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湖仙影》序
作者:林纾 清朝
1906年
本作品收录于《晩清文学丛钞

西人称仙曰安琪儿,书中腓力之女,趫凡离世,翩然若仙人也,遂字之曰安琪拉。安琪拉之居有大橡,可数百年物,下临长湖,而安琪拉又得仙之名,故名吾书曰《橡湖仙影》。仙之事已详吾书,可十六万言,序中固不能简括其词吿吾读者也。然则此序胡用以立言?曰:吾书传此仙,而吾序则但述此仙人之顽亲腓力。腓力者,钱虏也。嗟夫!钱虏之用心立志,行事待人,与人类殊。余初以为硕腹之贾爱财如命,惟吾华人然耳;今而知寡廉鲜耻,背义忘亲,所谓文明之欧西乃大有人在也。夫天下之适用者孰如金钱?国家得之,可以兴学、练军,士大夫得之,可以购美妾、买林墅,即吾辈酸腐少得之,亦可以翺翔于名山水之间,置书买酒,在在皆可宝贵,不为非俊。然一落钱虏之手,则钱神之尊,尊如道教之老聃,佛教之释迦,基督教之耶苏,黄光烛天,不敢正视。屏仁义,去慈爱,梏妻子,绝朋友,靳口腹,栗肌肤,忘躯委心以祀钱神,即百死亦不敢恤。吾讥之,吾继从而怜之,知天下人情固有所好,好深则神入,外诱无可夺也。宋儒嗜两庑之冷肉,宁拘挛曲跼其身,尽日作礼容,虽心中私念美女颜色,亦不敢少动,则两庑冷肉荡漾于其前也。钱虏者,讵无美人、宫室、车马、衣服之好,又岂无礼、义、廉、耻之防,顾此数物者,在彼视之,实明火之巨盗、害苗之蟊贼也。眀火之盗,以力取人之财,美人、宫室、车马、衣服,亦明明炫诸白昼中,而吾财因之以耗,是明火而劫我也,然此犹可备而力遏也。至礼、义、廉、耻,则蠹心滋甚,心一弗宁,财防立溃,是礼、义、廉、耻之贼吾财,害于无形,来于无兆,非翦扑堵御,唾弃歼除,金钱之命,如属丝矣。吾乡有二豪,拥资百万,其力均可以兴学,余作书数万言哀之,乞其合群力为中学堂,在势二豪之力可举也。顾乃人许六百金,久仍弗出,学堂之议遂罢。余始为乡人哀,究乃自哀其愚。彼二人者,一唾血且死,妻子进山东蜜梨,且却之以为奢;一娶子妇求奁,妇死转喜,以为更娶者将多得奁。之二子者,余乃欲以学堂之大义责之,余彼人心坎中之蟊贼耳。其谬许六百金者,或为余数万言之长篇作虚幌耳,宜余之不能见也。今试问读吾书者,是二豪与我胡仇,吾乃暴之揭之,不令立于人类?须知可为公益而不为,则是人即贼公者也。而彼二豪者,对吾又讵无说?彼将曰:金钱属我,我力得之,与公何与?而必破耗吾财以益人?且公非富人,公果富者,苟大出己资以兴学,我虽悭啬,亦足步公之后。嗟乎!是语发,畏庐窘矣。《刘子‧随时篇》曰:“明镜所以照形,而盲者以之盖卮;玉筓所以饰首,而秃妪以之挂杙。”今金钱之于财虏,明镜也,玉筓也,吾少取以兴学堂,则盖卮矣,挂杙矣;矧吾之寒素,又宁足以动之耶?《潜夫论》曰:使处子虽抱颜、闵之贤,苟被褐而造门,人犹以为辱而恐其复来,而况实有损者乎?余今其果损之矣,惟余无颜、闵之行,故降志辱身,与伧荒语,果为颜、闵,又宁识是人者?顾天下大有不可解者,拥资而不为义,如吾乡之二豪;拥资而多行不义,如欧洲之腓力,率皆无动于心。孟子性善之言确乎?呜呼!余之言此,非有所私乞于二豪而不得者,其愤者,愤公益之不立,余乡子弟无以趣于学也。故言之纷乱,初不关涉于是书,乃絮絮言之,如报章之言论,读者当为畏庐哀也。皇帝光绪三十二年六月十五日,闽县林纾序于春觉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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