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书亭集/卷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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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九 墓志铭(六)
编辑○烈妇杨氏墓志铭
编辑华亭之乡,伍胥浦之右,有水曰璜溪,陈氏世居其上。烈妇杨氏者,儒学生讳某之子,给事中讳某之孙,嫁陈某,生三子,一女。岁在乙酉八月,松江城破,游卒乘胜至璜溪,执陈某,斧伤其首,烈妇奔救其夫,卒舍某执妇。某得脱,妇绐卒曰:“毋缚我,我走及汝。”卒信之,比登舟,遽跃入溪中死,时年三十有一。陈氏之仆,有妻曰张惜,匿葭苇中,见妇死状。兵退,其长子曰治,年十二,号于溪畔。越二日,妇尸浮溪面,得就敛。当是时,游卒大掠溪上,一妇投溪之东,曰徽州商人孙氏之媪。一妇投溪之西,曰儒学生孙谔妻顾氏。三人皆完节死烈。
妇幼能读《毛诗》、《孝经》、《列女传》,平居训子女不辍,舍傍有梅三十本,皆其手植,盖至今存也。治好学多材艺,游于京师,以医自给,将归葬其母,乞其友秀水朱彝尊为铭。铭曰:
溪之水沄沄,若斧者坟。於戏女子,而烈如是。既活其夫,乃捐其躯。有子也贤,壸行斯传。我铭于石,南史是择。
○蒋孺人墓志铭
编辑康熙二十有三年,彝尊谪官,居京师之宣南坊。武进龚胜玉持束纺,升堂再拜,请铭其祖妣蒋孺人之墓。彝尊老矣,而文不加进,恒自恧,许之而未果作也。后三年,胜玉复谒予宣北坊,固以请。乃取其季父焘所为行状志之曰:
孺人姓蒋氏,先世侯爵也。自宜兴徙府城,曰某,曾祖考也。曰某,江西吉安府通判,祖考也。曰某,国子监生,考也。年二十二,归龚某,事孀姑以孝,姑殁,哭尽哀。上膳縿幕,无异事生者,其持家以俭,蒿簪布裙,躬自操作,相夫子三十年,生产日益。既遭乱,率其子士槱匿深村葭苇中,士槱中湿疾殒,叔子士黯亦殇,越三年而寡。
孺人少知书,能读《孝经》、《列女传》,教其子若孙读书,岁时𦝼腊,修祀事惟谨,门以内肃然,睦于娣姒,族人丧葬,辄以钱资之。有贷者,靡勿与,与不责其必偿也。孺人年七十,季子士燕,以治历官钦天监历科博士,假归,于是五子及妇十孙咸奉觞为寿,邻里以为荣。既而士燕又死。岁在己未,孺人亦以疾卒,享年七十有七。子男八人,女一人。孙男若干人,女若干人。曾孙男若干人,女若干人。胜玉好学有文,以国子监生知名一时。昔河东柳宗元,于其母卢、叔妣陆、伯祖妣李,皆不外求,而为之志。胜玉宜古是师,顾数请于予,予则乌能详孺人之壸行也,系之以铭。铭曰:
杞也姒,宋也子。楚也芈,蒋诸姬。文公裔,封通侯。阳羡里,后徙郡。世膴仕,孺人贤。为龚妇,孝厥姑。配嘉耦,训子孙。勤莫比,善必昌。自今始,蓼莪山。树梓,井同穴。葬于是,勒吾铭,庶垂久。
○朱孺人墓志铭
编辑先太傅文恪公有女二人,其一作配临安县儒学教谕平湖陆君瀹原,彝尊之王姑也。生子埜,以能诗闻于时,女嫁刘炳图。文恪公子女中,孺人最少,年十四,嫔于陆氏,族党交称其贤,敬以事姑,谦以接娣姒,俭以自处,家人外内,忘其为宰辅臣女也。孺人生于万历三十八年正月日,殁于崇祯十六年十一月日,年三十四。卒之日,一女甫嫁,子犹未婚也。陆君悼孺人不已,遂不复娶,独居四十年。及卒,有孙四人,曾孙男女七人。于是埜舁孺人之柩,祔葬于东湖之鳞圩,属彝尊为铭。
彝尊生时,先太傅已卒,是时曾祖王母何太夫人尚存,孺人岁归宁者再,伯叔昆弟姑姊妹罗拜于堂,犹记孺人貌言必庄,行坐皆有矩度。今老矣,回首少日事若梦寐,先人北门之宅。曩之聚族居者,已不可问,及孺人之葬北门,群从少长,零落殆半。铭其墓,不禁涕泗之下也。铭曰:
朱氏之先,居商河之浒。赠少保者,孺人曾祖。祖同厥官,太傅为父。实相熹宗,事在策府。陆亦清门,庄简后昆。夫也通儒,子才逸群。齿虽不永,后嗣则繁。东湖之𣸣,松柏在原。兆基井椁,孔固且安。孰铭幽宅,乃其归孙。
○严孺人墓志铭
编辑常熟隐湖之滨,隐君子毛翁居焉,其继室曰严孺人。孺人者,明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赠少保、谥文靖、讳讷之曾孙、隆庆丁卯乡贡进士、承荫中书科中书舍人讳治之孙,国子监生讳楠之女。年二十有三,嫔于毛氏。孺人生长高族,既嫁,却绮纨金翠之饰,簪蒿裙布,甘与翁偕隐。翁先有母戈,甫昏,疾笃,孺人居姑丧,所以致其孝者,无不尽也。翁先有一子三女,孺人抚之若己出,所以用其慈者,无不周也。翁于家祭,折衷司马氏书仪、朱子家礼行之。孺人洁治锜釜,所以将其敬者,无不专也。
翁从游钱尚书谦益之门,勤学嗜古,博览典籍,谓经术必本汉唐,庶穷源得以津逮。乃于崇祯元年开梨枣之局,发雕经十三、史十七,于所居汲古阁下,时诸务未中条理。明年,孺人来主中馈,分命傔仆,各执其役,仇勘之宾,剞劂之工,装潢熟纸之匠,各从其宜,秩然有序,则孺人内助之力居多。自元典章用宋熙宁经义取士,所主传注,率本淳熙诸儒。明因之,经生立异义者黜。又以洒埽应对进退易古小学,其后书数方名,均置不讲,而识文字者寡矣,挟三家村夫子《兔园册》,足以取高第,縻好爵而有馀,无事洽闻周见也。翁深忧之,力搜秘册,经史而外,百家九流,下至传奇、小说,广为镂板,由是毛氏锓本走天下。
翁既没,孺人持门户又二十一年,其季子扆精小学,传写诸家金石书画记及古五曹九章算经,思尽刊刻以行,可谓善述先人之事者已。翁初名凤苞,字子晋,后更名晋,别字潜在。天启崇祯间,屡试于乡,不利。兵后,遂高蹈不出,有子五。孺人出者四:曰褒、曰衮、曰表,存者扆也。孙二十人,曾孙二十三人。翁之葬也,钱尚书铭其藏矣。今以孺人祔,扆率其诸兄之子来请铭。铭曰:
裴宗五眷,李族三祖,志尚《诗》、《书》。相门之女,河间汲郡,抱经以传。隐君嘉耦,其功媲焉,同穴既封,考宅永久。我作斯铭,窃附蒙叟。
○王淑人墓志铭
编辑淑人讳克荣,姓王氏,顺天宛平人。今保和殿大学士、太子太傅、兼礼部尚书、加三级熙之女,光禄大夫、太子太保、礼部尚书、谥文贞讳崇简之孙,布政司使、赠太子太保、礼部尚书讳爱之曾孙、太子少保、吏部左侍郎、山阴胡公讳兆龙之子妇,河南提刑按察司使介祉之配也。世祖章皇帝时,王公、胡公并以翰苑受知,备顾问,侍左右,两公交好日笃,同居禁近,无间言。既而胡公没,遗产甚薄。公配刘夫人,鞠育三岁孤,比长,延经师教之学,修脯必丰。又睦于懿亲,日费恒诎,持门户甚力,王公每叹其贤,曰:“吾当以女为之妇。”于是淑人年十五,归于按察君,事姑惟谨,不以生长富贵自矜也。
君既通籍,为工部营缮司员外郎,迁兵部车驾司郎中,以清白自励,俸入苦不支,淑人拆花钿易米,鬻嫁具于市,不少靳。及出为湖广按察司佥事,督理驿盐事务,会王师平云南凯旋,樯橹辕马,络绎于楚,君治公务,不遑启居,淑人事其姑弥谨。明年,君移官山东布政司参议,督漕运,驻德州,未行,而淑人卒。卒后遇覃恩,诰赠恭人,进赠淑人。生于顺治十七年十月甲寅,没于康熙二十二年七月辛巳,年仅二十有三。淑人产五女,其三夭,谓按察君曰:“姑老矣,宜亟见孙。”为置妾媵二人,视之若娣妹然。及淑人没,举子三人,女四人。
呜呼!妇德之难也,贵则凌长,才则嫉下,盖往往然矣。淑人孝事其姑,顺事夫子,而仁以逮下,可不谓贤乎?且匪独淑人之贤,亦以见王公门内之训之严、交友之厚,而按察君伉俪之重,自淑人没后,十年不更娶,皆人之所难能也已。铭曰:
以淑人之德,曾不永年。回鸾有纸,贲于下泉。伐石于燕,夺玉之白。刻我铭诗,可永无泐。
○孙恭人墓志铭
编辑户部广西清吏司员外郎、休宁程君岳造予旅馆,奉币稽首而曰:“曩者屯溪石桥之建,先生记之以文,道先君子为德于乡里甚备,今不幸先恭人丧,将合葬于某原,卜兆有日,冀先生一言掩诸幽,敢以请。”予不敢辞,乃按状志之曰:
恭人姓孙氏,世居县之西山。父处士某,有五女,不生男子,恭人最少,娴内则,处士怜之,及笄,归程翁子谦。翁远服贾,贸迁滁泗颍亳诸州,恭人家居,事舅姑尽力,洁盘餐,而能饬躬以俭,暇课臧仆种紫瓜白苋蔬果绕墙屋,夜督女婢篝火治机绞,以为常。惟教二子,厚修脯,延名师,讲经义,每放假,叩以所学,则色喜。谋于夫子,置祭田,春秋联其宗族。又念所生之不祀也,别为祠屋,立栗主,俾二子陈俎豆拜焉。赒戚懿之穷者,赙邻里乡党之死丧者,至率水之堤、屯溪之石梁,动费金钱累万,恭人悉劝翁成之。盖翁固乐善不倦,亦由恭人倾箱箧不少靳,盖所见者远,而所施者弘矣。
今世禄之家,夫不以智率,妇不以义从,往往为之妇者,辄制其夫,夫亦甘受制而不知耻,即为善之念,油然根于心,而管钥恒司于内,虽铢两之需,不谋诸妇不可得,由是失其初心者不少也。惟浮屠道士营造,动以祸福惑愚妇人,则施予者有焉,以予闻恭人临没诫其子勿作佛事。呜呼!恭人孜孜为善若是,特不惑于二氏,此士君子所难能也已。
恭人生于明崇祯元年月日,卒以康熙四十二年月日,享年七十有六,以覃恩诰封。子二人,长即员外。君次仑,内阁中书舍人,出嗣世父后。女三人,均嫁士族。孙男五人,女一人。曾孙男一人。铭曰:
德积于身,宁责报于子孙。然不爽者天,征信者文。吾铭其藏,岂惟以贻程氏之后昆。
○冯媪冢铭
编辑嘉兴县治东南三十里曰练浦,浦之东民居曰冯村,村之女有终身不嫁,年六十七以死者,曰冯媪。媪之兄,归安县儒学教谕冯君也。葬媪于君之宅西二十步,而志之以文者,君女婿朱彝尊。方媪年少,父母欲嫁之,媪之言曰:“吾好直言而貌朴,好直言,必获罪翁姑。貌朴,则不礼于婿,嫁焉未有不困者也。吾从兄嫂以居,而送父母老,何以嫁为。”冯君悯其言,不复强也。媪之父母既没,食于其兄者四十年。君既就官,乃依予妻以居,抱予子女甚谨。予游岭南岁丁酉正月,媪以疾卒。予妻视其殓殡焉,予哀媪无祀,爰封以土,铭其藏,在某年月日。
嗟夫!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嫁而寡,守贞宜也。其或未嫁而夫死,虽未从之,以身守其言,不改其节,盖世之所难能。故或旌其门,或表其闾,则犹有名焉。若媪之贞,无得而名焉者也。予尝疑媪迷惑佛氏之言,询之冯君暨予妻,则媪生平未尝事佛。异哉!媪之所以自处也。铭曰:
猗女子之不字,无非无仪,瘗汝铭汝,夫又奚嗟。
○叶妪冢铭
编辑叶妪者,乳予于繈褓者也。予生四龄,妪归,归九年,浙东西大旱,飞蝗蔽天,岁饥,人相食,而妪之夫适死,因就食予家。予家自先太傅文恪公以宰辅归里,家无储粟,先大父继之,益以廉节自砺,知楚雄府事还,力不能具舟楫,至是先大父已卒,先处士安度先生家计愈窘,尝至绝食。从祖讳大定,通判成都,以蜀江米四斛贻处士,米色殷而粝,食之咽喉若中鱼骨,妪不得饱,乃流涕辞去。十年之中,凡五嫁,而夫辄贫。尝语人曰:“安得十郎骤富,使我老不复更嫁乎。”其言可悯如是。十郎,谓予也。妪年七十有一而死,死之日,后夫益贫,予妻为典衣买棺以殓。越明年戊申,予在济南,闻而哀之,资其夫钱若干,俾往瘗焉。寄之以铭曰:
妇人五嫁,理则不可,贫实驱之。否谁依者,伤哉贫乎,乃至辱其身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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