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异 晦斋先生集
卷五
作者:李彦迪
卷六

问津赋辛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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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周之衰,世极于否。

王纲不张,海内委靡。

民坠涂炭,嗷嗷罔依。

世无哲王,孰济斯时?

伟我仲尼,天纵其德。

道揖,仁并覆育。

责既重于生民,忧亦大于天下。

谓吾道之将行,施木铎之教化。

扶民彝于几泯,泽区夏于既涸。

夫何卒不得其志兮,空问津以汲汲?

虽志切于济世兮,祇以招尤而速累。

想其所有者德,所无者位。

道虽至大,蕴而莫施。

十年辙环,东西北南。

卒老于行,时无知音。

晏婴尼谿之封,武叔毁日月之明。

视雁有慢贤之色,受乐无尊德之诚。

滔滔者天下皆是兮,喟枘凿其奚合?

然圣人未尝忘天下,席不煖于一夕。

罢弦歌于,又应聘于王。

偶临河而迷津,渺烟波之苍茫。

遂停骖而延伫,蹇欲济而无梁。

之耦耕,乃使问其津渡。

既不闻其指示,反逢彼之讥侮。

彼固避世之士兮,独非圣人而自是。

彼焉知君子之仕兮,乃所以行其义也?

岂不厌世道之幽昧?岂不知可卷而怀之?

惟鸟兽不可与同群,余独离世而何为?

矧今天下之溺矣,其敢独善于己?

盖天地高厚,幷包万类。

博施雨露,无一物不遂其性。

圣人之量,与天地并。

四海之内,吾将施德而陶之。

万姓之众,吾将流泽而膏之。

既无不可化之人,又无不可为之时。

庶几一行其道兮,俾域中群生举得所而熙熙。

岂若小丈夫然兮,果于忘世坐视垫溺而不救?

而且贤人不时出,圣人不世有。

上而为君,

下而为臣,

彼皆经纶宇宙,化育民物。

际天极地,咸受其泽。

当今之世,非我伊谁?

生民之休戚,天下之安危。

责实在我,其敢不力?

此夫子所以汲汲于斯世,而之所未识者也。

岂知大旱之焦土兮,龙无所用其神?

慨司寇三月之化兮,卒未能大施于斯民。

念皇天之生是元圣兮,岂无期于下国?

继统緖于百圣,开盲聋于千亿。

兹寄托之至伟,故赋与之特厚。

胡独吝于天位,俾赤子而失乳?

伊龙德之正中,宜厥施之斯普。

竟问津而周流,叹已极于乘桴。

空怀宝而踽踽一世兮,邈天意之难求。

重曰:

二帝世远,三王迹熄。

继天立极,谁任其责。

道大莫容,天下之不幸。

下悲人穷,上畏天命。

遑遑栖栖,不敢自暇。

彼耦耕流,岂知圣者?

鞭贾赋癸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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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天之赋此百物兮,各有分而有直。

珠鱼目之难并,珷玞美玉之异质。

贱固不可以为贵,恶固不可以为美。

夫何鞭贾之求售兮,必逾分以索利?

假空空之朽质,用栀蜡以外饰。

黄与泽其杂耀,足以眩骇于人目。

谓奇货之可居,持自夸夫珍贵。

价甚高而难输,岂千百之可拟?

幸富儿之一视,费五万而不惜。

自以为难得之异物,手宝玩而不释。

岂知爚汤以一濯,直粪壤之无赖?

节朽黑而无文,首拳蹙而不遂。

迨东郊之争道,马骀衔而颠踬。

忽一击而摧折,身又随而伤坠。

是何蚩蚩之一贾。乃罔人之至此?

始知昔日之所宝,直不满夫数钱。

苟早试于危迫,折何待于三年?

既不辨于厥初,意何益于追悔?

予触类而长之,悟奸诡之欺世。

羊质虎皮之俦,行、语之辈。

务栀貌而蜡言,要贾技于一代。

志不在于小官,窥卿相之华秩。

巧饰伪而邀誉,遂驯致而有得。

居天下之无虞,亦可以持禄而保位。

逮国家之有事,未有不至于败毁。

临危无应变之才,处乱少捍御之略。

卒名颓而位仆,国亦以之而岌岌。

是何异鞭贾之假饰,敢欺人于白日?

始越分以收价,竟难掩其庸鄙。

噫末世之浇讹兮,何寡真而多伪?

昔上古之天下,民不识夫诡谲。

物有贵贱之殊直,各随分而自足。

士有贤愚之异职,亦随品而无越。

人皆怀宝而尚志,孰欺世而自鬻?

曰自大朴之既丧,慨世道之日薄。

徒外饰焉是逞,无一分之廉耻。

市上争利之贱夫,固无怪于如彼。

彼为士而尚尔,岂非可愧之尤者?

然邪正之在彼,蹇用舍之在我。

苟早辨于未然,彼何自而矫诬?

是知鞭之欺人,买者之愚。

人之欺世,用者之昏。

格物知人,要在清源。

理穷心正,物何能惑?

我明此义,用规人牧。

利口覆邦家赋癸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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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祸人之家国,固厥类之非一。

远而蛮夷之窥觊,近而奸凶之僭窃。

争投间而抵隙,迭为蟊而为贼。

然镇抚制服之有道,是亦无足以为忧。

安知不测之祸患兮,直藏于憸利之口头?

类猛兽与毒药兮,未有不至于碎裂。

始甘言而卑辞,固未见可畏之迹。

迨乱政而败度兮,始觉为祸之惨烈。

谁料高墉之颠覆,由鼠牙之穿穴?

原厥祸之所来,自三寸之利舌。

惟切切而善谝兮,纵驷马而不及。

舞一心之奸回,巧迎合而喋喋。

每倒言而逆说,纷辩诈之百出。

进一售于君侧,甘若醴而易入。

是非善恶之转易,白黑薰莸之倒置。

陷贤哲于朋党,指正直为奸伪。

不辨凤凰与鹖雀,孰察明珠于薏苡?

君心以之而眩惑,国政于是而败毁。

若醇酎之人口兮,嗜其味而忘其醉。

遂衰乱而莫振,致危亡之立至。

胡天下国家之巨患,而生夫人之牙齿?

发于口之甚微,祸于人者至大。

倘非明主之灼见,举未免于受败。

利口之惟贤兮,商辛用以覆亡。

口辩之无实兮,祚为之不长。

隋氏之分崩,乃裵矩之酿孽。

祚之中绝,实林甫之口蜜。

是何一舌之哓哓兮,祸卒至于此极?

念人主之居位,孰无意于善治?

庶警戒于无虞,将万世而不坠。

然徒事于外忧,眛大患之在内。

或穷兵而勤远,绝暴横于楡塞

或高城而深池兮,御外敌之觊觎。

谓备患之既密,百无一之可虞。

反不知殿陛之下,秘覆邦之巨猾。

比大木蠹生于心腹,鲜不为之颠越。

故圣人之为国,务必先乎远佞。

进嘉言之辅理,斥谗说之殄行。

既至明以照奸,百利口兮奚为?

仲尼之一语,诚有国之深规。

重曰:

想彼憸人,有舌如刀。

毁道伤理,为昏为妖。

乱之初生,孰非由兹?

戒哉人主,去之勿疑。

一开其口,邦其危矣。

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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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斋、忘机堂无极太极说后丁丑○忘斋,进士孙叔暾忘机,进士曺汉辅,皆庆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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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按忘斋无极太极辨,其说盖出于陆象山,而昔子朱子辨之详矣,愚不敢容赘。若忘机堂之答书则犹本于濂溪之旨,而其论甚高,其见又甚远矣。其语《中庸》之理,亦颇深奥开广,得其领要,可谓甚似而几矣。然其间不能无过于高远而有背于吾儒之说者,愚请言之。

夫所谓“无极而太极”云者,所以形容此道之未始有物而实为万物之根柢也。是乃周子灼见道体,迥出常情,勇往直前,说出人不敢说底道理,令后来学者,晓然见得太极之妙不属有无、不落方体,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夫岂以为太极之上复有所谓“无极”哉?此理虽若至高至妙,而求其实体之所以寓,则又至近而至实。若欲讲明此理,而徒骛于窅冥虚远之地,不复求之至近至实之处,则未有不沦于异端之空寂者矣。

今详忘机堂之说,其曰:“太极即无极也。”则是矣;其曰:“岂有论有论无、分内分外,滞于名数之末。”则过矣;其曰:“其大本则人伦日用酬酢万变,事事无非达道。”则是矣;其曰:“大本、达道浑然为一,则何处更论无极太极、有中无中之有间。”则过矣。此极之理,虽曰“贯古今、彻上下而浑然为一致”,然其精粗、本末、内外、宾主之分,粲然于其中,有不可以毫发差者,是岂漫无名数之可言乎?而其体之具于吾心者,则虽曰“大本、达道初无二致”,然其中自有体用、动静、先后、本末之不容不辨者。安有得其浑然则更无伦序之可论,而必至于灭无之地而后为此道之极致哉?今徒知所谓“浑然”者之为大而极言之,而不知夫“粲然”者之未始相离也,是以其说喜合恶离,去实入虚,卒为无星之称、无寸之尺而后已,岂非穷高极远而无所止者欤?

先儒言:“周子吃紧为人,特著道体之极致,而其所说用工夫处,只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君子修之吉’而已,未尝使人日用之间必求见此无极之真而固守之也。盖原此理之所自来,虽极微妙,万事万化,皆自此中流出,而实无形象之可指。若论工夫,则只中正仁义,便是理会此事处,非是别有一段根原工夫又在讲学应事之外也。”今忘机之说则都遗却此等工夫,遽欲以无极太虚之体,作得吾心之主,使天地万物朝宗于我而运用无滞,是乃欲登天而不虑其无阶,欲涉海而不量其无桥,其卒坠于虚远之域而无所得也必矣。

大抵忘机堂平生学术之误,病于空虚,而其病根之所在则愚于书中求之而得之矣。其曰“太虚之体本来寂灭”,以“灭”字说太虚体,是断非吾儒之说矣。“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谓之“寂”,可矣。然其至寂之中,有所谓“于穆不已”者存焉,而化育流行,上下昭著,安得更着“灭”字于“寂”字之下?试以心言之,喜怒哀乐未发,浑然在中者,此心本然之体,而谓之“寂”,可也。及其感而遂通,则喜怒哀乐发皆中节,而本然之妙于是而流行也。先儒所谓“此之寂,寂而感”者此也。若寂而又灭,则是枯木、死灰而已,其得不至于灭天性乎?然忘机于“本来寂灭”之下,便没“灭”字不说,而却云“虚而灵、寂而妙,灵妙之体,充满太虚,处处呈露”,则可见忘机亦言其实理,而说此“灭”字不去故如是,岂非有所穷而遁者乎?

以来圣道塞而邪说行,其祸至于刬人伦、灭天理而至今未已者,无非此一“灭”字为之害也,而忘机堂一生学术、言语及以上议论之误,皆自此“灭”字中来,愚也不得不辨。若其超然高会一理浑然之体而的的无疑,则实非今世俗儒、高释所可几及,亦可谓智而过者矣。诚使忘机堂之高识、远见,获遇有道之君子,辨其似而归于真,提其空而反于实,则其高可转为吾道之高,其远可变为吾道之远矣,而不幸世无也,悲夫!

忘机堂第一书戊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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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蒙示无极寂灭之旨、存养上达之要,开释指教,不一而足,亦见尊伯不鄙而收之,欲教以进之也,感戴欣悚,若无所容措。前者因四友堂,获见尊伯答忘斋无极太极辨,妄用鄙见以为说,不意得达于左右,而又有以烦此辱教也。闻道苦暮,近年来屏居山野,有志于学,盖亦有年矣。第叹赋质凡下、闻见亦孤,虽尝用力于涵养之地,而根本不立;勉强于践履之际,而足目未高。思得成德任道之君子,面承提挈而为之依归,则世无其人;思得有志好学之士,上下论辨以资其讲劘之益,则乡无其人,懔懔然惟恐坠于寡陋而竟无以自发,而今而后有望于尊伯矣。虽然,来教所云“寂灭、存养”之论,有似未合于道者。小子亦有管见,须尽露于左右者,敢避其僭越之罪而无所辨明耶?

夫所谓“太极”者,乃斯道之本体、万化之领要而子思所谓“天命之性”者也。盖其冲漠无朕之中,万象森然已具,天之所以覆、地之所以载、日月之所以照、鬼神之所以幽、风雷之所以变、江河之所以流、性命之所以正、伦理之所以著,本末、上下贯乎一理,无非实然而不可易者也。周子所以谓之“无极”者,正以其无方所、无形状,以为“在无物之前”,而未尝不立于有物之后;以为“在阴阳之外”,而未尝不行于阴阳之中;以为“通贯全体,无乎不在”,则又初无声臭影响之可言也,非若老氏之“出无入有”、释氏之所谓“空”也。

今如来教所云“无则不无而灵源独立,有则不有而还归澌尽”,是专以气化而语此理之有无,岂云知道哉?所谓“灵源”者,气也,非可以语理也。至无之中,至有存焉,故曰“无极而太极”;有理而后有气,故曰“太极生两仪”。然则理虽不离于气,而实亦不杂于气而言,何必见灵源之独立,然后始可以言此理之不无乎?鸢飞鱼跃,昭著上下,亘古亘今,充塞宇宙,无一毫之空阙,无一息之间断,岂可但见万化之澌尽,而遂指此极之体为寂灭乎?

三皇虽逝,而此极不与三皇而俱逝;五帝虽没,而此极不与五帝而俱没;三王虽亡,而此极不与三王而俱亡,先天地而立,而不见其始;后天地而存,而不见其终,其此理之实然而非虚空也,岂不的的矣乎?人物之生于其间者,不能永久而终归澌尽者,盖人物有形、有质,理无形、无质,有形、有质者,不能无生死、始终,而其所以生死、始终者,实此无形、无质者之所为也,而无形、无质者,曷尝有时而息灭哉?子思子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又曰:“其为物不贰,其生物不测。”其所以不已、不贰者,果何物耶?而是可谓之“寂灭”乎?

试以心言之,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则其心犹天地之有阴阳也,而太极之真,于是乎在也。其未感物也,湛然虚静,若无一物,是则所谓“无声无臭”之妙也,而来教所云“寂”者也。然其至虚至寂之中,此理浑然,无所不备,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若寂而又灭,则是寂然木石而已,其所以为天下之大本者何在?先儒所云寂感、寂灭之分,盖以明彼此之似同而实异矣,岂可以此为浮议,而独以异端之说为是乎?

盖太极之体,虽极微妙,而其用之广,亦无不在。然其寓于人而行于日用者,则又至近而至实。是以君子之体是道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有以全其本然之天而绝其外诱之私,不使须臾之顷、毫忽之微,有所间断而离去。其行之于身也,则必造端乎夫妇,以至于和兄弟、顺父母,而有以尽己之性;及其尽性之至也,则又有以尽人物之性,而其功化之妙,极于参天地、赞化育,而人极于是乎立矣。此君子之道所以至近而不远、至实而非虚,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此非愚生之言,实千古圣贤所相传授而极言至论者也。

天地之间,道一而已矣。若外于此而别有一道可以为教,则是决非率性之谓,而害吾道之邪说也。来教所云“一理太虚”之说,虽甚高而实未当,小子请即马牛鸡犬之喩明之。盖天下无性外之物,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以循牛之性,则角而可耕;循马之性,则鬣而可乘;循鸡犬之性,则绛冠而司晨,披毛而司吠。是虽形殊、职异,莫非天命之所为而初无二也,其不可互相是非也固然矣。若牛而去其角,马而去其鬣,鸡犬而去其冠毛,不循其性而废其所司之职,则安得辞其违天之罪而免于人之所议乎?今异教之人,毁其发毛,缁其法服,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者,亦犹是也,固不可与吾道并立于天地间也。天下之人,入于彼则出于此,为吾道计者,安得于是而无所辨耶?

夫道只是人事之理耳,离人事而求道,未有不蹈于空虚之境,而非吾儒之实学矣。《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物者,人事也;则者,天理也。人在天地之间,不能违物而独立,安得不先于下学之实务,而驰神空荡之地,可以为上达乎?天理不离于人事,人事之尽而足目俱到,以臻于贯通之极,则天理之在吾心者,至此而浑全,酬酢万变,左右逢原,无非为我之实用矣。故明道先生曰:“道之外无物,物之外无道。”又曰:“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讵不信欤?

且如“存养”之云,只是敬以直内,存之于未发之前,以全其本然之天而已。若曰“游心于无极之真,使虚灵之本体,作得吾心之主”,则是使人不为近思之学而驰心空妙,其害可胜言哉?又况虚灵,本是吾心之体也;无极之真,本是虚灵之中所具之物也。但加存之之功,而不以人欲之私蔽之,以致其广大高明之体可也。张南轩曰:“太极之妙,不可臆度而力致,惟当本于敬以涵养之。”正谓此也。今曰“游心于无极”,曰“作得吾心之主”,则是似以无极太极为心外之物,而别以心游之于其间然后得以为之主也。此等议论,似甚未安。

来教又曰:“圣人复起,不易吾言。”亦见尊伯立言之勇而自信之笃也。然前圣、后圣,其揆一也。今以已往圣贤之书考之,存养上达之论,无所不备。其曰“存心养性”、其曰“戒慎恐惧”、其曰“主静”、曰“主敬”者,无非存养之意,而曷尝闻有如是之说乎?吕氏“虚心求中”之说,朱子非之,况以游心无极为教乎?孔子,生知之圣也,亦曰:“我下学而上达。”又曰:“吾尝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况下于孔子者乎?故程子曰:“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欲人收已放之心,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以此观之,其言之可易与不可易,直验于已往之圣人而可见矣,何必有待于后来复起之圣人乎?

天下之祸莫大于甚似而难辨,惟其甚似,故能惑人;惟其难辨,故弥乱真。伏详赐书,无非杂儒、释以为一,至有何必分辨之说,此小子所甚惧而不敢不争者也。伏见尊伯年高、德邵,其于道体之妙,亦可谓有所见矣。但以滞于寂灭之说,于其本源之地,已有所差,而至于存养上达之论,则又与圣门之教大异。学者于是非之原,毫厘有差,则害流于生民,祸及于后世,况其所差不止于毫厘乎?伏惟尊伯,勿以愚言为鄙,更加着眼,平心玩理,黜去寂灭游心之见,粹然以往圣之轨范自律,吾道幸甚。善在刍荛,圣人择之,况听者非圣人,言者非刍荛,而遽指言者为狂见而不察乎?蘧伯玉行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古之君子改过不吝,故年弥高而德弥进也,小子所望于尊伯者止此。

干冒尊严,不胜战汗之至。再拜。

忘机堂第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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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学寡见,辄不自揆,渎冒至再,难逃僭妄之罪。伏蒙尊慈不加诛责,反复开喩,辞旨和平,有以见君子长者虚心观理,不执一隅,惟善之从也。虽至愚,安得不罄其陋见以求毕其说,而望教于左右耶?伏睹来教,于“无极”上去“游心”二字,于“其体至寂”下去一“灭”字,是不以愚言为鄙,有所许采,幸甚幸甚。书中所论一本之理及《中庸》之旨,亦颇明白少疵,妙得领要。圣人之道,固如斯而已,更无高远难穷之事,敢不承教?然于其中尚有一两语与鄙见异者,请更白之。

夫适国之路,固有千蹊万迳、东西南北之异,若得其直路而进,则虽有远近、迟速,而终皆可以入国矣。然或误入于邪迳、他岐而不知返,则往往迷于荆棘荒远之域,而洒临岐之泣、起亡羊之叹者有矣。如此者,虽终身窘步,而永无适国之期矣。况入道之方,一而已矣,非如适国之路有东西南北之异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岂可以为千蹊、万迳皆可以适国,而不必求其正路耶?

至如寂灭之说,生于前书粗辨矣,未蒙察允。今又举虚灵无极之真,乃曰“虚无即寂灭,寂灭即虚无”,是未免于借儒言而文异端之说,小子之惑滋甚。先儒于此四字,盖尝析之曰:“此之虚,虚而有;彼之虚,虚而无,此之寂,寂而感;彼之寂,寂而灭。”然则彼此之虚寂同,而其归绝异,固不容不辨,而至于“无极”之云,只是形容“此理之妙,无影响声臭”云耳,非如彼之所谓“无”也。故朱子曰:“老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二;周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一,正如南北水火之相反。”讵不信欤?

来教又曰“主敬存心而上达天理”,此语固善。然于“上达天理”上却欠“下学人事”四字,与圣门之教有异。天理不离于人事,下学人事,自然上达天理。若不存下学工夫,直欲上达,则是释氏“觉之”之说,乌可讳哉?盖人事,形而下者也;其事之理则天之理也,形而上者也。学是事而通其理,即夫形而下者,而得夫形而上者,便是上达境界。从事于斯,积久贯通,可以达乎浑然之极矣,而至于穷神知化之妙,亦不过即是而驯致耳。孔子,生知之圣也,亦不能不由下学,乃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况下于孔子者乎?世之为道者,不信乎此,而乃欲径造于虚妙不可知之域,亦见其惑也。

且夫穷理,非徒知之为贵。知此理,又须体之于身而践其实,乃可以进德。若徒知而不能然,则乌贵其穷理?而其所知者,终亦不得而有之矣。孔子曰:“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然则非知之难,行之难,此君子所以存省、体验于日用事物之际,而言必顾行、行必顾言,不敢容易大言者也。不知尊伯亦有如是体察之功乎?亦有如是践履之实乎?

大抵道理,天下之公共,不可以私智臆见论之,要须平心徐玩,务求实是可也。若使尊伯无意于圣人之道则已矣,如其不然,则愚之所陈虽鄙,亦不至于无稽,幸蒙俯采,痛去寂灭之见,而又能主敬存心,一于下学上做工夫,以达于天理,则尊伯之于斯道,可谓醇乎醇矣。

愚见如是,辄冒言之,退增汗慑。再拜。

忘机堂第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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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首。伏承尊喩至再至三,发明道体,极其妙致,使迷暗者晓然如披云而见大曜,其所以嘉惠末学至矣。然于其中尚有未解者存焉,非故欲发愚乎?安有见道如是之高,而犹未能精于存省、体验之地者哉?伏睹来喩所陈,虽云“不滞寂灭之说有年”,而寂灭之习,似依旧未除。是以其论说浮于道理幽妙之致,而未及反躬体道之要,不免为旷荡空虚之归,而非切近的当之训,此小子所以未敢承命者也。

子朱子曰:“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古今论道体,至此而无馀蕴矣,愚请因此而伸之。盖道之大原,出于天而散诸三极之间,凡天地之内,无适而非此道之流行,无物而非此道之所体。其在人者则大而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伦、小而动静食息进退升降之节,以至一言一默一嚬一笑之际,各有所当然而不可须臾离,亦不可毫厘差者,莫非此理之妙。故子思子曰:“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是岂非生民日用之常、事物当行之理者乎?

盖因其用之粲然者而观之,则缕析毫分,似未易得其领要;千差万别,似不可合而为一。然其所以然之本体,则莫非天命之浑然者,而我之所以为性而具于心者也。当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此心之真寂然不动,是则所谓“无极”之妙也,而天下之大本在于是也。固当常加存养之功,以立大本,而为酬酢万变之主,而后可以发无不中而得时措之宜。然于此心之始动几微之际,天理、人欲战于毫忽之间,而谬为千里之远,可不于是而益加敬慎乎?

是故君子既常戒惧于不睹、不闻之地,以存其本然之天,而不使须臾之离,有以全其无时不然之体,又于幽独之中、几微之动,尤加省察之功,以至于应事接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有以尽其无物不在之妙。张南轩所谓“要须存诸静,以涵动之所本;察夫动,以见静之所存,而后为无渗漏”者是也。从事于斯,无少间断,此心常明,不为物蔽,则大本之立,日以益固,而又于几微酬应之际,无一毫人欲之杂而纯乎义理之发,自其一心一身以至万事万物,处之无不当而行之每不违焉,则达道之行,于是乎广矣,而下学之功,尽善全美矣。二者相须,体道工夫,莫有切于此者,固不可阙其一矣。

来教有曰“敬以直内,顾𬤊天之明命,吾之心坚定不易”,则固存养之谓矣,而于静时工夫则有矣;若夫顿除下学之务,略无体验、省察之为,则于动时工夫,盖未之及焉。是以其于求道之功,疏荡不实,而未免流为异端空虚之说。伏睹日用酬酢之际,不能无人欲之累,而或失于喜怒之际,未能全其大虚灵之本体者有矣,岂非虽粗有敬以直内工夫,而无此义以方外一段工夫,故其体道不能精密而或至于此乎?

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程子继之曰:“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然则圣门工夫,虽曰“主于静以立其本”,亦必于其动处深加省察,盖不如是,则无以克己复礼而保固其中心之所存矣。故曰:“制于外,所以养其中。”未有不制其外而能安其中者也。愚前所云“存省体验于日用事物之际,而言顾行、行顾言”者,此之谓也。安有遗其心官,随声逐色,失其本源之弊哉?

《中庸》曰:“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盖地位已到圣人,则此等工夫,皆为筌蹄矣。若未到从容中道之地,而都遗却择善、省察工夫,但执虚灵之识,“不假修为,而可以克己复礼,可以酬酢万变”云,则譬如不出门而欲适千里,不举足而欲登泰山,其不能必矣。来教又曰:“为破世人执幻形为坚实,故曰‘寂灭’。”此语又甚害理。盖人之有此形体,莫非天之所赋而至理寓焉。是以圣门之教,每于容貌、形色上加工夫,以尽夫天之所以赋我之则,而保守其虚灵明德之本体,岂流于人心惟危之地哉?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岂可以此为幻妄,必使人断除外相,独守虚灵之体,而乃可以为道乎?是道不离于形器,有人之形,则有所以为人之理;有物之形,则有所以为物之理;有天地之形,则有所以为天地之理;有日月之形,则有所以为日月之理;有山川之形,则有所以为山川之理。若有其形而不能尽其道,是空具是形而失夫所以得其形之理也。然则弃形器而求其道,安有所谓“道”者哉?此寂灭之教所以陷于空虚诞谩之境,而无所逃其违天灭理之罪者。伏想尊伯于此异说,亦已知其诞矣,犹未能尽去旧习以反于正,而复有如是之语,果何为耶?

上达之论,愚于前书粗陈矣。今曰:“下学上达,乃指示童蒙初学之士,豪杰之士不如是。”愚请以孔子申之。自生民以来生知之圣,未有盛于孔子者,亦未尝不事于下学。其言曰:“我十五而志于学,五十而知天命。”又曰:“不如之好学。”然则孔子不得为豪杰之士,而其所为亦不足法欤?若曰:“孔子之言,所以勉学者也,于其己则不必。”然则愚请以孔子所亲为者白之。孔子问礼于老聃,问官于郯子,入太庙,每事问,是非下学之事乎?问官之时,实昭公十七年而孔子年二十七矣;入太庙则孔子始仕时也,古人三十而后仕,则是时孔子年亦不下三十,其非童蒙明矣。夫以生知之圣,年又非童蒙,而犹不能无下学之事,况不及孔子而遽尔顿除下学不用力,而可以上达天理乎?是分明释氏顿悟之教,乌可尚哉?

孟子曰:“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又曰:“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若使尊伯于此异说之诞,终身迷没,不知其非,则已矣已矣,今曰“不滞者有年”,则是已觉其非而欲改之也。退之云:“说乎故,不能即乎新者,弱也。”请自今痛去寂灭之见,反于吾道之正,如日月之既晦而复明,则可与圣贤同归,而四方之士莫不仰而快睹矣,岂不美哉?岂不乐哉?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伏见尊伯年既高矣,若不及是时而反焉,则平生之学至勤矣,岂不深可惜哉?

伏念后学无识,干渎至此者,亦知尊伯虚心玩理,必能如之舍己从人矣,伏惟恕其狂僭。再拜。

忘机堂第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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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念质本戆𫘤,学乏泛滥,苦守管见,累渎尊鉴,不觉支离之甚,死罪死罪。今承赐教,辞旨谆谆,反复不置,且去“寂灭”二字而存下学人事之功。之蒙许深矣,受赐至矣,更复何言?然而窃详辱教之旨,虽若尽去异说之谬,入于圣门之学,然其辞意之间,未免有些病,而至于物我无间之论,则依旧坠于虚空之教,小子惑焉。韩子曰:“也,择焉而不精。”恐尊伯亦未免于是,愚请姑即衣网之说白之。

盖“衣必有领而百裔顺,网必有纲而万目张”,此语固善。然衣而徒有其领,断其百裔;网而徒有其纲,绝其万目,则安得为衣网?而其所有之纲领,亦奚所用哉?天下之理,体用相须,动静交养,岂可专于内而不于外体察哉?圣门之教,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敬者又贯通乎三者之间,所以成始而成终也。故其主敬也,一其内以制乎外,齐其外以养其内,内则无贰无适,寂然不动,以为酬酢万变之主;外则俨然肃然,深省密察,有以保固其中心之所存,及其久也,静虚动直,中一外融,则可以驯致乎不勉不思从容中道之极矣。两件工夫,不可偏废明矣,安有姑舍其体而先学其用之云哉?

子程子曰:“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颜渊事斯语,所以进于圣人,后之学圣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以此观之,本体工夫,固不可不先,而省察工夫,又尤为体道之切要。伏睹来教,有曰“主敬存心”,则于直内工夫有矣,而未见义以方外省察工夫,岂非但得衣之领而断其百裔,但得网之纲而绝其万目者哉?人之形体,固当先有骨髓,而后肌肤赖以充肥。然若但得骨髓,一切削去皮肤,则安得为人之体?而其骨髓,亦必至于枯槁而无所用矣。况既去皮肤,而于骨髓亦未深得者哉?愚前所谓“常加存养以立大本,为酬酢万变之主”者,固尊伯“主敬存心,先立其体”之说,初非毁而弃之,未蒙照察,遽加罪责,不胜战汗。

来教又曰:“先立其体,然后下学人事。”此语亦似未当。下学人事时,固当常常主敬存心,安有断除人事,独守其心,必立其体,然后始可事于下学乎?所谓“体既立,则运用万变,纯乎一理之正而纵横自得”者,固无背于圣经贤传之旨。然其所谓“纯乎一理纵横自得”者,乃圣人从容中道之极致,体既立后,有多少工夫,恐未易遽至于此,伏惟更加精察。且如“万物生于一理”,仁者纯乎天理之公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故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然其一体之中,亲疏、远近、是非、好恶之分,自不可乱。故孔子曰:“仁者,人也。”孟子曰:“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家语》又曰:“惟仁人,为能好人、能恶人。”以此言之,仁者虽一体万物,而其是非、好恶之公,亦行乎其中而不能无也。,大圣人也,固非有间而滞于所执者,然而取诸人为善,舍己从人,则亦不能无取舍之别矣。安有心无间则茫然与物为一,更无彼此、取舍、好恶、是非之可言,然后为一视之仁哉?

伏愿尊伯平心察理,勿以愚生之有是非、取舍为罪,而更以大舜之舍己从人自勉,幸甚幸甚。如其不然,但于匆遽急迫之中,肆支蔓虚荡之辞,以逞其忿怼不平之气,则安有君子长者之意乎?而斯道之明,将无时矣,岂不深可叹哉?

理执所见,言不知裁,伏地待罪,伏惟恕其狂僭,一赐照采。恐惧再拜。

元典翰继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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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圣贤论中和之德,而极其效于天地万物之位育,此一心之妙用、万化之本源,、三王之道不越于此矣。然则所谓“中和”者何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夫所谓“喜怒哀乐”者,本于人心之微而见于寻常应物之际,似与天地万物邈不相关,而致中和之效至于如此,于是见一体感通之妙,而人之不可不慎乎此也。况人君体天理物,神人之宗主、万方之标准,苟不能建中和之极,以公其喜怒哀乐之发,则何以协天地之理,顺万物之性,以致位育之功乎?

然四者之中惟怒为逆德,易发而难制。故圣人戒之曰“惩忿”、曰“不迁”,无非致谨于此而垂训万世者也。人主于此,一有不当于义、不合于时,则刑罚失中,兵革妄兴,伤天地之和、召水旱之灾者,未必不由于此也。圣人之怒,在物而不在己,其发也义,其动也时,如之诛四凶,之一怒安天下是也。后世人主,既失中和之德,其于怒也,率任血气之私而不出于义理之公,或恶闻直谏而杀害忠贤,以殄国脉;或不忍愤耻而穷兵四夷,以致虚耗。怒一也,而其得失成败之归,相远如此,可不戒乎?

嘉靖七年春,关西镇将有入虏境遇害者,朝廷震怒,议将兴师致讨以刷国耻,而边将亦有上书欲效其功之速者。朝廷犹慎重而不敢遽,乃遣议政府右赞成许公,巡视边圉,审形势,定方略,而后徐议举事。呜呼!兵凶战危,朝廷之慎重于此也如是,则我主上之穆穆包荒,爱兼南北,不敢暴加威怒于凶犷,必欲合于时中可知矣。然则许相公将何以称朝廷慎重之意,以赞我圣上中和之德乎?夫戎虏之患,自古有之;备御之道,在于威德而不在于穷黩。昔𤞤狁内侵,至于阳,宣王命将征之,尽境而还;冒顿围逼白登,七日不解,高祖脱身反位,无忿怒之心,惟议和亲;匈奴上郡,杀北地都尉,烽火一日通于甘泉长安文帝遣三将备之而已,终其世不见一卒之出塞,是岂兵力之不足耶?盖帝王以天下为度,其视戎狄之侵,比犹蚊虻,驱之而已,其肯不恤民命,劳师远讨,以与犬豕较乎?

我朝太宗世宗成宗,亦尝有征虏之举。当时野人屡肆跳梁,侵掠边境,害及镇将,罪恶贯盈。故三圣不宥,为孤儿、寡妇,赫然一怒,兴问罪之师,是虽义之得而时之可,其视御戎之度,亦有所不侔者矣。况今日之事,与此不类,虏人实无侵边犯境之罪,而边将不备,轻蹑虏境,卒然相遇于谿谷之间,比如投儿于饿虎之穴,虽欲不搏食得乎?今乃忘己护儿之失道,反归咎于彼,欲探其穴而快其忿,岂理之直乎?假令虏人无故入国界,边将其不捕逐击杀乎?合内外、平物我而观之,则乌足深罪彼虏哉?

大抵帝王之怒,必合于义而后可以施于人,虽合于义,而不合于时,则亦不可以动。施于国人犹如此,况殊俗乎?今日之事,揆之于义,则如前所陈;度之于时,则又有甚不可焉。盖甲申驱逐之举,略无攘除之效而多丧士马。近来疠疫之祸,两界尤甚,十室九空,邑里萧然,重以水旱、饥馑之灾,饿莩相望于道,京城之内,匹布数升,民穷财尽,近世所无。军旅之后,必有凶荒,岂非愁苦怨毒之气有以感伤而然也?

矧今灾变屡见,物怪尤多,日月薄食,雷震冬作,霜雹夏霣,天之示警极矣。正当上下恐惧修省,应天恤民之不暇,而兴师动众,以事报复于戎虏,恐非今日之所宜。比如羸病之人,当平心定气,安养而静保,若不能节其喜怒,轻动妄作,以伤气脉,则百疾随而交发,其不至于促亡者几希,讵不寒心?古人有诗云“一将功成万骨枯”。虏地险阻,功未可必,而边衅一启,兵连祸结,安知他日之患,有不止于万骨之枯者哉?

古之君子,知几其神,不见是图。方今国脉之萎薾、民命之危迫如此,而天之谴告甚异,忽有边将又自投死于虏中,以构兵端,此实几之甚可虑,而任事者之所当深思审处而不可忽者也。吾不知许相公之意,将与边将合谋,汲汲于雪国耻而树边功乎?抑将察一路饥荒之形、边储之虚耗、士马之羸弱、天时之不顺、人事之不利,以为宗社、生灵万全之计乎?许相公德厚而才全,识高而虑远,其所处置,必适于几宜而合乎天人无疑矣。

然虏既杀我镇将,我竟默默而示怯,则或生轻侮之心,是亦不可不虑。无已则有一焉,今当使边将宣谕于虏中曰“尔既杀我将,我将提兵问罪,荡覆尔巢穴,俾无遗类。然不分玉石,同就歼灭,我主上天涵地育之仁,有所不忍,故惟欲得其有罪者而止尔。尔等若能尽括杀我将者,缚致辕门,则当重报以爵赏,又罢兵讨。利害甚明,尔其审处”云尔,则彼将畏威怀利,不数年而必效其功矣。罪人既得,数其罪而斩之境上,枭首传示,则虽不能尽灭其类,不亡一矢,不顿一戟,而国耻已雪,威德并行,朝廷隐然有泰山之尊;不动声气,而天诛已加于殊俗矣。此所谓不战而胜、处静制动之一奇也。吾不知任事者之为安边之策者,亦尝有及于此耶?

吾友元君寿甫,以集贤殿典翰,为巡边使从事官。吾谓许相公之硕德重望,又得从事之贤如此,其不败国事明矣。消兵端,杜祸源,顺天道,合人心,以赞我明主中和之治、位育之功者,必在于许相公,而参谋幕府,运筹晨夕,以成我许相公之美者,又必在于吾元君也。

任大事者,必举群策而择其可,故吾于寿甫之行,敢渴陋见如是。幸不以愚言为迂,而陈于许相公之前,以为使归之献幸甚。

伊尹五就辛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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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闻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若天地而不能无心于生成,圣人而不能无情于去就,则恶足以为天地之大而圣人之神哉?

孔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夫圣人之心则天地之心也。天地之于万物,其生生之意,未尝有一息间断。然其发育、敛藏之机,付之气化之自然而未见其有为,圣人之道,亦犹是也。其心虽在乎天下,未尝一日忘,然其去就、行藏,亦惟义所在而已,岂有一毫意必于其间哉?孔子之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断断乎无适莫之累,从容不迫,与时偕行者是也。盖其心廓然大公,无所偏系,与天地无为之妙为一,故能如是。若圣人急于经世、济物,于进退、设施之际,未免于有意焉,则安得与天地相似乎?

伊尹,古之大贤人也。躬耕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一朝幡然为天下而起,遂至于五就,五就而不止,譬如天地生物之心,闭藏翕敛,未见端緖,而及至一阳之复,生意闯然,不能自遏。此所以能致君行道,使天下蒙其泽也,而其出处之正,亦庶几于圣人之道。然吾不知其发于精神之运,形于心术之动者,果能如圣人之无意乎?其去就、进退,果合于圣人之时乎?

盖其始之就,以三聘之勤也;其就也,进之也。之进伊尹以事,冀其迁善改过也,而不能用,则退而就,如是者五。盖伊尹既出,则视天下犹一家,必有以济其溺。故往来之间,不自觉其支离烦渎之甚如此,在圣人则必无是矣。

或曰:“伊尹以命世之贤、王佐之才,慨然有志于君民,一夫不被其泽,有纳沟之耻。盖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其去就有不得不然者。若曰‘既昏虐罔悛,不宜就之,而又至于累就’,则孔子当昏乱之世,非不知时君之不足与有为也,然犹且汲汲遑遑,之、之,困于、危于而不已,其与伊尹异者何在?”

曰:“伊尹未得为圣人之至者,只是有任底意思在。若孔子则虽视天下无不可为之时、不可化之人,其心浑然天理,无所倚着,用行、舍藏,惟遇之安。乃曰‘如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圣人心虽有在,意实无必,安有如此周旋委曲之态乎?其所以汲汲遑遑周流不息者,乃天地之心普万物而无已者也;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焉’者,乃天地之无心也。其视局于以天下自任,规规于去就之间者,其气象有不侔者矣。”

曰:“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伊尹既为天民之先觉,则畏天命而悲人穷,欲以其道觉斯民者,固其宜也。既欲以斯道觉斯民,则其自任之重,又不得不尔。孔子不遇,故栖栖一世,仕止久速,惟时之可。若其遇有为之君如成汤,安得不以天下自任如伊尹乎?夫圣人不世出,贤人不时有,千百岁而乃一相遇焉。既遇矣,而又洁其去就,不少留意于天下,则是圣贤之道无时而得行矣。其自为高尚则得矣,其如赤子之不乳于其母何?”

曰:“圣人虽未尝忘天下,亦未尝有意于任天下,圣人之所自任者,固不在此。就使孔子得君而有为,必不如之为矣。孔子尝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人其如予何?’又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然则孔子之所自任者,盖可知矣,其所自任者,斯道而已。故其于天下,无可、无不可,惟义之归,彼天下恶足为己任哉?道既行,则天下自无不治矣。伊尹不及是而以天下自任,则天下重而在己者轻,未免有用力担当之意,遂至于此者,无足怪矣。”

或曰:“然则设使孔子伊尹之地,使之事,而不能用,则孔子何以哉?其将逆知之顽悍不可移而不肯就耶?抑就之而不可事,则遂决去而不复就乎?”

曰:“否。得贤不自有而使之事,是圣人爱君忧民至诚恻怛之意也。孔子安得不以就乎?就而事之,其淫虐昏暴,终不可回也,则去而归于孔子亦不过如斯而已。但不肯苟徇之意,至于累就如是之渎矣。何以知其然耶?孔子公山佛肹之召,皆欲往,而晏婴不可,则接浙而行;膰肉不至,则不脱冕而行;灵公一视蜚雁,则明日遂行。其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有如凤凰翔于千仞,不可攀也。既无道,则不能以礼待圣人亦明矣,安肯枉己徇人,无一分匡救之效而往来,不惮烦如是乎?《易》曰:‘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正谓此矣。呜呼!圣人之道至大,而圣人之心亦无穷。已有其道,不敢独善其身,思有以兼济天下,使天下万物各得其所者,伊尹孔子其心何尝有异?然孔子所以能如是,而伊尹之未到者何耶?盖孔子无情,而伊尹有意,有意故不能无为之之迹,而与天地为一矣,岂非能大而未至于化者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