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应诏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十
栾城应诏集 卷第十 宋 苏辙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景宋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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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城应诏集第十卷
进策五道
民政下
第一道
臣闻三代之时无兵役之忧降及近世有养兵之困
而无兴役之患至于今而养兵兴役之事皆不得其
当而可为之深忧盖古者兵出于农而役出于民有
农则不忧无兵而有民则不忧无役五口之家常有
一人之兵而二十之男子岁有三日之役故其兵强
而费不増役起而人素具虽有大兵大役而不忧事
之不集至于兵罢役休而无日夜不息之费其后周
衰井田破坏陵夷至于末世天下无复天子之田皆
民之所自有天下之民不食天子之田是故独责其
税而不任之以伤战斗之患天子有养兵之忧而
天下无攻守劬劳之民以为大忧故调其财以 养
兵之用而天下之役凡其所以转输漕运营建兴筑
之事又皆出于民当此之时民之所以供上之令者
三曰租曰调曰庸租者地之所当出调者兵之所当
费庸者岁之所当役也故使之纳粟于官以为田之
租人入布帛以为兵之调岁役其力不役则出其力
之所以为役之庸此三者农夫皆兼为之而游惰
末作之民亦不免于庸调运重漕远天子不知其费
而一出于民岁役二旬而不役者当帛六十尺民亦
不至于大苦故隋唐之间有养兵之困而无兴役之
患此其为法虽不若三代之兵不待天子之养然天
下之役犹有可赖者皆民为也及其后世又不能守
乃始变法而为两税以至于今天下非有田者不可
得而使而有田者之役亦不过奔走之用而不与天
子之大事天下有大兴筑有大漕运则常患无以为
使故募冗兵以供力役之急不知击刺战阵之法而
坐食天子之奉由是国有武备之兵而又有力役之
兵其所以奉养之具皆出于农也而四海之游民无
尺寸之庸调为农者常使阴出古者游民之所入而
天子亦常兼任养兵兴役之大患故夫兵役之弊当
今之世可谓极矣臣愚以为天子平日无事而养兵
不息此其事出于不得已惟其干戈旗鼓之攻而后
可使任其责至于力役之际挽车船筑宫室造城郭
此非有死亡䧟败之危天下之民诚所当任而不辞
不至以累兵革之人以重费天子之廪食然当今之
所谓可役者不过曰农也而农已甚困盖尝使尽出
天下之费矣而工商技巧之民与夫游闲无职之徒
常遍天下优游终日而无所役属盖周官之法民之
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今可使尽为近世之法皆出
庸调之赋庸以养力役之兵而调以助农夫养武备
之士而力役之兵可因其老疾死亡遂勿复补而使
游民之丁代任其役如期而止以除其庸之所当入
而其不役者则亦收其庸不使一日而阙盖圣人之
于天下不唯重乎苟廉而无求唯其能缓天下之所
不给而节其太幸则虽有取而不害于为义今者虽
能使游民无劳苦嗟叹之声而常使农夫独任其困
天下之人皆知为农之不便则将率而事于末末众
而农衰则天子之所独任者愈少而不足于用故臣
欲収游民之庸调使天下无侥幸苟免之人而且以
舒农夫之困苟天下之游民自知不免于庸调之劳
其势不耕则无以供亿其上此又可驱而归之于南
亩要知千岁之后必将使农夫众多而工商之类渐
以衰息如此而后使天下举皆使从租庸调之制而
去夫所谓两税者而兵役之忧可以稍缓矣
第二道
臣闻古者天下皆天子之人田亩之利衣食之用凡
所以养生之具皆赖于天子权出于一而利不分于
强族民有奉上之忧而无役属附丽之困是以民德
其上而举天下皆可使奉天子之役使至于末世天
子之地转而归于豪民而天下之游民饥寒朝夕之
柄天子不恤而以遗天下之富贾夫天子者岂与小
民争此尺寸之利也哉而其势则有所不可何者民
之有田者非皆躬耕之也而无田者为之耕无田者
非有以属于天子也而有田者拘之天子无田以予
之而欲役其力也实难而有田者授之以田视之以
奴仆而可使无憾故夫今之农者举非天子之农而
富人之农也至于天下之游民贩夫贩妇工商技巧
之族此虽无事乎田然日食其力而无以为朝夕之
用则此亦将待人而生者也而天子不恤其阙乃使
富民持其赢馀贷其所急以为之父母故虽游民天
子亦不可得而使而富者独擅其利日役其力而不
偿其力之所直田是观之则夫天下之民举皆非天
子之人而天子徒以位使之非皆得其欢心也夫天
下之人独其有田者乃使有以附属于天子此其为
众岂足以当其下之仰给之民哉此亦足以见天子
之所属者已甚寡矣臣愚以为当今之势宜収天下
之田而归之于上以业无田之农夫恤小民之所急
而夺豪民假贷之利以収游手之用故因其所便而
为之计以为莫如収公田而贷民急夫陈蔡荆楚之
地地广而人少土皆公田而患无以耕之而吴越巴
蜀之间拳肩侧足以争寻常尺寸之地安土重迁恋
恋而不能去此非官为之画策因其凶𮎰饥馑之岁
乘其有愿徙之心而遂徙之于不耕之公田则终不
能以自去今欲待其已去而収其田亩藉其室庐田
为公田室为公室以授无田之民使天下虽富庶之
亦常有天子之田而又因其籍没积而勿复鬻募
天下之丁男使分耕其中而无使富民端坐而欲収
公田之遗利使天下之农夫稍可以免仆隶之辱而
得上丽于天子而其新徙之民耕牛室屋饮食器皿
之类有 又皆得以贷于可以无失其所夫
所谓贷者虽其为名近于商贾市井之事然其为意
不可以不察也天下之民无田以为农而又无财以
为工商禁而勿贷则其势不免转死于沟壑而使富
民为贷则有相君臣之心用不仁之法而収太半之
息其不然者亦不免于脱衣避屋以为质民受其困
而上不享其利徒使富民执予夺之权以豪役乡里
故其势莫如官贷以赒民之急周官之法使民之贷
者与其有司辨其贵贱而以服为息今可使郡县
尽贷而任之以其土著之民以防其逋逃窜伏之奸
而一夫之贷无过若干春贷以敛缯帛夏贷以収秋
实薄収其息而优之使之偿之无难而又时免其息
之所当入以収其心使民得脱于奴隶之中而获自
属于天子如此则天下之游民可得而使冨民之贷
可以不禁而自息然臣以为収公田者其利远非可
以岁月之间而待其成也要之数十百年则天下之
农夫可使太半皆天子之农若夫所谓贷民急者则
可以朝行而夕获其利此最当今之所急务也
第三道
臣闻古者建都立邑相其㐀陵原隰而利其水泉之
道通其所无而导其所有使民日取而不尽安居于
中而无慕于外利各安其土乐其业无来去迁徙之
心膏腴之乡民不加多而贫塉之处民不加少天下
之户平均若一皆足以供其郡之役使而无所乏
困盖今天下所谓通都大邑十里之城万户之郭其
阴阳向背与其山林原隰之势陂池泉水之利皆𥘿
汉以来所为创置摩画使足以衣食其民而无乏绝
者也臣尝读周诗公刘之一篇其言自戎迁豳之际
登高望远以求其可居之地与其可用之物莫不详
悉而曲尽其诗曰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
南冈乃觏于京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
阳观其流泉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鍜
夫古之君子居于其邦其欲知民之所利与器用之
所出盖如此其详也及观史记货殖列传郡之所
有东方之桑麻鱼盐南方之竹木鱼稻与西方之五
畜牧北方之枣栗裘马则凡一方之所有皆可以
僃养生送死之具导之有 而取之有法则其民丰
乐饶足老死而无憾及行天下览其山林薮泽之所
生与其民之所有往往与古不类夫自大江以北汉
水之侧三代之时列国数十楚人都于荆州其在战
国最为强大外抗群蛮内御秦晋常以其兵横于天
下计其所都安肯用塉卤墝埆之地而当今自楚之
北至于唐邓汝颍陈蔡许洛之间平田万里农夫逃
散不生五榖荆棘布野而地至肥壤泉源陂泽之迹
迤逦犹在其民不知水耕之利而长吏又不以为意
一遇水旱民乏菜茹往者因其死丧流亡废县罢镇
者盖往往是矣臣闻善为政者不用甲兵不斥疆界
兴利除害教民稼穑収敛倍称而获兼地之福今者
举千里之地废之为场以养禽兽而不甚顾惜此与
私割地以与人何异尝闻之于野人自五代以来天
下丧乱驱民为兵而唐邓蔡汝之间故陂旧堤遂以
堙废而不治至今百有馀年其间犹未甚远也盖修
败补阙亦旬月之故耳而独患为吏者莫以为事若
夫许州非有洪河大江之冲而每岁盛夏众水决溢
无以救御是以民常苦饥而不乐其俗夫许诸侯之
故邦魏武之所都而唐节度之所治使岁辄被水而
五榖不熟则其当时军旅之费宗庙朝廷之用将何
以供此岂非近世之弊因循不治以至此哉然此乃
特臣之所见而天下之广又安能僃知尝以为方今
之患生于太怯而成于牵俗太怯则见利而不敢为
牵俗则自顾而爱其身夫是以天下之事举皆不成
而何独在此臣欲破其牵俗之风壮其太怯之气意
凡天下贫窭破散之郡县使皆择善事能干之人而
往为之长因其去也而天子亲谕以此使得稍久于
其任而察其人民多田野辟者书以为课何者此非
难办之事是以不待非常之才而后能济唯其弛放
怠惰是以至此今诚少严其事使为吏者知上之属
意于此十岁之后臣以为此必为冨壤之区而方今
天下重征之处亦为渐减而取诸此矣
第四道
臣闻天下有二病好战则财竭而民病畏战则多辱
而无威欲民之无贫则无疾夫无威欲君之无辱则
无望乎财之不竭此二患者天下未尝兼有也古之
人君各从其所安而处其偏是以不获全享其利而
亦未尝有兼受其病者昔者匈奴之于汉可以见矣
文景之世天下治安民至老死不知征役之劳府库
盈溢其赋于民者三十而取一可谓盛矣然而匈奴
傲慢侵侮至甚不逊输金缯纳锦绣天子之至辱也
而文景不以为意以求全其民至于武帝不忍数世
之忿尽天下之锐而攻之辟地千里斩馘百万匈奴
之民死者太半洗除先帝之宿耻而夸大中国之气
得志满意无以加矣而内自疲弊中民之家大抵皆
破无复十金之户此二者皆有所其成功是以有
所忍而不顾而智者之论巳谓非中之长筭矣今
者中国之弊在于畏战畏战固多辱矣而民又不免
于贫无所就其利而遍被其害重赋厚敛以为二边
之赂国辱而民困盖今世之病病巳极矣贤人君子
竭其智虑以求安其民而民常为夷狄之所扰天子
欲使其泽下布而海内常为夷狄之所困此其弊盖
有原矣二边之赂不绝是以天下之赋敛虽知其甚
重而不可轻天下之赋敛甚重而不可轻是以天下
之民虽知其甚困而不可得而安也故臣于民政之
终而特备论其要云盖方今天下之议莫不以为二
边之赂决不可去也独其勇者则曰宁战而无赂战
不必败而赂必至于乏困臣窃以为此古之汉武帝
唐太宗坚忍而不顾者足以行之然亦有所犯天下
之至危何者吾民之不战久矣用不战之民而待必
战之敌窃恐世俗之难之也夫古者霸王之臣因败
而成功转祸而为福若反复手之闲耳公见胁于
曹沫欲背其盟管仲因而信之以自结于诸侯公
袭蔡本以诛少之罪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之不
入而诸侯大服臣窃韪之方今二虏之赂虽有所不
得巳而然者然其势偶有似夫战之际以谋相倾
而阴相溃者是故臣欲因而成之以潜破二虏之
古语有之曰将欲取之必固予之昔者晋之取虞越
之取胡冒顿之取东胡石勒之取王浚此四者皆其
予之之力也夫邻国之患惟其相忌而相伺以不敢
相易是以其虑详密而难图今夫中国之不竞亦巳
久矣彼其相视以为无能为者非一日也然犹未肻
释然而无疑夫惟释然而无疑而后其国可取今吾
犹有所龃龉于其间彼以吾为犹有不服之心是以
君臣相亲而未敢懈盖古之英雄能忍一朝之耻而
全百世之利臣以为当今之计礼之当加恭待之当
加厚使者之往无求以言胜之而其使之来者亦无
求以言犯之凡皆务以无逆其心而阴墯其志使之
深乐于吾之贿赂而意不在我而吾亦自治于内蒐
士㨂马择其精锐而损其数以外见至弱之形而内
収至强之实作内政以寓军令凡皆务以自损吾强
大之势而见吾衰弱之状使之安然无所顾忌而益
以怠傲不过数年彼日以无备而吾曰以充实彼犹
将以吾为不足与也而有无厌之求彼怠而吾奋彼
骄而吾怒及此而与之战此所谓败中之胜而弱中
之强者也嗟夫方今之事其势亦有二而巳矣能奋
一朝之劳而尽力以攻之则其后可以大安而其始
也不免有岁月之勤能忍一朝之辱而自损以骄之
则其后可以骤胜而其始也不免有岁月之耻此二
策者皆足以谋人之国败人之兵而有胜矣而臣窃
谓今世之所安者必其予之而骄之者也嗟夫智能
攻之以洗天下之大惭不能攻之则骄之而图其后
未有不能攻之又不能骄之拱手以望其成功者方
今每岁委百万之资以予人而不能使人无疑其有
不服之心罄竭四海而其终不能以成事特幸其一
时之安而欲得其间隙之际以治天下天下可得而
治哉
第五道
臣闻御戎有二道屯兵以待其来出兵以乘其虚方
今二边固常巳屯重兵矣而天下之议以为中之
兵无由而出而臣以为不然何者敛天下之财以奉
夷狄彼求之无厌则吾之应之将有所不称其意大
抵不过数十年之间用兵之衅不发于彼之不恱则
发于吾之不忍此亦其势之不可逃者也方其无事
之时中既不得不畜兵于边而及其有间又必将
出兵而乘其弊此二者不可不素为之所也今每岁
发郡县之兵以戍边此其未战之谋也而臣未知其
所以为战之术臣闻古者三代之制未有戍边之役
六国之际燕赵最被边患而当其时西僃秦东备齐
南备楚内僃韩魏千里之国而其四境莫不皆有所
僃则其所以备胡者安得戍卒而用之计亦不过沿
边之民自为卒伍以制其侵略而巳戍边之谋始于
秦汉内无敌之虞而郡县之兵材官蹶张皆出于
民之为役其法月为更卒巳复为正一岁屯戍一岁
以次相承而迭相更代边鄙之民不可使常为兵是
以不得不驱中原之民而纳之塞下以捍寇虏故其
边戍之兵岁初而来终岁而去寒暑不相安险易不
相习勇怯不相程志气不相企上无顾于坟墓而下
无爱于妻子平居忧愁无聊无乐土之心而缓急苟
免无死战之意不可 得其用古之谋臣晁错陆贾
之徒盖常以为言矣今世之兵皆天子之所廪食以
终其身在秦则廪于秦在赵则廪于赵不可一日而
阙非如汉之戍卒有休罢更代之期也然犹守此区
区既往之陈迹岂不惑哉且举中原之士而屯之于
边虽无死伤战斗之患而其心常自以为出征行役
苦寒冒露为劳苦凡国家之所以美衣丰食以养
我者止为此等事也故士卒百万端坐而食实不知
行阵之劳不见锋刃之危而皆已自以为有劳于
其势不可有所复使此其弊在于使之不得其道
耳今夫阴伺二虏之怠而出兵以逐利于塞外此诚
今世之至计也而臣窃恐缓急之际士卒皆巳自负
而不可用且夫人之情尝巳用其力则其心自满而
不复求报其上士无求报之心则不可以与之犯大
难而涉大劳惟其饱食而无所试优游无为以观夫
人之成功而不得自效者则其气刚锐而其心不倦
古之善用兵者惟能及其心之未倦而用其锐气是
以其兵无敌于天下臣愚以为方今之计内郡之兵
当常在内而不以戍边戍边之兵当常戍边而不待
内郡之戍卒募内郡之兵其乐徙边者而稍厚之不
足则募民之乐为边兵者以足之使二边有一定不
迁之兵而颇损内郡之众计其内外之数相通如旧
而止平居无事以此僃边而一旦欲有所攻夺掩袭
则独发内郡之卒使二者各思致其勇力以报其上
锐而用之墯而置之屯兵历年而士无所怨其劳出
兵千里而士无所憾其远兵入则出者得以休息而
无乘塞之苦兵出则守者闲暇而无行役之困交相
为用如循环之无端而不可竭此真与今世之法竭
天下以养兵守亦使此战亦使此未战而士卒皆怠
者其亦少异矣
栾城应诏集第十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