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文选序
或曰:“东坡之文似战国。”予曰:“有东坡文,而战国之文可废也。”何以明之?战国之言,非纵横则名法,于先王之仁义道德、礼乐刑政无当焉。而其文终古不可废者,以其雄博高逸之气、纡回峭拔之情,常存于天地之间也。使战国人舍其所为纵横、名法,而以为仁义道德、礼乐刑政之言,则其心手不相习,志气不相随,必不能如是雄博,如是高逸,如是纡回峭拔,以成其为战国之文。故文之存,理之亡也。夫必亡理而后存文,则是理者,事词之祟而文之贼也,岂有是哉!今且有文于此,能全持其雄博高逸之气、纡回峭拔之情,以出入于仁义道德、礼乐刑政之中,取不穷而用不敝,体屡迁而物多姿,则吾必舍战国之文从之,其惟东坡乎?
今之选东坡文者多矣,不察其本末,漫然以“趣”之一字尽之。故读其序记、论策、奏议,则勉卒业而恐卧;及其小牍小文,则捐寝食徇之。以李温陵心眼,未免此累,况其下此者乎!夫文之于趣,无之而无之者也。譬之人,趣其所以生也,趣死则死。人之能知觉运动以生者,趣所为也;能知觉运动以生,而为圣贤、为豪杰者,非尽趣所为也。故趣者,止于其足以生而已。今取其止于足以生者,以尽东坡之文,可乎哉?
是故《老》《庄》者,出世之文之妙者也,毅然斥之不疑;《商》《韩》者,经世之文之妙者也,竟鄙其人陋其说而已。夫东坡而非文人也则可,东坡而文人也,岂有不知其文之妙者哉?以为吾舍此自有真学问、真文章。理义足乎中,而气达乎外,胆与识谡谡然于笔墨之下,取战国之风调,易以己所欲言,而其渊源相去远矣。世有病战国之文无当于道,而爱其文终不能废者,吾请以东坡之文代之。
昔铜台妓有妙于音而性恶者,魏武帝欲杀之而难其才。乃选数十百人,一时俱教。久之,有一人音与之齐,即杀恶性者。此所谓有东坡文而战国之文可废之说也。且夫战国之文,亦自有等焉。人但知《国策》为战国之文,而不知《孟子》亦战国之文也。老泉好《孟子》,此苏家文出战国之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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