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考定文王世子后

书考定文王世子后
作者:方苞 
本作品收录于《方苞集/01

余少读《世子》记,怪其语多复遝枝赘。既长,益辨周公践阼之诬,武王梦帝与九龄之妄,而未有以黜之。及观《前汉书》,王莽居摄,群臣献议,称《明堂位》周公践阼以具其仪,然后知是篇诬妄语,亦当时所增窜也。是篇所记,教世子之礼也;而称成王不能莅阼者再,周公践阼者三。成王幼而孤,无由习世子之礼,非关不能践阼也。周公抗世子之法于伯禽,岂必践阼而后法可抗哉?其强而附之,增窜之迹,隐然可寻。莽将即真,称天公使者见梦于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故伪附此记,以示年齿命于天,而梦中得以相与。昔周文、武实见此兆,则亭长之梦,信乎其有征矣。

尝考《周官》显悖于圣道者,实有数端,而察之莫不与莽事相应。故公孙禄谓歆“颠倒五经,使学士疑惑,其罪当诛”。意当其时,老师宿儒,必具见《周官》《礼记》本文,而愤其伪乱,故禄亦疾焉。余于《周官》之不类者,既辨而削之,乃并芟是篇,稍移其节次而发其所以然之义。孟子曰:“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之数者,乃礼义之大闲,自前世或疑而未决,或习而不知其非,故不自揆,刊而正之,以俟后之君子。

莽之乱政,皆托于《周官》,而僭端逆节,一征以《礼记》。其引他经,特迁其说,谬其指,而未敢易其本文(其受九锡奏称:谨以六艺通义,经文所见,《周官》《礼记》宜于今者,为九命之锡。盖他经则迁就其义,而《周官》《礼记》则增窜其文之征也。)盖武帝时,五经虽并列于学官,而《易》《诗》《书》《春秋》传诵者多,故说可迁,指可谬,其本文不可得而易也。《仪礼》孤学,自高堂生而外,学者徒习其容而不能通其义,故于《丧服》微窜经文,附以《传》语。至《戴记》则后出而未显,《周官》自莽与歆发,故恣为伪乱。然恐海内学士或间见《周官》之书,而传《仪礼》《戴记》者,能辨其所增窜,故特征天下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锺律、《月令》《史篇》文字者,并诣公车。至者以千数。皆令记说廷中,而又使歆卒父业,典校群书而颁布之。使前见《周官》《仪礼》《戴记》之本文者,亦谓歆所增窜,杂出于廷中记说,而疑古书所传,或有同异。其巧自盖者,可谓曲备矣。

自班固志《艺文》,壹以歆所定《七略》为宗,虽好古之士,无所据以别其真伪,而每至歆所增窜,则鲜不以为疑。盖书可伪乱,而此理之在人心者不可蔽也。

戴氏所述《礼记》无《明堂位》,至东汉之初,马融始入焉,其为歆所伪作,无可疑者。而此记所称周公践阼及他诬妄语,莫不与莽事相应,一如莽之乱政,分窜于诸《官》。先圣之经,古贤之记,为歆所伪乱者,转赖其自盖之迹,以参互而得之,岂惟人心之不可蔽哉?盖若天所牖焉。后之人或以专罪余,则非余之所敢避也。

莽之求书,先《逸礼》,以戴氏所传无《明堂位》及此记所增窜也;次《古书》,以称《周书》《逸嘉禾篇》“假王莅政”也;次《毛诗》,以毛氏后出未显,俾众疑其引《诗》而迁其说、谬其指者,或出于毛氏也(如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以天下养之类。)。次《周官》,其乱政皆分窜于诸《官》也。并及《尔雅》、杂家,使众莫测也。《易》《春秋》无求焉,以莽事无所托,虽有称引,而于本文无增窜也。

昔朱子谓“《戴记》所传,或杂以衰世之礼”,然相提而论,其诬枉未有若周公践阼,居天子之位者;其妖妄未有若武王梦帝与九龄,而文王复与以三者;其悖谬未有若“大夫为其父母兄弟之未为大夫者之丧服如士服”,及“士之子为大夫,则其父母不能主”者。凡此皆先儒所深病,蒙士所心非也。莽为其母功显君服天子之吊服而不主其丧,则《杂记》之文,毋亦歆所增窜,以示大夫、士相去一闲耳,而古者子为大夫,于父母之服即有变,况践阼居天子之位乎?子为大夫,父母之为士者尚不敢主其丧,况居天子位,与尊者为体,而可私屈为母丧主乎?

歆既邪恶,而文学乃足以济其奸。凡所增窜,辞气颇与《戴记》《周官》为近,故历世以来,群儒虽究察其非,终怀疑而未敢决焉。《班史》谓:“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其祸败,未有如莽之甚者。”余考自古承学之士,通经习礼而为妖为孽,亦未有如歆之甚者也。然莽以六艺文奸言,当其时即交讪焉,而歆蠹蚀经传以诬圣人,乱先王之政,至于千七百馀年而莫敢芟,则歆之罪,其更浮于莽也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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