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东全集/卷15

晋问

〈平阳尧之所都，即晋州之地。唐《蟋蟀诗》曰此晋也而谓之唐本。其风俗忧深思远，俭而用礼，乃有尧之遗风焉，其风俗淳厚可知矣。公晋人，实以尧之故都为重，故设武陵之问，而悉以晋之名物对。一曰晋之山河，表里而险固；二曰晋之金铁，甲坚而刃利；三曰晋之名马，其强可恃；四曰晋之北山，其材可取；五曰晋之河鱼，可为伟观；六曰晋之盐宝，可以利民；七又先言文公霸业之盛，而后以尧之遗风终焉，其为文可谓工矣。晁无咎尝取此文附续《楚词》，其系有曰：枚乘《七发》，盖以微讽吴王濞毋反；《晋问》亦七，盖效《七发》以讽时君薄事役而隆道实云。〉

吴子问于柳先生曰：〈吴子，吴武陵。〉“先生晋人也，〈公河东人。〉晋之故宜知之。”〈“故”下，一有“封”字。〉

曰：“然。”

“然则吾愿闻之，可乎？”

曰：“可。晋之故封，太行掎之，〈太行，在泽州晋城县。一云在怀州修武县西北。则此山当在二州之界也。《汉·地理志》：太行山在河内山阳县西北。掎，谓掎角也。掎，举绮切。〉首阳起之，〈首阳山，在河东蒲阪县，华山之北，河曲之中。〉黄河迤之，〈黄河之源，出自昆仑 ，循雍州北徼达华阴，至于德州而入于海。晋地盖当河之曲也。迤，邪行也。迤，移尔切。〉大陆靡之。〈《书》：大陆既作。《汉·地理志》：在钜鹿北，泽名也。按《通典》：在赵州昭庆县，即隋大陆县，地有大陆泽。又云：深州有陆泽县，大陆亦在此。则此泽当在二州之界也。靡，曼也。〉或巍而高，或呀而渊。〈呀，虚加切，张口也。〉景霍、汾、浍，〈《晋语》：景霍以为城，汾、河、涑、浍以为渊。注云：景，大也。景霍，谓霍太山，在河东彘县。汾、河、涑、浍，四水名。〉以经其壖。〈如缘切。城下田也。〉若化若迁，钩婴蝉联，然后融为平川，而侯之都居，〈晋侯之国。〉大夫之邑建焉。其高壮，则腾突撑拒。〈撑，袤柱也。拒，捍也。撑，抽庚切。拒，音巨。〉聱岈郁怒焉，〈聱，语不入也。?谷岈，山深貌。聱，五交切。岈，许加切。一本有“焉”字。〉若熊罴之咆、〈熊，音雄。罴，音碑。咆，音庖，嗥也。〉虎豹之嗥，〈音豪。〉终古而不去；攫秦搏齐，〈攫，厥缚切，持也。〉当者失据，燕狄惴怯，若卵就压，〈若泰山之压累卵。“就”，一作“砖”。〉振振业业，觑关蹀户，〈觑，伺视也。蹀，蹈也。觑，七虑切。蹀，达协切。〉惕若仆妾。其按衍则平盈旋缘，纡徐夷延，若飞䳒之翔舞，〈䳒，余专切，与“鸢”同。〉洄水之容与；〈洄，音回，逆流而上。〉以稼则硕，以植则茂，以牧则蕃，以畜则庶，而人用是富，而邦以之阜。其河则濬源昆仑，入于天渊，〈黄河，见上注。〉出乎无门，行乎无垠，自匈奴而南，以界西鄙，〈匈奴单于，在晋西北。〉冲奔太华，〈太华，即华岳也。在晋之西。〉运肘东指；混溃后土，〈混，音浑。溃，胡对切，散也。〉𣸣浊糜沸，〈𣸣，音汾。又房吻切，涌也。〉鼋鼍诡怪，〈鼋，似鳖而大。鼍，水虫，力至猛，能攻陷河岸。鼋，音元。鼍，徒河切。〉于于汨汨，腾倒轶越，〈轶，音佚，马足疾貌。〉委泊涯涘，〈涘，水涯。〉呀呷欱纳，〈呀，张口也。呷，吸呷也。喝，大ヱ也。呀，虚加切。呷，呼甲切。喝，呼合切。〉摧杂失坠。其所荡激，则连山参差，广野坏裂，轰雷努风，〈轰，呼宏切。〉撼𪁟于𡼛；〈撼，户感切，摇也。𪁟字，诸韵无之。一本作“颔”。释云：颐下也，音憾。𡼛，音戛。〉崩石之所转跃，大木之所擢拔，漰泙洞踏者，〈漰，水激有声。泙，亦水鸣声。漰，披朋切。泙，白明切。与“并”通。踏，音沓。〉弥数千里，若万夫之斩伐。而其轴轳之所负，〈轳，船前刺棹处。轴，船后施柁处。又汉律名：船方长为轴轳。二字皆当从舟，音逐卢。〉橦樯之所御，〈橦，传江切。樯，音墙，船桅也。〉鳞川林壑，隳云遁雨，瞬目而下者，〈瞬，音舜，摇目也。〉榛榛沄沄，〈榛，音蓁。一本作“溱”，音同。沄，音云。〉百舍一赴，若是何如？”

吴子曰：“先生之言丰厚险固，诚晋之美矣。然晋人之言表里山河者，〈僖二十六年《左传》：子犯曰：“若其不捷，表裹山河，必无害也。”〉备败而已，非以为荣观显大也。吴起所谓“在德不在险”，〈《史记》：，魏武侯浮西河而下，谓吴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曰：“在德不在险。”〉皆晋人之藉也。〈藉，或作“籍”，云籍记也。〉愿闻其他。”

先生曰：“大卤之金，〈太卤，太原晋阳县。卤，音鲁。〉棠谿之工，〈棠谿，属蔡州。《史记》：苏秦说韩宣惠王曰：“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谿。”徐广曰：汝南吴房有棠谿亭。〉火化水淬，〈取内切，灭火也。〉器备以充。为棘〈棘，即戟也。〉为矛，〈前矛也。建于兵车，长二丈。〉为铩〈音杀，长矛曰铩。〉为钩，为镝〈箭镞。〉为镞，〈晏本少一字，宣献本无“为镞为”三字。〉为𬭤，〈音侯，矢金镞，翦羽曰𬭤。〉出太白，〈太白，星名。注：《西汉志》：太白，兵象也。〉征蓐收，〈昭二十九年《左传》：少昊氏之子曰该，为蓐收。西方之神。〉召招摇，〈招遥，北斗七星也。《春秋运斗抠》云：北斗七星，第一天抠，第二璇，第三机，第四权，第五衡，第六开阳，第七摇光。摇光，即招摇也。《晋志》：招摇主胡兵。〉伏蚩尤，〈汉武帝建元六年，蚩尤之旗见，其长亘天。蚩尤，彗星。《隋志》：旋星散为蚩尤旗，见则王者征伐四方。〉肃肃𥛨𥛨 。〈山宜切。一本作祁祁。〉合众灵而成之。博者狭者，曲者直者，岐者劲者，长者短者，攅之如星，奋之如霆，运之如萦。浩浩弈弈，淋淋涤涤，〈淋，以水沃也。涤，洒也。淋，音林。涤，音迪。〉荧荧的的，〈荧，音萤。〉若雪山冰谷之积。观者胆掉，〈徒吊切。〉目出寒液。〈液，泪也。〉当空发耀，英精互绕，晃荡洞射，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铄，式灼切。〉跕坠飞鸟。〈《汉书》：飞鸢跕跕堕水中。《释文》：跕跕，堕落也。跕，都牒切，又它协切。〉弓人之弓，函人之甲，胶角百选，犀兕七属。〈《周礼》：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角也者，以为疾也。胶也者，以为和也。函人为甲，犀甲七属，兕甲六属。属音注。〉乃使跟超掖夹之伦，〈跟，音根，足踵。夹，音挟。〉服而持之，南瞰诸华，〈瞰，苦滥切。远视也。〉北詟群夷，〈詟，质涉切。失气言也。〉技击节制，〈《荀子》：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闻于天下，是为善师。延目而望之，固以拳拘喘汗，免胄肉袒，〈《左传》：郑伯肉袒牵羊以逆。〉进不敢降，退不敢窜。若是何如？”

吴子曰：“夫兵之用，由德则吉，由暴则凶，是又不可为美观也。先轸曰：‘师直为壮，曲为老。’〈僖二十八年《左传》：子犯曰：“师直为壮，曲为老。”此云先轸言，恐误。〉况徒以坚甲利刃之为上哉！”

先生曰：“晋国多马，屈焉是产。〈僖二年《左传》：晋荀息请以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杜预注：屈，晋地名，生良马。〉土寒气劲，崖坼谷裂，草木短缩，鸟兽坠匿，而马蕃焉。师师兟兟，〈音诜，进也。〉溶溶纭纭，轠轠辚辚，〈上音雷，下音邻。〉或赤或黄，或玄或苍，或醇或駹，〈莫江切，杂也。〉黭然而阴，〈黭，音掩，黑色也。〉炳然而阳，若旌旃旗帜之煌煌。〈帜，音炽。〉乍进乍止，乍伏乍起，乍奔乍踬，〈音致。〉若江、汉之水，疾风驱涛，击山荡壑，〈荡，音荡，又它浪切。〉云沸而不止。群饮源槁，〈源槁，水竭。〉回食野赭，〈音者，赤色。〉浴川蹙浪，喷震播洒，〈喷，普问切。洒，音洒。〉溃溃焉，若海神驾雪而来下。观其四散惝恍，〈惝恍，狂貌，上齿两切。本作“敞”，下许往切。〉开合万状，喜者鹊厉，怒者人搏，决然坌跃，〈坌，蒲闷切。〉千里相角，风鬃雾鬣，〈鬃，祖红切。鬣，音猎。〉𣃁山抉壑，〈𣃁，音烛，斫也。〉耳摇层云，腹捎众木，寂寥远游，不夕而复。攫地跳梁，坚骨兰筋，交颈互啮，〈倪结切。〉斗目相驯，聚溲更嘘，昂首张龂。其小者则连牵缴绕，〈上古了切。下尔沼切。〉仰乳俯龁，〈下没切，啮也。〉蚁杂螽集，〈螽，音终，蝗也。〉啾啾潗潗。〈《上林赋》：潗湁鼎沸。注：谓水激也。啾，即由切。潗，七立切。〉旅走丛立。其材之可者，收敛攻教，掉手飞縻，指毛命物，百步就羁。牵以荀息，〈见僖二年《谷梁传》。〉御以王良，〈哀二年《左传》：邮良曰：“我两靷将绝，吾能止之，我御之上也。”〉超以范鞅，〈襄二十三年《左传》：范鞅逆魏舒，请骖乘，持带，遂超乘。〉轩以栾鍼。〈成十六年《左传》：步毅御晋厉公，栾鍼为右，掀公以出于淖。已上四子，皆晋之臣。栾，音鸾。鍼，音针。〉以佃以戎，兽获敌摧。若是何如？”

吴子曰：“‘恃险与马’者，子不闻乎？故曰：‘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是不一姓’。〈昭四年《左传》：司马侯曰：“恃险与马而虞邻国之难，是三殆也。九州之险，是不一姓。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无兴国焉。恃险与马不可以为固也。”冀北，即冀州之北。〉请置此而新其说。”

先生曰：“晋之北山有异材，梓匠工师之为宫室求大木者，天下皆归焉。仲冬既至，〈《周礼》：仲冬斩阳木。〉寒气凝成，外凋内贞，沈液不行。〈《左传》：犹拾沈也。《说文》：沈，汁也。液，津液也。沈，音审。液，音亦。〉乃坚乃良。万工举斧以入，必求诸岩崖之欹倾，涧壑之纡萦，凌㠝岏之杪颠，〈㠝岏，山锐貌。杪，《说文》云：木标末也。即枝上端。㠝，徂丸切。岏，五官切。杪，音眇。〉漱泉源之淦瀯。〈淦，沈也。瀯，水回貌。淦，古南切。瀯，音营。〉根绞怪石，不土而植，千寻百围，与石同色。罗列而伐者，头抗河汉，刃披虹霓，声振连峦，柹填层谿。〈柹，削木札朴也。陈、楚谓椟为柹者。柹，方废切。〉丁丁登登，〈《诗》曰：伐木丁丁。丁，侧更切。〉硠硠棱棱，〈硠，石声，一曰硠硠，坚也。棱，四方木也，硠，吕唐切。棱，卢登切。〉若兵车之乘凌。其响之所应，则溃溃漰漰，汹汹薨薨，〈汹，涌也。一曰汹涌，水声。汹，许拱切。薨，呼肱切。〉若骞若崩，若螭龙之斗，风霆相腾。其殊而下者，札𡼛捎杀，〈𡼛，音戛。〉摧崪块圠。〈崪，山峻貌。块，尘也。圠，山曲也。贾谊《赋》：块圠无垠。崪，作没、作律二切。块，乌朗切。圠，音轧。〉霞披电裂，又似共工，触不周而天柱折。〈《列子·汤问篇》：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张湛注：不周山在西北之极。〉〉鹍鹳鹙鸧。〈《尔雅》：鸡三尺为鹍。鹳，似鹊而巢树者为白鹳，曲颈为黑鹳。《说文》：鹙，秃鹙也；鸧，麋鸹也。关西呼为鸹，山东谓之鸽。四字音昆、灌、秋、仓。〉号鸣飞翔，䝙豻虎兕。〈䝙，刘也。似狸，能捕兽祭天。《豻》，胡地犬也。䝙，敕俱切。豻，音岸。〉奔触詟栗，伏无所入，遁无所脱。然后断度收罗，〈《鲁颂》：是断是度。断，音短。〉捎危颠，芟繁柯，乘水潦之波，以入于河而流焉。荡突硉兀。〈硉兀，危石也。硉，郎兀切。〉转腾冒没，类秦神驱石以梁大海；〈《三齐略记》曰：秦始皇作石梁，欲过海观日出处。于时有神人能驱石下海，城阳一山石尽起立，嶷嶷东倾，状似相随而去。云石去不速，神人辄鞭之，尽流血，石莫不悉赤，至今犹尔。〉抵曲鳞蹙，汇流雷解，〈汇，音会，水合流。〉前者汨越，后者迫隘，乃下龙门之悬水。〈下字下或有“夫”字。〉折拉颓踏，〈折，败也。拉，摧也。折，质涉切。拉，落合切，亦通作折。〉捽首轩尾。〈捽，持头发也。《汉·贡禹》：捽草爬土。捽，昨没切。〉澒入重渊。〈澒，大水濛澒也。澒，胡动切。〉不知其几百里也。涛波之旋，滔山触天，既渟既平，弥望悠焉。良久，乃始昂屹涌溢，挺拔而出，林立峯崪，穿云蔽日，涣然自挠，复就行列，浑浑而去，以至其所。唯良工之指顾，丛台、阿房，〈六国时，赵王故台，在邯郸城中，连聚非一，故名丛台。《史记》：秦始皇三十五年，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张衡《东京赋》云：赵建丛台于后。注：赵武灵王起。又云：秦政利觜长距，乃构阿房。房，音旁。〉长乐、未央，〈《汉宫阙名》曰：长安有长乐宫、未央宫。〉建章、昭阳之隆丽诡特，〈武帝太初元年，起建章宫，在未央宫西。昭阳，亦殿名。〉皆是之自出，若是何如？”

吴子曰：“吾闻君子患无德，不患无土；患无土，不患无人；患无人，不患无宫室；患无宫室，不患材之不己有。先生之所陈，四累之下也。且虒祁既成，诸侯叛之。”〈昭公八年《左传》：晋侯方筑褫祁之宫，至昭十三年，晋成虒祁，诸侯朝而归者皆有贰心。杜预注：虒祁，地名，在绛西四十里，临汾水。虒，音斯，亦作褫。祁，巨之切。〉

先生曰：“河鱼之大，〈河，当是黄河也。〉上迎涛波，〈秦始皇八年，河鱼大上，轻车重马东就食。〉罗壅津涯，〈一无“罗”字。〉千里雷驰，重马轻车，遂以君命，矢而纵观焉。〈矢，陈也。隐五年《左传》：隐公矢鱼于棠。《汉·高纪》：纵观秦皇帝。观，工唤反。〉大罟断流，修网亘山。罩罶罣䍡，〈《诗》：丞然罩罩。罩，陟教切。罶，力久切。《诗》：鱼丽于罶。注：罶，曲梁也。张衡《西京赋》曰：设罣。注云：鱼网，音独鹿。按《唐韵》，罣，古卖切，又胡卦切，皆不说是鱼网。今上文四物皆是鱼网，当音独鹿。〉织衽其间。巨舟轩昂，仡仡回环，水师更呼，声裂商颜。〈商，山名，在商州。商颜，商山之颜。见《河渠书》。〉于是鼓噪沓集而从之，扼龙吭，〈居郎切。〉拔鲸鳍，〈鲸，大鱼。鳍，鱼脊上骨。鲸，巨京切。鳍，音耆。〉戮白鼋，〈音凶，似鳖而大。〉逐毒螭，〈螭，如龙而黄无角。“毒”，一作“素”。螭，抽知切。〉叱冯夷，〈《清泠传》曰：冯夷，华阴潼乡?是首人也，服八石，得水仙，是为河伯。〉立水湄。搜搅流离，〈搅，古巧切。〉掬缩推移，梁会网蹙，腾天弥围，掉躃拥踊，〈躃，人不能行也。踊，跳也。躃，音壁。踊，音勇。〉以登夫历山之垂。〈历山，在河东。〉如川之归，如山之摧。〈一作“崔”，亦音摧。〉如云之披。其有乘化会神，振拔涟沦，〈水成纹曰涟，小波为沦。涟，音连。沦，音伦。〉擒奇文，〈ゼ，丑知切。〉出怪鳞，腾飞涛而上逸，生电雷于龙门者，犹仰纶飞缴，〈音灼，生丝缕，亦作“𦅾”。〉顿踏而取之，〈“踏”，一作“踣”。〉莫不脱角裂翼，呀吓匍匐，〈呀，张口。吓，怒也。亦云口拒人。呀，虚加切，吓，音赫。〉复就脔切。〈脔，力兖切。〉莫保龙籍，具糅五味，〈糅，汝救切，杂也。“具”，一作“甘”。〉布列雕俎，风云失势，沮散远去。若夫鲨鲿鲔鲤、鰋鳢鲂𫚈之琐屑蔑裂者，〈鲨，音沙。鲿，音尝。鲔，音洧。鲤，音里。鰋，音偃。鳢，音礼。鲂，音防。𫚈，音叙，上声。义并见《设渔者对智伯》注。“鲿”，一作“鲻”，音缁。〉夫固不足悉数，漏脱纮目，养之水府，而三河之人，则已填溢餍饫，腥膏舄卤，闻鲙炙之美，则掩鼻蹙頞，〈阿葛切。〉贱甚粪土而莫愿者也。若是何如？”

吴子曰：“一时之观，不足以夸后世；口舌之味，不足以利百姓。姑欲闻其上者。”

先生曰：“猗氏之盐，〈猗氏县，属河中。猗氏之盐，即河中两池也。猗，于宜切。〉晋宝之大者也，人之赖之与榖同，化若神造，非人力之功也。但至其所，则见沟堘畦畹之交错轮囷，〈堘，稻中畦。又，田五十亩曰畦，三十亩曰畹。堘，音承。畹，音宛。〉若稼若圃，敞兮匀匀，涣兮鳞鳞，逦弥纷属，〈逦，力纸切。弥，音弥。〉不知其垠。俄然决源酾流，〈酾，山宜切，又所绮切。〉交灌互澍，〈互，差互也。澍，《说文》：澍生万物。互，音?。字一作牙。澍，音注，又音树。〉若枝若股，委屈延布，〈“屈”，一作“曲”。〉脉写膏浸，潗湿滑汩。〈湁潗，水貌。滑，利也。渠，即入切。滑，户八切。汩，音骨，又越笔切。〉弥高掩庳，〈与卑通。〉漫垅冒块，〈垅，田中高处。漫，平声。〉决决没没，远近混会，抵值堤防，瀴瀛霈濊，〈瀴溟，水绝远貌。濊，水声。或曰，碍流也。瀴，伊盈切。濊，呼括切。〉偃然成渊，漭然成川。〈沆漭，大水貌。漭，音莽。〉观之者徒见浩浩之水，而莫知其以及。神液阴漉，〈音鹿。〉甘卤密起，〈卤，咸水。〉孕灵富媪，〈《汉·礼乐志》：后土富媪。媪，女老称也。坤为母，故称媪。媪，乌皓切。〉不爱其美。〈《礼记》：地不爱其宝。〉无声无形，熛结迅诡，〈熛，卑遥切，火飞也。〉回眸一瞬，积雪百里。皛皛羃羃。〈皛，胡了、胡约二切，明也。幂，音觅，一作“幕幕”。〉奋偾离析，〈偾，方问切，僵也。〉锻圭椎璧，〈锻，小冶。圭、璧，皆言盐之状。锻，丁贯切。椎，音槌。〉眩转的皪，〈眩，音县。〉乍似陨星及地，明灭相射，〈“灭”，一作“激”。〉冰裂雹碎，巃嵸增益。〈巃嵸，山貌。《上林赋》：上力孔切、下子孔切，〉大者印累。〈《汉书》：印何累累。〉小者珠剖，涌者如坻，〈音墀，又典礼切。水渚。〉坳者如缶，日晶熠煜，〈晶，音精。熠，羊入切。煜，音育，?也。〉萤骇电走，亘走盈车，方尺数斗。于是裒敛合集，举而堆之，皓皓乎县圃之巍巍，〈县圃，在昆仑 上。巍，音危。〉皦乎溔乎，狂山太白之淋漓。〈皦，白也。溔，大水貌。太白，山名，在扶风。皦，古了切。溔，弋沼切。〉骇化变之神奇，卒不可推也。然后驴骡牛马之运，〈“骡”，与“骡”同。〉西出秦、陇，南过樊、邓，〈樊，即樊城县，今襄州临汉县也。邓，即邓州也。〉北极燕、代，东逾周、宋。家获作咸之利，〈《书》：润下作咸。〉人被六气之用，和钧兵食，以征以贡。〈征，税也。〉其赍天下也，〈赍，利也。〉与海分功，〈与海盐分功也。〉可谓有济矣。若是何如？”

吴子曰：“魏绛之言曰‘近宝则公室乃贫’，〈成七年《左传》：晋人谋去故绛，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饶而近盐。”韩献子曰：“山泽林盐，国之宝也。近宝，公室乃贫。”《说文》：盐，河东盐池，袤五十一里，广七里，周总百一十六里。〉岂谓是耶？虽然，此可以利民矣，而未为民利也。”

先生曰：“愿闻民利。”

吴子曰：“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于己，百货通行而不知所自来，老幼亲戚相保而无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赋力。所谓民利，民自利者是也。”

先生曰：“文公之霸也，援秦破楚，囊括齐、宋。〈贾生《过秦论》曰：囊括四海。括，结囊也。〉曹、卫解裂，〈僖二十七年《左传》：楚子及诸侯围宋，晋文公率齐、秦救之。狐突曰：“楚始得曹，而新昏于卫，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齐、宋免矣。”文公于是分曹、卫之田以畀宋。〉鲁、郑震恐。〈僖三十年，晋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定周于温，〈僖二十四年，周襄王避昭叔之难，居于郑地。二十五年，文公取昭叔于温，杀之于隰城，迎王于郑。四月，王入于王城。〉奉册受锡，夹辅纠逖，以为侯伯，〈二十八年，王命尹氏策命晋侯为侯伯，赐之大辂之服、戎辂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卤，虎贲三百人。曰：“王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齐盟践土，〈僖二十八年五月，鲁侯、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卫子、莒子盟于践土。践土，郑地。〉低昂玉帛。天子恃焉，以有诸侯；诸侯恃焉，以有其国；百姓恃焉，以有其妻子而食其力。叛者力取，附者仁抚；推德义，立信让；示必行，明所向；达禁止，一好尚。《春秋》之事，〈谓朝聘之事也。〉公侯大夫，策文马，〈文九年《左传》：宋人以文马百乘赎华元于郑。注云：文马，画马为文。〉驰轩车，出入环连，贯于国都，则有五筵之堂，九几之室，〈《周礼》：室中度以几，堂上度以筵。筵八尺，几三尺也。〉大小定位，左右有秩，禽牢饩馈，〈《周礼·掌客》：诸侯之礼，上公乘禽日九十双，饔饩九牢；诸侯乘禽日七十双，饔饩七牢；子男乘禽日五十双，饔饩五牢。〉交错文质，飨有嘉乐，〈定十年《左传》：孔子曰：“牺象不出门，嘉乐不野合。”注：嘉乐，锺磬。〉宴有庭实。〈庄二十二年《左传》：庭实旅百。〉登降好赋，〈谓赋诗以见志。〉牺象毕出，〈牺、象，皆樽名。牺，素何切。〉犒劳赠贿。〈赏勚劝功曰劳。贿，货贿也。劳，郎到切。贿，呼罪切。〉率礼无失。六卿理兵，大戎小戎，〈戎，兵车也。〉锺鼓丁宁，〈宣四年《左传》：伯棼射王汰辀及鼓跗，著于丁宁。注云：丁宁，钲也。〉以讨不恭。车埒万乘。〈埒，音劣，侔也。〉卒半天下，鼓之则震，旆之则畏。〈平丘之会，八月辛未，治兵，建而不旆。壬申，复旆之，诸侯畏之。〉其号令之动，若水之源，若轮之旋，莫不如志。当此之时，咸能欢娱以奉其上，故其民至于今，好义而任力。此以民力自固，假仁义而用天下，〈一作“此以力假仁义而用天下”。〉其遗风尚有存者。若是可以为民利也乎？”

吴子曰：“近之矣，然犹未也。彼霸者之为心也，引大利以自向，而搂他人之力以自为固。〈取孟子搂诸侯以伐诸侯之意。〉而民乃后焉。非不知而化，不令而一，异乎吾向之陈者，故曰近之矣，犹未也。”

先生曰：“三河，古帝王之更都焉，〈三河，河东、河南、河北道也。盖河东道之河中府蒲阪县，舜所都，绛州夏县，禹所都。河南道之陈郡，伏羲、神农所都，一云，伏羲又都曲阜，黄帝都于郑州，而少昊都于穷桑，即今之兖州曲阜县，则又皆隶河南道也。而河北道之涿鹿山，则黄帝之都耳。《汉书·货殖传》：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三河，王者所更居也。〉而平阳，尧之所理也，〈尧都平阳，舜都蒲阪。平阳，今之晋州。〉有茅茨、采椽、土型之度，〈尧、舜采椽不刮，茅茨不翦，饭土塯，啜土型。土塯，饭器。土型，羹器。皆以瓦为之。型，音刑。〉故其人至于今俭啬；有温恭克让之德，〈《书》曰：允恭克让。〉故其人至于今善让；有师锡、佥曰、畴咨之道，故其人至于今好谋而深；有百兽率舞、凤凰来仪、于变时雍之美，〈于，音乌。〉故其人至于今和而不怒；有昌言、儆戒之训，〈儆，居影切。〉故其人至于今忧思而畏祸；〈《诗》：此晋也，而谓之唐，本其风俗，忧深思远。〉有无为、不言、垂衣裳之化。〈《易系》：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晏本去“裳”字。〉故其人至于今恬以愉，此尧之遗风也。愿以闻于子何如？”吴子离席而立，拱而言曰：“美矣善矣，其蔑有加矣。此固吾之所欲闻也。〈一有“凡”字。〉夫俭则人用足而不淫，让则遵分而进善，其道不斗，〈分，谓分守也。分，扶问切。〉谋则通于远而周于事，和则仁之质，戒则义之实，恬以愉则安，而久于其道也。至乎哉！今主上方致太平，动以尧为准，先生之言，道之奥者，若果有贡于上，则吾知其易易焉也。〈《礼记》：吾观于乡，知王道之易易也。〉举晋国之风以一诸天下，如斯而已矣。”敬再拜受赐。

答问

〈公永贞元年九月，自监察御史坐王叔文党，黜为邵州刺史。十一月，改永州司马。当是到永后作。〉

有问柳先生者曰：“先生貌类学古者，然遭有道，不能奋厥志，独被罪辜，废斥伏匿。交游解散，羞与为戚，生平向慕，毁书灭迹。他人有恶，指诱增益，身居下流，为谤薮泽。骂先生者不忌，陵先生者无谪。遇揖目动，闻言心惕，时行草野，不知何适。独何劣耶？观今之贤智，莫不舒翘扬英，〈翘，高也。〉推类援朋，叠足天庭，魁礨恢张。〈《汉书·鲍宣传》：朝臣无有大儒魁礨之士。魁礨，壮貌。魁，口贿切，礨，音磊。“张”，一作“能”。〉群驱连行。奇谋高论，左右抗声，出入翕忽，拥门填扃，一言出口，流光垂荣。岂非伟耶？先生虽读古人书，自谓知理道，识事机，而其施为若是其悖也！狼狈摈僇，〈狼，音郎。狈，音贝。僇，音戮。〉何以自表于今之世乎？”

先生答曰：“敬闻命。然客言仆知理道、识事机，过矣。仆懵夫屈伸去就，〈懵，母亘切，不明也。又莫红、目总二切。〉触罪受辱，幸得联支体、完肌肤，犹食人之食，衣人之衣。〈二衣字，上去声，下如字。〉用人之货，无耕织居贩，然而活给羞愧恐栗之不暇，今客又推当世贤智以深致诮责，〈诮，才肖切。〉吾缧囚也。〈《论语》注：缧，黑索也。缧，伦追切。〉逃山林入江海无路，其何以容吾躯乎？愿客少假声气，使得详其心次其论。”客曰：“何取？”〈“取”，一作“敢”。〉

先生曰：“仆少尝学问，不根师说，心信古书，以为凡事皆易，不折之以当世急务，徒知开口而言，闭目而息，挺而行，踬而伏。〈踬，音致，?合也，与?通。〉不穷喜怒，不究曲直，冲罗陷阱，不知颠踣，〈蒲北切。〉愚蠢狂悖，若是甚矣。又何以恭客之教而承厚德哉？今之世工拙不欺，贤不肖明白。其显进者，语其德，则皆茫洋深闳，端贞鲠亮，苞并涵养，与道俱往。而仆乃蹇浅窄僻，跳浮嚄唶。〈二字出《史记·信陵君传》：晋鄙嚄唶。嚄，乌百切，大呼也。唶，庄白切，叹声也。从《史记》音总，言多言也。〉抵瑕陷厄，固不足以趑趄批捩而追其迹。〈趑趄，行不进貌。趑，千咨切。趄，千余切。批，蒲结切。捩，力结切。〉举其理，则皆谟明渊沉，剖微穷深，〈剖，普后切。〉劈析是非，〈劈，音僻。〉校度古今。而仆乃缄钳默塞，〈钳，其廉切。〉耗眊窒惑，〈眊，音冒。〉抉异探怪，〈抉，挑也。〉起幽作匿，攸攸恤恤，〈昭十二年《左传》：恤恤乎，湫乎攸乎。注：攸，悬危貌。恤，忧患也。〉卒自祸贼，〈祸，与祸同。〉固不足以睢盱激昂而效其则。〈睢，仰目。盱，张目。睢，翾规切。盱，匈于切。〉言其学，则皆总揽罗络，横竖杂博，〈竖，上声，立也。〉天旋地缩，鬼神交错。而仆乃单庸撇莩，〈撇，匹蔑切。正作撆，击也。〉离疏空虚，窃听道途，颛嚚蒙愚，〈颛，与专同。〉不知所如，固不足以抗颜摇舌而与之俱。称其文，则皆汗漫辉煌，呼嘘阴阳，〈“嘘”，一作“噏”。〉轇轕三光，〈轇轕，长远貌，一曰杂乱也。二字音交葛。〉陶镕帝皇。而仆乃朴鄙艰涩，培𪣻潗湁，〈《博雅》：培𪣻，冢也。襄二十四年《左传》云：部娄无松柏，即培𪣻也，而字不从土。《说文》：潗湁，水貌。培，薄口切。𪣻，郎口切。潗，子入、七立二切。湁，丑入切。培字或作“赔”。〉毫联缕缉，尘出坱入，〈坱，于朗切。〉固不足以摅摛踊跃而涉其级。兹四者悬判，虽庸童小女，皆知其不及，而又裹以罪恶，缠以羁絷，〈上居宜切，下涉立切。〉客从而挤之，〈挤，笺西、子计二切，排也。〉不亦忍乎？且夫白羲、𫘧耳之得康庄也，〈《列子》：周穆王命驾八骏之乘，左服骅骝而右𫘧耳，右骖赤骥而左白羲。《释言》云：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康庄，大道也。“羲”字，晏本作“蚁”。《史记》作“牺”。〉逐奔星，先飘风，而跛驴不出泥滓。黄锺、元间之登清庙也，〈《国语》有六间：元间大吕，二间夹锺，三间中吕，四间林锺，五间南吕，六间黄锺。元间如字，又间厕之间。《国语》：元间大吕，助宣物也。注：阴系于阳，以黄锺为主，故曰元间。〉铿天地，动神祗，而呜呜咬哇，〈《史记》：李斯曰：“击瓮叩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真秦之声也。”呜呜，当是秦曲名。咬哇，邪声。咬，五巧切。哇，于佳切，又乌瓜切。〉不入里耳。〈《庄子》：大声不入于里耳。〉西子毛嫱之蹈后宫也，〈《孟子》曰：西子蒙不洁。西子，西施，越女。《庄子》曰：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毛嫱，盖越王嬖姬。〉皦朝日，焕浮云，而无盐逐于乡里。〈《列女传》：无盐，齐女。〉蛟龙之腾于天渊也，弥六合，泽万物，而虾与蛭不离尺水。〈蛭，音质，水虫。〉卓诡倜傥之士之遇明世也，〈倜，他历切。傥，他党切，不羁也。〉用智能，显功烈，而么眇连蹇，〈么，目果切，细也。连，卢蹇切。〉颠顿披靡，固其所也。客又何怪哉？且夫一涉险厄惩而不再者，烈士之志也；知其不可而速已者，君子之事也。吾将窃取之以没吾世，不亦可乎？

　　乃歌曰：“尧、舜之修兮，禹、益之忧兮。能者任而愚者休兮，蹮蹮蓬藋，〈蹮蹮，相得貌。藋，释云堇草。蹮，音仙。藋，徒吊切。〉乐吾囚兮。〈“吾”，一作“夫”。〉文墨之彬彬，〈一本作“申申”。〉足以舒吾愁兮。已乎已乎，曷之求乎！”客乃笑而去。

起废答

〈亦永州未召时作。〉

　　柳先生既会州刺史，即治事，还游于愚溪之上。溪上聚黧老壮齿，〈黧音黎。黑而黄色。〉十有一人，谡足以进。〈谡，山六切，起也。〉列植以庆。〈《庄子》：坏植散群。植，行列也。植，音值。〉卒事，相顾加进而言曰：“今兹是州，起废者二焉，先生其闻而知之欤？”答曰：“谁也？”曰：“东祠躄浮图，〈躄，人不能行也。躄，必益切。亦书作“蹶”。〉中厩病颡之驹。”〈厩，音究，马舍。颡，写曩切。驹，音拘。〉

　　曰：“若是何哉？”曰：“凡为浮图道者，都邑之会必有师，师善为律，以敕戒，始学者与女释者，甚尊严，且优游。躄浮图有师道，少而病?愈以剧，居东祠十年，扶服舆曳，〈“扶服”，与“匍匐”同。〉未尝及人，侧匿愧恐殊甚。〈一无“殊”字。〉今年，他有师道者悉以故去，始学者与女释者伥伥无所师，〈伥，丑良切，无见貌。又音枨，独立也。〉遂相与出躄浮图以为师，盥濯之，〈盥，古缓、古玩二切。濯，澡也。〉扶持之，壮者执舆，幼者前驱，被以其衣，导以其旗，怵惕疾视，引且翼之。〈《诗》：以引以翼。〉躄浮图不得已，凡师数百生。〈一本作“人”，一又作“人生”。〉日馈饮食，时献巾帨，洋洋也，举莫敢逾其制。中厩病颡之驹，颡之病亦且十年，色玄不厖，无异技，硿然大耳。〈硿，苦东、户宋二切。〉然以其病，不得齿他马。食斥弃异皂，恒少食，屏立摈辱，掣顿异甚，〈掣，尺制、尺列二切。〉垂首披耳，悬涎属地，凡厩之马，无肯为伍。会今刺史以御史中丞来莅吾邦，〈贞元九年，御史中丞崔公来莅永州。〉屏弃群驷，舟以溯江，将至，无以为乘。厩人咸曰：‘病颡驹大而不厖，可秣饰焉；他马巴、𤏡痹狭，〈巴、𤏡，地名。𤏡，蒲墨切。〉无可当吾刺史者。于是众牵驹上燥土大庑下，〈庑，音武，堂下周屋。〉荐之席，縻之丝，浴剔蚤鬋。〈《礼记》：乘髦马，不蚤鬋。蚤，谓除爪也。鬋，谓翦鬣也。蚤，音爪。鬋，子浅切。《庄子》：为天子之诸御不爪剪。〉刮恶除洟；〈刮，古刹切。〉莝以雕胡，〈莝，音挫，斩刍也。雕胡，草名，菰也。〉秣以香萁；〈音基，豆茎。秣，音末。〉错贝鳞𬙋，〈音襄，马腹带。〉凿金文羁；络以和铃，〈《左传》：锡鸾和铃，昭其声也。注：和在衡，铃在旗。〉缨以朱緌；〈缨，音婴。绥，儒佳切。〉或膏其鬣，〈音猎。〉或劘其脽；〈劘，音磨。平声，削也。脽，音谁，尻也。〉御夫尽饰，然后敢持。除道履石，立之水涯；〈音沂。〉幢旟前罗。〈幢，旌旗属。《周礼》：鸟隼为旟。幢，传江切。旟，音舆。〉杠盖后随；〈杠，音江，旗竿。《汉书·甘泉赋》注：郅偈竿杠之状。〉千夫翼卫，当道上驰；抗首出臆，〈音亿。〉震奋遨嬉。〈遨，音敖。〉当是时，若有知也，岂不曰宜乎？”

先生曰：“是则然矣。叟将何以教我？”黧老进曰：“今先生来吾州亦十年，〈公永贞元年十一月，自邵州刺史改永州司马。明年，即改元元和。留永既久，至元和十年正月，方召至京。〉足轶疾风，〈轶，徒结切，车相过也。又音逸。〉鼻知膻香，〈膻，尸连切，与膻同。〉腹溢儒书，口盈宪章，包今统古，进退齐良，然而一废不复，曽不若躄足涎颡之犹有遭也。朽人不识，敢以其惑，愿质之先生。”先生笑且答曰：“叟过矣！彼之病，病乎足与颡也；吾之病，病乎德也。又彼之遭，遭其无耳。今朝廷洎四方，豪杰林立，谋猷川行，群谈角智，列坐争英，披华发辉，挥喝雷霆，老者育德，少者驰声，丱角羁贯，〈丱，古患切，束发也。〉排厕鳞征，一位暂缺，百事交并，骈倚悬足，〈骈，蒲眠切。〉曾不得逞，〈丑郢切。〉不若是州之乏释师大马也。而吾以德病伏焉，岂躄足涎颡之可望哉？叟之言过昭昭矣，无重召罪！”于是黧老壮齿，相视以喜，且吁曰：“谕之矣！”拱揖而旋，为先生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