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东全集 (蒋之翘辑注)/卷15
问答
编辑〈子厚晋人，实以尧之故都为重，故设武陵之问，而悉以晋之名物对之。首之以山川，盖山川其本也，所言兵器、良马、美材、佳鱼、盐利之美，尽足以夸示天下矣。至言文公霸业之盛，则物产不足言矣；终以唐尧之风，则霸业又不足言矣。故晁无咎尝取此文以续《楚辞》，曰：枚乘《七发》，盖以微讽吴王濞毋反，《晋问》亦七，盖效《七发》以讽时君薄事役而隆道实云。
○子厚《晋问》宏伟瓌奇，若能超枚《发》之格，以跻班《赋》之域，则才具觉更大矣。故议者尚以所见不远短之。洪迈曰：枚乘《七发》，创意造端，丽旨腴辞，上薄骚些，盖文章领袖，故为可嘉。其后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辨》、崔骃《七闲》、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陆机《七征》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便欲弃诸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杼，激越清壮，汉晋之闲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刘辰翁曰：固是作词赋丽手。〉
吴子问于柳先生曰：“先生晋人也，晋之故宜知之。”曰：“然。”“然则吾愿闻之，可乎？”曰：“可。”〈“故”下一有“封”字。○吴子，吴武陵也。子厚，河东人，故云晋人。〉晋之故封，太行掎之，〈掎，举绮切。○太行山，在泽州。一云在怀州，则此山当在二州之界也。按：今泽州属山西，怀州为怀庆府，属河南。掎，谓掎角也。〉首阳起之，〈首阳山，即《禹贡》雷首山也，在蒲州华山之北，河曲之中。〉黄河迤之，〈迤，移尔切。○黄河之源，出自昆仑，循雍州北徼，达华阴，至于德州而入于河。晋地盖当河之曲也。迤，邪行也。〉大陆靡之。〈《书》：大陆既作。注：高平曰陆。大陆云者，四无山阜，旷然平地，邢、赵、深三州，其地也，今俱属北直隶直定府。靡，曼也。〉或巍而高，或呀而渊，〈呀，虚加切。○《说文》：呀，张口也。〉景、霍、汾、浍以经其壖，〈汾，符分切。浍，古外切。壖，如缘切。○《晋语》：景、霍以为城，汾、河、洓、浍以为渊。景，大也。霍，山名，在霍州，为中镇。汾、河、洓、浍，四水名。壖，城下田也。〉若化若迁，钩婴蝉联，然后融为平川，而侯之都居、大夫之邑建焉。〈侯，晋侯。大夫，韩、魏、赵也。〉其高壮则腾突撑拒，聱岈郁怒，若熊罴之咆，虎豹之嗥，终古而不去。〈撑，抽庚切。拒，音巨。聱，五交切。岈，许加切，与谺同。罴，音皮。咆，音庖。嗥，音豪。○撑，柱也。拒，捍也，语不入也。谽谺，山深貌。咆嗥，猛兽之声也。〉攫秦搏齐，当者失据。燕狄惴怯，若卵就压。振振业业，覻关蹀戸，惕若仆妾。〈攫，厥䌸切。卵，管鲁切。压，一作砖。覻，七虑切。蹀，建协切。○攫，持也。如山压卵，言其势之易也。覻，伺视也。蹀，蹈也。〉其按衍则，平盈旋缘，纡徐夷延，若飞䳒之翔舞，洄水之容与。〈䳒，余专切，与鸢同。洄，音回。○《释文》：逆流而上曰洄。〉以稼则硕，以植则茂，以牧则蕃，以畜则庶，而人用是富，而邦以之阜。〈硕，大。阜，厚也。〉
其河则濬源昆仑，入于天渊。出乎无门，行乎无垠。自匈奴而南，以界西鄙。〈匈奴单于，在晋之西。〉冲奔太华，运肘东指。混溃后土，𣸣浊麋沸。〈华去声。混，音浑。溃，胡对切。𣸣，音汾，又房吻切。○太华山，即西岳也，在晋之西，陕西华阴县。溃，散也。𣸣，涌也。〉鼋鼍诡怪，于于汨汨。腾倒𩧭越，委泊涯涘。呀呷欱纳，摧杂失坠。〈鼋，音元。鼍，徒河切。汨，于笔切。𩧭，音佚。涘，音呷，迄甲切。欱，呼合切。○鼋，似鳖而大。鼍，水虫，力至猛，能攻陷河岸。𩧭，马足疾貌。涘，水涯。呀，张口。呷，吸也。欱，大歠也。〉其所荡激，则连山参差，广埜坏裂。轰雷努风，撼𪁟于𡼛。崩石之所转跃，大木之所擢拔。漰泙洞踏者，弥数千里，若万夫之斩伐。〈轰，呼宏切。努，音弩。撼，戸感切。𪁟，诸字书无此字，一本作颔，云颐下也，音憾，音戛。漰，披朋切。泙，白明切，与并通。踏，音沓。○漰泙，水激有声也。○王世贞曰：词甚铿然。〉而其轴轳之所负，橦樯之所御，鳞川林壑，隳云遁雨，瞬目而下者，榛榛沄沄，百舍一赴，若是何如？〈轴轳，音逐卢，字当从舟。橦，传江切。樯，音墙。瞬，音舜。榛，音蓁；一本作溱，音同。沄，音云。○轳，船前刺擢处。轴，船后施拖处。又《汉律》名船方长为舳舻。橦樯，船桅也。〉
吴子曰：“先生之言，丰厚险固，诚晋之美矣。然晋人之言表里山河者，备败而已，非以为荣观显大也。〈《左传·僖二十六年》：子犯曰：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吴起所谓在德不在险，此晋人之籍也。〈此，或作皆。籍，或作藉。○《史记》：魏武侯浮西河而下，谓吴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曰：在德不在险。籍，记也。〉愿闻其他。”
先生曰：“太卤之金，棠谿之工，火化水淬，器备以充。〈卤音鲁。淬，耿内切，《前汉》作焠，字通。○《左传》：晋有大卤之地。注：地不生物曰卤。今山西太原、榆次、交城、五台县及平定州俱产铁，所谓大卤之金也。棠谿，在河南汝宁西平县，唐为蔡州。《史记》苏秦说韩宣惠王曰：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溪。《徐广》曰：汝南吴房有棠谿亭。淬，谓刀刅。烧而纳之水中以坚之也。〉为棘为矛，为铩为钩，为镝为镞，为囗为𬭤。〈铩音杀，去声。镝，音的。𬭤，音侯。一本作“为为𬭤”，一本“镞”下无一“为”字，一本并无“为镞为”三字，或无“为为𬭤”三字。今按诸本皆非是。详其文势，为、为字中必更有一字，或枉、絜、矰、茀、恒、庳之类是也。不敢妄増，姑为空，以如《穆天子传》、汲冢《周书》例云。○棘即戟也。《周礼》冶氏职云：戟广寸有半寸，内三之，胡四之，援五之。矛，前矛也。建于兵车，长二丈。长矛曰铩。钩，曲钩也。引来曰钩，推去曰镶。镝，矢锋。镞同。金镞箭羽曰𬭤。〉出太白。〈天官星占太白者，金之精，白帝之子，大将之象也。〉征蓐收。〈《左传》：少昊氏之子曰该，为蓐收，西方之神。〉召招摇。〈招摇，北斗七星也。《春秋运斗枢》云：北斗七星，第一天枢，第二天旋，第三机，第四权，第五衡，第六开阳，第七摇光。摇光即招摇，又名为盾。《晋志》：招摇主胡兵。〉伏蚩尤。〈汉武帝建元六年，蚩尤之旗见，其长亘天。蚩尤，彗星。《隋志》：璇星散为蚩尤旗，见则王者征伐四方。〉肃肃褷褷，合众灵而成之。〈褷，山宜切，或从衣从丽。褷褷，一作祈祈。〉博者狭者，曲者直者，岐者劲者，长者短者，攒之如星，奋之如霆，运之如萦，浩浩奕奕，淋淋涤涤，荧荧的的，若雪山冰谷之积。〈淋，以水沃也。涤，洒也。荧的，明也。○唐顺之曰：此篇文字翻空处全在数个若字、如字，増许多光景，又在叠字上増许多气势。〉观者胆掉，目出寒液。当空发耀，英精互绕，晃荡洞射，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跕坠飞鸟。〈掉，徒吊切。射，食亦切。铄，式灼切。跕，都牒切，又他协切。○《汉书》：飞鸢跕跕堕水中。《释文》：跕跕，堕落也。〉弓人之弓，函人之甲。胶角百选，犀兕七属。〈属，音注。○《周礼》：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干也者，以为远也；角也者，以为疾也；筋也者，以为深也；胶也者，以为和也；丝也者，以为固也；漆也者，以为霜露也。又：函人为甲，犀甲七属，兕角六属，合甲五属。注：属者，甲之札叶相续也。〉乃使跟超掖夹之伦，服而持之，南瞰诸华，北詟群夷，技击节制，闻于天下，是为善师。延目而望之，固以拳拘喘汗，免胄肉袒，进不敢降，退不敢窜，若是何如？”〈跟，音根。夹，音挟。瞰，苦滥切。詟，质涉切，○跟，足肿也。詟，失气言也。《荀子》：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左传》：郤至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礼记》：君再拜稽首，肉袒割牲，敬之至也。〉
吴子曰：“夫兵之用，由德则吉，由㬥则凶，是又不可为美观也。先轸曰‘师直为壮，曲为老’，况徒以坚甲利刅之为上哉！”〈《左传·僖二十八年》：子犯曰：“师直为壮，曲为老。”此云先轸言，恐误。〉
先生曰：“晋国多马，屈焉是产，土寒气劲，崖拆谷裂，草木短缩，鸟兽坠匿，而马蕃焉。〈《左传》：屈产之乘。注：屈，晋地名，生良马。〉师师兟兟，溶溶纭纭，轠轠辚辚，或赤或黄，或玄或苍，或醇或駹，黭然而阴，炳然而阳，若旌旃旗帜之煌煌。〈兟音诜。轠，音雷。辚，音邻。駹，莫江切。黭，音揜。○师，众。兟，进也。轠，击也。汉书：轠轳不绝。辚辚，众车声。駹，杂也。黭，黑色。〉乍进乍止，乍伏乍起，乍奔乍踬，若江汉之水，疾风驱涛，击山荡壑，云沸而不止。〈踬音致。荡，他浪切。○踬，跲也。〉群饮源槁，回食埜赭，浴川蹙浪，喷震播洒，溃溃焉若海神驾雪而来下。〈赭，音者。喷，普问切。洒音洒。溃，或作渍，非是。○赭，赤色。喷，鼓鼻也。溃溃，横乱四出也。〉观其四散惝恍，开合万状，喜者鹊厉，怒者人搏，决然坌跃，千里相角，风𩦲雾鬣，斸山抉壑，耳摇层云，腹捎众木，寂寥远游，不夕而复。〈惝，齿两切。恍，许往切。坌，蒲闷切。𩦲，祖红切。鬣，音猎。斸，音烛。捎，师交切。○悄恍，狂貌。坌，尘也。斸，斫也。捎，掠也。〉攫地跳梁，坚骨兰筋。交颈互啮，斗目相驯。聚溲更嘘，昂首张龂。〈啮，倪结切。龂，音银。○《相马经》：一筋从玄中出，谓之兰筋。玄中者，目上陷如井字。兰筋𥪡者千里。《庄子》：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忿背相踶。龂，齿根肉也。〉其小者则连牵缴绕，仰乳俯龁。蚁杂蜂集，啾啾潗潗，旅走丛立。〈缴，古了切。绕，尔沼切。龁，下没切。潗，七立切。○龁，啮也。𧒒，蛾属。《上林赋》：潗湁鼎沸。注：谓水激也。〉其材之可者，收敛攻教，掉手飞縻，指毛命物，百步就羁，牵以荀息。〈《穀梁传·僖公二年》：晋假道于虞以伐虢，荀息牵马操璧而前。〉御以王良。〈《左传·哀公二年》：邮良曰：我两靷将绝，吾能止之，我，御之上也。即王良。〉超以范鞅。〈《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范鞅逆魏舒，请骖乘持带，遂超乘。〉轩以栾鍼。〈栾，音鸾。鍼，音钤。○《左传·成公十六年》：步毅御晋厉公，栾鍼为右，掀公以出于淖，〉以佃，以戎兽获敌摧，若是何如？”〈佃，猎也。〉
吴子曰：“恃险与马者，子不闻乎？故曰：‘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是不一姓。’〈《左传·昭公四年》：司马侯曰：恃险与马，而虞邻国之难，是三殆也。九州之险，是不一姓；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无兴国焉。恃险与马，不可以为固也。冀北，即冀州之北。〉请置此而新其说。”〈唐顺之曰：子厚论马之文，大槪与画马相似。画马者必先有全马在胸中，若能积精储神，赏其神骏，久久则胸中有全马矣。信意落笔，自然超妙，所谓用意不分，乃凝于神者也。山谷诗云：“李侯画骨亦画肉，笔下马生如破竹。”看来此文亦无丝毫走作，可谓笔下马生，非想像杜撰者。〉
先生曰：“晋之北山有异材，梓匠工师之为宫室求大木者，天下皆归焉。仲冬既至，寒气凝成，外凋内贞，渖液不行，〈沈，音审。液，音亦。○《周礼》：仲冬斩阳木。《左传》：犹拾渖也。《说文》：沈，汁也。液，津液也。〉乃坚乃良。万工举斧以入，必求诸岩崖之欹倾，㵎壑之纡萦，凌巑岏之杪颠，漱泉源之淦瀯，〈㠝，徂丸切。岏，五官切。杪，音眇。淦，古南切。瀯，音营。○㠝岏，山锐貌。杪，《说文》云：木标末也，即枝上端。淦，沈也。瀯，水回貌。〉根绞怪石，不上而植，千寻百围，与石同色。罗列而伐者，头抗河汉，刅披虹霓，声振连峦，柹填层谿，丁丁登登，硠硠棱棱，若兵车之乘凌。〈柹，音肺，古废切，一作柿。丁，侧更切。硠，吕唐切。棱，卢登切。○柹，削木札也。楚谓椟为“柹”。《诗》：伐木丁丁。硠，石声。一曰硠硠，坚也。棱，四方木也。〉其响之所应，则溃溃漰漰，汹汹薨薨，若骞若崩，若螭龙之斗，风霆相腾。〈汹，许拱切。薨，呼肱切。○骞，亏也。〉其殊而下者，札𡼛捎杀，摧崪块圠，霞披电裂，又似共工触不周而天柱折。〈𡼛，音戛。崪，作没、昨律二切。坱，鸟朗切。圠，音轧。○崪，山峻貌。块，尘也。圠，山曲也。贾谊《赋》：块圠无垠。《列子》：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注：不周山在西北之极。〉鹍鹳鹙鸧，号鸣飞翔。䝙豻虎兕，奔触詟栗，伏无所入，遁无所脱。〈鹍，音昆。鹙，音秋。鸧，音仓。号，平声。䝙，敕俱切。豻，音岸○《尔雅》：鸡三尺为鹍。鹳似鹤，好水，阴雨则鸣。《说文》：鹙，秃鹙也。鸧，麋鸹也，关西呼为鸹，山东通谓之鸧。䝙似狸，能捕兽祭天。豻，胡犬也。〉然后断度收罗，捎危颠，芟繁柯，乘水潦之波，以入于河而流焉。〈断，音短○诗鲁颂：是断是度。〉荡突硉兀，转腾冒没，类秦神驱石以梁大海。〈硉，郎兀切。○硉兀，危石也。《三齐略记》：秦始皇作石塘，欲过海观日出处。于时有神人能驱石下海，城阳一山石尽起立，嶷嶷东倾，状似相随而去，云石去不速，神人辄鞭之，尽流血，石莫不悉赤，至今犹尔。〉抵曲鳞蹙，汇流雷解，前者汨越，后者迫隘，乃下龙门之悬水，折拉颓踏，捽首轩尾，澒入重渊，不知其几百里也。〈汇，音会。汨，音骨。折，质涉切。拉，落各切，亦通作折。捽，昨没切。澒，胡动切。○汇，水合流也。折，败也。拉，摧也。捽，持头发也。《汉贡禹》：捽艸持土。澒，大水濛澒也。○按《淮南子》道应训：翟煎对惠王曰：“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助力之歌也。”近代王维桢《顺天试录序》云：“顷者臣自关中来，而渡于孟津，见有转大木于河浒者，前呼舆謣，后皆应之，木翩然如驰焉。”二说可以互参。〉涛波之旋，滔山触天，既渟既平，弥望悠焉。良久乃始，昂屹涌溢，挺拔而出，林立峯崪，穿云蔽日，涣然自挠，复就行列，浑浑而去，以至其所，唯良工之指顾。丛台、阿房，长乐、未央，建章、昭阳之隆丽诡特，皆是之自出，若是何如？”〈房，音旁。乐，音洛。○六国时赵王故台在邯郸城中，连聚非一，故名丛台。《史记》：秦始皇三十五年，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张衡《东京赋》云：赵建丛台于后。注：赵武灵王起。又云：秦政利觜长距，乃构阿房。《汉宫阙名》曰：长安有长乐宫、未央宫，皆高祖初年所起。建章宫在未央宫西。昭阳，殿名。〉
吴子曰：“吾闻君子患无德，不患无土；患无土，不患无人；患无人，不患无宫室；患无宫室，不患材之不己有。先生之所陈，四累之下也。且虒祁既成，诸侯叛之。”〈虒，音斯，字一作褫。祁，巨之切。○《左传·昭公八年》：晋侯方筑虒祁之宫，至十三年，晋成虒祁，诸侯朝而归者，皆有贰心。杜预注：虒祁，地名，在绛西四十里，临汾水。○孙楼曰：子厚作《晋问》，凡所引吴起、先轸、魏绛、虒祁之类，皆不脱晋事。此篇全凭此数处转换精神。〉
先生曰：“河鱼之大，上迎涛波，罗壅津涯，千里雷驰，重马轻车，遂以君命矢而纵观焉。〈一无“罗”字。○河，黄河也。秦始皇八年，河鱼大上，轻车重马东就食。矢，陈也。《左传》：隐公矢鱼于棠。〉大𦊙断流，修网亘山。罩罶罣䍡，织衽其闲。〈罩，都教切。罶，力九切。罣䍡，音“独鹿”。罣，又音古卖切，或胡卦切。○《诗》：“蒸然罩罩”。又“鱼丽于罶”。注：罶，曲梁也。张衡《西京赋》“设罣”。注：鱼网也。〉巨舟轩昂，仡仡回环。水师更呼，声裂商颜。〈商，山名，在商州。颜，额也。商颜，商山之颜，字见《前汉志》。〉于是鼓噪沓集而从之，扼龙吭，拔鲸鳍，戮白鼋，逐毒螭。叱冯夷，立水湄。〈吭，戸郎切。鳍，音耆。螭，音痴。冯，皮冰切。○鲸，大鱼。鳍，鱼背上骨。《清冷传》：冯夷，华阳潼乡堤首人也。服八石，得水仙，是为河伯。〉搜搅流离，掬缩推移。梁会网蹙，腾天弥围。掉躃拥踊，以登夫历山之陲。如川之归，如山之摧，如云之披。〈搅，古巧切。躃，音壁。踊，音勇。摧，一作崔，非是。○《说文》：躃，人不能行也。踊，跳也。历山在蒲州，即舜耕处，至今荆棘不生。〉其有乘化会神，振拔涟沦，擒奇文，出怪鳞，腾飞涛而上逸，生电雷于龙门者，犹仰纶飞缴，顿踏而取之。〈涟，音连。缴，音灼，亦作踏，一作踣。○水成纹曰涟。小波为沦，缴生丝缕。龙门，注详前。〉莫不脱角裂翼，呀吓匍匐，复就脔切，莫保龙籍。具糅五味，布列雕俎，风云失势，沮散远去。〈呀，虚加切，已详前。吓，音赫。脔，力兖切。糅，女救切。具，一作甘。沮，逡须切，又音叙。○《说文》：吓，口拒人怒也。糅，杂也。沮，败也。〉若夫鲨、鲿、鲔、鲤、鰋、鳢、鲂、𫚈之琐屑蔑裂者，〈鲨，音沙。鲿，音尝。鲔，音洧。鲤，音里。鰋，音偃。鳢，音礼。鲂，音防。𫚈，音叙，上声。义并见《设渔者对智伯注》》。鲿，一作鲻，音缁。〉夫固不足悉数，漏脱纮目，养之水府。而三河之人，则已填溢餍饫，腥膏舄卤。闻鲙炙之美，则掩鼻蹙頞，贱甚粪土而莫顾者也。若是何如？”〈頞，阿葛切。○按：里革之告君曰：古者大寒降，土蛰发，水虞于是乎讲罛罶，取名鱼，登川禽，而尝之寝庙，行诸国人，助气也。子厚此论，不过导欲以纵观，然文字俊伟。〉
吴子曰：“一时之观，不足以夸后世；口舌之味，不足以利百姓。姑欲闻其上者。”
先生曰：“猗氏之盐，晋宝之大者也。人之赖之与谷同，化若神造，非人力之功也。〈猗，于宜切。○猗氏，县名，属山西平阳府，古郇国。秦猗氏，以猗顿名猗氏之盐。其盐池在解州，接安邑界，周一百四十馀里。〉但至其所，则见沟堘畦畹之交错轮囷，若稼若圃，敞兮匀匀，涣兮鳞鳞，逦弥纷属，不知其垠。〈堘，音丞。畹，音宛。逦，力纸切。弥，音弥。○《说文》：堘，稻中畦。又云：田五十亩曰畦，三十亩曰畹也。〉俄然决源酾流，交灌互澍，若枚若股，委屈延布。脉写膏浸，潗湿滑汨，弥高掩庳，漫垅冒块。决决没没，远近混会。抵值堤防，瀴瀛霈濊。偃然成渊，漭然成川。观之者浩浩之水，而莫知其以。〈酾，山宜切，又所绮切。澍，注、树二音。互，一作牙，俗体也。屈，一作曲。潗，即入切。汨，音骨。庳，与卑通。漫，平声。瀴，伊盈切。濊，呼括切。漭，音莽。○《说文》：澍生万物。瀴溟，水绝远貌。濊，水声，或曰碍流也。〉及神液阴漉，甘卤密起，孕灵富媪，不爱其美。〈漉，音鹿。媪，乌皓切。○《汉·礼乐志》：“后土富媪。”女老称也。坤为母，故称媪。《礼记》：“地不爱其宝。”〉无声无形，熛结迅诡。回眸一瞬，积雪百里。皛皛羃羃，奋偾离析。锻圭椎璧。〈熛，卑遥切。皛，胡了、胡灼二切。羃，音觅；一作“幕幕”。偾，方问切。锻，丁贯切。椎，音槌。○《说文》：熛，火飞也。皛，明也。偾，僵也。锻，小冶。圭，璧也。〉眩转的皪，乍似殒星及地，明灭相射。冰裂雹碎，巃嵸増益。大者印累，小者珠剖。涌者如坻，坳者如缶。日晶熠煜，萤骇电走。亘步盈车，方尺数斗。〈射，音石。灭，一作激。巃，格孔切。嵸，子孔切。坻，音墀。坳，于交切。晶，音精。熠，羊孔切。煜，音育。○巃嵸，山貌，字见扬雄《上林赋》。《汉书》：“印何累累。”坻，水渚也。○孙矿曰：描写极壮丽。〉于是裒敛合集，举而堆之。皓皓乎悬圃之巍巍，皦乎溔乎，狂山太白之淋漓。骇化变之神奇，卒不可推也。〈裒，薄侯切。皦，古了切。溔，戈沿切。漓，一作“漓”。○悬圃，在昆仑山。狂山，详见天对。太白山，在陕西武功县，山常积雪，冬夏不消。皦，白也。溔，大水貌。〉然后驴骡牛马之运，西出秦、陇，南过樊、邓，北极燕、代，东逾周、宋，家获作咸之利，人被六气之用，和钧兵食，以征以贡，其赉天下也，与海分功，可谓有济矣。若是何如？”〈骡，与“骡”同。○陇，陇西也。樊，即樊城，其地今属襄阳。邓，即邓州也。《书》：“润下作咸”。赉，利也。与海分功，言其地所出与海等也。〉
吴子曰：“魏绛之言曰：‘近宝则公室乃贫’，岂谓是邪？虽然，此可以利民矣，而未为民利也。”〈《左传·成公七年》：晋人谋去故绛，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国饶而近盐。”韩献子曰：“山泽林盐，国之宝也。近宝，公室乃贫。”〉
先生曰：“愿闻民利。”
吴子曰：“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于己，百货通行而不知所自来，老幼亲戚相保而无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赋力，所谓民利，民自利者是也。”
先生曰：“文公之霸也，援秦破楚，囊括齐、宋。〈过秦论：囊括四海。括，结囊也。〉曹、卫解裂。〈《左传·僖公二十七年》：楚子及诸侯围宋，晋文公率齐、秦救之。狐突曰：楚始得曹，而新婚于卫，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齐、宋免矣。文公于是分曹、卫之田以畀宋。〉鲁、郑震怒。〈僖公三十年：晋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定周于温。〈僖公二十四年：周襄王辟昭叔之难，居于郑地。二十五年：文公取昭叔于温，杀之于隰城，迎王于郑。四月，王入于王城。〉奉册受锡，夹辅纠逖，以为侯伯。〈逖，敕力切。○僖公二十八年：王命尹氏策命晋侯为侯伯，赐之大辂之服，戎辂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卤，虎贲三百人。曰：“王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齐盟践土，低昂玉帛。〈僖公二十八年五月，鲁侯、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卫子、莒子盟于践土。践土，郑地。又：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天子恃焉，以有诸侯；诸侯恃焉，以有其国；百姓恃焉，以有其妻子而食其力。叛者力取，附者仁抚，推德义，立信让，示必行，明所向，达禁止，一好尚。春秋之事，公侯大夫策文马，驰轩车，出入环连，贯于国都。〈春秋之事：谓朝聘之事也。《左传·文公九年》：宋人以文马百乘赎华元于郑。注：文马，画马为文。〉则有五筵之堂，九几之室，大小定位，左右有秩。〈《周礼》：室中度以几，堂上度以筵。筵八尺，几三尺也。秩，序也。〉禽牢饩馈，交错文质。飨有嘉乐，宴有庭实。〈《周礼·掌客》：诸侯之礼，上公乘禽曰九十双，饔饩九牢；诸侯乘禽曰七十双，饔饩七牢；子男乘禽曰五十双，饔饩五牢。《左传》：“孔子曰：‘牺象不出门，嘉乐不埜合。’”注：嘉乐，锺音。又“庭实旅百”。〉登降好赋，牺象毕出，犒劳赠贿，率礼无失。〈劳，即到切。贿，呼罪切。○赋，谓赋诗见志。牺，牺尊，餙以牺牛。象，象尊，以象骨为之。《释文》：赏勚劝功曰劳。贿，货贿也。〉六卿理兵，大戎小戎，钟鼓丁宁，以讨不恭。〈戎，兵车也。《左传·宣公四年》：伯棼射王，汰辀，及鼓跗，著于丁宁。注：丁宁，钲也。〉车埒万乘，卒半天下，鼓之则震，斾之则畏。〈埒音劣。乘，去声。○《左传·昭公十三年》：平丘之会，八月辛未，治兵，建而不斾。壬申，复斾之，诸侯畏之。注：军将战则斾，故曳旆以恐之。〉其号令之动，若水之源，若轮之旋，莫不如志。当此之时，咸能驩娱以奉其上，故其民至于今好义而任力。此以民力自固，假仁义而用天下，其遗风尚有存者。若是可以为民利也乎？”〈洪迈曰：柳子厚极力褒称晋文之勋业，终不若孔、孟括之以一言，曰谲而不正，曰无道桓、文之事者，是晋文千古罪案，子厚即千万言救不得。然以晋人而夸示晋之事功，不得不烦悉而张大之，理固然也。〉
吴子曰：“近之矣，然犹未也。彼霸者之为心也，引大利以自向，而搂他人之力以自为固，而民乃后焉。〈搂，音娄。○取《孟子》论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之意也。〉非不知而化，不令而一，异乎吾向之陈者，故曰近之矣，犹未也。”
先生曰：“三河，古帝王之更都焉。〈三河，河东、河南、河北道也。盖河东蒲坂，舜所都；夏县，禹所都。河南之陈郡，伏羲、神农所都。一云伏羲又都曲阜，黄帝都于郑州，而少昊都于穷桑，即今之兖州曲阜县，则唐又皆隶河南道也。而河北之涿鹿山，则黄帝之都耳。又汉书货殖传：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三河，王者所更居也。〉而平阳，尧之所理也。〈平阳，唐晋州，今为平阳府。〉有茅茨、采椽、土型之度，故其人至于今俭啬。〈型，音刑。○尧、舜采椽不刮，茅茨不翦，饭土塯，啜土型，土塯，饭器。土型，羹器，皆以瓦为之。〉有温恭克让之德，故其人至于今善让。〈《书·尧典》：允恭克让。〉有师锡、佥曰畴咨之道，故其人至于今好谋而深。〈佥，众也。畴，谁。咨，访问也。详《书》。〉有百兽率舞，凤凰来仪，于变时雍之美，故其人至于今，和而不怒。〈于，音乌。〉有昌言儆戒之训，故其人至于今，忧思而畏祸。〈儆，居引切。〉有无为不言，𡸁衣裳之化，故其人至于今恬以愉。〈一本去裳字。〉此尧之遗风也，愿以闻于子，何如？”〈唐顺之曰：按朱晦翁谓唐地土瘠民贫，勤俭质朴，忧深远思，有尧之遗风，则子厚所称俭啬善让，忧思畏祸者，未必无也。而张南轩氏则谓尧之遗风，只是俭而用礼一事，亦不必事事称有遗风，观者详焉。〉
吴子离席而立，拱而言曰：“美哉善矣，其蔑有加矣！此固吾之所欲闻也。〈“此”上一有“凡”字。〉夫俭则人用足而不淫，让则遵分而进善，其道不斗；谋则通于远而周于事；和则仁之质，戒则义之实，恬以愉则安而久。于其道也至乎哉！〈分，扶闲切。○遵守，谓守分也。○茅坤曰：俭让等字，一一回应。〉今主上方致太平，动以尧为准。先生之言，道之奥者。若果有贡于上，则吾知其易焉也。〈易，以豉切。○《礼记》：吾观于乡，知王道之易易也。〉举晋国之风以一诸天下，如斯而已矣。敬再拜受赐。”〈黄震曰：以地隙兵强，及文公之霸，皆不如尧之遗风，理正而文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