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归莲梦
第八回
第九回 

第八回 惊馆梦桃树作良缘 编辑

  李光祖分别嘉翁之后,单身匹马,出了前村,一迳走过小柴岗,全不见一个本营兵士,连景道的营头,也俱无影无踪。光祖没处安身,只得餐风宿露仍到柳林里来。

  那一日,大师正在中堂,检点兵马,外边忽报:“李将军单骑回来。”里头传谕:“立刻唤进。”光祖进了内堂,拜见大师。从李道:“李光祖轻敌○○,单骑私逃,何以服众,按法当斩。”光祖俯伏阶前,自甘认罪,当下程景道、崔世勋等忙跪禀大师道:“光祖偶犯邪术,原未丧师,若论此番非战之罪,况且出师已来,摧锋陷阵,光祖居多,求大师格外从宽,恕其小过。”从李道:“论起军法,本该重惩。既是各将军这样恳求,也念他柳林中一个旧人,姑且饶这一次,改调前哨巡领。”光祖拜谢出来,与景道、世勋等相叙,说起五行邪阵,才晓得是宝镜破的。光祖但说借住村中,反不好提起空翠之中。仍旧小心统领众兵,已后事情且待另叙。

  我如今再把王昌年归家诸事,说个详悉。却说王昌年同了宋纯学,先送香雪小姐回去,自已便告假归家,宋纯学也在礼部告了假,一齐出京,竟望河南省来。路上两个谈论当时相遇,得有今日,皆赖柳林大师的恩。宋纯学道:“小弟送兄归去,成了亲,便要私到柳林,一见大师,连日绝无音信,想是那里平安,近闻各处盗贼蜂起,吾辈不知如何下落,为天下者不顾家。小弟所以忝列朝班,不顾婚娶,也省了许多留恋。即如年兄为了小姐,终日不得宁静,原是一件大累。”昌年道:“长兄的话,虽如药石,但情之所感,又难割舍,小弟之心,与兄小异,只待完了姻事,便要觅一僻地,栽花种竹,以乐馀生。天下事非一人所能,等待伴食朝堂非弟之愿也。”纯学道:“行藏出处,自有天数,也不是一人做得主的,且大家混下去,再作道理。”自此两个相亲相爱。

  过了数日,不觉已到开封,昌年仍旧如当初模样,将行李随从托纯学另寓一处,轻身走到崔家门首。有几个老家人看见,说道:“王相公出去多时,今日才得归来。”昌年问道:“奶奶与小姐好么?焦相公可在家?”老家人道:“不要说起。自相公去后,家里闻得老爷凶信,一家忙乱。焦相公又因学院斥退了秀才,自到京中去,说要买什么官做。家中奶奶不老成把小姐赘了一个外路人,谁知这人是个强盗,官府缉拿,竟捉小姐到京里,不知死活。奶奶近日上边又有什么文书来捉他,想是还为已前的事,奶奶将些银子央一乡绅说了情,暂保在外。如今止存得奶奶在家里。咳!相公,你是晓得的,当初老爷存日,何等人家!不道弄到这般地位。”相公一向在那里,料想也不读书了,请到里头去坐坐。”昌年想道:“奇事,从前诸事我已尽知,不要与他说,只小姐已经归来,为何他还不晓得?我且进去。”便一连走进厅堂,直到里面。

  焦氏看见,吃了一惊,说道:“你此时方来,一家变故甚多,你可知道?”昌年做了两个揖,说道:“方才门首见了老家人,他备述其事。且问香雪妹子何在?”焦氏道:“若提起香雪那个丫头,老身为了他几乎破家,此时不知死在哪处了。”昌年道:“姨娘不是这样说,当初姨夫存日,曾把妹子许我,那个敢做主要他嫁人,弄得如此?”焦氏道:“啊呀,你还在梦里。自老身进了崔家,从不见你行一盒礼。今日香雪遇了事,你倒说起清平话来。不要说你仍旧这个模样,就是连夜做了官,我也不怕你。”昌年大怒,不别而行,即到宋纯学寓中。纯学问道:“小姐先到几日了?”昌年道:“便是这样奇怪,小弟到了家,全然不见香雪小姐。问他众人,俱说解京未回。大哥你道是怎样?”纯学道:“这却为何?我与你同到这里去。再细细问个来历。”就乘二间轿子,随了许多人,先打从府前经过,把名帖拜了府尊,即到崔家来。

  焦氏听得外边有二乘轿子,像个官府,错认又来捉他,关紧房门,躲在床底下去。昌年与纯学下了轿,坐在厅上,唤那老家人进来,说道:“你进去对奶奶说:我王相公已做官了,这一位是礼部宋爷,是我的同年,奶奶不要害怕,我只要问香雪小姐的事。”老家人也吓了,即到里边叫出焦氏。焦氏不得已,只得出来。宋纯学也做个揖,开口道:“王年兄在京是刑部官,他归家专为与小姐成亲。前日小姐在京也曾相会过,半月前,已先送归,怎么此时还不在家?”焦氏吓呆了,一句也说不出。老家人禀道:“两位老爷在上,小姐其实不见归来,不是奶奶有甚别事。”昌年满心焦燥,对纯学道:“这怎么处?”正当忙迫之际,外边传报,本府太爷并县官来拜。昌年一概回了。四边邻里各人传说崔家的外甥做了官,好不兴头。只因这一句,便有一个趋炎附势的来奉承。你道是谁?却是那潘一百。说这潘一百闻得王昌年做了刑部官,现在崔家要那小姐,自想道:“我老潘在王昌年面上,没有什么不好。至于小姐的事,他还不知详细。若被他盘问出来,我老潘就要受他累了。不如趁他初到,迎接过来,奉承他一番,以后便坐身得稳。”算计已定,立刻差两个管家,备了一副盛礼,竟到崔家:“请王老爷过舍一叙。”王昌年正与宋纯学商议,摸不出头脑,焦氏惟有告求,拜倒在地。昌年厌他,说:“我如今心绪茫茫,也不与你计较,你且放心里头去。”昌年无计可思,立在厅上,忽见两个人跪向面前,呈上一副盛礼。昌年问道:“你是谁家来的?”那人道:“小的是潘老爹家,奉主人之命,恭贺老爷荣归,并请老爷过去一叙。”昌年说:“知道了,礼不必收,少刻当来。”吩咐从人:“把名帖回了他的礼,打发潘家的人回去了。”对纯学道:“小弟昏闷异常,这里也住不得。适才老潘来请,此人虽则铜臭,待我原是不薄。弟与长兄何不到彼处一坐?”纯学道:“承兄带挈,极好的了。”随即打轿,两个簇新的进士,抬到潘家。

  潘一百打听来了,远远迎接,接进内厅,各相见过,潘一百躬身谢道:“两位老先生,光临敝处,晚生不胜欣幸。”昌年道:“仁兄向时旧交,何得如此称呼,乞仁兄相忌些方好,不要看纱帽太重了。”潘一百道:“不敢,请问这一位是何处?”昌年道:“这是敝年兄宋礼部,金陵人。”潘一百道:“久仰久仰。小弟承命,到不敢客气了,自长兄前岁在舍下别了,到京高捷科第,小弟欠贺,多多得罪,弟想令姨母家不可居住,两位若不弃蓬居,何不把行李搬来,小弟打扫荒园,暂留台驾,不识尊意如何?”昌年道:“极感的了。”潘一百即差家人,搬送王老爷的行李,吩咐收舍西园,备酒侍候。吃了两道茶,就同到西园竹厅上坐了,登时摆列酒席,极其富盛。三人饮酒,老潘道:“宋老先江南才里,容日正要请教。”纯学道:“岂敢。承敝年兄带挈,造扰不当。”老潘打一躬道:“简慢之极,托王兄契爱,幸勿见罪。”又对昌年道:“小弟有一段衷曲,一来请罪,二来剖白心迹。前岁相遇仁兄时,所言崔小姐事,小弟实出无心,被焦顺哄了,近闻原是仁兄旧姻。但被此冤陷,仁兄在京为何不申救他?”昌年道:“小弟正为此在京诸事已经消释,只不知出京已来,又羁留在何处?”老潘道:“贵人福分,自然遇合。仁兄且开怀畅饮一杯。”昌年疑心未解,也无心吃酒。

  正待换席,忽有一人汗如雨下,来禀昌年。原来是京中专送香雪小姐的人,那人跪告道:“小的承爷差遣,送崔小姐回家,一路小心伏侍,不想来到半路,遇著一只兵马,将行李牲口俱抢散了。小的被他打在草里,爬起来,已失散了,小姐连轿子俱寻不见。小的星夜到京报知,值老爷出京打听已归河南,小的又连夜赶来。到了崔家。说爷在这里,故此来报,小的伏侍不周,罪该万死。”昌年道:“这是遇了强盗,也不干你事,你且去。”那人出去。

  昌年闻知此信,坐卧不安,就把席散了。老潘整备精洁书房,安慰昌年歇息,自己方进去。昌年对纯学道:“小弟所望小姐,意谓终成合璧,谁知如此冤孽,又遭患害,既然遇了盗贼,岂能自全?今生想不能见面了。”昌年说罢不觉掉泪下来。纯学道:“年兄与小姐有此颠沛,无可奈何,只索按定了,且不要慌,睡了这一夜,明日再处。”昌年睡到半夜,再睡不著,只得独自起身。窗外月明如练,昌年散步到书房外来,行过花栏,转过竹径,湾湾曲曲,甚是幽雅,只见转到一处短短粉墙,墙内高出一棵大绯桃树,桃花开得十分烂熳,但无从进去。在树底下盘桓一番。昌年倚靠粉墙,想念小姐,恰像痴呆的一般。不期这样天气,一阵骤雨,昌年躲闪不及,被雨点打下桃花片来,落满一身,衣衫都打湿了。少停一刻,雨霁云开,仍旧月色如银。昌年也不顾雨湿,看见落红满地,就将花片捧了两把,捻做一团,在粉墙上面,题诗一首。当然将花汁写成红字,月下照之,其实有趣,诗云:

  庭院萧疏转曲栏,东风无力梦初残。
  胭脂落尽深红色,莫种桃花雨后看。

  昌年诗罢,愈加感慨,呆呆的对了隔墙桃树,只管吟哦这诗。忽听耳边听得墙内有人,娇声赞道:“好诗好诗,如此仙才,何患无良缘而感慨若是?”昌年听见想道:“奇怪,这更深夜静,还有人在花下,又是个知音的。我王昌年虽非好色之徒,然听此娇音,益动我暗香之念矣。”正当踌躇未决,外边早已鸡唱,又听见里头说道:“郎君贵人,幸勉自爱,倘若有意,明宵仍到这所在来,可以清谈片刻。今夕不及相会了。”昌年又立了一刻,寂寂无声,怅然而返,仍旧进书房去了。

  次日起身,潘一百清早伺候,又有许多乡绅来拜望,忙了一日,下午吃酒,直至更馀。纯学醉了,竟去先睡。昌年思忆昨宵之事,不明不白。挨至更深,仍寻旧路而来,看那桃花越发妩媚。昌年才立定脚,便一阵清香扑鼻,昌年不觉魂消,果然墙内并不失约,但看短墙上面,桃花之下,影影透出一个美人来。昌年抬头一看,貌似嫦娥,态如西子,手折桃花一枝,赠与昌年道:“妾身潘氏,小字琼姿,家兄勉留台驾,妾恐简亵才郎,故此不惮露行,相期面会。”昌年受了花枝,作一个揖道:“既是潘兄令妹,小生何敢轻犯?”美人道:“贱妾亦不过慕君才耳,非有他意。”昌年见此美艳,虽则可爱,心上忽想起香雪小姐,流离飘散,不忍弃旧怜新,却把春心禁住了,说道:“小生客寓名园,适逢小姐,恐怕外人知觉,有玷名节,请进去罢。”那女子笑了一笑,也就下去。

  昌年拿了花枝竟走到书房中来,朗吟旧诗二句道:

  孤馆暮云迷旧梦,闲庭小雨落残红。

  纯学此时睡醒,说道:“王年兄,何苦整夜不睡?”昌年道:“年兄起来,小弟有个喜信报你。”纯学当真起身,同坐月下问道:“有何喜信?”昌年道:“小弟无聊步月,偶遇一个美人,极其艳丽,乃是老潘的妹子,小弟为了香雪小姐,誓无二心,待小弟明日见了老潘与兄作伐何如?”纯学笑道:“年兄差矣,小弟若要联姻,也不到此时了。年兄是有情之人,往往遇著这样,小弟于此事看得极淡,况且承老潘盛意,款留作寓,岂可想其闺中?只不知年兄何以得遇?论起来这般夜静,此女闲游庭院,不过是吟花弄月之流,丰致虽佳,恐非正道,年兄不该近他。”昌年笑道:“好一个英雄道学。至若小弟,此情便割不断了。”两个谈笑了一夜。

  次日午前,老潘出来对昌年道:“王兄托在相知,不妨多慢,只恐得罪宋老先,弟心甚是不安。今日无事,可同散步荒园一乐。”昌年道:“弟与敝年兄,过承厚爱。正想遍游名园,聊以适兴,极好极好。”原来潘家的西园,开封府里是有名的,亭台花榭,转折不穷。老潘同了二位,东游西玩,真个好看。渐渐走到那题诗的短墙边,老潘便转过来。昌年道:“潘兄,此处桃花盛开,里头还有什么好景致,一发游遍了。”老潘道:“这里边是去不得的。”纯学道:“想是近内室了,王年兄须当止步。”老潘道:“不是,此处离内室还远。原有一间别室,亦颇幽雅,庭中有棵大桃树,向来繁盛,只因此树有个花神,亲近不得,所以小弟便锁起了。”昌年见说出“花神”两字,对宋纯学道:“有这异事。”老潘道:“王兄致疑,莫非宵来曾遇著否?”昌年道:“不曾不曾。”纯学道:“我们正人君子,那怕邪神?潘兄不妨领进去看看。”老潘道:“既如此叫小厮里面取钥匙出来。”也不走到短墙边,又在湖石下转一个湾,便有一扇小门,老潘开了小门,一同进去。果然一树绯桃,扶疏偃盖,覆满一厅,落红遍地。昌年与纯学坐在树下赞叹不已。纯学道:“依小弟愚意,如此好花,正该日夕赏玩,不可负他,就有花神,见了弟辈,自应回避。今夕待小弟独坐此书室,看是如何。”老潘道:“既发此兴,不可无酒。”就立刻携一桌酒,共赏桃花。纯学自恃英雄气慨,把这绯桃爱恋不舍,便要住宿于此。昌年道:“待小弟奉陪。”纯学道:“兄来相伴,只道小弟怯弱了,请各就便。”老潘道:“若宋老先爱此繁花,多叫几个小厮伏侍。”纯学道:“不消不消。”是夜,当真独宿花前。说这宋纯学,虽是文儒,他曾在千军万马之中钻出来的,就是天将也不怕,何畏花神?打开铺陈,竟脱衣而睡,一觉直到天明。

  清早老潘同昌年来看,纯学尚未起身。说道:“何如?弟说花神必定相避,果然昨夜并无半事。还是兄辈多情,未免惊动花神。尽如小弟这般愚直,花神方且厌弃,敢来缠扰?”三人大笑一番。纯学即便起身,穿好衣服。却又奇怪,但觉衣袖内有件东西,滚来滚去。纯学道:“衣袖内不知什么?”摸取出来见一条粉红汗巾,紧紧打一个小包,异香馥郁。昌年急忙懈开,乃是一对碧玉鸳鸯,雕刻得极好。纯学道:“这东西却是何来的?岂不怪异?”昌年笑道:“可见花神原不厌弃年兄,有此珍宝相赠。”纯学道:“小弟昨夜其实不闻一些儿影响。”老潘在旁把这玉鸳鸯翻来覆去,看个不了。昌年道:“潘兄不必看他,这是花神的遗爱,敝年兄尚无年嫂,还要把那鸳鸯珍藏好了,以博一宵欢幸。”老潘道:“连日相叙,倒不晓得宋老先尚乏佳期,怪不得花神作合了。”纯学笑道:“有何作合?即如王兄这样才情,且未有遇,难道花神到下顾起小弟来?”老潘道:“小弟‘作合’二字原有个缘故。今日所遇甚奇,小弟不得不说。小弟寒家从无兄弟,止有一舍妹,小字琼姿,才貌也看得过,待字香闺未曾婚聘。这碧玉鸳鸯,原是祖遗之物,舍妹时刻佩在身边的。小弟里头,重门深固,就是苍蝇也飞不出,必定花神为舍妹执柯,故窃取此玉以赠兄耳。”昌年见说,方晓得前夜所见的,真是花神,假装了老潘的妹子。私对纯学道:“这花神始初戏骗小弟,其意盖与年兄周旋好事。小弟今日乐得做现成媒人。”纯学道:“弟所以到此地者,为兄姻事,今吾兄心愿未全,小弟何心,到把这事说起?”昌年道:“弟之痴心,已成僻性。吾兄大丈夫,岂得无后,以绝宗祀,这段姻缘,必须速就。”纯学见说得有理,且是遭遇甚奇,只得索允从了,对老潘道:“承谕天缘,不敢违逆。但小弟客中无聘,为之奈何?”老潘道:“仁兄职列仪曹,寒家仰攀贵人,实出万幸,安敢论财。”两边话的好了,昌年又从中赞成。老潘便去择了吉期,纯学不得已,只得将带来盘费,俱凑出一般的,行了聘礼。待到吉日,纯学穿了公服,竟在潘家结亲,合巹之夕,纯学看那琼姿小姐相貌整齐,满心欢喜。入赘之后,亲邻庆贺,热闹非常。只留下王昌年清清冷冷寓居西园。幸喜得纯学时时出来安慰,还不十分寂寞。

  忽一夜,昌年独坐书房,烧了一炉好香,灯下看些书史,思想香雪小姐,未知死活,因叹道:“别人遇合,何等容易,独有我王昌年反反复复,再不得如意。”不信有情的偏没有缘,就是一宵恩爱也不可得。”正思想间忽听得窗外有行动之声,昌年道:“可是小厮,有茶点一盏来吃。”外边道:“茶倒没有,备得美酒一樽在此。”昌年想道:“又是老潘差人来致殷勤了。”便一手开说道:“便阑夜静,多承厚情,你家老爹还没有睡吗?”只见跨出书房,星光之下,远远望见几个人把手招他。昌年走去看时却不是人,原来是牡丹台上的叶被风吹动。昌年笑道:“黑暗里认错了。”又问道:“那送酒的在何处?”不想到在书房里底底应道:“王老爷,在这里。”昌年笑骂道:“歹奴才我在外边你到闪进里面。好好的说罢了,为什么妆这样娇声娇气。”昌年一头说即走进书房,仔细看时恰好一位绝美丽的女子斜立书灯背后,昌年走近身来,香气芬芳,娇姿艳雅,那心肠就铁打的也要柔软了。昌年见此佳人,不禁神魂飘荡,因问道:“从何而来?”美人道:“郎君莫怕,妾即桃花女神也。前宵讽咏佳句,衷心不忘,故来相访。”昌年道:“下官孤灯寂静,承神女保重,亦是韵事。但恐幽明间隔,有所伤害否?”花神道:“妾乃紫姑山司花仙女,前生与郎君闺房恩爱,尚欠一宵,妾因等待郎君,守此桃花之下。今宵完愿,当即回山中,职司花色了。前见宋礼部文武全才,偶取碧玉鸳鸯与他玉成好事,亦是一段佳话。昌年道:“小生得遇仙卿,可见‘姻缘’二字必定不能相强。咳,只恐怕一宵恩爱,又添出万种相思,五更分别,岂能恝然?”花神道:“郎君至情,只这一句,妾当与君更结再生之缘了。方才携酒一壶,何不共饮一杯?”昌年遂并坐举杯,欢然相叙。花神又道:“妾闻郎君忆念香雪小姐,未审可要相见?”昌年忙问道:“香雪途遇强人,存亡未卜,小生日夜挂怀。若仙卿能使一见,感恩不浅。”花神道:“小姐安处他房,今夜妾当助君一梦,到彼处相会。但天机难以泄漏,他所居的地方,不敢直说。郎君凡事放心,这就是喜信了。”昌年道:“倘得如此生死不忘。”花神道:“郎君梦见小姐,后日无据,何以为凭?可将轻绢一幅,题诗在上,妾与君梦中致去,使小姐见了亦知郎君想念之情。”昌年大喜,即寻出一方轻白绫绢,细细楷书,写诗一首:

  一朵千金泣露斜,玉缄消息滞天涯。
  瞢腾勿作西楼梦,怅望神仙萼绿华。

  昌年写完了,后面又用一个名字印子。花神拿了诗绢,同昌年解衣就寝。床上美满幽香,不可细说。将次三更,一觉睡去。昌年的魂梦正像有人提住的,随风逐云,顷刻千里。抬头看时,却垂下万条柳线,昌年顺路而走,忽转到一间房里,四壁图书,一帘花草,香雪小姐独坐其中,昌年一见便相携手说道:“小生那一日不念小姐,岂料住在这里。前日归家,只为不见你,反受了焦氏的气,今日同归去罢。我有一首诗,特送你看。”在袖里取出那幅绫绢,交付小姐。香雪拿了说道:“我在此间,指望你来候我,怎么隔了许多日子?前在京中,要你做三件大事,如今一件也不消了。”昌年道:“此处甚是幽静,一个人儿也没有,小姐且与你亲近片刻。”便把香雪紧紧抱住,香雪并不推辞。忽然一道月光照身上来。昌年觉得一阵寒冷,手便抱住香雪,心内好像昏迷的一般,连声叫道:“小姐!小姐!”开眼一看,抱的乃是花神。花神道:“郎君苏醒,渐次五更,妾要去了。千万保重,梦中之事后会有期。”昌年寻那诗绢,果然不见,便道:“适才幽梦,深感仙卿引领,此刻又要分别。残灯未灭,两梦皆虚。已后这个清斋,怎生消遣?”花神道:“妾的夙缘,今宵已尽。但郎君经今年之内,尚有一番惊吓。若见莲花残败,方脱此难。”昌年问道:“可避得么?”花神道:“这是命数当然,无从可避。”昌年猜想莲花惨败,将及秋期。这一夏须要仔细。”花神道:“不是这样。郎君当静以待之。”说罢,披衣而起。昌年亦起身相送。此时窗外,天色明了,花神急欲别去。昌年依○不舍,把手扯往不放,两个才跨出书房,早被一阵狂风卷起衣服,那花神阒然不见。昌年手内只道扯住,谁想所捻之物却是前夜赠的一枝桃花。昌年将桃花掷在地下,还想追赶前去,抬起头望著天上,走了数步,不提防一个人劈胸撞来,倒把昌年一吓。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宋纯学,恐怕昌年冷清,清早出来看他。纯学笑道:“年兄孤寂无聊,小弟甚放不下。今早将欲何往?莫非还想著那一树桃花么?”昌年道:“岂有此理。桃花虽艳,终不著梦到罗敷,真足令人魂消也。但年兄宴尔新婚,为了小弟使香梦未终,有罪有罪。”纯学道:“弟岂恋新婚者?天下事全无定局,小弟本意要到柳林一去,今友羁身于此,前日若无年兄,也决不干这样不老成的事。”昌年道:“说那里话,这是正理。”

  两人握手谈心,话得正浓,忽听见老潘在里头喊出来道:“王兄可曾起身了?有件异事。”昌年应道:“甚么异事?”老潘看见道:“妹丈也在这里,你们两位起身的这样早,何不再睡迟些?”纯学道:“一日之计在于寅,睡他做甚么?且请问老舅所见何异?”老潘道:“小弟今早著小厮乘那露水中修整花树,不想那棵大桃树竟枯死了,你道奇不奇?”纯学道:“当真奇异,可惜这等盛花不曾看完。”昌年道:“敝年兄感谢花媒,尚欠一副厚礼。”老潘大笑道:“小弟也觉欠情,亏王兄有心,还想得到,小厮快收拾早酒,来吃一盏压惊。”昌年道:“且慢,未曾洗脸。”老潘骂道:“这班懒奴才,这时候王爷脸也没有洗,一个个该打死,快些快些。”只见一个书童拿一盆热水来,昌年看了问道:“这小厮有些相熟,好像焦顺家里的爱儿?”老潘道:“正是他。已前被他主母打出门,偶然栖托弟家,连日差出去,不曾伏侍王老爷。”昌年道:“爱儿,你住在这里也好。”爱儿道:“小的虽是被逐,我家相公也不得知。求王姑爷说个情,原带小的回去。”这爱儿思想回家,不是好意,他还忆那杨氏,故此相求。昌年那里晓得,便道:“这个何难?我正要到那边看看,只不知潘老爹可放你?”老潘道:“这本是焦家书童,小弟留他因他无处去,若带回旧主,理所当然,有何不可。”

  昌年吃过早饭,便随了爱儿到崔家来。焦氏接见昌年,小心奉恃,只愁他又提起香雪小姐。不想昌年因得花神消息,安心乐意,不与焦氏计较,说道:“连日住在潘家,便晓得香雪妹子,遇了强盗,此后不知如何下落?”焦氏道:“老身倒不知,王姑爷也看你姨夫面上,凡事求姑爷照顾。”昌年道:“书童爱儿,一向逃走在外,我见他原有旧主之念,特地带归。若有得罪处,不妨重治,他既小心,还是旧人好用。”焦氏虽恨爱儿,因昌年来说,方将怕他,不得不从。说道:“别个老身也不听,王姑爷说了,且收用罢。”爱儿磕了两个头,立在一边。里头杨氏闻知昌年送爱儿到此,十分欢喜,只说自家至亲,面谢昌年,各相见过。杨氏道:“姑爷荣归,我们家里不成个规矩,真所谓‘亲情疏失为家贫’了。如今香姑娘虽无信息,姑爷切不要把这一脉亲看冷了,仍在寒舍住住。”昌年道:“多谢,改日再来看。”昌年略坐一会,也就起身,焦氏与杨氏留著吃便饭,昌年不肯,竟上了轿,回潘家西园。自此爱儿依旧服役,以后爱儿在外做些小生意,终身伏侍杨氏,小心谨慎,不敢放肆。这是爱儿的结局,以后不及再叙。

  却说昌年回至西园,思念:“昨宵之梦,似真似假。但桃花神女如此奇异,其言必定可据。又与我附寄诗绢,难道不真?只是他说经年之内尚有患害,颇生疑惑。且自消停下去。我想小姐梦中若是也与我的梦一般相合,便不负花神一番美意。咦,恐怕千里遥遥,渺茫无定,未必其然也。(原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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