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斋先生集/卷八
疏
编辑进修八规
编辑臣谨按:孔子赞《易》,于《干》之九三发明为学之道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盖德是道之得于心者,业是功之见于事者,《大学》之诚意、正心、修身,德也;齐家、治国、平天下,业也。君子志于学,日干夕惕,无时间断,故德之进者日益崇、业之修者日益广。臣不佞又取进德修业之义,衍为八规,以为圣学之助,清闲之燕,傥赐省览,深味而力行之,则帝王存心出治之要、继天立极之道,具于此矣。臣不胜惓惓之至。
其一曰“明道理”。臣闻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谓“不可须臾离”者也。以日用之最近者言之,则为君臣者,有君臣之理;为父子者,有父子之理;为夫妇、为长幼、为朋友,以至于出入、起居、应事、接物之际,亦莫不各有理焉。夫人禀天赋之性而万物皆备于身,明其理而尽其性,则皆可以为尧、舜而参天地赞化育矣。若夫帝王修齐治平之要、古今理乱兴亡之变、人材道术邪正是非之辨、天命人心去就离合之几,皆有至著、至微之理,具于经训、史策之中。苟不讲而明之,有所眩惑,则又何以明大道而定取舍,于以建中于民乎?
是故帝王之学,莫先于穷理。理无不穷,则于天下事物,莫不知其所以然与其所当然,而无纤芥之疑,善则从之,恶则去之,而无毫发之累,可以达乎一贯之妙,而御万几应万务矣。盖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读书之法,又在于循序而致精。至于致精之本,则在于心,而心之为物,至虚至灵,神妙不测,常为一身之主,以提万事之纲,不可有顷刻之不存者也。一不自觉而驰骛飞扬,以徇物欲于躯壳之外,则一身无主,万事无纲,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又安能硏穷圣贤之训,讲究义理之归,察伦明物,极其所止乎?
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焉,求其放心而已矣”者,正谓此也。诚能严恭寅畏,常存此心,使其终日俨然,如镜之明,如水之止,不为物欲之所侵乱,则以之读书,以之观理,将无所往而不通;以之应事,以之接物,将无所处而不当矣。故曰:“居敬者,圣学之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伏愿殿下日亲贤德之士,讲劘道义之源,而必以敬为主。敬者,主一无适之谓也。聪明睿智皆由此出,圣人穷理尽性之功在于是矣,惟圣明留神焉。
其二曰“立大本”。臣按先儒朱熹,以人主之心为天下之大本。其言曰:“天下之事,千变万化,其端无穷,而无一不本于人主之心者。故人主之心正,则天下之事无有不正;人主之心不正,则天下之事无有不邪,此自然之理也。”盖人君位亿兆之上,理万几之政,其心廓然大公,俨然至正,如日中天,照临万物,无所偏蔽,然后发号施令,任贤退邪,皆合于理,而朝廷以正,百官万民,皆得其正矣。如或有一毫私邪之蔽,而所存、所发,少有差失,则大本已不正矣,又何以正朝廷、正百官,以及四方万民乎?譬如表端而影直,源浊而流污,其理有必然者。古之圣帝明王,传授之际,丁宁告戒,未尝不以心法为先者,正为是也。
夫心之本体,广大虚明,万理咸备。善养而无害,则与天地同其大,与日月同其明,大可以容万物,而覆载之中群黎品汇,咸被其泽;明足以照万变,而事物之间是非邪正,皆不能遁其形。此纪纲之所由立,风化之所由行,而天下国家之所由治也,心之德,其盛矣乎!存此心而致煕皥之治者,尧、舜、三王之所以为圣也;亡此心而速危亡之祸者,桀、纣、幽、厉之所以为狂也。其操舍存亡之几,决于一念敬肆之间,而治乱兴亡以判,可不戒哉?
盖人主之心,虚明公正,纯一无杂,则外物不能惑之。如或不然,则攻之者甚众,或以谄谀、或以奸伪、或以奇技、或以邪说、或以嗜欲,辐凑攻之,各求自售,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乱亡随之。凡此数者。皆迷心之鸩毒,不可不防之于微而杜之于渐。伏惟殿下静观万化之原,常存戒惧之念,痛绝外诱之蔽,以全一心之德,于以施于政治,则其功效之妙,自微至著,由内及外,光明洞彻,无少瑕翳,而万事循其则,万物得其所,唐、虞于变之治,可以驯致矣。昔舜告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宋太祖曰:“洞开重门,正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千古圣人心法之要,端在于此,伏惟圣明留意。
臣伏见近岁求言之旨,首言“君心出治之源,而心有所不正欤”,又言“诚意之未孚,而深叹实封规警之无人”。呜呼!殿下之言及此,宗社臣民之福也。尧、舜三王之治,皆本于心,一心正而万化行矣。汉、唐以来,明君、贤辅讲究治道,专在于法度、刑政之细务,而不知本源之所在,故虽粗致一世之小康,而终不能复古之治,甚可叹也。臣伏见殿下睿思高远,洞见万化之源,思所以正之,此近古所未闻也。圣明如此,千载一时,有志致君泽民者,宁无一言以赞盛心乎?
臣去丙午春受假归省病母时,曾以正心之说,略陈于阙下,而又以讲学明理亲贤远奸为正心之要。但以迫于省母,匆匆去国,未竟其说,不知殿下记念与否?今复展达区区之心,有望于圣明深矣,惟殿下更加省念。
其三曰“体天德”。《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彊不息。”又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盖天之德,刚健无息而已矣。君子法之,勉彊于进德修业,惟日孜孜,无少怠慢,其曰“日干夕惕”者,乃所以自彊不息之事也。古之人君,日出而视朝,朝退而路寝听政,及其万几之暇、燕闲之时,则讲习圣贤之训,寻究治乱之迹,法其善而戒其恶。讲读既罢,未与物接,心体寂然之时,益加澄治之力,戒惧于不睹不闻,涵养于无思无为,必使此心虚明公正,无所偏倚,以为酬酢万变之主。迨其念虑之发,又致省察之功,审其理欲之几,果天理也则敬以扩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阏;果人欲也则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滞。夫如是,则无一息间断,无一念差谬,大本以立,达道以行,可以达天德而致中和矣。
夫所谓天德者,一而无二,纯而不杂,合而言之则诚也。动静无违,表里交正,而终始惟一,然后乃可以庶几焉。如或外为警戒之言,而内有怠荒之渐;外有敬贤之貌,而内无亲贤之心;恭己于大庭广众之中,而肆意于深宫燕闲之时;心存于经幄讲论之际,而志移于屋漏幽隐之地,此非诚也。敬畏未几而慢忽继之,俭约未几而侈泰随之,勤惰之靡常而曝寒之不一,凡若此者,皆非诚也。《中庸》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夫文王之心,纯一无杂,故能合于于穆不已之天。程子曰:“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慎独。”惟圣明深体焉。
臣伏见殿下圣质明睿,有尧、舜之资,近年以来,忧勤庶政,累下哀痛之旨,欲闻忠谠之言,以尽敬天勤民之道,圣念孜孜,岂有一毫怠荒之渐?又岂有一息间断之时?然人心难保,气习易移,一念存亡,治乱所系,故虽以大圣之资,而不可忘规戒。益戒于舜曰“罔游于逸,罔淫于乐”,禹又戒之以“无若丹朱好慢游、作傲虐”。夫以舜之圣,不为淫逸慢游傲虐,虽愚夫知之,岂以禹、益之贤而不知哉?盖处崇高之位,警戒之道,不得不如是也。故先儒程子言“人主当防未萌之欲”,此言尤要切。伏惟圣慈留念。
其四曰“法往圣”。帝王之学,当志于继往圣。圣人之道巍巍荡荡,若不可跂及,然求其心法,则精一而已矣;求其德行,则仁孝而已矣。是非至简而不烦,至近而非远乎?后世人主,皆以圣王之道为高远,而不知求之至简至近之地。故数千载以来,不复见熙皥之治,可胜叹哉?臣伏见殿下明睿冠古,孝敬兼至,事慈殿,尽三朝之礼;奉大妃,致温凊之诚,尽礼于丧祭之始终,推恩于九族之亲疏,仁孝之德,昭于上下,朝野莫不感叹。诚能益加穷理之力,以致诚正之功,常验之吾之一心,遏人欲之危,存天理之微,精以察二者之间而不杂,一以守本心之正而不离,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天理之公常为一身之主,而人欲之私无自肆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皆合乎中矣。古昔帝王心法之要不过如此,是岂高远而难能乎?
圣人之道本于仁,而为仁必始于孝,孝者,百行之本而万化之源也。盖天有四德而元为之长,人禀其理,是谓本心之全德。人莫不有是心,而存之者鲜矣,惟圣人为能全其本心而尽仁孝之道,推爱亲之心以及于民,发政施仁,抚育蒸黎,使鳏寡孤独各遂其生养之乐,又推其心以及于物。孟春之月,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杀孩虫,獭祭鱼然后入泽梁,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此所以鸟兽鱼鳖咸若,而山川鬼神亦莫不宁,和气充浃而瑞庆至焉。凡此无非仁之事而孝之推也。
故孔子曰:“断一树,杀一兽,不以时,非孝也。”盖以害吾恻隐之心也。此心流通普遍,无物不被,则可以尽己之性而尽人物之性。圣人参天地、赞化育之功,皆本于至诚仁爱之心矣。盖帝王之道有体有用,存心于精一者,体之所以立也;尽道于仁孝者,用之所以行也。夫如是则体用全而王道毕矣。孟子言“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臣之所陈,无非尧舜之道也。伏惟圣明深勉焉。
其五曰“广聪明”。臣闻为治之道,莫先于广聪明。人君以一身之眇,位天人之间,庶政之阙遗、人材之吉凶、天意之谴告、民情之愁怨,聪明有所不逮,而照鉴或有所蔽,则何以审其几微,烛其幽远,而处之皆合于道乎?稽诸经史,善治之主,莫不以开言路、广聪明为急。虞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受终之初,不遑他务而汲汲于明四目、达四聪;夏禹闻善言则拜,悬锺鼓磬铎鼗,以待四方之士,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以义者击锺,告以事者振铎、语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鼗。”一馈而十起,一沐三握发,皆所以广其听览,以决天下之壅蔽也。
圣人之心如青天白日,无少瑕翳,而又能开广聪明,无所欺蔽,则虽在九重之邃,而海内理乱、生民休戚、臣僚邪正,了然于目中矣。盖人主之视听有限,故必合众人之视听以为聪明,苟非大公其心,无所偏系,乐闻直言,虚怀听受者,何能及此?孔子之言曰:“良药苦口而利于病,忠言逆耳而利于行。”汤、武以谔谔而昌,桀、纣以唯唯而亡。陆贽之言曰:“非明智,不能招直言;非圣德,不能求过行,招直则其智弥大,求过则其德弥光。”此真千古格言,人主所宜三复而警省也。
夫忠言、谠论,非人臣之利,乃国家之福也。自非忠激义奋捐身徇国者,其能尽言于雷霆之下者鲜矣。是以哲后、兴王,深明是理,求言如不及,纳善如转圜,谅直者嘉之,讦犯者义之,愚贱者容之,犹虑骄汰之易滋而忠实之不闻也。于是置敢谏之鼓,植告善之旌,悬戒慎之鼗,立司过之士,孜孜访纳,唯善是求,恒恐一夫之不尽其情,一事之不得其理,乃至求谤言、听舆诵,葑菲不以下体而不采,蒭荛不以贱品而不询。当是时,内自臣工,外至草野韦布之士,莫不展竭陈怀,披沥献言,以裨治化,此所以嘉言罔攸伏,而君德以明,朝政以修,群情毕达,而无奸邪壅蔽之祸矣。人主之心,如或有一毫偏私之蔽,而疏远忠直,厌闻谠论,则人皆括囊缄口,阿谀顺旨,虽有宗社之祸迫于朝夕,指鹿之奸发于殿陛,谁敢建一言开一说哉?自古人主孤立于上而聪明闭塞,天怒而不闻,人怨而不知,日趋于危亡而不悟者,盖以此也。
方今圣明在上,乐取诸人,喜闻谠议,首开不讳之路,思新一代之治,恻怛求言之旨屡下于中外,而寻常弊瘼,时陈于章疏,嘉言格论,未闻于草泽,岂非德音虽渴于闻善,而群情犹畏其触讳,咸欲循默以自保耶?古之圣王感人心而通天下之志者,诚信而已矣。诚者,为治之本,而信者,人君之大宝也。诚信之至,可以感鬼神、格天地,而况于人乎?伏愿殿下刚以法天,虚以受人,建中和之极,廓包容之量,乐善好德而无一念之不诚,发号施令而无一言之不信,则自然群情感动,昌言正论,毕陈于前,而有以赞成元明泰和之治矣。惟圣明留念焉。
其六曰“施仁政”。臣按《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成位乎其中,则与天地参,故体元者,人君之职;调元者,宰相之事。元者,仁也;仁,人心也。惟人之生,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故人皆有恻隐之心,是乃仁之端也。人君推此心而施之于政,使四域之内含生之类,咸被其泽,是之谓体元;宰相存此心而赞襄美政,施爱人惠物之志,顺天地生育之心,是之谓调元。君相协心同德,道洽政治,保合太和,仁贤列于庶位,惠泽浃于民物,则心和气和而天地之和应之,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遂而万物殖,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自古人君欲施仁政而害于仁者有二,刑罚烦,则怨痛多而害于仁矣;赋敛重,则民竭其膏血而害于仁矣。故孟子以省刑罚薄税敛为施仁政之本,盖不能如是,虽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矣。帝王之治本于仁义礼乐,而民有不率教者,有刑以齐之,是特补治之具耳。故刑法虽设,而钦恤之意,未尝不行于其间。皋陶称舜之德曰:“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盖舜之政本于宽简而刑期无刑,民协于中,故有四方风动之效,此后世之所宜法者也。孔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有若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盖侈用则伤财,伤财,必至于害民。故人君必深明君民一体之理,乐民之乐,忧民之忧,恭俭节用,约己厚下,如汉文帝之惜百金之费、宋仁宗之忍一夕之饥,然后乃可以革弊习,施宽政,而民免于割剥矣。
《大学》引《诗》之言曰:“‘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又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监于殷,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先儒朱熹继之曰:“有天下者能存此心而不失,则所以絜矩而与民同欲者,自不能已矣。”夫所谓此心者,至诚慈爱之心也。盖有是心,然后可以行仁政;苟无是心,徒法不能以自行矣。昔唐太宗哀伤于断狱,而有割肌腹饱之戒;宋太祖感泣于横罹,而谕诸侯抚养之道,仁爱一念,足以寿国脉而绵历年,苟非有至诚恻怛之心,何能至此?《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孟子曰:“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伏愿殿下深体圣言,常存是心,宗社幸甚,臣民幸甚。
臣伏闻殿下有仁圣之心,爱人恤物,发于至诚恻怛,慎刑薄敛之意,每轸于宵旰,圣德如天,生育之恩,无所不被,恶杀不忍之意,恳恳于垂帘之内。朝野闻之,莫不感激陨涕,虽舜之好生,禹之泣罪人,文王之视民如伤,亦无以过矣。顷者台谏请诛阴阳具备之人,以除不祥,圣教乃曰:“禽兽亦不可轻杀,况于人类乎?投之绝域可也。”大哉王言!真天地父母之为量也。推此心以及于民物,其有不被圣泽者乎?呜呼!圣明如此,群臣固宜将顺以成至治,而亲民之官、狱犴之吏,或不能深体圣意,捶楚有律外之滥,征敛有税外之烦,此圣泽之所以壅遏而民未蒙实惠也。诚能去此二害,而施之以教化,则于变之治,可复见于今日矣。伏惟圣明留念。
其七曰“顺天心”。臣按伊尹训太甲曰:“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傅说告高宗曰:“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召公戒成王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曷其?奈何不敬?”古之圣贤告戒其君者,莫切于此。然则人君修德保位之道,孰有大于敬天者乎?
夫天者,理之所在,而感应之妙,捷于影响。人主诚能懋敬厥德,常思所以配天,处心行事,一顺乎天理,而合于天心,则天降百祥,而永保天禄。如或有不能敬,而所存所行,有一毫悖于天理,而不合于天心,则天必厌恶,而灾咎辄应。是理昭然,往轨可征,此古之帝王,所以昧爽丕显,对越上帝,兢业祗栗,无敢有一息欺慢者也。昔成汤遇大旱之灾,以六事自责,以今观之,人君所当警省者,不止于此。盖圣人心存至诚,常尽事天之道,而无所欠阙,惟有六事有所不慊于心,而可以致天谴,故历言而自省。后世人君,敬天之心不能纯一,而遇灾修省,亦有所未尽,安能格天于冥冥乎?
臣伏见殿下清心一德,敬天忧民,宵旰兢惕,无时豫怠,而天谴犹不弭,灾沴犹未消,可见天心之仁爱殿下,欲扶持全安之也。天人一理,显微无间,人君奉天理物,一心合天,天有不应者乎?伏愿殿下体成汤之心,而尽事天之道,一言一动,顺帝之则,而六事之外,又思其所可戒者,一念虑之发,一号令之施,一刑政之断,必求所以合于天理,而思去其不合于天者,则天心底豫而和气应之,灾变消而休祥至,庙社生民万世之福,实基于此矣。
夫人君心事之合天与否,何以验之?验于人心而可知矣。君心大公至正,好恶取舍,当于义理而协乎群情,则必合于天心矣;如或不尔,而有违于道,则拂人之心矣,何以合天意乎?天之心即人之心,人心得则天意得矣。《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伏惟圣明深烛是理,常存祗惧,罔咈百姓,以违天意。
其八曰“致中和”。臣按《中庸》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又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盖天命之性,纯粹至善而具于人心,方其未发,浑然在中而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及其发而品节不差,无所乖戾,故谓之和。静而无不该者,性之所以为中也,天下之理,皆由是出,故曰“天下之大本”;动而无不中者,情之发而得其正也,天下古今之所共由,故曰“天下之达道”。此乃人心寂感自然之理,体用之全,本皆如此,不以圣愚而有加损也。然静而不知所以存之,则天理昧而大本有所不立矣;动而不知所以节之,则人欲肆而达道有所不行矣。惟君子常存戒惧于不睹、不闻之地,以存其浑然之体,无所偏倚,而其守不失,则大本之立,日以益固;又察几微于隐微幽独之际,以至应物之处,无少差谬,无适不然,则达道之行,日以益广,此乃所谓“致中和而有位育之效”也。
先儒朱熹之说曰:“静而无一息之不中,则吾心正而天地之心亦正,故阴阳动静各止其所,而天地于是乎位矣;动而无一事之不和,则吾气顺而天地之气亦顺,充塞无间,欢欣交通,而万物于是乎育矣。此万化之本源,一心之妙用,圣神之能事,学问之极功也。”臣谓人处天地之中,理气贯通,参合无间,故人之心气,可以致感于天地。况人君成位乎其中,而为民物之主,一心肃然于中,至虚至公,而格于上下,则天地安得而不位乎?喜怒哀乐之发,皆合于理,赏一人而千万人劝,怒一人而千万人惩,哀民之穷而鳏寡孤独皆得其所,乐民之乐而群黎品汇咸被其泽,则万物安得而不育乎?阴阳调而风雨时,灾变消而休祥至,覆载之中含生之类,莫不各遂其性,此致中和之极功也。先儒所谓“心和气和而天地之和应”者,此也。
后世明哲之主,有志于善治者,固亦多矣,而未有用力于此者。故天地不应,而美祥莫至,三辰失行,六气不和,地震、山崩、水旱、饥馑、灾变荐仍,而群生莫遂,可不思其所以致此之由乎?人君居天位理万物,九重幽邃,本体澄寂之时,有一毫偏倚之累,则失其中而天地为之不位矣;至于念虑之发、刑政之施,有一事违于义理,则失其和而万物为之不育矣。故曰“人主一心,万化之源”,其可顷刻而不存乎?其可丝毫而不察乎?臣昔年忝备侍从之班,曾以此说献于中庙,今又以此献于殿下,臣之有望于圣明深矣。伏惟殿下深勉焉。
右八规,皆本圣经、贤传之旨,无非进德修业之要,但以主于辅导圣学,而未暇备治道之节目。然其为治之纲领,则具于此矣。以之而修身齐家,以之而建中建极,以之而立纪纲,正朝廷;辟四门,广视听;任贤材,布众职;明圣道,正人心;崇教化,变风俗,二帝三王之治,不逾于此矣。治道虽曰多端,求其本源之地,在于人主之心,端本清源之道,又在于务学。臣伏见殿下睿质天成,德业日就,经幄之启沃、庶明之励翼,盖亦无所不至,缉煕圣功,岂有所欠阙?然古之圣王,好察迩言,乐取诸人,此所以德益明而业益大也。伏惟殿下,勿以臣言为迂而留神焉。
其九曰“养国本”。臣谨按《诗》之《大雅》曰:“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又曰:“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盖文王有翼翼之敬、亹亹之诚,而能尽事天之道,故有敷锡之庆而泽流于百世。臣伏见殿下心存诚敬,常思所以奉天仁民之道,而无时豫怠,故天监厥德,笃生圣嗣,宗社臣民亿万年无疆之休也。昔者太任娠文王,有胎教之法,故文王生而明圣。古之圣人教子之法,始于在胎之时,而况既生而孩提有识乎?
臣窃思元子今虽在于襁褓,生禀异资,岐嶷夙成,必有异于凡人者,教养辅益之道,不可不豫为之备。臣谨稽《礼经》:“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立太傅、少傅以养之,太傅在前,少傅在后,入则有保,出则有师,是以教谕而德成也。”《保傅》篇曰:“古之王者,太子迺生,固举以礼,有司斋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导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导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翊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迺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不能不楚言也。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臣谓三代圣王之制,皆可复于后世,况此辅翼太子之法,尤有关于宗社生灵之休戚,圣明在上,举而行之,有何难焉?秦、汉以来,教养国储,甚为苟简,谕之非道、教之无法,而致祸败者多矣,不可不戒。昔文王使太公傅太子,及嗜鲍鱼而太公不与,曰:“礼,鲍鱼不登于俎,岂可以非礼而养太子?”古人之教太子,其严如是。非礼之味,不可以养太子,则不正之人、不正之色、不正之声,亦不可接于耳目矣。故曰:“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此乃蒙以养正之道也。
臣不揆愚陋,乃敢取先王之法可以施于今日者,为朝廷献焉。伏惟圣明留意,更取全篇,参考而施行。凡保养教谕之方,一如三代之法,不待侍讲院之设,早立师、傅、保,以领其调护之职,又立宾客,更相入侍,以尽其教养之职。见之南郊,盖古天子之礼,今虽不可举行;过阙则下、过庙则趋之礼,乃所以示臣子之道也,今亦可以行之。至于保母及凡侍奉之人,并选温良恭敬宽裕慈惠有德行之人以备之,如有阴邪不正之人,则斥去不近,器用服玩,皆须质朴,侈靡之物,不接于目;浅俗之言,不入于耳,则化与心成,中道若性,圣质已具于孩提时矣。及其少长,嘉言格论,日陈于前,有以养成纯粹之质,开发聪明之性,则习与智长,以一知百,无异于文王之圣,而宗社臣民之福,实源于此矣。臣不胜惓惓。
臣窃惟方今为宗社生灵万世之计,惟在于辅导圣学,而尤莫大于教养储宫,不可以圣德已成,而无规戒之益;不可以方在襁褓,而忽其辅翼之道也。夫圣莫圣于舜,而禹、皋陶未尝忘规戒。召公又曰:“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盖言子之初生,教养之得其道则哲,失其道则愚。凡人皆不可不谨,而况储贰之重乎?辅导之规、教谕之方,粗备于九条。老臣区区忠爱之诚,抵死不泯,沥血刳心,以祈乙夜之一览,傥蒙圣慈留神潜玩,其于日新之功、养正之方,未必无涓埃之补。
臣名在罪籍,不宜冒贡微忠,仰干宸严。第念臣以三朝老臣,受恩深重,非他人比,白首穷遐,丹心弥切,自不能已。狂瞽鄙说,幸纡宸鉴,有一毫裨赞之效,则臣虽死于沟壑,亦无所恨。诚激于衷,言不知裁,伏惟圣慈哀矜恕察焉。臣李彦迪惶惧惶惧,稽首稽首。谨昧死以闻。
附献《进修八规》疏
编辑草野臣李全仁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上言于主上殿下。臣闻《易》曰:“天道下际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盖天尊地卑,高下悬绝,而其气上下相交而后,能成化育之功,而万物得遂其通泰也。古之圣王,体天德,顺天道,虽处崇高之位,常存恤民之志,犹恐下情壅蔽而不达,德泽有所不施,故迩言必察,蒭荛必采,能通天下之情,终成于变之治也。臣猥以贱微,滥陈所怀,仰干宸严,敢冒逾分之罪,难逃僭妄之诛。秪念君臣之义,实犹父子之亲,忠孝之心,同得于天,初无欠缺。故古之怀忠抱义之士,虽处草泽之中,忧时向国之念,如在帷幄之侧,时有感慨之情,或至涕泣而不收者,非有所为而然也,至诚恻怛之心,发于天性之真而不能自已也。臣之所陈,亦出于恳迫诚悃之至,伏惟圣明怜其情而少加恕焉。
臣伏闻殿下以上圣之资,承列圣之緖,宵衣旰食,励政图治,褒清白,举遗逸,赈穷民,哀惸独,遇灾异之谴,尽修省之道,每下恳恻之旨,欲闻忠谠之论。敬天勤民之意,无所不至,环海之间含生之类,霑被圣泽,莫不欢欣。治效日久,儒风复振,野无遗贤,嘉言罔攸伏,士之潜光遁迹蕴椟而怀宝者,皆愿输忠献谟,以赞圣功之毫末。臣身虽微贱,亦有秉彝之性,幸生圣代,岂独无献芹之微诚乎?但以学术卤莽,闻见寡陋,终无以一陈肝肺,以新圣德。祗念臣父某所撰进修之规,疑亦有裨于治道,故今乃冒万死献进,惟殿下采择焉。
臣父平生忠国一念,历变履险,无时间断,不以荣宠而有加,不以贬黜而有损。遭遇中庙,罄竭心怀,知无不言,尝献之以一纲十目之疏,中庙称之曰:“言论刚正,虽真德秀,亦无以加此。”即命传写三度,以示东宫及外朝,赐书褒奖。眷遇益重,恩数非常。臣父未效涓埃之补,遽遭鼎湖之痛,攀号莫及,常怀罔极之恨。及殿下嗣服,臣父首忝讲席,伏睹圣质英明,天音明朗,不觉喜泪交颐,思欲竭忠贞之节,尽辅翼之道,致圣明于尧、舜,期至治于唐、虞。不幸病母年垂八十,远在南涯,丙午春,臣父受假归省,奄奄气息,朝不保夕,切迫之情,不忍远离,具状陈情,愿乞留养,三被温旨,未蒙允许。
其年秋,母病稍苏,将诣阙谢恩,而反有物议,褫罢其职。明年秋,再承恩谴,投窜西鄙,白首穷涯,丹心弥切。每值求言之旨,伏见罪己之教,臣父自叹:“圣明如此,千载一会,负罪婴衅,假息荒城,展抱陈悃,终不得一彻于君父耶?”于是乃取《易经》进德修业之义,衍为八条,名之曰“进修八规”。又八规之外,别有一条者,臣父追闻圣上诞生元嗣,又撰养国本之条,以系于后。缮写已具,将欲献进,而天门阻隔,展达无由,赍志陨没而其书独存,言简而指远,辞约而理备,帝王存心出治之要,盖亦不外于此。万几之暇,幸赐省览,深玩而体察焉,则其于日新之功,未必无丝毫之补矣。
白首旧臣报国之志,滨死不泯,及其临死,言不及家事,惟曰:“余受三朝厚恩,宠渥如山,称效寂灭,投弃绝徼,理固宜然。特赖圣慈宽仁明恕,七载边荒,永保天年,圣恩莫量,粉骨难酬。念余平昔所撰进修之规,庶几有助于圣学,若能献进,倘蒙采取,吾死无憾。古人亦有临死而遗表者,即此吾意也。”緖言才终,神魂已闭。臣日夜悲号,扶榇千里,寝藉冰雪,素婴偏枯之疾,难转寸步之地。远伏海陬,天路邈邈,叫号无门,迄未陈献,上负明主渴闻谠论之诚,下负臣父临死补衮之志,恐使泉壤之下,永抱无穷之恨,常瞻北辰,怀痛穷天。
今者臣伏闻圣德日博,恢廓之道与天同大,惧刑政之或差,怜鳏寡之无告,原赦罪累,咸得自新;涤垢磨瑕,与之更始,生恩遍洽,和气远溢,神人俱欢,率土同庆,当此之际,圣明之盛时,千载难逢。臣由是力疾匍匐于官道,献此臣父所撰之辞,不避𫓧锧之诛,以冀乙夜之览,伏惟殿下哀矜而垂察焉。臣无任恻怛惶惧恳迫之至,谨昧死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