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应诏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十一

卷第十 栾城应诏集 卷第十一
宋 苏辙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景宋钞本
卷第十二

栾城应诏集第十一卷

秘阁试论六首

 王者不治夷狄论

儒者必慎其所习习之不正终身病之公羊之书好

为异说而无统多作新意以变惑天下之耳目是以

汉之诸儒治公羊者比于他经最为迂阔至于何休

而其用意又甚于公羊盖其势然也经书公及戎盟

于濳公羊犹未有说也而休以为王者不治夷狄录

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公之及戎盟于濳也时

有是事也时有是事而孔子不书可乎故春秋之书

其体有二有书以见褒贬者有书以记当时之事僃

史记之体而其中非必有所褒贬予夺者公之及戎

盟于濳是无褒贬予夺者也而休欲必为之说是以

其说不得不𡚶也且王者岂有不治夷狄者乎王者

不治夷狄是欲苟安于无事者之说也古之所以治

夷狄之道世之君子尝论之矣有用武而征伐之者

高宗文王之事是也有修文而和亲之者汉之文景

之事是也有闭拒而不纳之者光武之谢西域绝匈

奴之事是也此三者皆所以与夷狄为治之大要也

今曰来者必不可拒则是光武之谢西域以息中国

之民者非乎去者必不可追则是高宗文王凡所以

征其不服而讨其不庭者皆非也凡休之说施之于

国强盛夷狄暴横之时则将养宼以遗子孙之忧

施之于中国新定休息自养之际则为夷狄之所役

使以自劳弊而不得止凡此二者休之说无施而可

也盖愚闻之圣人之于戎狄也吾欲来之则来之虽

有欲去者不可得而去也吾欲去之则去之虽有欲

来者亦不可得而来也要以使吾中国不失于便而

置夷狄于不便之地故其屈伸进退莫不在我而休

欲其自来而自去也耶此其尤不可者也治休之学

者曰春秋托始以治天下当隐公之际未暇远略故

先书晋灭夏阳不书楚灭榖邓夫谷邓之不书是楚

之未通而不吿也如使圣人未欲与夷狄交通则虽

有欲至尚可得而至哉愚故曰春秋之书公及戎盟

于濳是记事之体而无休之说也

  刘恺丁鸿孰贤论

天下之让三有不若之让有相援之让有无故之让

让者天下之大功大善也然而至于无故之让则圣

人深疾而排之以为此奸人之所以盗名于暗世者

也昔者公族穆子之让韩起范宣子之让智伯宣子

穆子中心诚有以愧于彼二人也是不若之让也舜

之命禹也让于皋陶其命益也让于朱虎熊罴夫皋

陶之不能当禹之任朱虎熊罴之不能办益之事亦

巳明矣然犹让焉者此所谓相援之让也夫使天下

之人皆能让其所不及则贤材在位而贤不肖不争

皆能让以相援则君子以类升而小人不能间此二

者天下之大美也然而至于无故之让则天下之大

不善也东汉之衰丁鸿邓彪刘恺此三人者皆当袭

父爵而以让其弟非是先君之命非有嫡庶之别而

徒让焉以自高于世俗世之君子从而讥之然此三

人者之中犹有优劣焉刘邓让而不反以遂其非丁

鸿让而不终听其友人鲍骏之言而卒就国此鸿之

所以优于刘邓也且夫闻天下之有让而欲窃取其

名以自高其身以邀望天下之大利者刘恺之心也

闻天下之让而窃慕之而不知其不同以陷于不义

者丁鸿之心也推其心而定其罪则恺在可戮而鸿

为可恕此真伪之辨也贤愚可以见矣故范雎曰太

伯伯夷未始有其让也故太伯称至德伯夷称贤人

末世徇其名而昧其致则诡激之行兴矣若夫邓彪

刘恺让其弟以取义使弟受非服而已受其名不已

过乎夫君子之立言非以苟显其理将以启天下之

方悟者立行非以苟显其身将以教天下之方动者

言行之所开塞可无慎乎丁鸿之心主乎忠爱何其

终悟而从义也异乎数子之徇名者也嗟夫世之邪

僻之人盗天下之大利自以为人莫吾察而不知君

子之论有以见之故为国者不可以不贵君子之论

  礼义信足以成德论

周衰凡所以教民之具既废而战攻侵伐之役交横

于天下民去其本而争事于末当时之君子思救其

弊而求之太迫导之无术故樊迟请学为稼又欲为

圃而孔子从而讥之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

莫敢不肃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

不用情夫如是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释之曰礼义与信足以成德又安用稼哉嗟夫仁人

之言其始常若迂阔而不可行然要其终其取利多

而卒以无弊者终莫能易其说盖孔子之于卫常欲

正名而子路笑之矣冉子之于鲁常欲彻而鲁君非

之矣何则卫之乱若非正名之所能安而鲁之饥若

非彻之所能救然而欲天下无饥与乱则非此二者

莫之能济故夫欲取其利而取之于远则取利多而

民不知欲图其事而图之于深则事有渐而后无弊

今夫樊迟欲为农圃以富民而孔子答之以礼义信

也天下疑之而愚以为不然若观于孟子而求其所

以辨许行之说则夫农圃之事乃有可以礼义致而

可以信取之道何者许子欲使君臣并耕饔飧而治

此岂非樊子所愿学者哉而孟子答之以尧舜无所

用心于耕稼尧以不得舜为忧舜以不得禹为忧尧

得舜舜得禹而礼义流行忠信洋溢则天下之民将

不劝之耕而自为耕不督之圃而自为圃而何致于

身服农圃之劳而忧农圃之忧哉且夫欲劝天下之

农而至于亲为之者亦足以见其无术矣古之圣人

其御天下也礼行而民㳟则役使如意义行而民服

则劳苦而不怨信行而民用情则上下相知而教化

易行三德既成则民可使蹈白刃而无怨而况农圃

之功哉故夫欲致其功而形之于远则功可成欲力

其事而为之于近则百弊起今欲君子小人而皆从

事于农则夫天下之民尚谁使治之哉

  形势不如德论

三代之时法令宽简所以堤防禁固其民而尊严其

君者举皆无有而其所都之地又非有深山大河之

固然而历岁数百长久而安存者何耶秦之法令可

谓峻矣而其所都又关中天府之固古之所谓百二

者也然而二世而亡者何耶太史公曰权势法制所

以为治也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然而二者犹未足

恃也故曰形势虽强犹不如德也天下之形势愚尝

论之矣读易至于坎喟然而叹曰嗟夫圣人之所以

教人者盖详之矣夫坎之为言犹曰险也天之所以为

险者以其不可升而地之所以为险者以其有山川

丘陵天地之险愚闻之矣而人之险愚未之闻也或

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此人之险而高城深池之谓

也曰非也高城深池此无以异于地之险而人之险

法制之谓也天下之人其初盖均是人也而君至于

为君之尊而民至于为民之卑君上日享其乐而臣

下日安其劳而不敢怨者是法制之力也然犹未也

可以御小害而未可以御大害也大盗起则城池险

阻不可以固而留众叛亲离则法制不可以执而守

是必有非形之形非势之势而后可也故至坎之六

四而曰樽酒簋贰用𦈢纳约自牖终无咎夫六四处

刚柔相接之时而乃用一樽二簋土盎瓦𦈢相与拳

曲俯仰于户牖之下而终获无咎此岂非圣人知天

下之不可以强服而为是优柔从容之德以和其刚

强难屈之心而作其愧耻不忍之意故耶嗟夫秦人

负其强欲以斩刖齐天下之民而以山河为社稷

之保障不知英雄之士开而辟之𠛬罚不能绳险阻

不能拒故圣人必有以深结天下之心使英雄之士

有所不可解者则坎之六四是也

 礼以养人为本论

君子之为政权其轻重而审其小大不以轻害重不

以小妨大为天下之大善而小有不合焉者君子不

顾也立天下之大善而以小有不合而止则是天下

无圣人大善终不可得而建也自周之亡其父子君

臣冠昏丧祭之礼皆以沦废至于汉兴贤君名臣比

比而出皆知礼之足以为治也然皆拱手相视而莫

敢措非以礼为不善也以为不可复也是亦自轻而

已故元成之间刘向上书以为礼以养人为本如有

过差是过而养人也𠛬罚之过或至于死伤然有司

请定法令笔则笔削则削是敢于杀人而不敢于养

人也然而为是者则亦有故律令起于后世而礼出

于圣人敢变后世之𠛬而不敢变先王之礼是亦畏

圣人太过之弊也记曰礼之所生生于义也故礼虽

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

则亦何至于惮之而不敢邪今夫冠礼所以养人之

始而归之正也昏礼所以养人之亲而尊其祖也丧

礼所以养人之孝而为之节也祭礼所以养人之终

而接之于无穷也宾客之礼所以养人之交而慎其

渎也乡礼所以养人之本而教之以孝悌也凡此数

者皆待礼而后可以生今皆废而不立是以天下之

人皇皇然无所折衷求其所从而不得则不能不出

其私意以自断其礼私意既行故天下之弊起奢者

极其奢以伤其生俭者极其俭以不得其所欲财用

匮而饥寒作饥寒作而盗贼起盗贼起而民之所恃

以为养者皆失而不可得虽日开仓廪发府库以赡

百姓民犹未可得而养也故古之圣人不用财不施

惠立礼于天下而匹夫匹妇莫不自得于闾阎之中

而无所匮乏此所谓知本者也

 既醉备五福论

善夫诗人之为诗也成王之时天下既平其君子优

柔和易而无所怨怒天下之民各乐其所年谷时𡦦

父子兄弟相爱而无暴戾不和之节莫不相与作为

酒醴剥烹牛羊以享以祀以相与宴乐而不厌诗人

欲歌其事而以为未足以见其盛也故又推而上之

至于朝廷之间见其君臣相安而亲戚相爱至于祭

祀宗庙既事而又与其诸父昆弟皆宴于寝旅酬下

至于无算爵君臣释然而皆醉故为作既醉之诗以

歌之而后之传诗者又深思而极观之以为一篇之

中而五福备焉然愚观于诗书至抑与酒诰之篇观

其所以悲伤前世之失及其所以深惩切戒于后者

莫不以饮酒无度沈湎𮎰乱号呶倨肆以败乱其德

为首故曰百祸之所由生百福之所由消耗而不享

者莫急于酒周公之戒康叔曰酒之失妇人是用二

者合幷故五福不降而六极尽至愚请以小民之家

而明之今夫养生之人深自覆护拥闭无战斗危亡

之患然而常至于不寿者何耶是酒夺之也力田之

人仓廪富矣俄而至于饥寒者何耶是酒困之也服

食之人乳药饵石无风雨暴露之苦而常至于不宁

者何耶是酒病之也修身之人带钩蹈矩不敢𡚶行

而常至于失德者可耶是酒乱之也四者既备则虽

欲考终天命而其道无由也然而曰五福备于既醉

者何也愚固言之矣百姓相与欢乐于下而后君臣

乃相与偕醉于上醉而愈恭和而有礼心和气平无

悖逆𭧂戾之气干于其间而寿不可胜计也用财有

节御己有度而富不可胜用也寿命长永而又加之

以富则非安宁而何既富而夀且身安矣而无所用

其心则非好德而何富寿而安且有德以不朽于后

也则非考终命而何故世之君子苟能观既醉之诗

以和平其心而又观夫抑与酒诰之篇以自戒也则

五福可以坐致而六极可以远却而孔子之说所以

分而别之者又何足为君子陈于前哉

 秘试论一首

  史官助赏罚论

域中有三权曰天曰君曰史官圣人以此三权者制

天下之是非而使之更相助夫惟天之权而后能寿

夭祸福天下之人而使贤者无夭横穷困之灾不贤

者无以享其富贵寿考之福然而季次原宪古所谓

贤人者也伏于穷阎之下布衣𫗴粥之不给盗跖庄

𫏋横行于天下食人之肝以为粮而老死于牗下不

见兵革之祸如此则是天之权有时而有所不及也

故君人用其赏罚之权于天道所不及之间以助天

为治然而赏罚者又岂能尽天下之是非而赏罚之

于一时犹惧其不能明著暴见于万世之下故君举

而属之于其臣而名之曰史官盖史官之权与天与

君之权均大抵三者更相助以无遗天下之是非故

荀恱曰每于岁尽举之尚书以助赏罚夫史官之兴

其来尚矣其最著者在周曰佚在鲁曰克在齐曰南

氏在晋曰董狐在楚曰倚相观其为人以度其当时

之所书必有以助赏罚者然而不获见其笔墨之所

存以不能尽其助治之意独仲尼因鲁之史官左㐀

明而得其载籍以作为春秋是非二百四十二年虽

其名为经而其实史之尤大章明者也故齐桓晋文

有功于王室王赏之以侯伯之爵征伐四国之权而

春秋又从而屡进之此所以助子赏之当于其功也

吴楚徐越之僭皆得罪于其君者也而春秋又从而

加之以斥绝摈弃不齿之辞此所以助乎罚之当于

其罪也若夫当时赏罚之所不能及则又为之明言

其状而使后世嗟叹痛惜之不巳呜呼贤人君子之

功烈与夫乱臣贼子罪恶之状于此皆可以无忧其

无闻焉是故古者圣人重史官当汉之时号曰太史

令而其权在丞相之上郡国计吏上计于太史而后

以其副上于丞相御史夫惟知其权之可以助赏罚

也故从而尊显之然则后之史官其可以忽哉

省试论一首

 𠛬赏忠厚之至论

古之君子立于天下非有求胜于斯民也为𠛬以待

天下之罪戾而民之入于其中以不能自出也

为赏以待天下之贤才而唯恐天下之无贤而其赏

之无以加之也盖以君子先天下而后有不得已焉

夫不得巳者非吾君子之所志也民自为而召之也

故罪疑者从轻功疑者从重皆顺天下之所欲从且

夫以君临民其强弱之势上下之分非待夫与之争

寻常之是非而后能胜之矣故宁委之于利使之取

其优而吾无求胜焉夫惟天下之罪恶暴著而不可

掩别白而不可解不得已而用其𠛬朝廷之无功乡

党之无义不得巳而爱其赏如此然后知吾之用𠛬

而非吾之好杀人也知吾之不赏而非吾之不欲富

贵人也使夫其罪可以推而纳之于𠛬其迹可以引

而置之于无罪其功与之而至于可赏排之而至于

不可赏若是二者而不以与民则天下将有以议我

矣使天下而皆知其可𠛬与不可赏也则吾犹可以

解使天下而知其可以无𠛬可以有赏之说则将

以我为忍人而爱夫爵禄也圣人不然以为天下之

人不幸而有罪可以𠛬可以无𠛬𠛬之而伤于仁幸

而有功可以赏可以无赏无赏而害于信与其不屈

吾法孰若使民全其肌肤保其首领而无憾于其上

与其名器之不僭孰若使民乐得为善之利而无望

望不足之意呜呼知其有可以与之之道而不与是

亦志于残民而巳矣且彼君子之与之也岂徒曰与

之而已也与之而遂因以劝之焉耳故舍有罪而从

无罪者是以耻劝之也去轻赏而就重赏者是以义

劝之也盖欲其思而得之也故夫尧舜三代之盛舍

此而忠厚之化亦无以见于民矣









栾城应诏集第十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