余不以此怀偏念,平言其实,庶鬼神之可质也。(此出夏允彝。)

  李三才,少负才名,为山东藩臬极有名。去山东二十年,民歌思不忘,谓大盗大猾,皆为李所擒治殆尽,民得安生。锡爵蒙特召时,手疏言:“上于章奏一概留中,持鄙夷之。如禽鸟之立不以入耳。然下此愈嚣,称神称鬼,成何国体。”此疏甚秘,而三才钩得之,泄言于众,谓:“锡爵以台省为禽兽,台省益攻锡爵。”具词丑甚。三才多取多与,结客遍天下,宪成之左右誉言日至,意其真足以干国矣。然余尝见其辨疏,谓相传上于宫中请仙仙语,以李三才为圣人,故群臣咸妒之。此其言亦甚不根。大抵才而不羁,非纯臣也。其豪华之习,宜不为清流所喜。或言三才初请宪成时,止常蔬三四色;厥明,盛陈百味。宪成讶而问之。三才曰:“此皆偶然耳。昨偶乏,即寥寥,今偶有,故罗列。”宪成以此不疑。又闻一孝廉负才名者,当计偕时,与一孝廉偕谒之。留两日不过赆数金,所偕孝廉颇愠。及至都,旅馆甫定,而三才之使者已至,赠孝廉二百金,所与偕者亦四十金。其操纵类如此。使以其才智尽用之职业,亦非常也。

  金沙于玉立者,东林中用胜于体之士也,于诸生中独赏韩敬才,托丁元荐与结婚姻,相与至密,乃敬为鼎元。而元荐首攻之,玉立实发其机。此又人情之不可解者。敬于宾尹往来最密,取之为元,未必无故。但敬之才亦不愧耳。敬好纵横之学,恣色货,自非治平之臣,要不至如宾尹之甚,每夺人妻,而坏人节也。

  争论之嚣,莫如辛亥京察。御史金明时于察前上言,察典势必及某某,其意固在免察,而于汴兆京辈以阻挠察典严纠之。明时辨以阻挠何迹。兆京谓俟察典竣,宜言之。于是察典尚未下,而明时先为民。然兆京所谓阻挠者,不过前疏颇觉太甚。泰聚奎舍死报国之疏,人亦有称之者。但疏中自称“今年算命该死,故舍生为此”,亦可讶也。时称察典冤处者七人,总为宾尹所鼓动耳。宾尹盛才名,一时重处,或以为駴。然绳其品行,实不冤也。至丁已京察,不平弥甚,竟无一人起而争者,则在清流驱逐已尽矣。

  韩、钱、王、邹,才既相伯仲,又为同籍,而相仇至甚,殆不可解也。王象春自述云:“与邹同游西山,邹为对偶云:‘敬字无文便是苟。’思其对不可得。王忽云:‘林中有点不成材。’”以宾尹号霍林,故也。此皆轻薄之尤。韩、邹固为世诟矣。王居乡,最为乡人所疾,其族人亦多恨之。钱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命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嗟乎!相鼠有体,钱、胡独不闻之。南都破日,与王铎南面而坐,点诸降臣名,至邹之麟,不应名。王铎急欲参之。张孙振对钱言曰:“此系老先生同乡同籍,宜为周旋。”钱颔之。邹得无恙。张孙振每对人夸此语云:“非我,邹衣老几弄出来。”闻邹厚酬之,而邹犹洋洋称我不臣二姓。噫!亦可丑矣!

  北都死难,如孟兆祥及其子章明、汪伟夫妇,凌义渠、施邦曜、周凤翔、陈纯德、吴甘来、朱之冯、卫景瑗、吴麟征、王家彦,勋臣惠安伯、张庆臻,戚臣新乐侯刘文炳及其弟都督文耀,大康伯张国纪、驸马永固,举家焚死。武臣周遇吉、内臣王承恩。南都死难,如高倬、刘邦弼、何刚、吴嘉允、陈于阶、钱栋、祁彪隹,勋臣靖南侯黄得功、鲁之玙、黄蜚、侯承祖父子、陈天叙等,皆争光日月,与二党皆中立,故附记于此。

  成德之自尽也,先语其妹云:“尔尚未嫁,留此何依?妹请先自尽。”德哭而视其缢。其妻请继之,德痛不及视,入别其母,哭尽哀,出而自缢。母见子女及媳皆已殁,亦恸而自缢。当德之纠温体仁也,廷枚栲讯,备受惨毒,其母多方詈体仁于途,且欲击之。体仁诉于上,逐之出都,谪戍。遇变,家属尽殁。又以流离颠沛,其妹年二十馀,竟未及嫁,甫召还而阖门殉难,最为烈云。刘理顺,盛德士也,亦合门自尽。寇在中州知其清,亦聚哭之。马世奇二妾皆先自尽。汪伟与其妻对饮自尽。妻误在左,即曰:“误矣,夫宜左也。”仍易位而没。

  南都之覆,人皆以为无可为矣。惟石麟矢死,必图兴复禾城,杀魏官后,众情纷纷互猜,出石麟于外,及城垂破,自长入城,慷慨赋诗,自经二义仆,二义僮从死焉。侯峒曾倡义守城,其子元演、元洁,少年高才,自闻南都破,即发愤求死,与父同守城,至是兄弟争死,俱为兵杀,义仆亦从死。黄淳耀初登第,即知时事已非,不受职而归,布衣徒步,萧然高隐,及与侯同守城,城破,及其弟渊耀同自缢,仍题壁以不能谋国为歉。陈于阶,官止钦天监博士,闻难,衣冠谢国恩,首自缢。吴嘉允,已奉差出都,闻渡江,乃复回车寓于城外僧寺,欲上书,屡不达,及书上,即自经。侯承祖,守金山卫,杀五百馀人,力屈,被擒,大骂而死。此数公者,尤死难中最烈。其生平美行不胜书,计异日史臣当各为立传。又南都破后,起义而死节,草野间亦多其人,未能详也。

流寇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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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寇始于秦之溃兵,皆耿如杞入援之师也。秦地连饥,民穷赋重,遂从寇者日繁。其始固易剪。杨鹤为三边总督,欲抚安之,既抚复叛,鹤逮,谪戍。洪承畴为秦抚,剿之甚力。洪廉而勤,将士爱戴之,剿寇几尽,仅三千人,渡河入晋。晋抚许鼎臣不能御,渐猖獗,遂由中州入蜀,蹂躏弥广。

  用陈奇瑜为总督,寇入川,几为川兵所尽,奇瑜再主抚,遣之入秦。至秦又叛,逮奇瑜下狱,用洪承畴总督陕豫。楚蜀贼闻承畴来,大惧,尽避入终南山中。官兵围之,大帅曹某勇而骄,遽入山搜寇,为所败殁,贼复阑出楚豫间。

  用卢象昇为总督,与承畴兵剿寇,孙传庭为秦抚,象昇身先士卒,以善战称。而传庭父为边将,亦习行间,事虽与洪不合,其才自优。象昇用关外兵一破寇于豫。而承畴、传庭亦时时以捷闻。

  寇且衰矣,边警亟,召三公入援,兵退。即用象昇于宣大,承畴于蓟辽,传庭于保定,而寇又复盛。传庭伪称病,逮下狱。

  是时,杨嗣昌为中枢,疏荐熊文灿为总督,议增天下饷。初以溢地为名,盖言额外之地,楚中辽阔或有之,而四方实无是也。有上疏争者,辄被处,遂总加之。额田中特设一少司农,理剿寇饷,俾文灿专兵事。然文灿向在闽中,幸以抚郑芝龙成功,遂谓寇必可抚,专意招降。初寇之起,纷纭无主,久之有老𤞑𤞑、闯塌天、满天星、翻山鹞等名,亦未著姓名。至是,有张献忠李自成辈,渐并各寇为雄长,然招献忠后,兵肆凶悍,侵夺居民,每伸寇而屈民。献忠旋飏去,其势益张。文灿逮论辟。

  寇既复叛,嗣昌乃自请剿寇赎罪。上为赐坐设宴,赋诗以宠之,虽大帅及司道,皆得以赐剑自戮之。权重甚。杨至楚,申军令,鼓将士,一时赫然,旋败献忠,而围之玛瑙山中。献忠出战坠马,几被获,杨谓剿功可成。先是,嗣昌在阁时,议练兵十馀万,各镇用以破贼,特加练饷,使浮于辽饷之数。至是,即拨辽饷以充剿寇之用。饷足而民怨已极。

  献忠被围久,凿山径,走入蜀。嗣昌弹蜀抚邵捷春逮论辟,蜀民为讼冤,不之释也。献忠遣奸入襄阳城,与狱中大盗相通,又遣寇伪作商人,运车入城,兵器皆藏车中。至则内外相应,城立破,襄王被难矣。寇自发难以来,未尝破藩封倾重镇也。自襄阳破后,势遂滔天。闯贼李自成又破河南府,福藩不屈,被难。闯贼得珍宝无算。其势益张。嗣昌旋殁,或云服毒,或云病疫死,而上终心怜之。

  明年春,闯贼再围开封府,前后且百馀日。城中斗米十金,草木皮筋皆尽,及人相食。上令各路进兵,救援皆不能至。初次围城,赖大帅陈永福及其子德力战却之,至是,永福父子亦被困。而河忽大溃,城没,周藩与守士诸臣皆走高丘,得免。百姓死且尽矣。或谓城中人自决坏河以便出走,然河提向高于城,以岁修俾勿坏,寇既围城,堤久不修,其溃固宜。

  上为之悲痛,出孙传庭于狱为总督,悉发秦晋兵从之。传庭大治兵,自谓必能破寇。上亦屡趣之出关。传庭锐而疏,寇屡伪败,以诱之深入,一战而败,军资荡然,寇遂入关,据有长安。传庭走死。先是,寇所破城邑甚多,武弁多失节,而文臣未有降者。至是,秦中方伯陆之祺辈,多蒙面屈降矣。

  寇即由秦入晋,所至风靡。上先遣阁臣吴牲出督师。牲逡巡未行,而献贼已破武昌,旧阁臣贺逢圣死节。上怒黜牲,旋逮问谪戍。献贼所至,杀戮无孑遗。而闯贼稍减,民遂以闯贼为不杀人,至即降,几不留行。惟榆林力守,与贼杀伤相当。破城之日,皆斗死,无一降者。榆林多老将,故也。寇渡河而东,阁臣韩爌、抚臣蔡懋德皆死之。平阳郡守张璘然迎降,且为之用。

  上遣阁臣李建泰督师,躬送之,出待以殊礼,然兵饷皆绌,选京兵从行,中途多散佚。李至真定,不能前,而寇已逼矣。李为寇同姓,得不死,传闻寇称之为叔,后复臣寇。李生平颇负重望,至此殊可恨。寇一从真定来,一破居庸关而入。

  京师词臣李明睿建议当迁,科臣光时亨疏阻之。又有言东宫宜出抚军于南,亦不果。上已遣阁臣魏藻德方吕贡屯田练兵淮扬间,后以寇迫留之。群臣建议者纷纷,而城守卒无料理。十五日,尚馆课庶常,十六日,召对馆选,十八日,寇已从通州至都。一到即破彰义门矣,内城尚未觉也。上自缢于煤山,自以身失天下不欲以衣冠见祖宗,裂冠毁冕而崩,犹书衿以“不杀我百姓”为戒。闻者莫不痛绝,而寇已驰骑入城矣。

  自成入宫,举帝后之灵,出置廷衢,传闻素棺置芦席棚中,有僧以麦饭为供,万姓无不感恸,而群臣无有拜哭者。自死难二十馀人外,皆臣贼。各官报名出见,皆趋至廷中立候,竟日不许见,亦有潜身得免者。但先帝神圣,身殉社稷,千古所希。而诸臣死难者寥寥,大可恨也。

  大抵野史所记降寇诸臣,鲜不实者。而南都初定六等之案,总以贿赂出入及门户相仇者,则陷入之。有一星士从梁溪来,云梁溪一友,记从逆名姓事实详而确,余拟作一书亟往索,恐未可必得耳。案屡定屡移,盖恐一定则无从索贿,故为出入游移,留不结之案。即死难最烈者,亦必索贿乃为题请。

  自成每登御座,即眩,人皆知其无成者,是或邀神灵以呵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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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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