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春阿氏谋夫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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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玉吉拾起一张草底来,正是王长山访案的原报告。自己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由不得心惊肉跳,战栗不止。又见有一本细册,翻开一看,正是大理院结案二次覆奏的原撸玉吉纳闷道:“怪得很,怎么长山手眼,这样灵活,探访这样确呢。”

  一面惊异一面翻开细看。见上面写道:

  大理院謹奏為審訊殺夫犯婦,他無證佐,謹就現供,酌擬辦法,由咨改奏,恭摺仰祈聖鑒事。准步軍統領衙門咨送文光報稱,伊子春英被伊兒媳春阿氏砍傷身死一案,當將人犯解部審訊。春阿氏初則賴稱伊夫春英,因撞見文光之妾范氏與普雲通姦,被文范氏謀殺斃命,迨提同環質,審係虛誣。始據供認自尋短見,以致誤傷春英身死。法部恐案情不實,未及訊結,移交到院。臣定成等督飭進派讞員,詳慎訊鞠。春阿氏始猶藉詞狡賴。當查照法部卷宗,嚴行駁詰。復自認誤殺屬實。臣院曾於上月十六日,瀝陳前後訊供情形,並聲明嚴飭承審各員。予限訊鞠,如有別情發覺,自當據實推求。如春阿氏始終堅執一詞,亦當酌取現供,會同法部擬議具奏等因。奏奉諭旨:知道了。欽此。欽遵在案。

  玉吉看到此外,不禁眼辣鼻酸,流泪不止。暗暗咒怨自己,不该蓦地生事,陷害自幼的姊妹。幸亏她明白大体,不然若供出我来,岂不把两人名誉一齐都抹煞了吗。因又往下看:

  阿氏堅認委因在家受氣,欲自行抹脖,以致刀口誤碰傷春英身死,並無別情。當飭取具現供,臣等詳加查閱。據春阿氏供,係鑲黃旗滿洲鬆昆佐領下阿洪阿之女,伊父早年病故,有兄常祿充錄巡警。光緒三十二年三月間,由伊母阿德氏主婚,將伊嫁給本旗普津佐領下馬甲春英為妻。過門後夫婦和睦,夫翁文光係領催,祖婆母德瑞氏,二婆母文范氏,及夫弟春霖,夫妹大正、二正,均待伊素好。大婆母文托氏,係春英親母,平日管束較嚴。家內早晚兩餐,俱由伊做飯。自祖婆母以下衣服,皆由伊漿洗。伊平素做事遲慢,每早梳頭稍遲,即被大婆母斥罵。間逢家內諸人脫換衣服,漿洗過多不能早完,亦屢經大婆母斥責。因此常懷愁急。是年五月二十日後,大婆母因母家堂伯病故,定期接三。當給伊孝衣數件,囑令漿洗,至晚尚未洗完。大婆母嚴加責言,伊自思過門不及百日,屢被譴責,嗣後何以過度。不如乘間尋死,免得日後受氣。二十七日早飯後,大婆母帶同伊及大正至堂舅家弔喪,會見各門親戚。以伊係屬新婦,同聲誇好。大婆母聲稱做事無能,有何好處。伊愈加氣悶。傍晚時夫翁走至,將三事畢,大婆母天氣炎熱,堂舅家房屋過窄,商令夫翁將伊帶回。伊隨同夫翁坐車回歸。至九點鐘後,伊在廚房收拾家具。瞥見菜刀一把,觸此尋死情由,念不如自行抹脖,較為乾淨。將刀攜回自己屋內,掖在鋪褥底下。移時春英回房,搭鋪睡宿。上房堂屋門亦己關閉。伊仍在廚房溫水洗臉。完後回至屋內,見春英側身向裡睡熟。維時約近十二點鐘,全家及院鄰均已睡靜。伊將菜刀取出,提在手內,走近春英牀邊,向之愁歎。忽見春英翻身轉動,伊心內發慌,站立不穩,撲在春英身上,以致刀口碰傷其咽喉左近,春英哼喊一聲,滾跌牀下。伊見其頸脖冒血,慌急無措,趕即跑出,投入食水缸內,致頭上扁方,磕傷左額角。後伊夫翁等將伊救醒,聽聞春英業已身死。文范氏略稱,須留活口。伊心懷忿恨,時伊母阿德氏聞信前來,詢問殺死春英情由。伊聲稱情願與之抵命。當由夫翁報案,將伊帶至廳上。眼同相驗後,解交步軍統領衙門送部移交過院。今蒙訊問,伊夫春英咽喉受傷身死,實因伊自尋短見,以致誤行碰傷。盡情急投入缸內,委無別故。

  伊身穿血衣委係由步軍統領衙門送案時,伊母阿德氏攜回家內洗催,以致血跡不甚明顯。至伊前供,春英撞見文范氏,與普雲通姦,致被文范氏謀殺,將伊投入水缸各節,委因聽聞文范氏須留活口之言,心中懷恨。又因普雲當日,代夫翁賃取孝衣來家,故捏造春英對尹聲說,撞見文范氏與普雲通姦,希冀死無對證,藉圖抵制,其實並無其事等語。

  玉吉看到此处,正在惊心动魄之际,忽的房门一响,长山自外面走来,笑嘻嘻的道:“了不得,了不得,福尔摩斯的文犊,竟被你给侦查著了。”说著,把玉吉所看的原册,一手按住,笑吟吟的道:“我问你一句话,然后再瞧。”玉吉猛吓一跳,当时也说不出什么来,随把原折放下道:“王兄你过于疏远我了。既有这样事,何不早为说明。”说著把皮包挪过,要将原物收起。又陪笑道:“小弟无品,不该趁人出去,检察人的东西。”说罢,挺身站起,坐在一旁。长山道:“老弟不须瞒怨,听我把原委说明,省得你疑团不解。”玉吉道:“疑念我却没有,难为你这样细心,怎么就知道案里有我呢。我尝读西洋小说,深服那福尔摩斯,是个名探,不想中国人里,居然有高过福尔摩斯的。”长山发笑道:“话休过奖。既然我的信件,被你看了,此时倒不妨说明,免你害怕。”玉吉道:“我倒没什么害怕的。你打算怎么样我,自管直说。虽然你侦明是我,但恐杀人的缘由,你尚有误会。先请你说我听听。”长山道:“司法人员因为你的事情,煞费苦心。连先后堂官戴鸿慈、葛宝华,并绍昌、王立序诸公,都费过多少研究。因看阿氏可悯,未忍追究。虽然法律上不能袒护被罪人,而此案被罪人,情有可悯。以旧时律例考求,因好致伤本夫,或因奸故杀本夫的案子,样样儿查来比较,俱没有此案奇特。阿氏在堂上的神色,颇为可怪。审查情形,又决不是因奸致伤本夫,犯妇干事发后,袒护奸夫的神色。阿氏又日夜叫苦,自谓一辈子清清白白,可见她素日庄重,必非与行凶原犯”刚说到此,玉吉以衣袖挥泪,拦住长山道:“请问长山兄,这几位承审司员,姓甚名谁?这样的体察至微,听讼如神的人,实在难得。”

  长山道:“提起话儿长,验尸官姓蔡,号叫硕甫。验尸之后,已将尸场情形,报知部里。当时部里不甚注意,后因此案头绪十分复杂,部里向蔡君要个主意。据蔡君说,若研究出此案真像,很是费手。以尸场情形论,阿氏昏倒,必是春英死时,夫妇未有一处。按心理来揣摩必是见了尸身,方才触动悲感。以春英的伤痕而论,决定是谋杀无疑。然既非范氏,又非普云,阿氏的口供,总说是情愿领罪。这宗话里,颇耐寻味。若根究此案原凶,宜从这句话里入手。当时那部里司员,俱以此话为然,也都是这样研究。问到归期,始终也不得头绪。急得那朗中善全,并各司承审过此案的人员,全部日夜发闷。后从种种方面,把阿氏的家事调查清楚,又在女监里体察阿氏的动作,这才知道阿氏是个有情有义,纯心孝母、节烈可风的女子。”

  说到此处,玉吉又滚下泪来道:“吾不意今日中国,还有这样明事人。”一面说,一面抹泪。长山斟了碗茶,递与玉吉道:“老弟且不必伤心。你的为人,我是极其佩服。错非是看你们可惨,哪里还有今比可怜这情之一字,不知古往今来,害了多少痴男怨女。”说著,太息不止。又把原折打开,递与玉吉。

  玉吉点头感叹,顾不得再看什么,叹了口气道:“王兄王兄,小弟为人,叫旁人好看不起。不知真像的人,岂不说是妒奸杀人吗?”长山发笑道:“你的隐情,休得瞒我。不独我明白,大半官场之中,见过春阿氏的人,全都明白,错非知其内幕,亦不肯如此定案。你且喝一口水,静一静气,看看这大理院原奏,究竟是屈与不屈,”玉吉接过原折,看了一会。因想著事情可怪,遂问道:“此折看不看,却不要紧,想我心里事,止有我两人知道,虽然我在外多年,却从未向人提过,你如何知道的这样肯切?我到要请教请教。”长山笑道:“此时你不必打听,等你把折子看完,咱们吃过晚饭,我再细细的告诉你。”

  玉吉无法,只可拿了原折,续瞧著:

  爾等詳究供情,春阿氏以幼年婦女,過門甫及百日,何至因婆母責罵細故,遽爾輕生。若既自願尋死,春英即在牀動轉,何至心慌撲跌,檢閱原驗屍格,春英咽喉左面一傷,校長二寸餘,深至氣嗓破,顯係乘其睡熟,用力猛砍,豈得以要害部位,深重傷痕,諉為誤碰。至碰傷以後,刀猶在手,盡可自抹,何以復走至廚房,投入水缸。且即自尋短見一節,原供謂因屢受春英辱罵。繼又供係夫妹欺凌,前則歸之於婆母斥責,其碰傷春英一節,原供謂一時心內發迷,隨持刀將春英脖項用刀一抹,繼又供伊提刃坐在炕沿,春英掙起,將其脖項碰傷,後則日之於心慌足滑,撲跌身上,致刀口誤傷其咽喉。前後供詞屢經變易,殊難深信。當飭逐層駁詰,春阿氏一味支吾,迭加嚴刑,仍堅稱委無他故。揆其情節,春英之被殺,非挾有嫌恨,即或別有同謀下手之人。屢飭傳同文光家屬,及院鄰人等質訊,詰以春阿氏夫婦,平日是否和好。文光等供稱,未見不睦情形。

  詰以春阿氏,平日是否正經,則供稱未聞丑聲揚布。該以春英被殺之夜,曾否有他人來家,則供稱並未見有別人。詰以春英身死,何以初報官廳,即實指為春阿氏砍傷,則供稱春英夤夜死在春阿氏房內,非春阿氏動手,更有何人。酌以春阿氏殺死春英,是否別有緣因,則供稱時屬夜深,全家俱已睡靜,並未知春英何故被殺,事後探聽亦無消息。詰以春阿氏是否被逼難堪,自甘尋死,文托氏供稱,自春阿氏過門,合家格外疼惜,間因做事遲慢,被尹斥責,亦屬管教兒媳常情,從未加以惡聲厲色,何至便尋短見。詰以春英被殺之夜,何人首先聽聞,德瑞氏供稱,伊因老病,每晚睡宿較遲,是晚十二點鐘,伊聽見西廂房,春阿氏屋內響動,伊恐係竊賊,呼喚春英未應,復同掀簾聲響,並有人跑東屋腳步聲音,伊遂喚醒文光等,點燈走至西屋,見春英躺在地上流血,業已氣絕。春阿氏不在房內,至找東屋廚房,始見春阿氏倒身插入水缸,當由文光等救起拯活。至春阿氏因何殺死春英,伊等均無從知蹺。質之院鄰德珍等,供亦相同,並全稱伊等走入文光家院內,已在春阿氏投缸之後,實不知春英何時被殺,春阿氏何時下手,查核各供,俱無實據。此春阿氏一案,不能通行按律定罪之實在情形也。臣等查向來辦理命案,非有自認供詞,則必有屍親或旁人為之質證,而後承審者,可以層層追究,即本犯亦不得不一一供明。

  獨此案死係親夫,而時當深夜,地屬閨房,屍親既未悉其緣由,旁人復無可為之證佐。事後屢飭,多方探討,亦無別項形跡可以推尋。而犯係年輕婦女,尤未便加以刑訊。以傷痕而論,則頗近於謀,從未得嫌疑之跡,以供情而論,則實出於誤,而尚在疑信之間。且世情變幻無常,往往有非意料所及者。設令現訊供詞之外,別有緣因,則罪名之出入滋虞,尤不可不格外慎重。此案已經一年有餘,由步軍統領衙門及部院司員,更番承審,全稱疑竇尚多,礙難論決。查古來疑獄,固有監候待質之法。現行例強盜無自認口供,賊跡未明,伙盜已決無證者,得引監候處決。則服制人命案件,其人既已認至死罪,雖未便遽行定讞,似可援監候處決之例,仿照辦理。案經再四推酌,應即據現供酌量擬結。查春阿氏夤夜將伊夫春英殺死,據供係因屢受婆母斥罵,自願抹脖畢命,攜刀走向春英炕前愁歎,適春英睡熟轉動,一時心慌足滑,撲跌春英身上,以致刀口碰傷其咽喉近右身死。查核所供情節,係屬誤傷,尚非有心干犯。按照律例,得由妻毆夫至死斬決本罪,聲請照章改為絞刑。惟供詞諸多不實,若遽擬罪名,一入朝審服制冊內,勢必照章聲敘,免其予勾,遲至三年,由實改緩。如逢恩詔查辦,轉得逐其狡避之計。且萬一定案以後,別經發覺隱情,或別有起釁緣因,亦勢難追改成獄。臣等再四斟酌,擬請領強盜伙決無證,一時難於定讞之例,將該犯婦春阿氏,改為監禁。仍由臣等隨時詳細訪查,儻日後發露真情,或另出有憑證,仍可據實定斷。如始終無人發覺,即將該犯婦永遠監禁,遇赦不赦。似於服制人命重案,更昭鄭重。屍棺即飭屍親抬埋。凶刀案結存庫。再此案因未定擬罪名,照章毋庸法部會銜,合併聲明,所有殺死親夫犯婦,他無證佐,僅就現供,酌擬辦法緣由,是否有當,謹恭摺具奏。請旨,光緒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具奏。奉旨:依議。欽此。

  玉吉把折子看完,心里怦怦然,不由自主。因为判决词句,极为清楚,定罪亦极为公道,不住连连点头,深为叹服。长山道:“你只顾看折子,横竖把饿也忘了。”玉吉听了此话,猛不丁的闹了一怔。看见满桌上放著杯盘菜碗,才知是已经开饭了。又见店伙计送汤送饭的来回伺候,遂向长山道:“你先吃你的。此时我吃不下去,等一会饿了再说。”长山笑著道:“无论什么事,也不至不吃饭呀。我已经等半天,菜饭已经凉了。虽然天热,毕竟吃了凉的,必要受病,乐得的不趁热吃呢。”

  说著,提起酒壶,便与玉吉斟酒。又笑道:“酒要少吃,事要别急。好在已经是定案了,你就坦坦实实的养静,管保什么事也没有。”玉吉道:“我不是不吃,实在是吃不下去。”说著,把折子揭开,翻覆著细看一遍,转身问长山道:“折子是谁拟的?这样巧妙,闹了二三年的麻烦。他以世情变幻,往往有人不可测数字,包括了结,真是好文章。”长山道:“你知道作者是谁?就是修订法律大臣沈家本,法部大理院因为这件案子,无法拟罪,久悬未决,大不像事。冒然定罪,也不像事,如今永远监禁,合算把此案存疑,容把案情访实,再行定拟。”

  玉吉点头道:“是了。”随把折本放下,坐在一旁发怔。长山也不来顾理他,只去喝酒。玉吉直著两眼,脸上白了一阵阵,问不得此时此际,有何等伤心了。

  直待王长山吃过晚饭,方才讯过头来问道:“此时我没了主意。王兄有什么高见,替我出个办法。”长山道:“这也奇了。事已至此,叫我出什么主意?我是作什么的,你难道还不知道吗?”玉吉听到此处,吓得发了慌。想著定案原奏,本是姑且存疑,容待探访的意思。今长山约我进京,必是送我到部了。想到此外,由不得嗳呀一声道:“王兄,你是我知己的朋友。我与春阿氏实在情形,但恐你知道不清。我死了原不要紧,可怜那阿氏名节,从此扫地了。”长山冷笑道:“别的不说,究竟此案原凶,是你不是?”玉吉道:“是呀!”长山道:“既是你,便不算屈。俗语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只要我访的确,就不算屈在人。”玉吉听到此处,更是慌了,忙说道:“是我却是我。只是我的心,不是那样,你可知道不知道?”

  长山拍掌笑道:“你不要起急,我说的都是玩儿话。其实你的心里,我都知道。说一句简截话,我若不知道你,不怜悯这件事,我在天津地方,就把你送官了。”说著,把自己报告拿出来,笑嘻嘻道:“实在对你说,方才我出去,本来没事。算著我出去,你必闷得慌,故意把皮包忘下,叫你解闷。说一句放心的,如今法部里决不深究了。你与阿氏情形,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可怜。错非那样还不能如此定案哩。这事你还不放心吗?”玉吉道:“不是我不放心。倒底你姓甚名谁?如今我还知道不清呢。我辈既称知己,何不以真实姓名示我,叫我打闷葫芦呢?”长山笑道:“这事没什么。”说著,把名片取出,递与玉吉,玉吉接过一看,就是方才那张瑞珊三字。玉吉道:“你既姓张。自今以后,我就不称你王兄了。”说罢,站起身来,深作一揖道:“活我之恩,生生世世的,不能忘报。大哥不弃,情愿永结为异姓兄弟。倘有行事乖谬地方,愿受大哥的责罚。”说毕,就要下拜。瑞珊忙的搀扶,连说不敢。又听他说话的声音,很为凄惨,随又安慰一番,劝他吃了点东西,然后睡下。

  次日清晨,忽有店伙计进来,回说有人来找,请进一看,此人是仆役打扮,见了张、聂二人,请了个安,献上一个请贴,一个知单来。瑞珊打开一看,却是项慧甫、何砺寰二人请客,同坐有左翼几位侦探,定于次日西刻,假座元兴堂便章候驾。

  瑞珊看了一遍,先向店伙计要了笔砚,随在知单上,写了知字,笑问来人道:“我在这里住著,昨日才来的,怎么何大老爷、项三老爷却知道这么清?”来人陪笑道:“上头遣派我来,我也不甚知道。”瑞珊点了点头,暗想慧甫等手眼这样灵敏,诚可钦佩,逐取名片一纸,交付来人,允许明日必去。来人答应著去了。这里瑞珊心里本想为春阿氏一案,自己很为露脸,虽费了一年工夫,然能把极难解决的疑案,访明白了,自然是扬眉吐气,兴兴头头。惟想著何砺寰等,虽为侦探,毕竟于侦探学上尚欠研究,果真是独具只眼,岂有本京本地出了这宗疑案,不去下手的道理。倒底是程度低微,合该我姓张的享名,出人头地。想到此处,心里愈发的高兴起来。到了次日下午,慌忙著换了衣服,留著玉吉看家,自己雇了人力车,直向元兴堂一路而来。是时项慧甫、何砺寰、黄增元等皆已来到,望见瑞珊进来,齐起欢迎,各这契阔。又赞美张瑞珊聪明睿智,足与福尔摩斯名姓同传。说著,早有堂倌过来,回说谢老爷来了。众人回头一看,此人有三旬以外,面色微黄,端架著眼镜,穿一件竹色灰官纱大衫,足下两只官缎靴,进门见了众人,挨次见礼。砺寰道:“二位不认识罢?”那人听了此话,望著瑞珊发愕。慧甫道:“这就是大立人儿家张瑞珊。这是大律学家谢真卿。”两人相顾失笑,彼此请了个安,各道久仰。真卿笑道:“什么叫立人儿家?慧甫可真会取笑。”说的增元等亦都笑了。砺寰道:“作我们这行儿的,若真是呆如木鸡,可不同立人儿一样么?”这一句话,引得瑞珊等越发笑了。大家一面凑趣,彼此让坐。堂倌把桌面儿换好,安放杯箸。随著便接二连三,摆上菜来。砺寰提起酒壶,先向瑞珊斟酒,笑嘻嘻的道:“我们一为洗尘,二为叨教。请把调查玉吉种种手续,细细的对我们说明,我们增些学问,长些阅历。”瑞珊不待说完,站起陪笑道:“砺寰哥,你若当著众人,这样奚落,我可未免下不去。”慧甫道:“砺寰也不是打趣。我们为著此案,很费研究,虽知是玉吉所害,可是连玉吉的踪影都没找著。那日我在局子里,听说你的报告,很以为奇。昨天车站上,又有报告,说是你老先生,同著个年纪很轻,面色很白的一个书生,一同下了火车,住了栈房了。我想你来京所住,没有别处,一定是谦安栈,所以才下帖请你。不管这案子定了没定,所为跟你打听打听,毕竟这个玉吉是个何等人物?春阿氏这样庇护他。”

  增元亦笑道:“你们先喝酒。若我们长篇大套的一说,饭也就不用吃了。”

  说著,斟酒布菜。大家又要了些随意的菜品,一面喝酒,一面说话儿。瑞珊把天津探访种种的手续,述说一遍。砺寰道:“别的不说,请问这内中情形,你怎么调查得这样的确?我们只知玉吉因为妒奸而起,又听外人说,阿氏在家里时候,很不正经,外号叫什么小洋人儿。如今听你一说,居然春阿氏是个贞节可风、即殉情又殉夫的奇女子了。”瑞珊道:“谁说不是。当时那小洋人的别号,也有原因。因为草厂住户,有个纨绔子,名叫张锷的。此人淫佚无度,放荡已极。家里三房五妾,犹不足兴。一日由阿氏门前经过,看见阿氏很美,曾托贾姓谋婆,前去提亲。阿氏之母,知道张锷的为人,执意不给。贾婆儿是贪了酬谢,无以覆命,一日与玉吉家的梁妈,相过于途,谈起两家的事来。她是贼人心多,想著当初玉吉既与春阿氏同院居住,必是春阿氏素日不正,灯前月下,与玉吉有了毛玻想到此处,正好用这些话,回复张锷。所以自春英一死,出了无数谣言。小弟揣情度理,未始不由于此。”众人听了此话,俱各鼓掌,说瑞珊兄真个神圣,这样细致,怎么调查来著。慧甫道:“这事我又不明白,既然春阿氏、玉吉都是正人,杀机又由何而起呢?”瑞珊道:“告诉诸位说,我为这件事,用心很大。中国风俗习惯,男女之间,缚于圣贤遗训,除去夫妇之外,无论是如何至亲,男女亦不许有情爱。平居无事,则隔绝壅遏,不使相知。其实又隔绝不了。比如其家男人,爱慕某家女子,或某家女子,爱慕某家男子,则戚友非之,乡里以为不耻。春阿氏一案,就坏在此处了。玉吉因阿氏已嫁,心里的希望,早已消灭。只盼阿氏出嫁,遇个得意的丈夫,谁想她所事非偶,所受种种苦楚,恰与玉吉心里素日心香盼祷的,成个反面儿。你想玉吉心里,哪能忍受得祝慢说是玉吉为人,那等朴厚,就是路见不平的人,也是难受呕。”说著,连连吁叹。

  真卿、砺寰等也都赞息不止。

  黄增元道:“得了。你们真有点猫儿哭耗子。”慧甫道:“别乱吵,先请张老兄说点儿要紧的。究竟大理院定案,你老兄以为公不公?”瑞珊道:“有什么不公。这样疑探,舍去监禁候质之外,有什么法子呢。总之中国习惯,侦案不过是缉捕盗贼,要作截判佐证,是万万兴不开的。”砺寰点头称赞道:“是极是极。我们因为此案,费了很多手续,日夜研究。张兄所调查的张锷、梁妈、贾婆子等等,我们也调查过。只不如张兄这样详细。一来是学识不足,二来也扫了点儿兴。上司对于此事,不甚注意,我们也实在没工夫。不然,无论如何,也可以帮点儿忙埃”真卿嗑著瓜子,笑嘻嘻道:“这们半天,我没敢说话。咱们空费精神,没见过玉吉什么神气。虽然法部里不欲深究,我们借瑞翁的光,倒是开开眼界呀。”一句话提醒了慧甫,立逼著瑞珊写信,打发轿车去接。瑞珊以天晚为辞,慧甫哪里肯听,不容分说,自己便替著写了。谁知去了半天,车夫独自回来。回说谦安栈中,连玉吉的踪影全都不见。瑞珊等听罢,这一惊非小,要知如何寻觅,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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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阿氏谋夫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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