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贤奏议/卷五
文元公 李彦迪
编辑侍讲院箚子
编辑伏以臣等俱以庸资,待罪东宫僚属,长思职责所居,夙夜兢惕,罔知所为。盖世子,国之本,上有宗庙社稷之重,下有百官万民之戴,前有祖宗创业之艰,后有子孙长久之计。而其安危离合之几,存亡治乱之端,一系于辅养之职得失如何。然则其为责可谓至重至大,不可一日轻且忽也甚明。
今我世子虽曰岐嶷夙成,睿质异凡,然年尚幼少,德性未定。若于是时辅养得其方,而又尽其道,则涵养变化,可与为尧、舜之君,可与为禹、汤、文、武、周公之圣。宗社、生灵之福,于是而酿成矣。如或失其方,或未尽其道,则反是而其卒至于败度悖礼之域,亦未可知矣。此臣等所以备员僚属,不敢一日自安者也。
顷者殿下虑其徒事讲读之间,未有优游规讽之益,使宾客、僚属从容久侍,不时接见,终日不退。至于师、傅、贰师,则会讲前后,又别更迭进见,以保翼之,甚盛意也,而辅养之道,可谓得其方矣。然考之古礼,亦有所未尽焉者。
盖古之辅翼太子也,太傅在前,少傅在后,入则有保,出则有师。保以保其身体,傅以傅之德义,师以导之教训,以养成其德。今之师、傅、贰师,则古之太师、太傅、少傅之职也,而其与世子相接辅养之时,比古极疏,已乖昔人朝夕承弼、左右辅导之意。至于会讲,则又非徒讲读而已,所以使世子习其升降揖让之礼,发其隆师敬傅、尊德乐义之心,尤不可一月或废也。
近者连月停会讲,似甚未安。昨又以宾客皆随驾,遂停不行。臣等窃念国家、宗社、生灵之计,至大至急者,莫如辅翼储副。今间一有事故,书筵、会讲辄命停之,辅养之职似不重且专焉,臣等窃惑焉。盖殿下之意必以为世子年少,学问尚早,虽时或废,未至为害。然古语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盖人之幼也,知思未有所主,左右前后皆得正人,格言、至论日陈于前,则其熏聒成就,必有日新又新之美。故曰:“《大学》之道,以豫为先。”若为之不豫,及其稍长,私意偏好生于内,众口辩言铄于外,虽欲纯完,不可得也。
是故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有司斋肃端冕,见之南郊,过阙则下,过庙则趋,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导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妙选端方正直之士、孝弟博闻有道术者,使与太子居处出入以卫翊之,盖不以其蒙幼之时而忽其教养之方也。
矧今世子年在入学,学问日进,又非如赤子孩提之比,其教谕辅翼之道,不可一日慢也。停讲之日则世子在宫中,所与居处从容燕游者,不过宫人、宦侍而已,所见未必皆正事,所闻未必皆正言。夫以年寖长学问日进、知渐达气习易移之时,而与宫人、宦侍相处戏游之日多,接师傅、宾客雍容讲劘之时少,此臣等所深虑者也。
伏愿殿下常留睿念,今后会讲时,非有大事,必使行之。至于宾客,勿差异事以至废讲,且得专精致志,庶几有裨辅养。取进止。
臣按:李彦迪此箚,即中宗大王丙寅反正后十七年也。是时仁庙以世子在东宫,盖自幼少时,已有圣人之质。而中宗大王犹使宾客、僚属从容久侍,不时接见,终日不退。至于师、傅、贰师,则会讲前后,又别更迭进见,以保翼之。其所以为仁庙计者,可谓至矣尽矣。仁庙后来允德成就,至于今称之为尧、舜之君,岂不由于辅养之得其方而然耶?彦迪又以会讲、书筵之有故辄停为非,缕缕以为言。噫!真药石之戒也。
臣伏念今我王世子春秋鼎盛,德学日就,既不与冲幼时同。又况积年侍汤之中,且有代理万几之劳,其势固不如仁庙东宫时矣。然会讲、书筵之一向停辍,亦似未安。傥于圣候少间,廷班不设之日,许令变通行之,则恐为得宜。伏乞圣照。
一纲十目疏
编辑臣伏以王者配天立极,垂拱无为,而德以久、业以大者,惟其至诚无息而已矣。无息者,天之道也。盖人君,受天命,履天位。苟无至诚之德格于上下,何以顺天道、尽天职,而致位育之功效乎?
夫所谓“至诚之德”者,一而无贰,纯而不杂,自始至终,无时间断者是也,一有所间则息矣。《中庸》曰:“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古之帝王,德合于天,终始无间,而致悠久无疆之功化者,皆自其一念之不息者始。
试以大舜、文王、卫武公之事言之。舜在位五十年,治定功成,礼备乐和,其功化极矣。而犹作敕天之歌,君臣相戒,其言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言敬天之道,在于无时而不警、无微而不省也。文王享国岁久,昭事上帝,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故诗人赞之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言文王之德,纯亦不已,而合乎天道也。武公行年九十有五,犹箴儆于国,以求规谏,作《抑》戒之诗以自警。其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言人君非独致谨于临朝对群臣之时,至于宫庭幽隐之地,亦不敢肆,凛然自持如对神明。
于此见古昔圣帝明君法天存诚,主敬谨独,终始惟一,无时间断。不以吾治已隆而自逸,不以吾德已盛而自满,不以吾齿已衰而自怠,常存戒惧于不睹不闻之地,以致昭格于无声无臭之际。此所以天地感应而休祥并至,神人协和而灾变不作,是乃所谓“求在己之天而天不敢违”者也。
臣伏见殿下仁明恭俭本于天性,乐善好学,厉精图理。临御以来三十有四年之间,严恭寅畏,不敢荒宁,昧爽丕显,对越上帝。内无声色之娱,外无游畋之乐,从谏弗咈,改过不吝。虽古之圣王,无以加矣。然而治效未著而朝政屡变,人心未和而天变不弭,其故何欤?臣窃恐殿下法天谨独之功,或有时间断,而穷理执中之学,亦有所未至也。圣功有间断,故天理未纯而人欲杂之;圣学有未至,故见道不明而用舍或差。立政而无所定,行道而不能久,勤怠之靡常而曝寒之不一,又何以隆至治而致泰和乎?
然圣人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窃见去奸之后,殿下之心如日再中,阴翳俱尽,思所以照幽隐而新政化者,无所不至矣。朝廷肃清,四方颙望,庶几复见都兪吁咈之治。呜呼!此正殿下端本清源,振颓纲,革弊习,上应天心,下慰人望之一大几会也。
当今国家之势,譬如溃痈之人大命几危而复苏,邪毒虽除,而其元气已薾然矣。固宜安静以保护,不可动作而生变。然必投以灵丹妙剂,为之湔肠涤胃以去病根,然后可以清其腹心而养其血脉矣。若或安于小愈,厌却暝昡之药,失其所以治调,则病之源于心腹者,安保其不复萌于异日乎?
近来朝廷举措施为,务要镇静,可谓得宜。然所以贵乎镇静者,非苟且姑息之谓也。整纪纲,严赏罚,以正朝廷,以定人心,以重国势,而邪说不得乱,小人不能摇者,乃镇静之实也。若乃不分淑慝,不辨是非,喜同恶异,循常袭故,牵补架漏,苟度时日,而谓之镇静,则恐无以振纲维、新理化,而偸靡之习、颓堕之风将日益甚,而终不可救矣。
大抵国势不盛则衰,衰则入于亡。故明智之君当盛而虑衰,当衰而思振。衰而不能振,则奄奄然日趋于亡必矣。然其所以兴衰振颓之本,则在于人主之心纯一无息而已矣。若内无定志,外无定规,朝勤而夕怠,乍作而乍辍,正念方萌而私欲夺之,善政方行而邪说沮之,良臣方进而谗谀间之。则将见纷紊委靡,卒无成效,而终至于脉病气消,风邪乘之,而大命危迫矣。今者王道平荡,朝廷稍和,然而上下之情犹未孚,阴邪之迳犹未杜。伏愿殿下刚以执德,明以察物,任贤不贰,去邪勿疑,以振颓纲,以养国脉,宗社幸甚。
《书》曰:“常厥德,保厥位。厥德靡常,九有以亡。”夫常德之要,亦在于刚与明而已。非明则无以为刚,非刚则其所明亦不能久矣。《易》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又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人主诚能体元居正,不贰以二,不参以三,茫乎天运,窅尔神化,则可以合乎天德,而帝王之治庶可为矣。
圣希天,贤希圣:舜、文王,希天而合乎天者也;卫武公,希圣而几乎圣者也。程子曰:“有天德,便可语正道,其要只在慎独。”盖欲法舜、文之道,必由武公之慎独,显微无间,终始一德,而后可以至也。惟圣明留念焉。
伊尹之戒太甲曰:“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臣伏见殿下临御岁久,和气不应,灾沴荐臻。又至于今,怪气布天,虹霓贯日,而皆白其色。夫白主兵,乃寇贼窃发之证。彗星犯台,太白昼见,霜雹夏霣,是又以下干上、以阴侵阳之象。变异非常,叠见于一时,前古所未有也。近日又有日食之变、雷震之异,夫日者众阳之宗、人君之表而有食之,是尤天变之大者,而烨烨震电,亦诗人之所恶也。天之所以累威重谴而警告之者极矣。得非事有阶乱,政有召奸,而危亡之祸近在朝夕,天于殿下谆谆存顾,先几豫示,以启圣心者乎?人君克谨天戒,则虽有其象,而无其应。若或天戒赫然于上,而人之应之者蒙然于下,则祸患之来必矣。
盖人君之德,敬则一,怠则二三。吉凶灾祥之应,莫非由于君德之敬怠,则其所以应天心、答天谴者,亦岂外于敬以一德乎?古之明王或遇灾变,修德正事,一于诚敬,感彻神祗,压消未萌,遂至于光丕业、享永年者多矣。如商之中宗、周之宣王、汉之文ㆍ景遇灾修省,克己自新,遂能变戾气为泰和,化已衰为中兴,岂非畏天敬德、一念不息之效耶?
臣伏见去夏求言之旨,责己省愆,发于至诚恻怛,似可以感人心、回天怒矣。而越月逾时,台谏、侍从之外,未有一人忘身展抱,极言阙失,以副明主修省之美意者,而天之示变,弥严而不已。是殿下有望于下,而人不应之;致谨于上,而天怒愈赫,岂无所由然耶?如臣之浅暗,不识时宜,讵测天意?但感殿下忧勤惕厉之诚,而区区蝼蚁忠义之心,自有不能已者。而况臣以庸陋,曾忝侍从之列,未效涓埃之报,今值虚怀询访之日,岂可以疏外自处,不思磬竭愚衷,裨补万一乎?
当今致灾变之由,固非一端,而其所以应天弭灾之本,则在于殿下之一念。一念合天,天有不应者乎?若规规于革一政之失、矫一事之弊,而不知本之所在,则斯亦末矣。臣请以当今最关于治道、最切于时务者,为殿下陈之。伏惟圣慈垂察焉。
臣谨稽前史,自古帝王忧勤愿治者多矣,而能终始全德以收治效者盖寡,其故在求治而不识为治之要而已。求治而得其要,则不忧劳而治道成。如或有志于为治而不得其要,虽劳心焦思,宵肝忧勤,终无益矣。如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者,其亦得其要而已矣。后世人主或程书传餐,非不勤且劳矣,而终不能兴善治而延国祚者,以不得为治之要而徒费精于细务故也。
盖帝王为治之道,至简而不烦,至易而不难。天下虽大,治之在心,非至简乎?四海虽远,治之在道,非至易乎?夫心者,主于身而万化之所由出也;道者,本于心而天下古今之所共由也。诚能明此心而清万化之源,体此道而立万民之极,则可以成参赞之功,而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而瑞庆至矣。《易》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者,正谓此也。盖为治之要,其纲有一,其目有十。纲者,体也,出治之本也;目者,用也,制治之法也。一纲举,则十目无不张矣。臣请先言一纲而次及十目焉。
何谓一纲?人主之心术是也。庶政之繁,万民之众,而其理乱、休戚之几,未有不本于人主之心者。故人主之心正,则万事理,人心顺,而和气至;人主之心不正,则万事乖,人心拂,而戾气应,此理之必然也。思昔圣人在位,体天出治,方寸之地正大光明,纯乎天理之公而无人欲之累。故自微至著,由内及外,洞然无有私邪之蔽,而纪纲立于上,教化明于下,法立而无侵挠之患,令出而无阿私之失。进贤退邪,允惬于舆情;赏善罚恶,一徇乎公议,而不敢以一毫私意凿于其间。但见虚明之地,廓然大公,俨然至正,泰然行其所无事,而坐收百官众职之成功。
臣所谓易简之道者,如斯而已。如或反是而为人欲私意之侵乱,失其公平正大之体,则其偏党反侧,黮暗猜嫌,固日扰扰乎方寸之间,而奸伪谗慝,丛脞眩瞀,又将有不可胜言者矣。于此见人君心术之不可不正,而其所以正心术之要,又必由学而得矣。
盖本心之善,其体甚微,而物欲之攻,不胜其众。故大舜有危微之戒,孔子有克复之训。人主处崇高之位,穷理之力、存省之功一有间断,则又何以正其心术而立万事之纲乎?先儒言:“惟学可以养此心,惟敬可以存此心,惟亲近君子可以维持此心。”盖义理、物欲,相为消长。笃志于学,则日与圣贤为徒而有自得之乐;持身以敬,则凛如神明在上而无非僻之侵;亲贤人君子之时多,则警戒日闻而谄邪不能入。三者交致其力,则圣心湛然如日之明,如鉴之空,义理为之主而物欲不能夺矣。
夫经筵,人主讲学之地,接贤士大夫之所也。而敬者,又所以贯动静、合内外而达乎天德者也。臣伏见殿下始初厉精,勤御经筵,讲劘治道,孜孜不倦。顷年以来,寝不如初,讲官入侍,止于展读数章,无规讽道义之益。而殿下又渊默,未闻讨论义理之精微、商确古今之得失。宰臣陈启,不过政令细务,未有陈善纳诲如伊、傅、周、召之惓惓者。窃恐殿下穷理进德之功,或有所未尽也。
臣常怪殿下有志尧、舜之道,而至于经幄进讲,则不以三代以上圣经、贤传为本,而每取末世所辑编帙浩繁未易究竟之书进读。如此等书,详于制度、事物之繁,而至于圣人明诚之旨、精一之要,盖有未备焉。人主但当置诸左右,清闲之燕,时加省阅,以究古今制作、规模之得失可也,不必专精讲究于经幄之中也。
圣质不为不高,圣志不为不笃,而悠悠泛泛,徒费岁月于一书之中,而有志勤道远之叹者,未必非当初辅导者之罪也。唐、虞、三代之世,岂有此书?心学而已矣。一理可以贯万事,一心可以统万化,帝王之学,穷理、正心而已矣。理穷心正,自足以修身、正家而及于国、天下矣。伏愿殿下姑舍末流之涉猎,专意本源之功力,潜心于帝王之学,加意于精一之工。日接儒绅,讲讨精微,而又必以敬为主,无怠忽间断之病,则全体于是乎立,而大用由是而行矣。
夫敬者,圣学之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所谓“日干夕惕”者,乃所以常存敬畏而自强不息者也。自强不息而至于无息,则合乎天矣。人主德合于天,心一于天,而天心之不豫,灾变之不消,无是理也。故程子论敬之功效曰:“聪明睿智皆由是出,以此事天享帝。”惟圣明留意焉。
至于十目,则无非心术之緖馀而为治之切务也。其一曰“严家政”。《易》曰:“王格有家,勿恤,吉。”又曰:“有孚威如,终吉。”传者曰:“王者之道,修身以齐家,家正而天下治矣。自古圣王未有不以恭己正家为本。故有家之道既至,则不忧劳而天下治矣。”
夫正家之道,莫先于严内外之限、定尊卑之分。男定位乎外,女定位乎内,妻齐体于上,妾接承于下,而夫妇之别严,嫡庶之分定者,家之齐也。采有德,戒声色,彤管有史,晏朝有箴,外言不入,内言不出,苞苴不达,请谒不行者,家之齐也。盖闺门之内,慈过则不严,恩胜则掩义。故家之患,常在于礼法不立而渎慢生也。苟非中有孚信,外有威严,而或溺于情爱之私,不能自克,则何以正其宫壸,杜其请托,检其姻戚,而防祸乱之萌乎?夫孚信者,所以感人心;威严者,所以肃人心,二者幷行而家道正矣。
然所谓威严者,亦在先严其身。一动一静不敢苟,一嚬一笑不敢轻,则人心祗畏,家道自肃,而不失于嘻嘻。上下秩秩,内外斩斩,岂有一人恃恩私以乱典常、纳贿赂以紊朝政者乎?故曰:“威如之吉,反身之谓。”不能反身而能正其家者,未之有也。
伏见殿下家法之正,固无可议。但前有掖庭怙宠窥觊之变,后有阴邪攀附乱政之祸。以及于今,宫禁不严,女谒盛行,至有除拜判断之际,或不尽出于至公,以为圣德之累。疏远传闻,未知信否,而廷臣之论列此事,非一再,则岂无所见而言耶?
盖宫庭隐密之地,衽席宴安之际,其流于情而害于理者,虽若至微,而符验之著于外者甚远。人主之心,当如青天白日,少有纤翳,人皆见之,不可掩也。《礼记》曰:“男教不修,谪见于天,日为之食;妇顺不修,谪见于天,月为之食。”人君家政之不修,亦足以致乾象之变,甚可惧也。伏愿殿下勿以此为隐微而不足以累吾德,惕然警省,奋然改悔,洞日月之照,发雷霆之断,使柔媚不干于聪明,爱幸尽决于道义,以严宫壸,以杜邪径,宗社幸甚。
其二曰“养国本”。辅养国本,今日之急务。而辅养之道,非止于涉书史、谈古今而已,要在涵养熏陶之得其道尔。古之明王教养太子,必择敦良方正有学术德行之士,以职辅导。至于宫人、内臣,并选重厚小心之人,以谨保护,使其左右前后无非正人,出入起居无非正道,浅俗之言不入于耳,侈靡之物不接于目。所以养德性而保身体者,莫先于此。
若夫学问之道,自有本末。先其本,后其末,乃进德之规也。帝王心法,圣贤谟训,布在经传,炳如日星。所宜潜心熟讲,优游玩味,不徒诵其文,而必有以会其理;不徒会其理,而必有以践其实。察伦明物,极其所止,尽心知性,以达于天者,学之本也。至于博涉史书,通古今、考世变者,是特穷理之一端,非学之本务也。盖心通乎道,然后观史,则古人是非得失,一览了然于目中矣。心不通于道,而遽欲遍阅史籍,非徒汗漫无功,恐或眩于是非邪正之归,而不知所以取舍矣。
臣伏见春宫天禀之粹,超绝古今;德就之夙,不烦教诲,一德无瑕,三善俱隆。曩承内禅之命,至诚逊避,号哭不食,卒以回天。朝野闻之,莫不感泣。非纯孝盛德之至,何以及此?第虑调护之方,未尽如三代之法;宾僚之选,岂尽得道德之士?进讲之书,多用史记,无沈潜圣经之味,而有涉猎诸史之勤,恐非所以明理造道之要。人主之学,当以二帝、三王为法,三代以上,何史可读?心学而已矣。后世虽不可废观史,然其本末先后之序,不可不察。
顷者士林之间,有假借羽翼之说,引进凶邪之魁,置诸师傅之位,其所以辅导之者,乖剌必多。幸赖天祚宗社,阴曀消尽,天日重明。宜重宫寮之职,广选名德之士,以备劝讲,必久其任,责其成效。至于进讲之书,亦必以明性治心之学为本,使得专精穷理之功,以尽进德之方,间阅往史,以究古今之变、治乱之要,则本末兼尽而圣功全矣。
今以讲官员少,兼以他官,营营于职事,纷纷其思虑,而未得专心积诚于侍读,是又非辅导之宜。窃念缉煕之学日就月将,固无间断之忧。然人心难保,气习易移,一念存亡,圣狂所分,辅翼之道,不可不尽。宗社远计,莫急于此,惟圣明其深轸之。
其三曰“正朝廷”。臣闻王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夫朝廷者,四方之本源,王化之所由始也。本源清明,虽欲末流之溷浊,不可得矣。若不务先正朝廷,而区区于簿书弹劾之末,而欲以振颓风、除民瘼,譬如溷其源而望流之清,其可得乎?
盖朝廷之所由正者,其要有二,必先有纪纲以整之,又有风节以振之。然后可以张理上下,整齐人道,而不至于颓堕委靡矣。夫风节者,公道之所由行,而直道之所由伸也。公道不行,直道不伸,纪纲何由而立?纪纲不立,朝廷何由而正乎?然其纪纲、风节之所由立,则又系于人主之心术。三公论道,六卿分职,而侍从、台谏论思纠察于其间。人主以大公至正之心,摠摄于上,辨其是非而裁断焉,察其贤邪而进退之,毋主先入而有偏听独任之失,毋眤嬖幸而失兼临博爱之公。惟道所在,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黜陟、刑赏一徇公议之所在,而无偏私之蔽。然后公道行而直道伸,纪纲以立而朝廷以正,内外远近无敢不一于正者矣。
人主之心或不能公平正大,而有一毫偏党之私,奸邪、谄佞、姻娅、嬖幸莫不窥觇攀缘,希觊恩宠无所不至,而上以眩惑聪明,下以窃弄威福,虽有忠正之论,无所入而士节沮丧矣。士节沮丧,而公道塞,直道废,此纪纲之所由毁,而朝廷之所由乱也。
顷者奸凶窃位,恃宠专恣,御下蔽上,与夺决于恩仇,威福生于呼吸。士林丧气,纪纲荡然,宗社几至于岌岌。殿下孤立于上,无一人忘身徇国,直言正论以斥其奸者,其无风节甚矣。士林无风节,朝廷无纪纲,国家不至于沦丧者,仅一发尔,岂不寒心?伏愿殿下惩前虑后,赫然以大公至正为心,痛涤偏私之累,明示好恶之公,以厉风节,以振纲维,庶可以清本源而王化行矣。
其四曰“慎用舍”。伊尹曰:“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其难其慎,惟和惟一。”孟子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盖用舍得失,安危所系。古之明王慎之而不敢轻,难之而不敢易,必参之于众,察之于独,洞见其贤邪之实,然后从而进退之。于贤者,知之深、信之笃,而无所疑贰;于不贤者,烛之明、去之决,而不复留滞,此盖三代圣王任贤去邪之要法也。后世人主不明此义,轻于举措。故任贤而不能终,去邪而不能决,或以一人之誉而进之,或以一人之毁而斥之。甚或前以为贤而任之者,后以为邪而戮之;前以为奸而屏之者,后以为忠而宠之。用舍一错,治乱遂分,由不能辨之于早而审之于始也。
臣窃见殿下之心,好贤恶邪,初无偏系。闻人之贤,虽在疏远,拣拔无所遗;知人之邪,虽在贵宠,诛窜不少贷。非圣鉴之至虚至公,何以至此?第恨辅导之臣,不由光明之道,多徇暗昧之径,以玷清明之治。数十年来,进退人物,诛擢搢绅,有不合公议者多矣。夫人才之进退消长,所关甚大,固宜断之以公平正大之论。岂可倚托幽阴,而变乱黑白,排摈异己乎?
人臣之有密启者,非谗则佞,先贤已论之,明主之所宜深恶也。昔汉文帝至长安,周勃请间,宋昌却之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其所以警之者严矣。文帝之治正大光明,而无阴邪之蔽者,实有赖于宋昌之一言。伏愿殿下清心一德,抑邪与正,杜履霜之渐,戒入腹之害。凡进退、用舍之际,每加难慎之意,必质之左右,议之朝廷,而又必察之以虚明之鉴,不置一毫偏私于其间。如或有由蹊径而昡惑者,亦宜深绝而痛斥之,如大明之无私照,则虽有阴邪之窥伺,无隙之可投矣。
知人则哲,圣人犹难之。以今观之,邪正甚明,亦无难辨者。昔李德裕言于唐武宗曰:“君子如松柏,特立不倚;邪人如藤萝,非附他物,不能自起。”宋仁宗问王素以可命相事者,素对曰:“惟宦官、宫妾不知姓名者,乃可充选。”于是相富弼,士大夫相庆。殿下诚能持鉴衡之公,试以此而察群臣邪正,以决进退,必无失矣。今之被斥公论含怨伺隙者,必有复踵旧日之蹊径以售计术者,不可不深烛而豫防之。变故之馀,圣智益明,圣心益定,固无是疑。而臣之私忧过计,亦未敢不以此为异日之虑。惟圣明留念而省察焉。
其五曰“顺天道”。臣闻天之道好生而无私,圣人之心亦好生而无私。尧之钦若昊天,敬授人时,以至庶绩咸煕者,法天好生之政也。舜之简以临下,宽以御众,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刑期无刑,钦之恤之者,亦法天好生之政也。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之而不伤;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之而不困;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之而不危;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此亦无非顺天施仁之政也。
三代以下能尽是道者,汉之文帝、宋之仁宗是已。当是时,星文数变,日月告凶,灾异甚多。而二君能修省尽道,克承天心,转灾为祥,变祸为福。求其所以修政格天之道,亦在好生无私而已。其忧也,不以己之忧为忧,而以天下之忧为忧;其乐也,不以己之乐为乐,而以天下之乐为乐。见时物之敷荣,而赈穷悴之民;感缇萦之上书,而除肉刑之惨;谳大辟之疑,而活数千之命;忍一夕之饥,而止无穷之杀。其爱人泽物,发于至诚恳恻,宜其人心得而和气应也。
窃观殿下敬天勤民之念至矣,恻怛宽大之旨屡下矣。吏惰奉行,民不受惠,割剥无改于前日,穷蹙有甚于曩时。臣恐殿下法天好生之心,或有所不诚而然也。税敛繁重,而无一分之宽;流亡岁增,而无存抚之策。至于刑罚之不中,人命所关,捶楚之下,岂无横罹之惨?囹圄之中,必多冤枉之魂。顷者权奸擅政,专务刻深,屡起大狱,极其惨酷,探情于未形,施戮于难明。殿下仁爱之心,岂不恻然动念而追悔乎?
至于撤寺汰僧,虽是辟邪美意,亦当豫谕诸道,明示撤汰之意,缓其期限,使之渐销,不宜卒遽焚荡以致失所也。去岁遣官督撤,不以暄和之时,适值穷冬严冱之极。缁徒骇散,并丧资粮,赤立失依,冻馁俱迫,老羸、废疾者转死沟壑,壮者聚为寇盗,齐民受害多矣。昔曹彬止子弟修葺堂室,曰:“时方大冬,墙壁瓦石之间,百虫所蛰,不可伤其生。”夫仁人之于微物,亦不忍伤,况人主之于人类乎?是亦似乖仁圣好生之意,故及之。伏愿殿下体生物之心,思同胞之理,仁以恤民,钦以慎刑,皆本纯诚,不事文饰,以顺天道,庶可以消变异而来福祥矣。
其六曰“正人心”。臣闻人心者,天下安危之本也。人心正,则是为是,非为非,而公论行于上,风俗美于下。人心不正,则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而公论不行于上,风俗颓败于下。国家理乱、兴衰之源,未有不始于此者也。
三代之世,人心正矣。而迨其衰季,乱之以杨、墨之说,毁之以苏、张之论,人心始失其正,而尚功利,弃仁义,天下遂大乱矣。西汉之初,人心稍得其正,而失其所以匡直辅翼之方。士皆喜功名而不尚节义,终成谀佞之习,至于上书颂莽者四万馀人,而汉祚中微矣。东京之兴,崇节义,厉廉耻,人心始复正矣。及其衰也,朝廷浊乱,而清议凛凛于草野之间。奸雄环视九鼎,而终不敢染指者,伊谁之力欤?自是以下,历代兴废,莫不以是,考之前史,灼然可征。
盖人心之邪正,由于教化之得失。教化明,则人皆向善慕义,而人心正矣;教化不明,则人皆趋利去义,而人心不正矣。恭惟我朝立三纲,张四维,教养有道,节义可观。及殿下承统,拨乱反正,士习一新,人心一正,以直躬正论为荣,以同流合污为耻,以学古饬行为高,以趋时干禄为鄙。是时朝廷清明,风俗丕变,天理明而人欲不至肆矣。
不幸朝政变更,人心始乱,不知是之为是,不知非之为非,士习日趋于卑污,风俗遂极于颓弊。于是正气消于上,而阴邪长于下矣。奸凶畜无君之心,专擅自恣而举朝风靡,甚或趋附恐后而不知其非。人心之不正甚矣,士节之颓靡极矣。若复迟之以数年,其不至于上书颂德乎?人心失正而士节不立,士节既失而风俗遂毁,有不可救者。乡无孝睦之风,人多淫辟之刑,至有贼恩败伦、逆天灭理之事,或发于辇毂之下,或起于士人之家,有不忍言者。其所以伤和召灾者,亦未必不由于是也。
呜呼!人心、风俗,国家之元气。元气消耗,命脉其能绵远乎?言之可为痛哭。不知宵旰忧劳,亦尝有及于此耶?今者朝廷更化,圣治惟新,宜思所以正人心、厚风俗,以护元气,以寿国脉。立教化以惇天叙之典,振纲维以明民彝之重,则人心正而风俗庶复变矣。宗社、生灵长久之道,实在于是,而世多忽焉。惟圣明深思远虑而留意焉。
其七曰“广言路”。臣闻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孔子称舜之大智曰:“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盖天下之理无穷,而人之所见亦多不同。故虽圣智之君,亦必广迎众论,博采群言,参同异,察可否,择其中而用之。古昔圣帝明王之治,正大光明,如青天白日,无少瑕翳者,用此道也。唐太宗诏:“中书、门下互相规正,务求至当,戒勿雷同。”其亦有见于此欤?
盖良药,必合甘、辛、寒、热而一之,故相助相制而能已疾;美味,必合酸、咸、甘、苦而一之,故乃和乃平而能悦口。若必取其同而去其异者,则比如以水和水,将焉用之?臣窃见顷者之弊,朝廷无大中至公之道,而有偏陂好恶之私。言之合者则进之,言之违者则斥之,言之同者则悦之,言之异者则怒之,同己为正,异己为邪。士林多唯唯诺诺之态,朝著无謇謇谔谔之风,大小相和,遂成雷同。奸凶资之,罔上行私,迷国乱政,而上独不知。是时人皆有仗马之戒,谁复辨指鹿之非?雷同之祸,至是极矣。
今者朝廷复清,政治更张,宜革曩时之习,以新清明之治。乃者侍从进言,有乖时议,便至被斥而补外。言职无气节,被弹于公论,反疑其潜布腹心。朝野栗栗,以言为戒,忠言谠论,世不复闻,是非国家之福也。《易》曰:“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自古不通下情而能善其治者,未之有也。伏愿殿下建中和之极,消偏党之习,取人无间于亲疏,而惟视其人之邪正;听言不嫌于异同,而惟察其言之是非。曰可曰否,可否相济而务合于理;曰是曰非,是非相参而要归于中。则嘉言罔攸伏,而公道赖而立;壅蔽之患无自生,而荡荡平平之治,庶复见矣。惟圣明留念焉。
其八曰“戒侈欲”。臣闻恭俭者,寿福之源;侈欲者,危亡之本。自古帝王积德累仁,垂裕后昆者,未有不始于恭俭;而其后嗣之不能持守,以至亡身灭宗者,亦未有不由于奢纵矣。盖人主清心恭己,务自俭约,则嗜欲薄而心虑静,内有清纯之乐,外无戕贼之累,可以养性,可以养德,而自然泽及于物。此寿命之源,而福禄之基也。如不能然,而逸欲一萌,不能防制,则非惟侈用伤财,害及于民。心志荡而嗜欲无节,戕生伐性,乱政败度,卒至丧亡必矣。
自古人君善始者多,克终者少。盖以处崇高之位,极富贵之奉,自非有诚正之功、修齐之实,未有不流于奢纵者。侈欲之端,始于细微,其终难遏。故舜造漆器,谏者十人;纣造象箸,箕子忧之,盖欲防之于微也。舜能受谏而止,此所以为圣;纣不能纳谏而纵欲,此所以亡灭,是非万世之鉴乎?
臣伏见殿下始初清明,务崇节俭,享国既久,侈意渐启。宫庭器玩颇尚靡丽,王子第宅务极宏侈,遂致浮费无节而民困于引征,营缮不休而卒疲于劳役。高髻广袖,慕效益甚,士大夫服饰、居第、饮食,争尚侈靡,耻居人后。奢侈之习,日新而月异,财匮民穷,实由于此。古语云:“奢侈之费,甚于天灾。”可不反求其所由来而思所以节抑耶?
《周书》曰:“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又曰:“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厥享国五十年。”扬雄言:“孝文躬服节俭,而后宫贱玳瑁,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盖人主能约己以泽物,则身安而体舒,人悦而天祐。故斯有永年之效,而又致太阶之平。然则其崇侈害民者,获谴于天必矣。伊尹曰:“慎乃俭德,惟怀永图。”《易》曰:“天地节而四时成。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
伏愿殿下克己绝欲,崇俭去奢,法天地之节,省用度之繁,以固邦本,以享天心。夫所谓欲者,不必沈溺,意有所向,即为欲矣。盖意之所向,不知自检,即沈溺之渐也。故程子言“人主当防未萌之欲”,此言真格心、慎德之要。惟圣明其深味之。
其九曰“修军政”。卫国安民,兵为最急,无虞之世,尤不可缓。古之圣王,治不忘乱,安不忘危,克诘于闲暇之日,张皇于缓急之际,此所谓有备而无患者也。盖军政之务,在于选将帅、训士卒、广储畜、利甲兵、修城堡五者而已,而军政之本,则又在于和与信也。人心不和,众志不信,虽有兵百万,何益于用?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孔子去兵食而存信曰:“人无信,不立。”《吴子》曰:“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决胜。”《尉缭子》曰:“上无疑令,则众不二听;上无疑事,则众不二志。未有不信其心而能得其力者也,未有不得其力而能致其死战者也。”然则古之圣贤、良将,亦未尝不以和与信为固国、用兵之本也。然所以收人心而使之和、一众志而使之信者,又非智力之可致。要在行先王之政而尽抚育之道,又必教之以孝悌,习之以礼义,则民不失仰事俯育之乐,而人皆有亲上死长之心,和与信在其中矣。
今者圣泽尚壅,圣化尚阻,闾巷多愁苦怨痛之声,士民无忠信礼让之俗,固已失其军政之本矣。古之为将者,有投醪之惠,有吮疽之恩,视士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今则不然,割剥之甚,劳役之苦,怨詈谤讟,有不忍闻。主将视士卒如草芥,士卒视主将如仇雠,又何望其有和与信乎?人心不和,众志不信,此土崩之势也。思之,可为寒心。边境无犬吠之警,而军卒已极于凋瘵。其咎固在边将之不抚恤,而求其本,则亦由朝廷规画之不尽也。
盖步兵役苦于骑兵,而其保有二;水卒役苦于步兵,而其保有一。愈苦而愈单,掊克多端,势不能堪,一保既逃,身亦不能存矣。于是责督于邻族,邻族又逃,一卒逋役,一里破产,怨痛极天,有不忍见。此弊臣所目击,敢以备陈。九重宵旰,宁不恻然于是乎?夫水卒之给保一丁,非祖宗之旧典。疏其番,虽似少纾;单其保,实所难支。所贵王道之大,在于随时损益,以救世济民。量加给保而便其番休,岂无其策?何可坐视穷弊之极,而不为之恤乎?若因循胶固,不复更革以救之,不及十年,步兵、水卒将无孑遗,兵备荡然。寇贼竞起,邻敌窃发,不知国家将何以处之。
至于西北二界,境接野人,备御尤急。近来凶荒益甚,饿莩相望,朝廷欲施之赈恤,则储蓄虚竭;欲固其关防,则民卒羸困。边圉雕虚,至于此极,桀骜之萌,将在朝夕,宁不轸圣虑乎?盖闻两道之民困于貂鼠皮之贡,而关西一路又疲于迎送供亿,守宰、边将不务矜恤,唯恣侵渔。遂致流亡日增,疆场空虚,非细故也。方今抚绥之策,莫急于蠲税贡减逋负,以苏疲氓;选将帅择守令,以施惠政。而朝廷之上,又宜明赏罚,信号令,严黜陟,示劝惩,屡下恻怛之旨,以慰悦军民,激厉将士,则庶几人心和而众情信矣。
自古天下祸变,起于众心之离怨;众心之离怨,起于不顺其性、不安其生也。今者民穷财尽,域内虚耗,国势危弱至此,所恃者,民心而已矣。臣愿朝廷宜守静以施仁,务省劳扰不急之事,以尽镇抚安集之道,则民心定而邦本不摇矣。固国强兵之要,不外于此。惟圣明留念焉。
其十曰“审几微”。《书》曰:“一日二日万几。”《易》曰:“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盖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天下国家理乱、兴衰之端,皆自芒忽毫厘,至于不可御。故涓涓不塞,或至滔天;焰焰不灭,或至燎原。折句萌,则百寻之木不能成矣;忽蚁穴,则千丈之堤不能固矣。几微之不可不审也如是。“若昔大猷,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未乱而有乱之渐,未危而有危之兆,此所谓几也。自古乱不生于乱,而常生于治之日;危不起于危,而常起于安之日。几之已藏,人君狃于安富而莫之察;几之已著,廷臣持禄爱身而不敢言。上下偸安,因循苟且,骎骎然入于乱亡之域而不悟,此古今之通患也。
当今国家之势,虽若无目前之患,祸乱之几有可虞者多矣。试以其大者言之。自古邪正之消长而国家之兴亡判焉,人心之离合而天命之去留由焉。正道长而邪道消,则天下泰而民受其惠;正道消而邪道长,则天下否而民被其祸。此人心之所由离合,而天命之去就,亦决于此矣。自顷以来,朝廷不和,士林冰炭,邪正杂糅,而互相消长。数十年间,治日常少,乱日常多,民愁于下,天怒于上,可谓否之极矣。乱极思治,否极泰来,理之必然。今者群阴消伏,阳德方亨,庶几泰道之长而王化复行矣。第虑圣心未一,圣志未定,或容谗邪之乘隙,则反泰为否直在呼吸之间,而不可救矣。
臣常思宋之群臣,邪正相攻,治乱相杂。及王安石秉政,网打忠贤,引进谄佞,败坏天下,涂炭生灵,于是人心离而天意厌矣。幸至元祐之初,进老成,黜群邪,开言路以通下情,罢新法以除民害。九年之间,德泽深于天下,而小人怨者亦多。一朝时移事变,群凶复进,流毒四海,宋室遂亡。前鉴甚昭,可为后戒。大抵众臣和于朝,则万民和于野,朝廷协和,黎庶康乐,岂有是祸?伏愿殿下征之于古,验之于今,炳吉凶消长之理,审否泰往来之几。戒之于渐,防之于微,未至而先知,不见而豫图。则庶几消患于未萌,弭祸于未形,国家有长治久安之福,而不蹈往辙之覆矣。
夫吉凶否泰之几,虽著于事物,而实源于人主之心。一念之正,则吉之道,而泰之所由始也;一念之邪,则凶之道,而否之所由来也。人主诚能深思远览,反己静观,每谨于念虑之微,深省于萌动之初,察天理、人欲之分,致扩充、遏绝之功,则方寸之间,阳明胜而阴浊消矣。本体清明,志气如神,于天下之事,几无不照,微无不烛。阴邪无自而长,祸乱何由而作乎?故曰:“正其本,万事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惟圣明深念焉。
凡此十者,皆不可缓,而其纲在于殿下之心。殿下之心,清明纯一,无一念之差,无一息之间,上以对越天命,下以表正家邦,则十目自无不张,而治道毕矣。是非易而不难、简而不烦者乎?“《干》以易知,《坤》以简能”,天地之理,易简而已矣。圣人以一心之易简,以合天地之易简,自身而家而国而天下,凡有修为举措,明白坦易,莫非易知易从之事、可久可大之业,而无复有暗昧倾险、劳扰繁杂之事乱于心而害于治矣。如不能得此道,而规规于智术,察察于细务,而欲以为治,则心愈劳而事愈乖,纲已失而目已紊矣。
臣始以“不息”二字为殿下勉,继以“易简”二字为殿下献。殿下诚能持不息之心,而尽易简之道,兢兢业业,无怠无荒,以至于悠久,则可以端冕凝旒于穆清之上,不劳心力,而万化循其轨,万物得其所,垂衣煕皥之治,复见于今日矣。岂独应天消祸于一世而已?亦可以贻谋燕翼而垂裕无疆矣。伏愿殿下留神焉。
昔朱熹言于孝宗曰:“日月逾迈如川之流,一往而不复返。”呜呼!今日亦殿下爱惜时日,自强不息,修德格天,不可失之几会也。故臣敢竭所蕴如此。臣之所论,虽若迂缓,皆本帝王之道,无非治体之要。傥蒙圣慈万几之暇,时赐省览,未必无补于圣治之万一。王世子三朝之际,又特宣示,使之留心,万世太平之原,亦在于是。臣不胜惓惓。
然臣见近世言者,鲜见采纳而多取祸,故中外有识,咸以括囊保位为明哲,危言尽忠为痴汉。臣亦非不知缄默可以全身远谤,言发必致招尤速祸。第念臣以愚劣,遭遇圣明,曾无丝发有裨圣世,而叨冒禄位,以至于此。圣恩如天,报效无阶,七载畎亩,常叹有怀而莫达;三侍经幄,又抒情素而未尽。身在江湖,心驰魏阙,不胜爱君忧国之诚,敢冒万死,刳沥肺肝,以效野人芹曝之献。诚激于衷,言不知裁。伏惟殿下哀其忠款而赦其狂僭,臣不胜万幸。臣无任激切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臣按:李彦迪以中庙己亥乞养,出尹全州,应旨上此疏。中庙览之,深加奖叹曰:“古之真德秀,无以过也。”即命传示东宫,以及外朝,仍赐表里,特陞嘉善,又下书褒之。彦迪平生所学,尽在于此。其所以启沃谟猷,极其忠谠,当时中庙固已特赐开纳。而在我殿下,恐亦不容不取而省念。伏乞圣照。
弘文馆上疏
编辑臣等伏以天人之际,一理贯通,上下无间,天有爱君之心,而人有应天之实。故积诚以动天,修德以胜灾,则天虽难感,于是而可感矣;灾虽难弭,于是而可弭矣。虽然,人君以藐然中处之身,而感高高在上之天;以恐惧修省之力,而回赫然震动之警,非可以寻常举措,期月而得其效也。
伏惟主上殿下以仁圣之资,守盈成之业,厉精图治,宵衣旰食。凡所谓敬天之事、忧民之政,无不尽心于其间,而治效犹邈,阙政滋多。民怨于下,而惠泽愈郁;天怒于上,而灾异叠见。历观前古之史,灾异之多且大,未有甚于此时,而亦未有甚于近年。冬雷地震,无雪无冰,冬暖如春,春寒如冬,阴阳反序,天气乖舛。蕴隆为旱,水泽枯渴;薰蒸为疫,人畜殆尽。赤子枕藉,牛羊毙踣,国医不能用技术,王祭无以供牺牲,迫切之灾,将剥于肤。呜呼!此天所以大警动于殿下,而欲保护之全安之,则殿下所以积诚动天、修德胜灾之实,宜如何用其力耶?
臣等伏见殿下遇灾以来,孜孜汲汲,思革弊政,延访大臣,发罪己之教,惩既往之愆。臣等伏读教书,感激挥涕,奋不自已。以殿下有尧、舜之心,而群臣不能导殿下为尧、舜之理,使斯民不得被尧、舜之泽,此固今日群臣之罪也。然以殿下恐惧修省之道、引咎责躬之实推之,衮职之阙,亦岂无可言者耶?臣等敢以殿下今日之所当务者十事为献,惟殿下留心焉。
夫所谓十事者,其纲一,其目九。今诚能从事于一纲而尽其道,则所谓九目者,特其举措之具、施为之方耳,何患于难行哉?
何谓一纲?曰“致中和”也。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夫道之大原,出于天而具于心,散于万事,通天地而一理,尽万物而一体。未发之前,至静至正而无所偏倚者,中之体也;已发之际,品节不差而无所乖戾者,和之用也。“致”之云者,推之以极其至也。存天理于不睹不闻之顷,遏人欲于莫见莫显之际,大本立而达道行,体用合而物我一。由是薰蒸透彻,洋溢流通,由身而家而国而天下,而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万物之所以为万物,无不安其所而遂其生。此尧、舜、禹、汤、文、武之君所以参天地,赞化育,俯仰无愧,麒麟游其薮,凤凰鸣于冈,而无妖孽、灾变之作也。
夫以殿下之明而犹有今日之忧者无他,圣学之功有未尽,而中和之致有未极也。进言者有曰“圣学既已高明矣”,若无复屑意于问学而可者。噫!为是言者,惟知以经史间涉猎之功赞殿下之学,而不以尧、舜、三王之道望于殿下也。惟古之圣帝明王,知道之无时不然,故无一时而非学;知道之无物不有,故无一事而非学。以至盘盂有铭,几杖有戒,暬御之箴,瞽史之讽,凡所以操存此心、培养德性者,无所不用其至矣。
今也无此数事,惟贤士大夫之得近清光讲论规戒者,自经筵数刻之外无闻;而进讲之书,又非二帝ㆍ三王授受心法之旨、孔ㆍ孟ㆍ程ㆍ朱传道讲学之要。则圣学之得于经筵者,恐未足以日进乎高明之域矣。自此之外,深居九重之内,左右燕闲之侍,惟宦官、宫妾之辈,无芝兰俱化之益,有一曝十寒之惧。则当此之时,圣学之所以用功者,臣等未得而知之也。窃恐渊蜎蠖濩之中,虚明应物之地,存养省察之功有所未至,而大本之立未能坚确,故达道之行多所壅阏。由是宫禁不得有所闲而严,纪纲不得有所赖而立,人材之辨或至于混,祭祀之谨或至于渎。民隐欲恤而不恤,教化欲明而不明。名为慎刑,而冤狱尚多;名为禁奢,而弊习自若;名为纳谏,而直言者不用。自末而求本,沿流而溯源,殿下宁不于此而矍然惕然,回心而向道乎?
伏愿殿下知圣学之未至,加精一之真功,不责于人而责于己,不求诸外而求诸内,常从事于戒慎恐惧、毋自欺、谨其独之实。则凡日用动静语默之间,万事万物之纷纶酬酢,无所往而非圣学用功之地,而中和之极功,可以驯致矣。其纲既举,其目自张,尚安有民怨、天怒而灾变之为忧哉?臣等请陈其九目,惟圣明留意焉。
盖宫禁不可不严也。传曰“家齐而国治”,其家不可齐而能治其国者无之。故王化之本,在于宫禁。宫禁不肃,则邪径通于内外,正路塞于朝廷,公论阻碍而不行,邪僻眩惑而售奸,乱亡于斯莫救矣。盖君臣上下之际,亲戚内外之间,其情意之往来流通,犹血气之升降流行于一身上下之内。此理之自然,有不得壅阏于其间也。然气血之行,顺其道而行,则和畅安顺,四体康宁;失其道而行,则乖舛瘀滞,百病层出。上下内外情意之通,由正路而行,则光明正大,朝廷和泰;由邪径而行,则暗昧回谲,矫伪作孽。国家之安危,于斯判矣。
理势之必然者,既可易知;往事之已然者,亦多明验。而时君世主率皆以外廷之相与者疏而外之,循例相接而已;以宫闱之攀缘者亲而信之,倚任听从,是何心哉?外廷之臣不能以诚信感君,以致阻碍,固其罪也。攀缘之徒亦岂诚心爱君者乎?是欲凭借恩宠,求济其私耳。且其初心,只欲求济其私耳,非必预畜乱国之谋也。利害之际,事势迫蹙,则何事不可忍为?
自己卯来,士林间祸败之巨者,无不由是而翻覆。故事关宫闱,莫不寒心。殿下无意惩艾,反或崇长,不肯扫革前弊,祸乱何时而止乎?除官拜职,自有公论,责在铨衡,而特命或出于物情之外;听讼理冤,自有情实,任在有司,而判断或及于细琐之事。群听疑怪,莫知端倪。涓涓不绝,则将至滔天;炎炎不灭,则终至燎原,可不戒哉?
朝廷之上,有腹心之臣,有耳目之官,有喉舌之地。腹心可以谋议,耳目可以闻见,喉舌可以出纳。由是而谋议,由是而闻见,由是而出纳,则朝廷之是非、人物之贤否、庶政之利害,其真伪莫得以眩乱。至于号令之际,事正言顺,人心咸服,无所惶惑,而中和可致,灾变可消矣。
纪纲不可不正也。古之为政者,必先正其体要,纪纲是也。《书》曰:“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莫不有嗜欲,莫不有智力。苟无总摄而归之于一,则相攘相夺,泯泯棼棼,而祸乱作矣。故自农、工、商、贾、府史、胥徒之贱,其上为士,又其上为大夫,又其上为卿为公,而后一人加焉,使之上下相维,贵贱相属。而又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法,以守其制度,皆所以夹辅纪纲之具也。
虽然,纪纲不能以自立,必待贤者而后立;纪纲不能以自行,必待公道而后行。夫贤者之所存,隐然有虎豹在山之势;公道之所揭,赫然如日月中天之明。狐狸褫魄而遁藏,阴翳望景而披释。呜呼!此宰相、台谏之责,其机则在于人主之一心。《诗》曰:“之纲之纪,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懈于位,民之攸墍。”此言纪纲之责在于大臣也。又曰:“勉勉我王,纲纪四方。”此言纪纲之责在于君也。夫如是,然后国家安如盘石,炽如炎火,而无土崩瓦解之势矣。
今也庶狱庶慎之烦琐,皆勤于圣虑;簿书期会之猥细,或出于宸断,是人主而侵有司之职矣。以因循为辅相之得体,以含糊为享福之大智,不事其所当为之事,是大臣隳经济之任矣。是以纪纲之不振,公道之不行,其责不得不归于台谏,台谏之任亦重矣。然而止于补阙拾遗耳,激浊扬清耳,其于本源,无如之何也。则私情胜而公道灭,法令坏而百司慢,苞苴以解之,请托以紊之,货赂以挠之,奸猾以乱之。由是一国之纪纲,几于荡悉。殿下虽欲改纪,其政漠然不相应,而骎骎乎沦胥之域。此天所以爱之惜之,大警动而不已者也。孟子曰:“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伏愿殿下鉴《盘庚》“有条”之言,法文王勉勉之道,反求而致中和之功。纪纲不期正而自正,股肱同德,公道大行,则民怨可熄而和气可召矣。
人材不可不辨也。《书》曰:“惟治乱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贤;爵罔及恶德,惟其能。”是故人材之辨,有国之先务也。然君子固自以为君子,而以小人为小人;小人亦自以为君子,而以君子为小人。各自为是,互相排摈,则为人君者,莫得分其邪正矣。
昔京房问于元帝曰:“幽、厉之君何以危?”曰:“所任者巧佞。”曰:“知其巧佞而用之耶?”曰:“贤之。”曰:“然则今何以知其不贤乎?”曰:“以其时乱而君危知之。”曰:“任贤必治,任不肖必乱,必然之理也。幽、厉何不觉悟而更求贤?曷为卒任不肖以至于是?”曰:“临乱之君,各贤其臣也。”又闻李德裕言于文宗曰:“致理之要,在于辨群臣之邪正。邪正二者,势不相容。正人指邪人为邪,邪人指正人为邪,人主之辨甚难也。”是故成败之迹,在古已验,则虽愚夫皆知其善恶;而心术之用,在今未彰,则虽智者莫能辨其邪正矣。况权之所在,势之所归,则人虽知之,而莫敢言之也。
虽然,人心难诬,公论难杜。矫伪之迹,容或蔽于一人之心鉴;而肺肝之露,自难遁于十目之所视。故孟子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去之。”昔齐威王谓阿大夫曰:“自子之守阿也,誉言日至,是善事吾左右也。”谓即墨大夫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是不事我左右也。”宋仁宗问可为相者于王素。素曰:“宦官、宫妾不知姓名者,可充其选。”然则左右近臣之言,固未可信,必诸大夫之言,然后始可信也。
然不必远征前代,姑以耳目所经之事言之。二十年来,朝廷、士林每分朋党,随权因势,互相胜败。胜者为君子,败者为小人;附己者是之,异己者非之。既以为君子,则诸大夫同然是之;既以为小人,则诸大夫同然非之,是岂尽昏愚而莫辨者哉?率皆畏祸而附势也。有所论执,则大臣率六曹,言官合两司。当此之时,殿下岂不以为物情如此哉?诸大夫之言,容有不可信者如此,故至于国人皆以为然,然后其论公矣。
古人云:“谋从众,则合天心。”为人君固当大开言路,使国人无大小贵贱皆得进其言,虽有所犯触,亦不加罪,则公论始可闻也,物情始可知也。虽然,孟子必曰:“国人皆曰贤,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国人皆曰不可,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必察之于己,亲见其贤否之实,然后始决其用舍之分,则于贤者知之深而任之重,不才者不得以幸进矣。
故《书》曰:“庶言同则绎。”孔子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然则必学问高明,心德昭朗,如鉴之空,如水之澄,然后人心之邪正曲直,莫得以遁其毫发矣。若在我者不能昭明澄澈,而遽欲察之于庶言之外,则或不免偏见之失当,反不如众论之多中矣。故或精鉴于己,或博采于人,内外交证,权衡得宜,然后庶几不失其广矣。近者贤邪稍分,朝廷稍安,但可因是而善持,岂容更鼓其异说?然人心之操舍不常,世道之翻覆无穷,于此而尤加省念,绝偏党之私而守进退之公,则可以致中和,而天人胥悦,灾不为灾矣。
祭祀不可不谨也。《易》之《萃》曰:“王假有庙。”祭祀之报,本于人心,圣人制礼,以成其德。群生至众也,而可一其归仰;人心莫知其乡也,而能致其诚敬;鬼神之不可度也,而能致其来格。萃合人心、总摄众志之道非一,而其至大莫过于宗庙。故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至于社稷,以万物居于土,食乎谷也;释奠、释采,以先圣、先师为民立教也;山川群神,以御灾捍患,有功于民也;城隍、厉坛,所以致发告而秩无文也。故国之大事在祀,而祀神之道,又在于诚敬也。
我国祀典非不备矣,殿下孝诚非不至矣。而斋庐之弊陋,祭服之不净,莫甚于此时,无以洁躬而清神,揭虔而起敬。京师且然,况在僻县穷邑乎?其为慢神极矣。然此则有司者之罪也。孔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盖有其诚,则有其神;无其诚,则无其神。此古之圣人所以祭必与祭而致其如在之诚也。
近来宗庙大享,例为摄行,其摄也,亦不以大臣。奉先敬神之道,恐有所未尽也。殿下宵旰忧勤三十有馀年,岂无圣躬之愆卫乎?祈寒暑雨,固难躬行。自馀节候和适、气体康宁之时,若无大故,亲享之礼,不宜有阙也。昔鼷鼠食郊牛之角,《春秋》示戒。况今三牲告灾,日以就尽,神之谴怒,可谓峻且切矣。伏愿殿下明王假之义,致如在之诚,躬率而先之,肃雍以将之。则百官执事之在骏奔之列者,皆将不动而敬,不言而信,不怒而威于𫓧钺。而向之所谓斋庐、祭服之类,自不容于不谨也。《记》曰:“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视诸掌乎!”此乃仁孝诚敬之至,体信达顺之极,天人交孚,鬼神降福,而灾不为灾矣。
民隐不可不恤也。《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传曰:“民依于国,国依于民。”不爱其民而能保其国者,未之有也。是故先王爱之如己,保之如子,痒痾疾痛,举切于吾身;鳏寡孤独,必先于抚养。制其田里,教之树畜,使之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此王政之本也。
伏见殿下爱民之诚,非不至矣;重民之政,非不备矣。而近来水旱为灾,饥馑荐臻,力本之民终岁勤动,而不能救一朝沟壑之命。中人之家,十室九空,转徙之氓,何以聊生?则赒恤赈贷之方,当如救焚拯溺之不暇。今之字牧之官,鲜有慈祥悃愊之俦,率多贪暴无厌之流。催科办急,思眩干能;妻妾服食,思极侈丰。所事权贵悦于货赂,则思充其欲;所识穷乏德于周给,则思得其心。巧作名色,呑噬朘削,粒米狼戾于公廪,杼柚空竭于闾里。其他边将之割剥,诸司之侵渔,若此之类,所在皆然。使殿下之赤子一困于天灾,再困于苛政,厥声嗷嗷,无所控告。
非特此也。步兵、水军之疲于土木,选上皂隶之困于重敛,倾财破产,鬻尽田土以应其役。及其还家,无以为业,则相率流亡,害及九族邻比,怨气极天。如此而欲望和气之感、雨旸之调,岂不远哉?昔汉宣帝曰:“民所以安其田里而无叹息愁恨之声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夫亲民之官,莫重于守令,其选不可不谨。人君以父母斯民之心,举赤子之命,不付之慈祥之吏,而付之虎狼之口,岂所忍哉?
祖宗荐举之法,其虑甚远;朝廷举而行之,其意甚美。而卿大夫不体圣心,循私害公,冒荐庸鄙,首毁良法。夫荐者之荐此人,非为此人也,将以自利也。然则割剥军民者,非守令、边将之割剥也,乃朝廷之割剥也。朝廷者,四方之本,未有不正其本而能治其末者也。朝廷有廉耻而除征剥之弊,良法无所碍而得选任之公,则庶几实惠下究,而生民苏息,和气可召矣。
教化不可不明也。治国之道有二焉,刑政与教化而已也。刑政所以制之于外也,教化所以感之于心也。刑政以制之,则民免而无耻;教化以感之,则有耻而且格。夫教化之为道也,非以其人心之所无者强而行之。秉彝之德,各自具足,故因其人之所固有者而导之也。然不能躬行以率之,则无以使人有所观感而兴起也。
近年以来,教化不明,士习不正,节义廉耻扫地尽矣。人心日趋于偸薄,不知名节行检之可贵,唯阿谀软熟、奔竞附会之为务。权之所在,望风而靡然;势之所归,见几而先趋。罔上附下之风兴,背公谋利之弊作,顷者之事,盖已验矣。士习既失,风俗随毁,三纲坠地,人伦之变,相继而起。子弑父,奴戕主,妻杀夫,其变有甚于天之灾变。至此而天理灭,人道尽,将何以为国乎?
盖人心之不正,由于教化之不明;教化之不明,由于导率之失其道耳。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是皆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馀,非假于外也。今者学校之政,不本于人伦;劝励之方,只在于记诵、词章之末。记诵、词章虽不可废,化民成俗之本,实不在是。伏愿殿下反诸己,穷其源,尽人伦之道,立教化之本。则感化之速有同于风草,而士习自正,民德自厚。致和弭灾之道,孰加于此乎?
刑狱不可不慎也。天之于万物,雨露以生之,霜雪以杀之,无非仁也。圣人之于万民,德礼以养之,刑罚以威之,无非教也。蚩蚩之氓,或动于利欲,或陷于过误,或入于诬罔,或涉于连逮。事状千变,情伪万端。非至明,无以得其情;非至公,无以服其心。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其不可轻也如此。殿下体天地之仁,推生物之心,恻念无辜,亲览狱辞,三覆死囚,钦恤之意至矣。而听断之吏,或情私而不公,或才暗而不明,残民之肌肤,决民之性命。理直者未暴其情,情轻者多入于重,含冤抱痛,讵忍言哉?
至如诏狱之设,无异亲问,所以审克冤枉。而今也入于诏狱者,无计自直,则例为首服,以侥幸圣仁之特原,诚可哀悯。数十年来,士林之祸反复屡起,士大夫陨越于刑戮者,曾不知其几人也。若其罪负关重,情状著白,王法所不可贷者则已矣,其间岂无非其罪而被重典,抱深冤于冥冥之中者乎?冤气结而不散者多,则伤和召灾,未必不由于此。帝王仁恤之典,固宜无间于死生,平反犴狱,伸雪幽冤,是亦弭灾之一道也。
奢侈不可不禁也。甚矣,奢侈之为害也!天生百物,人取而用之,人者百物之主也。人有耳目口鼻之欲,而其欲无穷;物有山林川泽之生,而其生有限。欲之无穷也,以天下奉一人而未周;生之有限也,以一人竭天下而不足。殄天物而天怒,剥民膏而民怨,积怨积怒而不知已,则争夺起而乱亡随之矣。
近来王子女第宅,务极宏大,争尚华侈,毁撤民家,横亘闾阎,高栋层梁,侔拟宫阙。以至婚姻之礼,车服什器之具,莫不极其华靡。士大夫之家又从而慕效,室屋之大,婚礼之侈,伤财僭分,罔有纪极,弊将难救。言官每以土木之弊论列不已,而殿下闻之藐藐者,必以为“士大夫始以布衣起于草莱,无高曾积累之业,犹且大起室屋,极备婚礼。况以堂堂一国之君有子女,顾不能崇室居而备婚礼乎”。是则其罪固在于士大夫矣。若以人君自修之道言之,则固宜澄源于上而式刑于下也。
又有一说焉,以奢侈奉其子女者,所以爱其子女也。然其所以爱之者,适所以害之也。大抵俭约而获福,奢泰而招损,天之理也。以今所见而言之,巨室才成,拘忌辄生,避居委巷,朱门空锁,才易一世,则便成废宅,子孙之保有者无几。是费有尽之财,营无益之宇也。往者有宗室孝宁大君,性颇谦素,厌处华室,尝构草屋,恒处其中,终能寿延九帙,子孙蕃衍,此近事之明验也。今之奢习,固百弊之源,而其源在于宫禁。邦本之凋瘁,府库之虚竭,皆由于此,亦足以起怨而致灾。伏惟殿下深省焉。
谏诤不可不纳也。人主不能自聪,必合众听而为聪;不能自明,必合众视而为明。古之圣王,其聪明思虑,固非庸众人所能助其一端,而犹且乐受人之谏者,嗜善无穷也。殿下躬上圣之资,有好问之德,凡有论列阙失,受以为过而自责。成汤之弗咈,无以加矣。顷年以来,从谏之美,寝不如初;𫍙𫍙之色,或形于外。进言之际,但示优容,而无采用之实;遇灾责躬,专事虚文,而无求言之旨。无乃有厌闻直言、吝于改过之意乎?
非特此也。台谏如有论执稍坚,违忤上旨者,则辄出特命,遽迁他职。虽无形迹可以指论,物情或不能无疑也。顷者求言之后,上书者偶触忌讳,辄欲加罪,至命三省而推鞫;或有系贱而言事者,以欲乱朝廷者教之,是以求言为阱于国中也。各陈所怀,容有不当之论,人君但当择其善而用之而已,岂宜加怒于妄言之人乎?谏者非人臣之利,乃国家之福也。苟以言被罪,则谁肯犯雷霆之威,进无益之言乎?
顷者国柄落于奸手,危亡在于朝夕,人莫敢进一言以触之者,以此也。当此之时,有能斥言其情状者,则非徒触奸凶之锋,亦且遭逆鳞之怒。其为粉身糜骨,断无疑矣。此在圣鉴宜少悔悟,而病源犹存,物情之郁,灾异之来,恐由是也。大抵凡以阙失进谏者,非欲彰君父之过,将以责备于圣德也。伏惟殿下更加省念焉。
臣等伏见殿下有愿治之心,而治道不成;有忧民之心,而民瘼不除;有敬天之心,而天谴日至。宥密之居,每警乎侧身;德音之发,多形于忧栗,而不能有所补。其视一世,虽曰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难救之患,不伏于冥冥,而著于昭昭。大臣置之寻常而无建明,小臣相视怠缓而不修举,牵补过时,架漏度日。以臣等私忧过计,昼度夜思,庶有以少补涓埃之万一,不敢远言,不敢激言,而以所谓十事者历指而言之。此皆今日之急务,黼扆之切戒也。小臣之罪不暇引,大臣之失不暇举,而必欲责望于圣躬者,诚以大本之所在、达道之所由,舍此而求治,无是理也。
伏愿殿下尽心于一纲,尽道于九目,日进圣学,以救时弊,以应天谴,宗社幸甚。臣等无任激切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臣按:李彦迪以辛丑四月除副提学,与同僚应旨上此疏,以十事为献。其纲一,其目九:纲即致中和也。目即宫禁不可不严,纪纲不可不正,人材不可不辨,祭祀不可不谨,民隐不可不恤,教化不可不明,刑狱不可不慎,奢侈不可不禁,谏诤不可不纳也。此与上《一纲十目疏》大意同矣。
其中所论刑狱一段,有曰“数十年来,士林之祸反复屡起,士大夫陨越于刑戮,曾不知其几人”云者,即指己卯以后士祸而言。盖南衮、沈贞、李芑、金安老辈相继专权,鱼肉士类。是时安老虽已伏法,而前后冤死诸人,率皆未蒙伸雪,故彦迪之言如此。伏乞圣照。
司宪府箚子
编辑伏以人君之德,莫大于至诚。诚之道,可以动天地,感鬼神,而况于人乎?古之圣王垂拱临朝,不动声色,而群臣协恭,万邦作孚者,诚而已矣。夫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以人而合天,非真积力久,不可得。然求其用力之地,不过曰不欺也,无妄也,悠久不息也。何谓不欺?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也;何谓无妄?就于真实,而不杂以虚伪是也;何谓不息?“终始惟一,时乃日新”是也。此三者有一之未尽焉,则不可谓之诚矣。
姑举其槪言之。修饰于大庭广众之中,而放肆于深宫燕闲之地;矫揉于亲近君子之际,而发怒于昵比小人之时。此欺也,非诚也。实奢而文之以俭,实暴而掩之以仁,所乐者谀佞,而外为纳谏之名;所爱者奸邪,而谬为敬贤之貌。此妄而非诚也。敬畏未几而怠忽继之,俭约未几而侈泰随之,勤怠之靡常,而曝寒之不一。凡此者皆非诚也。《易》曰“鹤鸣在阴,其子和之”,言其应之速也;《诗》曰“鼓锺于宫,声闻于外”,言其实之易彰也。苟意念少差,则观感立异,岂不甚可畏哉?
臣等伏见殿下临御以来,寅畏小心,恭俭爱民,始终无贰,可谓诚矣。然而上无以格天而灾沴荐臻,下无以感人而奸伪日滋。治效蹇泯而不著,风教颓剥而莫救,生民日以困穷,士节日以消沮,风俗日以坏败。至有逆天灭伦之变相继而起,民彝泯绝,危乱将至。圣治之下,有可痛哭者非一,其所以致此者,岂无其由耶?
臣等窃思之,无乃虚明应物之地,天理有未纯,人欲有未尽,好善而不能如好好色,恶恶而不能如恶恶臭,取舍差谬于一念之微,符验暴著于万目之视,乃至于是耶?夫好善而不诚,故贤非不任,而终或废斥;恶恶而不诚,故邪非不去,而旋被宠眷。数十年来,搢绅之祸辗转相因,以至斲伤国脉、消丧元气者,皆由于此也。夫好恶不诚于中,故进退无常于外。奸邪之徒投间眩惑,颠倒是非,贸乱邪正者,是皆窥圣心之不诚而然也。变故以来,士气摧丧,人心颓堕,振之不起,令之不信。大小臣僚惯见惨祸,惟持禄容身之是务,无展怀尽节之为念。呜呼!是岂细故耶?
近者群凶屏除,朝廷一新。上之奋厉悔悟,思革前弊,改纪其政者,非不至矣。然而赤心未推于下,群情不孚于上,上有善风化之教,下不将顺,而空言无施;上有忧灾异之念,言昔年之有应,物情疑惧,而群议嚣嚣。此虽罪在群下之不信圣明,亦由圣心之至诚未著而然也。
夫所谓至诚之德者,不动而敬,不言而信,实于中而形变于外者也。上有善政善教,而下不从化者,皆以诚之未至也。夫明有未照,故诚有不至;明无不尽,则诚无不至矣。明之之要,亦在于穷理尽心而已。伏愿殿下加精一之功,致明诚之力,凡是非邪正之际,察之必精,辨之必审,以实其好恶之心。好贤则诚以好之而任之不贰,恶邪则诚以恶之而去之勿疑。不欺于隐暗之地,无妄于意念之微,表里惟一,终始无间,以感群情,以格天心,宗社幸甚。
臣按:此箚在壬寅秋,即大司宪时也。其言有曰:“近者群凶屏除,朝廷一新。上之思革前弊,改纪其政者,非不至矣。然而赤心未推于下,群情不孚于上。此虽罪在群下之不信圣明,亦由圣心之至诚未著而然也。”盖自丁酉安老败死之后,中庙圣心固大觉悟。而在下者犹未能洞然,凡百建请施为之道,不敢勇往直前,惟持禄容身是务。故李彦迪所论如此,欲上之加意于“诚”之一字,可谓至切而甚要矣。伏乞圣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