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考 (四库全书本)/卷01

春秋考 卷一 卷二

  钦定四库全书
  春秋考卷一
  宋 叶梦得 撰
  统论
  孟子曰齐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则春秋鲁史之名也然余考之国语晋司马侯言羊舌肸习于春秋楚申叔言傅太子教之春秋则虽晋楚之史盖亦名以春秋矣春者阳之中秋者阴之中天道所以生杀万物者春秋赏罚之法法天者也岂古之史槩以是为名特鲁能守之不易乎韩宣子聘鲁称见鲁春秋而礼记载杀奚齐与昭公去夫人姓事皆曰鲁春秋此非孔子所修也鲁之有是名久矣故公羊榖梁或言以春秋为春秋或言不修春秋之类则孔子之作春秋亦史而已故其书之体皆与史同若乘与梼杌其义盖不可尽考殆诸侯僭乱各私其好以变旧典欤如楚之君初未有谥号皆曰敖其后犹有称堵敖郏敖者其君之名尚尔则史可知矣
  古之为书者皆有凡有目凡者其略也目者其详也其设官则尊者治其略卑者治其详故周官有官府之八职师掌官成以治凡司掌官法以治目未有一官而无副贰者也以大史小史推之大史言掌建邦之六典而小史言掌邦国之志则大史宜尊而治凡小史宜卑而治目二者更相备也故经者史所谓凡者也传者史所谓目者也而学者多言春秋自为一经不期于传而自明岂有是哉且如公子翚实弑隐公而经不载翚弑赵盾非实弑君而经加之弑晋文公实召㐮王而经言狩季孙意如实逐昭公而经言孙若不假之传则其事何从而见以左氏考之若董孤书赵盾弑其君南史书崔杼弑其君孙林父言臣之名在诸侯之策曰孙林父甯殖逐其君以礼记考之若言鲁春秋晋里克曰杀其君之子奚齐及其君卓鲁春秋去夫人之姓曰吴其死曰孟子卒而杜预又载汲冢周书魏史之文曰鲁隐公及邾荘公盟于姑蔑晋献公会虞师伐虢灭下阳周㐮王会诸侯于河阳卫懿公及赤翟战于洞泽之类此犹可略见古史之体使古史之文皆止于此则事之详后世乌得而闻乎吾以是知春秋者古史之凡而其目则在史第未必为今之左氏尔公羊榖梁多言一事而再见者前目而后凡此虽知凡目之辨而未知经史之别孟子言孔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夫褒贬之义在我而不废其事与文则春秋案此下原本有阙文专记其人之身虽有所纵失无伤于春秋也而公羊穀梁每为传疑之说其亦不足以知经之旨矣司马迁言孔子厄陈蔡作春秋为公羊者证家语孔子厄陈蔡当哀六年而谓孔子尝言晋文有霸心起于曹卫越王勾践有霸心起于会稽陈蔡之间丘之幸也以为作春秋之意始于陈蔡至获麟而遂为书此盖成其作经在获麟后之说晋文图霸之心固已久矣曹卫乃其成事而谓霸心起于此不应疏谬乃尔岂孔子之言哉而司马迁之论亦未必有据学者自不必深考乃其为说则不可不辨戴宏为解疑论谓西狩获麟知天命去周赤帝方起麟为周亡之异汉兴之瑞且云孔子言丘览史记援引古图推集天变为汉帝制名有赤受命仓失权周灭火起薪采得麟之语嗟夫孰谓汉儒而无所忌惮敢至是乎至始隐公为榖梁者曰惠公之初平王犹赖晋郑未甚衰弱末年陵替始极遂托始于隐夫幽王为犬戎所杀周不得保其王畿而东迁此不为衰弱而区区依晋郑以为强乎然此言犹不过鄙陋而已乃公羊家言张三世藉位于鲁以托王义谓隐公为受命王黜周为二王后故以哀定昭已与父时事为所见之世文宣成襄王父时事为所闻之世隐桓荘闵僖曾祖高祖时事为所传闻之世遂谓诸侯不得改元隐公为受命王故得称元年以所传闻为治之始所闻为升平所见为太平其原皆自严彭祖颜安乐始虽未必全出公羊然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公羊自为此论而严颜传于晆孟则其来盖有自矣为左氏者又曰五经皆无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独左氏有明文盖谓文十三年言士会之族处秦者为刘氏班固汉书亦证汉为尧后孔氏为左氏正义疑汉増此一言以媚于世凡此见两汉诸儒之罪殆不胜诛尚何足与言经今谶纬诸书虽不传而其言犹存世之好竒者或未免有所蔽故略为出之此岂直孟子所谓淫辞之所䧟邪辞之所离者而已哉惟何休言十二公法天之大数适与吾合吾非取于休取于经也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此得之矣犹未尽也夫王政不行以褒贬代天子赏罚以为天子之事可也然诸侯有善恶固可代天子而行天子有善恶则孰当代而行之乎春秋有贬诸侯而去王者矣诸侯而无王则王之所绝也然则春秋盖天事非止天子之事也故以名取于旧史之文虽同以义取于春秋之意则异凡春秋所书皆天之所为云尔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历一时无事则书首月以见时历一月无事则各于有事之月以见时此虽损益旧文正春秋之所以为天事者也而公羊穀梁皆以为春秋编年四时具而后为年若是其浅哉帝王法天之事无不以十二为节盖周之为十有二次运之为十有二辰别之为十有二月皆天之所以为天而成一岁者也王者既曰天王矣则无往而不法天故冕十有二旒服十有二章圭十有二寸食十有二鼎分天下为十有二州而十有二岁一巡守而立于天下小而服食器用无不取则不如是不足为天王鲁子服景伯曰周之王也制礼上物不过十二以为天之大数也古之人盖有知之者矣周公制礼以天地四时名官而六官之属各六十以当期之日亦曰周礼者王政之所由出而王之所以法天者在是也然则春秋作于诗亡而断自隐公始至于哀公而备十有二公之数其亦以代天赏罚而取其节者欤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而序诗者言变风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今变风止乎陈灵公在鲁宣公之末后春秋百六十馀年二雅止于幽王前春秋四十馀年王者之迹与王者之泽异迹者其政也以二雅言也泽者其化也以国风言也平王之后黍离降于国风所谓诗亡者非无诗无王诗也因縁及于陈灵公之世盖文武之化犹有存乎人心者至灵公而后绝则春秋之作其以幽王之后平王之初二雅绝而无王诗乎然隐公立于平王之四十九年其在诗亡平王之初则惠公其人也春秋不始于惠公而始于隐公吾然后知均为平王略惠公而始隐公正以足十二公之数以备天道云尔盖春秋之义不在惠公与隐公则不嫌于去彼而就此是说也何休微得之故言春秋据哀录隐取法十二公天数备足然以所见所闻所传闻为辨则去之又远矣故非深明帝王之道而知其所以为天子者未足与议此也
  春秋讳国恶欤曰然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欤曰不然春秋公天下信后世之书也所以公天下信后世者为其善恶不敢秋毫加损益于其间也今尊者有罪讳而迁其辞曰是吾尊也亲者有罪讳而迁其辞曰是吾亲也贤者有罪讳而迁其辞曰是吾贤也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凡鲁君曰孰非吾尊且亲而列国之中亦何时而无贤春秋将迁其辞之不暇其所以为公且信者将安施乎然而吾鲁臣也其所为鲁史也昔者杨子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以为无君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以为无父君与父吾之所独非夫人而可同也知为己而不知物则吾之君亦人之君谓之吾君可乎知为人而不知己则吾之父亦人之父谓之吾父可乎古之为臣与子者丧其君与父斩衰三年虽母犹厌而为期是君与父天下所不得同者也墨者夷之葬其亲厚谓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孟子以为贱其亲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今春秋书鲁事未尝与列国等列国不书即位鲁书即位列国不卒葬夫人鲁卒葬夫人列国不卒大夫鲁卒大夫列国女嫁为夫人不书归鲁内女嫁为夫人书归列国战书败绩鲁不书败绩案荘公九年战于干时未尝不书败绩此失考列国公与微者会皆书爵鲁与微者会非内志不书公如是之类曰内辞焉虽周不得同则夫国有恶如他国焉而直书之春秋亦有二本乎荘子曰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以其出于情者异也孟子曰越人弯弓而射之则已谈笑而道之其兄弯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为其责于恩者殊也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故陈司败尝问于孔子曰昭公知礼乎子曰知礼陈司败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娶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故记言鲁春秋去夫人之姓曰吴其死曰孟子卒由是言之春秋之义盖亦可见矣以为吾之父非人之父也则有美焉有恶焉称其美不称其恶所以别乎人之子吾之君非人之君也则有美焉有恶焉亦称其美不称其恶所以别乎人之臣也乃春秋将以公天下则有不得而私将以信后世则有不得而诬故其小恶虽愆于礼义而未绝于王法则著其实而使自见如夫人如齐九月用郊之类是也其大恶王法所诛绝不可通于天下则微其辞而徐见之桓无王定无正月之类是也虽隐其迹而使人徐察焉终不没其实盖不敢废其为公也不敢弃其为信也是以隐弑不书而不得葬与列国之君弑而不葬者同谓之非弑可乎灭国不书而灭项不见公与列国之灭国而书者同谓之无灭可乎故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夫不畏其有党而能为法受其过则其为公天下信后世者孔子固自有以处之矣此其所以为春秋者也
  或问内大恶讳小恶不书春秋之义则固然矣大恶虽讳必婉其辞而微见之所以申臣子之道而不失其为劝惩者也小恶不书则遂没而不见乎亦各于义而已矣夫人孰无过虽汤不贵无过而贵于改过不吝颜子不贵无过而贵于不贰过所谓小恶者谓其不干于法不害于教没之不为纵失有罪者也纵有罪于义为轻内其君于义为重则没之可也鲁之小过没而不书者吾不得而知矣乃子般弑而季友出奔内无与主而致季友不敢保其身则荘公之为也始即位既不能强而自立以修其国政又不能弱而朝霸主以幸苟容至于欲讨而后见之则文公之为也故季友出奔文公如晋皆没而不书然季友归而鲁复存则季友之功不可不录故复见季子来归晋为霸主受公朝而以大夫为盟则晋侯之罪不可不正故复见及处父盟见季子归则知其尝出而不书者全其美也见处父盟则知公尝朝而不书者杀其耻也此春秋之微也
  春秋内事有讳而不书者有略而不书者讳而不书者所以隐国恶略而不书者所以显民志国恶之隐所见多矣民志之显未有能明之者子般见弑季友尝奔于陈矣不书其出略也至其盟而复国也则书季子来归夫岂有无出而归者乎季子者国之所恃以存亡者也季子在则国可存季子出则国必亡故不书其出所以见鲁人缱绻不忍使去而欲其留也桓公薨文姜尝孙于齐矣不书其归略也至其入而复见也则书夫人姜氏会齐侯于禚夫岂有既孙而复在者乎文姜者举国之所恶也存之不能讨其罪而逐之所以远其恶故不书其归所以见鲁人厌鄙无所容而欲其去也一隐一显之间不待加之辞而国人之情昭然著见于千载之下若生乎其时而闻其言者非圣人莫能为也
  人之所以为人者莫大于礼义国之所以为国者亦莫大于礼义孟子曰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夫惟智足以择是非然后义足以辨羞恶使是非不明于中不惟无耻之耻不能知羞恶正使羞非其所羞恶非其所恶亦何取于义乎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矣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夫子之为是言为桓魋也魋之过何累于牛虽无兄弟庸何伤乎子产为丘赋而国人谤之子产不改以诗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为证子产之言则是矣而谓丘赋为善其是非犹未择也是非之难明惟春秋为能详故有内讳以杀耻者虽与微者盟犹不以见有当讳而不讳者虽君臣俱辱于大国犹正其辞而不少隐沙随之会郤犫取货于叔孙侨如诉成公于晋侯不得见而执季孙行父于苕丘平丘之会十三国并集王人在焉而昭公以邾莒蛮夷之诉辞不得盟皆执其大夫自人言之国之大耻也而春秋书公会晋侯齐侯卫侯宋华元邾人于沙随不见公公至自会晋人执季孙行父舍之于苕丘公会刘子晋侯齐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同盟于平丘公不与盟晋人执季孙意如以归由是言之礼义可不明哉如是而后弑而曰薨奔而曰孙杀大夫而言刺被侵伐而言鄙者君子可以深耻矣
  春秋立天下之常道以垂万世者也或者以为亦有从权者焉非也今天下之所以能立者为其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行之以礼乐政刑持之以纲纪文章者也汤武非不仁也孔子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尽美矣又尽善也终不以桀纣而易天下之君臣也卫辄受命于灵公而有其国者也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终不以辄而乱天下之父子也何者权者有时而行而常者万世不可改者也虽大圣人岂以一时之宜而废万世之正乎春秋之时三纲亡五常绝凡天下之所以立者无一而不坏矣上无道揆下无法守明王不作既无与出而治之者孔子方将以空言拨其乱而反其正举其所谓常而不可改者揭而示之天下使昭然如日月之不可掩其明屹然如山岳之不可易其位几何而不正乎若是而通其权是以乱济乱也故曰春秋无权道此其说盖起公羊以祭仲出郑忽为知权而春秋贤之者也故谓权者反于经而后有善学者虽知其失而斥之然终不能不以吾圣人言之近似者而惑之也夫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孔子固言之矣此岂舍常而用权者哉孟子曰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夫道固有常变惟明道者虽守其常而变自存乎其间此君子之所谓权者也世之知常而不知变知变而不知常者皆分乎道而各蔽于一偏则孟子所谓执一而贼道者是也恶睹夫权而议之哉是故春秋朝聘盟会非无善也以为诸侯不得擅相见则未有异文而与之以礼者也战伐围取非无功也以为诸侯不得擅相讨则未有异文而与之以义者也以类而求凡王法之所不得为者其辞未尝不一施之焉乃若华元不终于战而与楚平不可谓不贤而人其变命者不能免也赵盾不终于纳捷葘而还不可谓不正而人其专君者不能恕也里克志于立嫡而奚齐之死不得逃于弑赵鞅力于去恶而晋阳之入不得别于叛若是之类虽欲秋毫假之无自而通焉然而等于盟也召陵之役孰不知其仁均于战也城濮之胜孰不知其义华元可抑而不可废其平赵鞅可退而不可夺其正则明乎道者固有以处之矣乃孔子则不以是立法也法者可以常立不可以变见者也公羊盖亦微得于此故常为实与文不与之论几若近之惟不尽逹乎道是以施之毎不当其所故若以夏徴舒人楚而谓之贬专讨以宋仲几人晋而谓之不与专执乌在其为文实之辨欤或曰春秋无权道则然矣若有所谓出乎礼之变与礼之正未尝不该焉庸非权乎曰非也公羊固云权也反经而后有善是舍常而从变分而为两之言也圣人之权则异乎是所以著乎礼者固有定制矣而有出于礼之不及备者焉为其不可废也而以义起之则庶子得为母筑宫祭以公子不幸不及其身而至于孙亦从而祭考仲子之宫是也非权也亦所以为礼也所以著乎法者固有定数矣而有出于法之所不及该者焉为其不可已也而以情通之则大夫卒于祭所既不可用乐又不可废祭姑去乐而存祭叔弓卒而去乐卒事是也非权也亦所以为法也诸侯以时朝王于方岳正也有不及时而不至于方岳者不可以非其地而不朝也则朝于王所者有之僖公是也非权也亦所以为尊王也诸侯继世逾年而即位正也有不及年丧至而得立者不可以过时而不即位也则既殡五日而即位者有之矣定公是也非权也亦所以为定位也若是者其何废于常乎乃筑王姬之馆可辞而不辞以是为礼则凡在丧者皆可得主婚矣是谓变礼者也知筑宫可祭而因为之献六羽以是为乐则夫人之庙皆可得用舞矣是谓易乐者也古者诸侯变礼易乐其君流尚何权之云乎此春秋之所以为诛也知此而后知春秋之不用权矣
  孔子孟子俱欲以王道援天下拨乱世而反之正者也而其行之则不同孔子欲道其常以垂万世孟子欲乘其变以救一时故孔子之言得天下未尝不在舜与文王而孟子之说诸侯一以汤武学者固疑之矣不知孟子于孔子盖相与为终始非深知春秋之义者不能成孔子之志也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是孔子之志虽武王且有所不足必至于舜文而后可矣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使孔子而得志必将参三王之文质终之以为舜在齐闻韶而三月不知肉味盖有当于其心也无己则文王焉所谓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孔子固自任之矣至于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者谓之至徳此所以立万世之常法君君臣臣虽极天下之乱尽人道之变终不可易此其著之春秋者也故曰如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其节如是之缓其效如是之迟而孔子终卒老于行而不悔及其病且死则喟然伤之曰明王不作而天下莫能宗予不知孔子之意以世无贤君不得有天下如舜耶抑抱其可以为王之道不得尺地而行之如文王耶不可知也原孔子之道不自为舜文王则辅其君使为舜文王而已乃孟子则不然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环辙于天下而告其君者必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不待大至于汤放桀武王伐纣则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甚矣孟子之危言自孔子言之几若冰炭之不相侔使天下后世不幸真有如桀纣之君在上孔子或自有其位或佐其君将拱手坐视而弗顾耶抑有不得已而权以济之耶然而诸侯之不专伐春秋之道也陈恒弑其君则孔子沐浴告哀公而请讨是诸侯可得而伐也人臣之死职春秋之义也子紏之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孔子以为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为管仲之力而与其仁是人臣可得而废其职也由是言之使孔子而处道之变必有为之所者矣要不可遽言而立法也其所以为万世之训也姑正其常而已惟孟子之学足以见孔子之心故其以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固以天子之事著之春秋虽乱臣贼子闻之而无不惧吾岂复更加毫末于其间哉乃其救民于水火拯民于涂炭使天下匹夫匹妇无不被其泽者则孟子之心亦孔子之心也故取邑取附庸春秋之所禁也而孟子则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征伐自诸侯出春秋之所恶也而孟子则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诸侯不得专杀大夫孟子曰国人皆曰可杀见可杀然后杀之新作南门且不可齐宣王欲毁明堂孟子曰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凡此皆非有异乎春秋充孟子之志诸侯诚有汤武者作发政施仁推其泽于天下兼弱攻昧正有罪而诛之使天下皆为尧舜之民则大国五年小国七年虽使之坐明堂而朝诸侯春秋之所期亦不过如是焉是亦春秋而已矣故惟孟子为善学春秋
  春秋有可以事见者求以事事不可见而可以例见者求以例事与例义在其中矣有事与例俱不可见而义独可推者求以义义者理之所在也有事与例与义俱不可见而意可通者求以意意者人情之所同也莫易乎事莫难乎意僖四年春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遂伐楚夏许男新臣卒楚屈完来盟于师以例推之许男之卒师犹未还当书卒于师而不言师宣九年九月书晋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会于扈晋荀林父帅师伐陈辛酉晋侯黑臀卒于扈以例推之晋侯之卒尚在扈则当书卒于会而不言会此事不可见而又与例违求其义则褒贬无预焉而左氏解许男乃为卒于师而晋侯不为说固不知经也榖梁以许男为内桓师凡推齐侯毎异于他诸侯者公羊穀梁之意非春秋之旨也桓师非汤武之兵何内之有公羊解晋侯以扈为晋邑诸侯卒其封内不地此自公羊之误若为其在会则自当言会不当言地穀梁曰其地于外也其日未逾境也则穀梁盖不别卒于会卒于外之辨其陋与左氏言许男同矣此皆不得其事与例而强以义求之之过也若以意推之则许男虽从伐楚之师而以疾先归卒于国中安得不以常例书卒乎不言先归但以卒见可知其在国中也晋侯虽会于扈而中隔晋荀林父帅师伐陈则会扈之诸侯已散晋侯以疾独留而卒则安得不以常例书地乎不言其留但以地见可知其非会也此亦孟子论诗所谓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者学春秋而至是然后能出传注之外而察千载之上如在其目前也
  人之常情有出于自然而不可已者善者人之所共好也见有善焉其推之惟恐其不至也故曰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犹有见于手足以舞蹈者矣不善者人之所共恶也见不善焉其绝之惟恐其不急也故曰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若是者非吾故欲为是别也其出于情者莫知其所由然而然也故春秋之辞有繁者焉有约者焉孔子曰书之重辞之复不可不蔡也其中必有美焉公羊曰春秋辞繁而不杀者正也以经考之会王世子既见首止矣俄而复曰诸侯盟于首止会宰周公既见葵丘矣俄而复曰盟于葵丘一地而再见非止此也宋之盟平丘之会亦然首止所以定世子葵丘所以明王禁宋以弭诸侯之兵而平丘以申天子之制皆君子所谓善焉而不能己者也溴梁之盟大夫固有名矣略而暴之曰大夫盟而不目其人也缘陵之城诸侯固有列矣略而总之曰诸侯城缘陵而不序其人也非止此也两盟于扈一会于扈亦然溴梁大夫之专命也缘陵诸侯之有阙扈会诸侯之无能为也前扈大夫而专废置后扈诸侯不能讨篡弑皆君子所谓不善焉而不欲道者也是君子所以善善而恶恶者也虽然皆繁也亦有不正其所为而示之以缓而不切之辞者焉霸主执诸侯以归京师当其罪曰归于不当其罪则曰归之于故凡辞间有之于者皆谬悠而不正其所为者也若晋侯使韩穿来言汶阳之田归之于齐之类何其文之衍也皆约也亦有微而不敢尽示之以特异之辞者焉偏战皆书某师及某师战于某某师败绩而内辞不言败直曰及某师战于某故凡有不得尽其辞与不必尽者皆直书而不备也若天王崩王室乱之类何其文之约也惟善学者不但知言必知其所以言故曰言岂一端而已各有所当也而况春秋之言乎孔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成人之美则天下皆可使为善而无不与之迁善也不成人之恶则天下可使皆不为不善而无不与之改过也其于事君亦然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惧其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为也则见一善焉必推之于己惟恐其不专以为非君莫能为也故曰将顺其美惧其以小恶为无伤而不畏也则见一不善焉必分之于人惟恐其不远以为非君所敢为而人为之也故曰匡救其恶春秋内事凡与外诸侯连者荀王法之所禁虽有以为功者皆与诸侯列而序之曰是恶也众人之所为也分之于众而不独责于己则知己不可有是过而不为也盟会征伐之类或言公会或言公及或没公而不见或略公而不序是也至于城楚丘释宋公朝王所戍陈戍郑虎牢归粟于蔡诸侯皆预焉而独以内为文曰是美也吾君之所能为也专之于己而不兼取于人则知独有是之为美而惟恐人之先己而力为也夫然岂独万世之为君者皆思慕善而畏恶哉抑凡为人臣者皆将以是为心则其君孰不皆至于善此为君之道而事君之法也
  春秋无虚加之道此固然矣亦有义之所在而为之变辞者必有见焉然后著之未尝苟也虞师晋师灭下阳下阳邑也邑不言灭下阳虞虢之塞邑下阳灭则虞亦灭矣以其后见执虞公知虞国之前亡是故可以非灭而言灭也许世子止弑其君买止无弑君之实坐不尝药而同之弑也以其后见葬许悼公知贼不讨而得葬故可以非弑而言弑也此春秋之微不可不察也公羊虽知无虚加之道贵文公以丧娶至于天王败绩于贸戎曰执败之晋也以为尊者讳敌不讳败与穀梁以戎伐凡伯为卫者同夫如是纵失晋无王之罪而加戎以乱华之咎未闻春秋善善恶恶而如是者也大抵公羊穀梁多主讳而不逹经旨如无骇灭极为讳内大恶而言入宋公入曹为讳灭同姓而言以归之类凡此皆不疑于虚加而独疑于丧娶而不知其说也








  春秋考卷一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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