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梼杌萃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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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傅又新在袁宝仙家吃酒,忽然听见火起,连忙派人去打听,去的人回来说是杨树浦的厚存纺织厂烧了。管通甫道:“才说这罗万象,罗万象家就出了事。”廖庸庵道:“那是不要紧的,他这总生意买了燕梳的大家,没甚关心。”也就各散。

  次日再去打听,哪知厚存纺织厂这位管事的也服了河芙蓉膏,差不多要同石曼卿见面了。却好,罗仲苞也到上海,细细考究起来,才知道这位管事的倒也没有荒唐亏空,拿著东家的生意也很当事,外头又并不瞎应酬,虽在上海,连堂子里的酒都少吃,戏馆里的戏都少看,那租小公馆包倌人拼大姐更是没有的事,却只平生最会算小,无论甚么事,都要打打算盘。这纺织厂他管了也有好几年,当了这么样大管事的,他连纸张、灯烛、茶叶、水烟都不肯稍为浪费,厨房里是轻易不肯添菜。每月厂用比前手管事的要省了好多,就是串头秤底都要替东家算到,不肯叫东家吃亏。因为近来保险长了价,比前期的差了好些,他定要照原价,那家保险行不肯答应,他又去找了几家,虽然也些须有点低昂,但比那前期的价总觉相去悬远。这纺织厂不是一万两万的生意,这里头进出的数可也不小,他总舍不得答应。这时候,前期的保险已经限满,后期的保险又因价钱没有讲定,还未出单,他的一个副手也曾劝过他,说这保险的事是一天拖不得的,不要惜这点小费罢,再不然先保个半年三个月,到那时再看光景也好。他总不肯叫东家花此冤枉巨款,游移不决,只想那些保险行贬价俯就,而且以为天下哪有这种巧的事体,这几天里头就会出乱子不成。哪知天下竟有这种巧的事体,就在这几天里,竟出了这个乱子,几百万的本钱付之一炬。他想这就娄身碎骨也填还不了东家,只好学那些保国忠臣把国家的大事弄坏了,临了照死塞责,还要博个成仁取义的美名呢!

  这罗仲苞不独在上海开了这个纺织厂,宁波、广东、汉口、天津、香港、澳门,皆有他的庄号。每处总有一二百万的生意,他那赀财不独人家不晓得他的细数,就连他自己也弄得糊里糊涂无从计算。洋商里头信服他的也很不少,平时只要他招呼一声,数十百万咄嗟之间可以立集。这厂虽然被烧,他觉得收拾馀烬,重整旗鼓也还不难。哪知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他宁波庄上一个管事的人也还诚谨,只是胆子太小,听见上海这个纺织厂失了事,想这下子不知要吃多少亏,这个宁波的庄子恐怕也站不住,万一倒了下来,必定要带累我下班房坐监牢,弄的不好还要吃板子都说不定。这么一想真正十分可怕,连他的娘同老婆、儿女都不要了,搭了轮船溜之大吉。这些伙计见管事的跑掉,也都趁火打劫,卷了些银钱,各自去投路。这个庄子也就同那些防边防海的梁子一般,还未曾望见敌旗寇舰,就先不战自溃。那广东坐庄的一位,还是靠这罗仲苞抚养成人的一个侄子,他听见这两处的信息,就把资本汇运出洋,家眷也搬到香港,自己却出头请官封闭。这三处不到十天皆成了一个土崩瓦解的情形。天津、汉口也就支持不祝罗仲苞领的各省公款不在少处,各有大宪纷纷的电饬上海道:“查拿押追。”

  初时,罗仲苞还躲在租界想洋人保护,有几家洋商也肯替他说话。争奈香港、澳门两处不好的消息也相继而来,亏空洋人的款项也不可数计,连这几家洋商也保不住他了,只好把他送交上海道发县管押。浙江抚台也早行了文书,叫宁波地方官查封他的家产。这位鄞县大老爷是个办事最为认真的人,接到抚台的密札,他就密密的到营里要了二百名兵,但说抚台叫调的,也不说出所以然。到了五更多天,带了几十个得力的家人差役同著调来的兵,把这罗万象的房子围的水泄不通,然后亲自带了家人差役叫开大门一拥而入,可怜这罗家的人,虽然晓得倒了两处庄子,总觉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且这位罗仲苞又是京中王公巨卿、外省督抚司道有点名望的都同他是刎颈之交,平日得他好处的也真不少,就有些甚么哪有个不合交情照顾照顾的道理,哪里就会弄查封家产呢?就要抄家,也不过把田产房屋封去罢了,而且本地方的官府一年也受他家许多馈赠。这位县官尤其要好,三日两头过来吃酒打牌,有喜庆事体,都是他来陪客照料,不但罗仲苞有事托他百依百从,就连家人们要送个把佃户,请他打一千不会打九百九的,这样的至交有点事体,好意思不通个信,所以一点没有准备。谁知这位到官竟是个顾公义不顾私情的人,亲自登门做那《红楼梦》的赵堂官。这位大老爷一进了门,在屏门口设了公座,像那院试的时候提调官点名的一样,靠西向东的坐著,吩咐先撵男人出门后撵女人出门,可要在各人身上细细搜检,不准夹带财物。光是些男的家人、伙计、戚友、亲丁一一搜清放出,后来到了女的,这县官说,也得要细细的搜,这些家丁差役巴不得这一句,在这些妇女身上胸前袖底裤裆没一处不搜到,而且这重门搜过,那重门又要搜,弄的这些妇女失履敞襟,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求死不得。搜了一半,幸亏本府大人来了看著太不成样子,吩咐妇女身上不准乱搜,只要不成箱整捆的搬运,就随身带著点首饰,携点奁具都不准阻拦。这道恩谕下来,这些妇女才有点生路,各人随身带点细软金珠却也不在少处。他两个儿子就全靠他妻妾们身边带了点儿,后来才得支持衣食,重整一个小小门庭。等到把妇女撵尽,然后府县带著文书差役进去,把一房一房的箱笼打开,逐件登簿,也有二三十万银子的东西,但抵起他的亏空来那真是百不及一。这罗仲苞在上海县里押了两年,还是一个洋商说外洋本有告穷之例,他既家产尽绝,要了他的性命也是没用,请领事向上海道说,把他放了出来,有两个不忍相离的爱妾身边带了点珍宝,同他在上海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屋,也还安安乐乐的终了馀年。他那时没有财去易人家的色,那些平素以色来易他的财的,也就另寻主顾不来访问他了。

  看书的诸位,照这罗万象的收场结果论起来,自然说是他好色之报,不知就是这财积的过多,也真能盈满为灾。你看凡有富过百万的人家,坏起来总是一败涂地,没有渐渐熄灭的,就同那树木一般高逾百丈大可数围倒起来,总是连根而拨,没有一枝一叶慢慢朝下落的道理。若到了数百万以上,自然做的总是些大来大往的生意。牵枝带叶的事业,到那时候也真不能自主。人家怪他不肯收手,不知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听其自然做将过去,做的好迟倒几时,做的不好早倒几时,若要想收手,你收手的这天,就是到的这天。看他是富,可敌国不知他真有骑虎难下之苦。从前,那杭州的胡雪岩不也是这个样子么?

  近来有位先生的家训说,子孙每人富不准过十万。此种见解,新学朋友必说他黄老之学太深。然而为保家保身之计却不得不然,所以人生于这“财”字只须求其够我一生之用足矣,又何苦贪多务得呢?至“色”字多的坏处,甚么窥帘留枕、广田自荒、卖履分香、他人入室,那是人人都晓得的,也用不著做书的细说了。

  再说这罗万象出了这个事体,在罗万象呢,自我得之,自我失之,虽是一场春梦,也还足以自豪,只急得这位廖庸庵,竟如婴儿失乳一般弄个走头无路。那位傅又新本来在外洋做生意,也并没有甚真理理财的学问、致富的经论。不过那时候在外洋做生意的人少,他是一个孤身无所系念,舍著性命去干,吃得苦拼得出,又碰著他几年的运气,就成了这一番事业,同那些聚赌的人一般,当了两件衣服,拿这钱全数打了上去,居然中了,再翻再中,只要财运好,几宝功夫就可盈千累百。你道他有甚么操券而致的胜算么?中国人却把他当作一个天富星下凡,撮拥著他以为就可振兴商务,广濬财源,真与做梦无异无怪。这廖庸庵跟了他来,弄到无可下台。那增朗之因为他老翁惠荫洲现已过了道班,住在南京,是以前去省亲,并要了点指省引见的款项。这时候也就南京回来,同这傅又新谈谈还是一篇大话说:“我不过放心不了这些中国的官府,我要不是怕他们朝令夕改,我一个人号召起来,这点事有甚么不成?不过我不犯著去做。”再去问问那位廖庸庵已如斗败蟋蟀,只有满盆乱撞而已。增朗之看这样子,晓得是个一场没结果的事情,不如还干自己的正经事罢。想那广东是不能再去的,改哪一省好呢?因想起江西这位瑞久帅是做过江宁藩台的,同老翁于财政上头很有点密切关系。到了那里,他不好意思不另眼相看。

  任天然、郅幼嵇、全似庄几个江西的阔人,这回又都在上海混熟了,自然也可以照应照应,不如指省江西罢。就托袁子仁替他上兑加三班捐指省,又托他致信广东号里,把那边存帐结了过来,一面打电报叫他内侄犹子燕把他妻妾送回上海。原来他在谷埠船上已纳了一位小星,名叫钥纹。他这内侄却至今尚未娶妻,倒也不觉得鳏况之苦,袁子仁就约他今天晚上到袁宝仙那里吃酒,增朗之答应了。这天袁子仁请的是任天然、王梦笙、曹大错、达怡轩、管通甫。到了六七点钟的光景,主客陆续到来,只有增朗之还未到。任天然同管通甫谈起说:“吴伯可得了姜堰釐金,有信来约我去玩玩,我倒想去走一趟。”

  达怡轩道:“那真是个好地方,泰州风景本佳。一过南门,那些鸡犬桑麻、小桥流水真如世外桃源。海安、姜堰、白米,田土沃饶,风俗纯朴,要在那里卜居比我们通州好得多呢!我也想去走。我们何妨结伴到了芦经港,如果天晴浪静,我们就在那里下船,你由通州而去,路也极便,冬天水小到了如臬都要换船,这时候还可以一船迳到。若是到芦经港的时候,遇著阴雨大风,我们就不去冒那个险,同了你到镇江,由仙女庙内河而去。我不过多走两天路,好在我也没有甚么要紧的事。”王梦笙向著任天然笑道:“恐怕媚香不见得肯放你去。”任天然道:“我昨天已经同他说明,好在我由江堰就从镇江回九江一转,见了大小儿再到上海进京,也不过三四个月事体。”说著那增朗之匆匆跑来,也不及同大众招呼就望著袁子仁说道:“我那指省你已经托他们填了实收不曾?”袁子仁道:“我先头已经去说过,大约已经填了。”增朗之道:“我还要改呢。”

  袁子仁道:“你同任天翁他们诸位做同寅岂不好,怎么你又三心二意起来?”增朗之道:“不是我三心二意,我才在傅京堂那里,看见上海道里送来的电传阁抄,瑞大帅外署两湖总督,我指江西原是为他,不如就改了湖北罢。”袁子仁道:“那么我替你写个条子去改,就填好了也没有甚么要紧,我的增大人不要发急。”增朗之然后同大众相见。袁子仁写完了改指湖北的条子,送与增朗之看过,然后叫人送去。顺手就写局票发出,起了手巾,大家入席。顾媚香头一个先来,管通甫道:“晓得任大人要动身,所以格外亲热,明儿任大人走了,看你怎么好?”

  顾媚香道:“就是人家家主公也有个出门的时候,那有甚么要紧。”王梦笙望著顾媚香拿手在脸上刮著道:“公然就认做家主公了。”顾媚香打了他一下道:“你专会捉人家的白字。”

  不一时局已到齐,那杨燕卿坐在曹大错的背后,恰好同增朗之对面,两人眼睛直望著增朗之看。看了半天,拉著曹大错问道:“对面坐的那位可姓增?”曹大错与增朗之虽初次同席,却在别处会过两面,就答应道:“是的,你也没有同增大人同过台面么?”杨燕卿道:“我台面上没有见过。”嘴里说著,那声音竟有些岔带著哭音。曹大错正在不解,望他看著,只见他向著增朗之道:“增大人你可是通州的增二少爷?”增朗之十分诧异,也望他看了一看,说道:“阿啊,妹妹,你怎么会在此地呢?”这杨燕卿止不住纷纷泪下,一面呜咽著一面应道:“怎么不是,你害得我好苦啊,我今生还会见得著你,也算梦想不到的。”增朗之道:“我何尝不记挂著你,你怎么会进这道门槛呢?”杨燕卿道:“一言难尽,慢慢的告诉你罢。”坐客皆为不解,问其所以,两人都说是表兄妹,从小在一块的,到如今已十多年不见面。曹大错看两人光景,晓得必不止于表兄妹,若无枕席之爱说话不会如此恳切,就说道:“这是难得的,增朗翁先转了局,今天就翻过去,请我们吃一台会亲酒,我就此交印。”说著,把杨燕卿的金豆蔻盒子送了过去。杨燕卿、增朗之两人正中下怀,自然没甚推辞。两人到了一处拉著手,又是哭。管通甫道:“他乡遇故知最有趣的事体,不必哭了。”两人勉强忍住了泪。杨燕卿望著娘姨说道:“你先回去告诉我娘,说通州的增二少爷来了,叫他赶紧预备一桌酒,大家就翻台过来。”说著,那眼泪又朝下淌,看的人都莫名其妙。

  大约不独当时房里的客人、倌人、娘姨、大姐不知底细,恐怕看书的一时也还想不起来。

  原来这杨燕卿就是龙玉燕,他那娘杨四姐又叫羊妈妈的就是杨姨娘。自从龙伯青被惠荫洲辞了馆,撵他离开通州,他就搬到扬州住在马市街一个小巷里。那晓得女人家的身体,同男人家的操守一样,男人家做官做幕,只要得过回非分的外财,就时常想这飞鱼儿吃,再要收手也就不能。女人家只要偷了一两回野食,这口味吃开了就时常想尝尝新,再要归正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况且他们尝的野味,是龙伯青睁著眼睛叫他们吃的,并且靠他们发的财,比那偷来吃的更觉肆无忌惮。这杨姨娘、水柔娟、龙玉燕三人到了扬州,终日倚门看街,黏花惹草。就有许多游荡子弟,来同这三位不要花粉身的佳人亲近亲近。这龙伯青本是缩头惯的,也还没有甚么不能相安。有一天,水柔娟的两个情夫因妒奸争闹,打到个头破血流告到甘泉县里。这县泉把这三个妇女一齐提去,说他们不守闺训,杨姨娘、水柔娟每人吃了一二百个嘴掌,龙玉燕因年纪尚轻幸而避免,并因这事系由水柔娟身上起的,等这两个人伤痕平复方才释放。这官媒家里与台基无异,那些管家、书办、差役晓得他是个师奶奶,个个要来领教。张三才去,李四又来,昼夜不绝,弄得这水柔娟几乎应接不下。这却不能怪他,就是清正点的妇女,到了这个地方,除掉一死竟没法保得清白,那活地狱所说的情刑,到处是一样的。做官的遇有妇女到案,就是犯奸也万不可轻易发交官媒,这也是公门中修行之一。这一闹之后,扬州城里都传遍了。龙伯青到底是个做老夫子的人,怎经得住丢这个脸,就气成一病不到两个多月而亡。这三个没脚蟹,只好靠著毛升,也就输流著听他受用。计算这龙氏父子两人的幕囊也不下二四万金。这毛升若被坐产招夫,同他们三人安然坐享,左拥右抱也很可以快乐一生。他却又起了不良之心,说这样坐吃山空不是事,不如到上海弄点事业过活。这三人久闻上海是个繁华有趣的地方,欣然从命,到了上海,毛升却把存的银子暗暗的汇到别处,哄说送龙研香回绍兴原藉进学堂。这三个妇女有甚么见识让他领去,那晓得他把龙研香带到九江,卖在班子里头,就是第九回书里所说的,江西督销叶勉湖观察讨了做八姨太太的那个小旦艳香了。这母女姑嫂三人,在上海痴等几个月下来杳无消息,存的两个现钱将用荆到票号里问问,存款早被毛升汇到汉口,这才晓得为毛升所骗。上海是个米珠薪贵的地方,如何支持?幸喜三人各有随身法宝,不难自谋生计,好在这种货色是上海最易销售的。初时,三人同做野鸡生意,都还不坏,毕竟天生丽质。不久,一个娘姨看中了玉燕,中了几百块钱,把他包了过来,改名燕卿,调到书寓里头,他喉咙是生成的,曲子学的不少,稍须理一理,便可出常相貌既好,应酬也不坏。那床第工夫,时常同他嫂嫂讨论讨论,颇能心领神会。因为他号叫梦飞,所以得了这满床飞的雅绰。不到一节,声名雀起,做了两三个节,替这娘姨赚的钱真不在少处。这娘姨倒也还有良心,在他身上发了些财,觉得过意不去,把他的娘接了回来。现在做的生意,还是两人分帐。他娘虽然要去贴点姘头,也还很觉宽裕。又去买了一个讨人,就是那个燕如。那水柔娟另外搭了一个姘头,前两节做了几时打底娘姨,现在同著姘头搬到六马路去住,同他母女久已不通闻问。

  今天杨燕卿看见增朗之,回首当年怎能叫他不伤心痛哭呢?

  大家翻台过来,那杨小姐看见增朗之,叫了一声:“二少爷!”

  也是珠泪盈眶、摇摇欲堕。这台酒曹大错原是避贤让位,替他二人作合的意思。大家又都已饱餐一顿,本吃不下。那王梦笙更是以条约为重,所以叫局一到,略吃几杯,便催拿饭。这杨燕卿母女两人同著增朗之,也急欲细诉离情。约略处邀了两回,也就主从客便,催著上了干稀饭。迨至送客后,偏偏燕卿又有两三处来叫堂策只得去了。杨四姐就同增朗之在烟榻上,把那崇川分手以后的苦情,细细陈说。不过他自己在甘泉县堂上吃那五分头一节,却隐而不宣,也是爱惜颜面必然之理。正在絮语,那燕卿已出局归来。脱了外衣,就坐到增朗之怀里,说道:“我们别后的些事情,我娘大约都同你说了,你把我母女姑嫂三人糟塌到那个样子,你却丢开手不问,扬扬气气的去做官,以致我们中人奸计,堕入青楼。我一个好好的清白闺娃,竟弄成了路柳墙花,任人攀折。这都是你一人害的,你却怎么说呢?”

  说著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增朗之一面拿帕子替他揩著眼泪,一面说道:“那时候我那里舍得让你们走,听见这个信我急的甚么似的,只因外迫于上司,内迫于严父,实在无可如何,只得听他们去做。我进京出京的时候,也很打听了一阵,心里要想把你们带到广东,却再也访问不出。今儿幸亏绮席重逢,也是前生缘分。”杨燕卿又问:“你在广东这几年还好罢?添了少爷没有?现在到上海做甚么?”增朗之道:儿女是到今儿没有生过,弄了一个人也没有两三年,也还没有喜信。”杨燕卿道:“你把我们甩开了,你却另外讨了姨太太。”

  增朗之道:“我要晓得你的信息,我肯另外讨人?”杨燕卿道:“你们太太还不吃醋么?待这姨太太何如?这姨太太自家人,还是堂子里的?”增朗之道:“是广东谷埠花船上的,我们太太呢,也不能说他贤德呢,同我身上总是淡淡的,就是你们在通州走的那几时,总算稍为热和些。平常同我似乎不关痛痒的光景,这其间也就难说。我讨这人他倒也没有甚么吃醋,近来待他更好了些。”杨燕卿道:“你此刻预备怎样安顿我呢?”

  增朗之道:“我们既会了面,慢慢的总好商量。”说著,杨四姐已叫人拿了稀饭上来,两人吃过,那吹灯打烊洗面水照例的事,也不必叙他。杨燕卿到了枕上,抱怨了一阵,又亲热了一阵,真个是笑啼并作,恩怨难分。再说曹大错晚间回去之后,觉得这重公案尚有意味,必须意委穷源。次日约计增朗之,已出关巢的时候,便信步而来。杨燕卿正在当窗理鬓,看见他进来叫了声曹大人,曹大错望他笑著道:“恭喜你昨天这出二堂相会,唱的何如?我也要算知趣的了罢。”燕卿红了脸望他笑了一笑,曹大错道:“到底你们是一段甚么姻缘,你得讲与我听。”杨燕卿道:“唉!曹大人不是外人,我也不来瞒你,讲起这事既怪他不好,也怪我哥哥不好,到底还是怪我不好。我老子是个谷师爷,就吃的他老子的饭。我老子病了,我哥想吃这个饭,就同他拜把子,拿我去勾引他。我那时才十三四岁,自己也没主意,就听他坏了身体。后来上司来了一个札子,叫他老子把我哥哥辞去。我哥哥不久也就病死,被一个家人把我们骗到上海。那家人把我老子、哥哥积赚的几个钱,连我一个小兄弟,一齐拐走了。我们没法才吃这碗饭的。”说著那珠泪又滚滚而下。曹大错道:“原来是你西厢待月的旧交花迳,开春的艳侣,自然应该有昨日那番情景,我说不是甚么表兄妹,但是你现在的意思何如呢?”杨燕卿道:“我今年已二十七岁的人,十载烟花,风尘备历,早有择人而事之心。今既遇著这位冤家,自然要想重圆破镜。”曹大错道:“他的意思何如?”

  杨燕卿道:“昨天也探了探他的口气,他也没有甚么不可,却也还没有定规。”曹大错道:“这个黄州客,让我来做罢。”

  就写了个请客单子,是本日六下钟洁樽候光。请的是增朗之、达怡轩、任天然、王梦笙、毕韵花、管通甫、袁子仁七位。末尾注的是席设迎春四巷,杨燕如房间。一面叫人请客,一面叫了杨四姐来,叫他预备菜,同他说道:“我今天替燕如吃酒,却替燕卿作媒,你大允也没有甚么不愿意。你意思想个甚么光景,你也同我说说。”杨四姐道:“我正愁他没有下梢,今儿他做姑娘的时候,第一个情人来了,那还有甚么说呢?我是他亲生的娘,没有不望他成功的,不过他身上的债也不少,就是那个娘姨也还得请曹大人同他说说。”曹大错道:我现在还有事,五点钟再来罢。”说著下楼而去。到了四点钟,增朗之却先来了,杨燕卿同他说起曹大错话,他本是毫无主意的人,倒也甚以为然。不一时曹大错已到,走进这边房来,却交代把对房收拾好,客来请那边坐。稍为谈了两句,客已到齐。

  入席之后,曹大错就把增朗之、杨燕卿两人的一番佳话,像演说的一样,说与众人。又向著增朗之道:“始乱终成,犹不失为君子之道。朗翁想不至做那李益王魁一流人物。”增朗之道:“这本是兄弟少年之过,今儿既承大错先生作合,我还有甚么推辞,一切悉惟尊命。”杨燕卿道:“今儿当著曹大人、各位大人在坐,你从前对不起我的事体,我也不说了,你今天既答应讨我,我可是矢志相从。虽是残花入门为净,我是死生颠沛不改此心。你的心肠最易活动,若再中道弃娟,叫我怎样呢?”

  增朗之道:“我从前已觉万分薄体,今儿既是你矢志委身,又有大错先生及各位证盟,我有生之日,无论地角天涯,总必与你相共,才不使你有秋扇之悲。若渝此言,请诸位不再齿我增浑于人类。”曹大错道:“好!我与天翁做个全证,请他们两位吃个合巹杯儿。”于是任天然、曹大错各拿了一杯酒,分送与增朗之、杨燕卿两人,立者交换互饮了。大家公贺了两杯。

  曹大错就叫杨四姐叫了那个娘姨来,向他说明与他一千块钱,一概不必顾问。又叫增朗之拿出三千块钱身价,除这娘姨得了一千,其馀二千皆与杨四姐,有债无债一概不管。另外拿出三百块钱下脚出来,甚么除牌子,送添妆,都在其内。大家见他把这风流公案断得斩钉截铁、四平八稳,也就各具遵依。诸位且等他们择定佳期,再看他们团圆喜诞罢。

  却说当晚,曹大错替增朗之、杨燕卿两人判定鸳鸯谱牒。

  次日,增朗之就在德安里看了一所公馆,是四开间楼上下。因为广东家眷亦不日将到,可以一作两用,免得将来再费一番搬动。择了吉期,把那三千三百块钱,照数付清杨小姐。到底是亲生女儿,随身衣服首饰都还与他了些。本来这个女儿靠这一片蓝田,替他收的玉税花租,也真不少。这回又得了二千块钱,人心也有个足的时候。喜期这天,也请了两三桌客,不过是傅又新、廖庸庵、单凤城、任天然、达怡轩、王梦笙、曹大错、冒谷民、江志游、毕韵花、祝长康、管通甫、屠桂山、沈叔谦、袁子仁这一班人。就有两个生客,做书的也不高兴再去提他,省得将来这部书更漫无收束。

  当这增朗之、龙玉燕重圆好梦之期,正是任天然、顾媚香、达怡轩、张宝琴暂作别离之日。任天然、达怡轩约著今晚下船,达怡轩是常来常去之人,张宝琴本可无须相送,因为媚香要送任天然,也就约著同上轮船。看看两人席散各适所欢,顾媚香昨夜与任天然已细诉衷肠,说:“我虽在花丛,当矢贞石,好在我娘也不勉强我的。我身上也没有甚么多债,有点局事应酬应酬,开销也可敷衍,专心候你的消息。”任天然道:“我也不过三五个月,便要转来,倘到年下用度不敷,我托管通甫替你招呼,只要同他说声就是。”顾媚香替任天然收拾这两个多月,在他那里脱换的衣服、物件,有个扇套子,上系著一个羊脂玉的双鱼,媚香解了下来,向著任天然道:“这个我留著,到你家里再还你罢。”任天然道:“也好,这也是个成双之兆。”

  那夜间的温存旖旎也就无须说得。所以,这天任天然到了媚香那里,倒也无甚说话,不过有点依依不舍而已。两人正密谈,诉说预数归期。那管通甫、王梦笙都来送行。任天然看见管通甫就同他说道:“我有句话奉托,即才忘记同你说,我却不多几月就回。万一年下,媚香这里短了点用度,请你替我接济接济。”管通甫也答应了。坐了一会,管通甫道:“我们也不必送下船,让他两人去叙别罢。”媚香道:“没有甚么话说,尽管坐坐不妨。”管通甫道:“你嘴里是这么说,心里是在那里咕叽:你们这些人还不走,只有这一刻功夫还不让我们聚聚,实在不知趣,是不是?我们还不早点见机,在一块讨厌做甚么。”

  说的媚香急了,更加拉著不放,到是任天然道:“好在我们就要会的两位,也不必再上船送,就此告别罢。”媚香也就放了手。管通甫、王梦笙说了声:“顺风!”拱手而去。任天然也同媚香喁喁絮语了一会。吃了稀饭,媚香的娘又预备了些雪梨、酱鸭、文饺、瓜子之类,送任天然路上吃的。任天然照例开销了六块钱,这也叫做人熟礼不熟。他那儿子任通是日间到栈房里来过,任天然叫他回了学堂,晚上不必再来。看看快十二点钟,叫人去约了达怡轩、张宝琴同在兆贵里南门口上了马车,同上轮船,看那船还有一会才开,任天然、达怡轩就领著顾媚香、张宝琴同在轮船各处逛了一转。顾媚香同张宝琴凭著外口栏杆看那江心弓月,顾媚香说道:“我们几时同著他们坐这轮船走就好了。”张宝琴道:“咳!你自己的娘总还容易,我是更不晓得几时才能脱离苦海呢!”任天然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心志坚定,总有如愿之一日。而且天下的事是回思当日、预计将来、旁观他人的,最为有趣。若在及身当前也就不过如此。”达怡轩道:“缘份一至,自然水到渠成,不必预先思虑的。”谈了一阵,听见船上放气,阿银同著宝琴的娘姨来催,说要开船我们去罢。顾媚香、张宝琴均说了句“顺风保重”,忍泪而别。任天然、达怡轩在船口看他们上了马车,各回房舱。次日到了芦泾港,天晴日暖,浪静风平,两人就此上岸到通州去了。

  有人同做书的说道:“你这部书是专门发挥‘财、色’二字的,上海的这些倌人,有串通了鸨妇骗人财物的;有以嫁人为洗浴之计的;有嫁了人仍旧野心不改,轧马夫拼戏子的;有身子嫁了张甲,心里还想李乙,暗中通信乘隙偷期的;甚而至于儿女成群,还会逃走的;至于那些鸨妇拿著人家儿女皮肉赚这些冤客的资财,黑的固凌虐不堪,红的又肯留不放,就是嫖客痴迷者,固多诓骗者也不少,固有自己弄到推东洋车的,也有骗了倌人鸨妇体己的私囊满载而去的,这都是‘财、色’界上的持色文字,你何以不铺叙铺叙?看你这几回书中所说的倌人也不少,却都是些平淡无奇的事体,殊不足以压阅者之目。”

  不知道做书的其中有两层缘故,一层呢,觉得堂子里是像那罗万象所说的“以财易色,以色易才”正大光明事体,就是有些倌人的狡猾淫荡,鸨妇的狠毒贪婪,嫖客的奸诈沉湎,都还是理所当然,不足深责。二层呢,那《海上花列传》、《繁华梦》两部书把这些嫖客、倌人、鸨妇、大姐的情态都已描写无遗,做书的要脱他的科臼,跳出他的范围,别标新义,独树一帜,自问无此才情,若要抄袭他点意思,依傍他的章法,这是做书的从做八股应科举的时候,就不肯做的事。所以,只好从略了。

  再说上海的那位傅京堂,是借著到闽浙一带查勘矿产飘然而去。那廖庸庵更无依傍,知道这一次是捞不回本来,仍回广东去另打主意。那粤汉铁路自然有人来正正经经的开办,各种报上载的详详细细不必做书的去说他,那单凤城也就打主意去行见,约著增朗之同行。增朗之娶了杨燕卿之后不多几天,广东家眷已到上海,接在一起同祝那犹云娘晓得这杨燕卿就是龙玉燕,心里有点不大高兴,好在他是向来拿这增朗之当作一匹耕牛,只要庄稼收成无误,也就不去同他计较。过了两天,增朗之同著单凤城动身进京,行了见一同出来,单凤城自赴江西到省,增朗之也带了家眷搭了长江轮船,赴武昌禀到,上过各处衙门送了这位瑞制台一挂茄楠香朝珠,一副满翠的搬管,一件玄狐外套,两件定织的旗袍,还有些燕窝鱼翅之类。这瑞台因同他老翁很有交情,又见他送了这份厚礼,心中甚是欢喜,就委了他当本衙门的文办的文案办呢!不到一个多月,就委他署了汉阳府,这也要算世交情重的了。增朗之收拾著到了任,那汉阳府就在武昌,对江一苇可达夏口的,汉阳的事倒还不多,缺虽不肥却也可以安富尊荣的坐享。只是他到任不到一个月,这位制台却因为那钦差进京,说他在江西兵政不修,遇事敷衍朝廷,把他开了缺。将那位陕甘总督调任过来,他顿失冰山,心里也为之一动,好在这知府是个承上启下的官儿,谅来也不会出甚么乱子,也就不去放在心上。不过制台临动身的时候,到汉口送了一送。

  他请的一位刑名师爷姓高号竹岗,是浙江湖州人,生平做八股的功夫最好,不拘大题小题他做的总当行出色。而且既不是那种滥腔墨调,也不是那种高古艰深,无论喜欢那种笔路的试官看了,无不动目。但他却是个今之学者重利不重名的,所以蜚声庠序十有馀载,仍是一领青矜。每逢科岁乡场就是他发财的时候,至少也有一两个著托。从前没有放空的,银子到手也就任意挥霍,最爱的是裙下双弯。他把生平抚弄过的弓鞋,按人乞取聚了一枕箱随身携带,没人的时候,就取他出来赏玩。

  真有那随园主人所说的小人下达之风,大土烟的量也真不校好在国家有这一定的墟期,他倒也不去愁那用度。后来八股废了考,到策论可就无甚把握。因为在家里常替人家做做呈词,自己觉得公牍上也还去得,就备了二百块钱的贽见,托人向江苏臬台衙门的一位刑名老夫子说了,去拜门过堂在里头学了一年,替一个县里的朋友代了一回馆,谋了几次总谋不成功。他有个亲戚由翰林改官湖北侯补道,他看江苏省的刑钱馆非有大帽子,轻易弄不成功,就跑到湖北去找他这位亲戚,替他荐了一个知县的馆处了一年,东家因案撤任,他回到省里。闲住了半年,他在上海讨了一个出色的野鸡,名字叫做祝眉乡,绰号叫“烟汗河眉”。生得两汪秋水,一捻纤腰,那一双莲瓣真是又小又窄,脱下那两双绣鞋,放在三寸碟子里头还盛不满,所以最中这高竹岗师爷之意,到处带在身边,时刻不能离的。这回是他这位亲戚观察,托了制台幕府里与增朗之同事的文案,再四推荐,到馆之后,宾主倒很相投。但是,这位师爷烟量很大,又最恋灯,自己又不会烧,必得这河眉替他打烟对火,初到馆的几时见了东家还要矜持矜持,后来看这东家也还是个和易近人的人,也就熟不拘礼,一榻横床隔灯相对。这阿眉也就坐在榻前烧烟并不避忌。两下熟了也就随便谈心,有时增太尊指著高竹岗身上同他说两句风话,他也顺口回敬两句,说急了就啐。这增太尊两口再过过就要拧二把打两下,这增太尊趁著抵挡的时候,暗捏玉腕偷捻金莲。这河眉固不动声色,那高师爷也不见怪,还有时跟在里头说两句趣话,遇著高师爷要调戏河眉嫌跟过去不顺手,就坐在增太尊身旁烧著。阿眉是在野鸡堂子里登惯了的人,那勾引挑逗的经络色色皆精,他身子靠著太尊,始而微倾,继而紧贴,那增太尊又是个吃惯野味的人,趁著他装烟的时候,从底襟里伸手去摩挲摩挲,那河眉也不过回眸一笑而已。从此这位增太尊更加励精图治,于公事上很为用功,日日总要到这老夫子房里请教半天,不但他太太犹云娘房里踪迹鲜逢,就是那爱姬龙玉燕的香闺也非安寝不至。到底是认真做官的人,不大肯常在上房里的。有一天,这高师爷正在烟迷的时候,增太尊就去扯那河眉,河眉也便引身相就,增太尊就借这烟榻拿那随身带著的象牙烟枪,请河眉吃了一筒泉象浆,河眉也吞吐尽致,呼吸无遗。他们这口烟慢慢的吃完,那高师爷的烟迷还未曾醒。真是卧榻之旁任人鼾睡,两人觉得不胜缴幸之至。

  天下男女相悦的事体,如果一次缴幸,各自知足,不去再访桃源,这种事体轻易不会破案的。无如男女两人得了甜头,彼此皆有个不能放手之势,至再至三,朝贪暮恋,虽有个怀刑惧祸之思,却遏不住这烈火干柴的欲念蹈隙,即思一试,久竟各自忘形。所以无不弄到通国皆知,丑态毕露,就是那些谋杀亲夫的案犯起初也未必就存此念,无不由恋奸情势起的。

  这增太尊同河眉春风一度之后,两情更相爱悦,遇到高师爷入了烟迷,两人就一游花窟。日子久了,不独动作的时候,床身不免摇曳,高师爷在睡梦之中,也有些儿觉著就是那言谈行坐之间,也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形容无端流露。你只要到那堂子里留心去看那客人、倌人,两个有交情没交情可以一望而知,无须问得的。高竹岗是个老嫖客,那有看不出来的道理。有一天,这高竹岗假作烟迷昏昏睡去,这增太尊向著河眉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鼠子动矣”,两人又各整戈矛搬演水斗,正当戏战云深之际,这高竹岗忽然奋身坐起,托这镜殿铜屏的行乐影子看了一个清清楚楚,两人连忙卷甲抽戈,已经真赃现获。这增太尊就跪在地下哀求,那高竹岗却拿了一枝烟枪在河眉身上乱打,骂道:“你这个贱娼,我是个饱学秀才大席幕友,你今儿同这禽兽如此,叫我脸面何存?我以后还能见我的亲友蹈人家的馆地么?我只先处犯了你,再同人家算帐。”说著又打了几烟枪,这河眉裤子还未系好,就在烟榻上滚著嚎哭,嘴里喊道:“增大人可害了我了,我本不肯的,你却逼著我干,这会子你怎么不救我呢?”高竹岗又拿了一盒子烟,倒了一碗茶,逼著他吞,这河眉一来被逼不过,二来到底有些羞愤,就接过来尽数吞了下去。高竹岗的心中并非一定不肯换这头巾,要去逼死爱妾。因为恃著自己身边有一盒救服生烟上等的好药,拿稳了决不要紧,所以逼他吞下才可以大开狮口广收金银。这增太尊看著慌了,知道自己求不下这情,彼此面情难以转变,只得爬了起来去找账房师爷。却好,本衙门的经所太爷,也在同账房里头,增太尊到这时候,也顾不得甚么上司属员,只好腆著脸向他两人说道:“怪我不好,同高师爷的姨太太开开玩笑,现在他在那里逼著他寻死,已经灌了生烟,你们两位快点想法子去解劝解劝,随便怎么样,我都可以的。只要托这事压下去要紧要紧,费心费心。”那账房师爷趁紧同著经厅太爷走到高师爷房里,看河眉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哼,高竹岗坐在公事桌子面前椅子上,默默无言的转念头。账房师爷同著经所太爷同他招呼坐了下来,劝他道:“彼此是好宾主,有点甚么总好商量的,竹翁何必认真。”高竹岗道:“他这种禽兽行为还算得个人么?我只先把这淫妇弄死了,再同这奸夫算帐,不怕他是个现任知府,难道没有王法么?看他送不送在我手里。”经所太爷道:“那里讲得到此,我们太尊大人已万分知错,托我们出来向竹翁先生恳情的。”高竹岗道:“有甚么情好恳?我的声名是从此糟完了,我的颜面从此丢尽了,他能包我的原儿,我只同他这王八拼了就是了。”经所太爷道:“竹翁先生不可如此,凡事总要从长计议,总叫竹翁先生过得去,下得台。”

  高竹岗道:“我是靠处馆吃饭的,这遭我还处得成馆么?我这一家的仰事俯畜从何处来?他能包得起我的原账房师爷?”

  听这话有点转头,就连忙说道:增太尊尽了情,彼此照旧是好宾主,岂不两全其美呢?”高竹岗才渐渐的转了口。经所太爷又在旁边千央万恳,账房师爷又同高竹岗把数目讲的差不多要合龙,高竹岗道:“且等我把这浪货救活了再说。”就跑到房里开了拜匣拿出合好的那药来,如法调好灌了下去,哪知这药救人则效,自用不灵,一来是吃的生烟太多,二来阿眉吞烟的时节正当云而初收,阴精已泄,浑身相大发动,百脉皆张,那烟毒无孔不入。灌了那药之后虽然吐了些出来,那毒依然不解。高竹岗赶紧又调了一服再灌下去,仍旧无效,一直闹到天亮看著不是事,高竹岗已著了慌,请了教堂里的外国医生来治,说来不及了,也是这河眉的寿限。

  增朗之的冤家牵到了辰牌时分,竟尔玉碎香销。这高竹岗既悼玉环之折,又伤香树之催,真个十分痛心,一口气跑到江去到那臬台衙口击鼓伸冤。正值这位臬台头一天接印,却是增朗之的一个对头星,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位坐怀不乱,暮夜却金的贾端甫。他到了浙江不到一个月,就放了宁治台道,做了三个月,因那运司被御史奉参,经闽浙总督查明奏革,乔抚台要整顿盐务,就调他署了运司,他晓得升官必快,临交卸的时候,把这宁治台道缺上的好处和盘托出,请上头一年提了十万银子的盈馀。那位乔抚台大加奖许,替他专折出奏,他是不预备回任的,那接任官可不免有洛阳花好偏我来迟之感。他到了运司的任,晓得这个缺更是做不长,一接印就盘查合衙门每年的入款,连那三小子打扫夫的一点进项他都点滴不遗,开了一个手折说是:“方今时局多艰,库藏支绌,臣僚士庶皆应洁己毁家,以纾国难,请上司一起提拨归公。”倒是乔抚台说不可竭泽而渔,酌量留了六七千银子与这运司衙门为办公之费,其馀悉数提解。一年也有四五万金的光景,于国家的赔款却也不无小补。这件事抚台也替他奉了两次的折子,阁抄、汇编上刻了出来。自然人人看见,他这清名介节也就天下皆知。这位陕甘总督调任两湖之后,看那湖北的吏治废弛异常,度支尤为不足,听见这贾观察既是察吏能手又复长于理财,就密疏陈请简放来鄂,藉资襄助。这位制台圣眷最隆,又能交接中涓,密通内线,所奏的事无有不灵,这折子一到,登时就把那湖北臬司调了别省放了这贾崇方,并且谕旨上说明了迅赴新任,无庸来京升见。这乔抚台看他既是升官,又晓得是两湖制台指名请放的,虽然倚其正殷也就不敢挽留,只好委人接了运司樱这贾臬台就赶紧束装就道,过上海连一天都没有耽搁,只到袁子仁那里,同两家银行转了一转,此外的人一概不去惊动,那通州家乡自然更不能去。古人三过不入,这贾臬台真未遑多让。

  到了汉口,当日过江见了制台。次日一早接了印,上了制台衙门回来还未脱衣服,就听见击鼓,穿著花衣就坐堂传问,叫这高竹岗补了状子进去,他就批了个控阅:“现任知府因奸致毕人命,无论虚实均应澈究,仰汉阳县迅速亲诣,确切验明高祝氏是否被奸后服毒毙命,据实详报,毋稍瞻徇含混,致干参处,呈发仍缴。”一面饬首县把尸亲押发飞行下县,一面上院回了制台,又请藩台先将这汉阳府知府增辉撤省,以便审办。藩台见这增太守犯了命案,何敢容情?登时就挂牌撤省回了制台。

  委员接署又派人先去摘印,这汉阳县奉到这个批示,连忙传齐书役带了仵作到了府里,进了官所上了手本禀见,并回明了是奉臬台批示,来相验这高祝氏尸身的。增太尊怎好见得,只好叫家人传话说等里头收拾收拾,就请进去相验不必见了。一面托账房师爷、经所太爷同高竹岗商量,求他认诬拣验,许到两万银子,那高竹岗倒也答应这经所,又去同汉阳县关说允送五竿,汉阳县听了这分厚礼赐如何不受。只因贾臬台是有名风厉的,今儿到任头一件事,又只一江之隔,如何隐瞒得过?这个糖果儿恐怕吃了不能消化,自己的前程要紧,怎能顾得这位本府,只好多谢了。高竹岗见县里说不通,晓得已经一发难收,也就不肯拣验。这县官就带了尸亲高竹岗进去,把高祝氏尸身搬放平地细细相验,上下打了探条,那银针上青黑色,用皂角水擦洗不去,产门有馀精流出,实系被奸后服毒身死,据实详报上去。这贾臬台就批发审局提省审办。这增辉到案还狡赖著不肯承认奸情,贾臬台就详请制台奏参先行革职,以便刑讯,朱批下来自然是著照办,请制台恭录行知到司。贾臬台奉到了立刻就传发审局提调,同首府上去说道:“这案关系因奸致弊人命,这增辉已经奏准刑讯,诸位不要留情。增辉今天如再不认供,尽管用刑罢,这样衣冠败类也不必替他留面子了。”这首府同发审局提调自然喏喏,连声答应下去。到底同寅面上,而且是才交卸的汉阳府,怎好意思叫他躺在阶前脱衣露体的吃那板子,就把增辉叫到花厅,龙玉燕开导道:“你的案子制台已经奏准,将你革刑讯。今天臬台吩咐的话很难为的,我前回在台面上不是当著曹大错那一班人说过的,今儿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任他是刀山剑窑我也不辞。你是舒服惯了的人,今儿只身到那苦地方去,身边没人调护那如何能行?我听见说皇上家的恩典,这犯罪的出口是准带家眷的,我跟著你去就是了。”

  增朗之道:“你肯如此,那真难得,前回你说的颠沛死生,我说的天涯地角,不想竟成今日的语谶。”我经了这番风浪从此发誓收心,决不负你这一番好意。”增朗之核算核算历年所馀的宦囊,也还有五万多金,留了两万银子与他太太犹云娘,其馀的都汇到张家口放在自己身边,这财政本是他自己掌著,犹云娘见这事理上势上都无可说,也不容不答应。隔了几天,部文已到,增朗之领了咨文带著龙玉燕起程。后来在关外,龙玉燕居然连举两子,增朗之限满遇赦,就带著龙玉燕住在京里,又写信托怡轩把玉燕的老翁龙钟仁的灵柩,在通州择地安葬。

  他那位太太犹云娘的行径他也暗暗看穿,也不再去顾问,那犹云娘也不再来找他,彼此就不离而离了。

  看书的诸位增朗之的这起案子,虽然是咎由自取,这贾端甫却也不免公报私仇。奉劝天下人遇有寒士万不可拿言语嘲笑他,遇到那不平正的寒士更不可拿言语去嘲笑他。说者无心,闻者刺骨,逞一时快意之谈贻异日杀身之祸,这是何苦呢?这增朗之就是在小银珠房里,低低的说了那两句戏言,谁知当日的侧坐寒酸竟做了今日的顶头长吏,弄得身败名裂,谪戍遐荒,惟口启羞如是如是。至于增朗之、龙玉燕两个虽是浪子淫娃心术并没有甚么大坏,所以结局也还不恶。这增朗之荷戈远戍之时,正是他老太爷撤瑟归真之日。讣音到来,已在他动身之后。

  他老太爷的姨娘也生了一个儿子,南京石霸街也还置了一所房屋。犹云娘因为同这姨娘素来不睦,不愿与他同居,连听见公公不在的信,也并未奔往哭临。携了两万银子同了那心爱的内侄犹子蒸,并带著广东谷埠讨的那个钟纹搬到扬州去祝这钟纹最能体贴这位太太的心意,遇到这位太太每月告假的时候,他就敬谨代劳陪著这位内侄少爷,在广东的时节即是如此,所以犹云娘、犹子蒸均甚喜欢他。到了扬州之后,这两万银子的败政渐渐的到了这犹子蒸手里。他在广东碰著停捐的那一年,犹云娘就逼著增朗之替他捐了一个侯选从九。这会子他又加捐一个盐知事捐免验看,指分两淮。犹子蒸既做了官,这钟纹也就渐渐的当令,始而与这犹云娘春色平分,既而竟是强宾压主。

  再过了两年,那犹子蒸公然在门口改贴了犹公馆的条子,那钟纹也公然算是犹太太。犹云娘同他理论,他说:“我是增大人的姨娘,增大人犯罪出口我改嫁了犹老爷没有甚么不可,你是他的姑母,难道好做他的太太不成,同我争些甚么?真真好不要脸。”这犹云娘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想来这理是讲不过他,只好忍气吞声躲在旁边做了老姑太太,吃碗闲饭而已。

  那高竹岗结案之后,自然没人敢去聘请。心里细想:虽然攀倒了一位太守,却断送了一个爱姬,未曾弄到分文倒反失去馆地,也不免十分懊悔,终日问居旅邸,短叹长呼。有一天,过午不起他管家叫也不应,打开门来一看,这位师爷竟无疾而终。他那枕箱里藏的绣鞋却抛掷满床,手边上还有一只似乎是那在手里看著死了才丢下来的。这家人看了大惊,连忙招呼店家,一面通知他那位观察亲戚。大家看了都不解是甚么怪病,只好买棺成殓。这个家人替他把那些绣鞋也都殓入棺中做个殉葬之物,这也算善于体贴主人意思了。再说,那位贾臬台做了两个多月,真是视于无刑、听于无声的恭维这位制台,以为不久就可开藩开府。不料,一天接到一个电抄,贾臬台看了大惊,究竟是道甚么谕旨请诸位停停再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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梼杌萃编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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