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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的时候以前,在我的儿时,在我的不可再得的消逝了的儿时,如果经过陌生的处所,无论是小村,是贫瘠的村镇,是城邑,是很大的市街,总一样的使我很高兴。孩子的好奇的眼光,在这里会发见出许多有趣的东西来!所有建筑,凡是带着显豁的特色的,都使孩子留心,在精神上给以深刻的印象。高出于居民的木造楼房堆里的,名建筑家所造的装着许多饰窗的一所石叠房屋或公署,高出于雪白的新的教堂之上的,一个圆整的,包着白马口铁的圆屋顶,一个小菜场,一个在市上逛荡的乡下阔少——都逃不出非常注意的儿童的嗅觉——,我把鼻子伸到我的幕车外面去,新奇的看着那剪裁法为我从未见过的外衣,看着开口的木箱装些硫黄华,钉子,肥皂和葡萄干,在小菜铺门口的满盛着干了的墨斯科点心的瓶盒间远远的发闪;或者凝视着一个走过的,由一种稀奇的宿命,送他到这乡下的寂寞中来的步兵官长,或是凝视着坐在竞赛马车里,赶上了我的一个身穿长袍子的商人——并且使我想得很远,一直到他们的可怜的生活。一个小市上的官员从身旁走过,我就梦想,推究了起来:他究竟到那里去呢?他去赴他兄弟家里的夜会,还不过是回家,在自家门口闲坐半点钟,到了昏暗,才和夫人,母亲,小姨,以及所有家眷去吃那迟了的晚膳呢?吃过汤之后,戴着珠圈的娃儿或是身穿宽大的家常背心的孩子,拿了传世已久的烛台来,点上油脂烛火的时候,他们会谈些什么呢?临近什么地方的地主的村庄时,我就新奇的看着狭长的木造的钟楼,或者陈旧的木造的教堂。一望见地主家的红色的屋顶和白色的烟囱在树木的密叶间闪烁,那么,我只焦急的等着它从园林的遮蔽中出现,在我眼前显露了全不荒凉或全然无趣的面貌的一瞬息了。于是我又加以推测,这地主是怎样的人,胖的还是瘦的,有儿子还是半打的女儿,全家就和她们那响亮的处女的笑声,她们那处女的游戏和玩乐过活,一群快活的处女,有着永住的美丽和青春;她们是否黑眼珠,而主人自己,又是否会玩笑,或者正像写在他簿子上和历本上的九月之末一样,仅是阴郁的,偏执的看人,而且,唉唉!除了青年听得很是无聊的䅘麦或小麦之外,再也不谈别事的呢?
现在我却淡然的经过陌生的村庄,漠然的看着它困穷的外貌,我的冷掉了的眼光里不再有所眷恋,也没有东西使我欢乐,像先前的过去的时光,使我的脸有一动弹,一微笑,使我的嘴迸出不竭的言论了,它现在在我面前瞥然而过,而冷淡的沉默,却封锁了我的嘴唇。唉唉,我的儿时,唉唉,我的蓬勃的朝气!
当乞乞科夫正在沈思,暗笑着农夫们赠给泼留希金的出色的诨名的时候,他竟全未想到,那车子已经驶进一个有着许多道路和房屋的,又大又长的村子中央了。但铺着树干的木路给他很有力的一震,立刻使他醒悟过来,和这一比,市上的铺道就成了真的儿戏。这里的树干,是能一高一低,好像钢琴的键盘的,旅客倘不小心,随时可在后头部得一个疙瘩,前额上来一块青斑,或者简直由自己的牙齿咬了舌尖,也不是我们这人间世的最大快意事。农奴小屋都显着衰朽的景象。木材是虫蛀,而且旧到灰色的。许多屋顶好像一面筛。有些是除了椽子之外,看不见屋盖,其间有几枝横档,仿佛骨架上的肋骨一样。显然是屋子的主人经了精确的思索,自己把屋顶板和天花板都抽去了,因为如果下雨,小屋的屋顶也不济,如果天气好,那就一滴也不会漏下来的,况且和老婆睡在炕床上,也毫无道理,可睡的地方另外多得很:酒店里,街路上——一言以蔽之,惟汝心之所如。到处没有窗玻璃。间或用布片或破衣塞着窗洞。檐下的带着栏干的小晒台,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俄国的许多农家是常有的,却都已倾斜,陈旧了,连油漆也剥落得干干净净。小屋后面,看见好些地方躺着麦束堆的长排,分明长久没有动:那颜色,就像一块陈年的烧得不好的砖头,堆上生出各种的野草,旁边盘着蔓草根。麦是大约属于地主的;由车子的变换方向,在麦束堆和烂屋顶后面,看见两个乡下教堂的尖塔,忽左忽右的指着晴空中。这两塔彼此很接近,一个木造,别一个是石造的,刷黄的墙壁,显着大块的斑痕和开口的裂缝。时时望见了地主的住宅,到得小屋串子已经完结,换了围着又低又破的篱垣,好像蔬圃或是菜园的处所,这才分明的站在眼前了。这长到无穷的城堡,看去好像一个跌倒的老弱的残兵。有些是一层楼,也有两层的。在没有周到的保护它的年纪的昏沈的屋顶上,见有两个恰恰相对的望台,都已经歪斜,褪色,曾经刷过的颜色,早己无踪无影了。屋子的墙上,处处露出落了石灰的格子来。这分明是久经了暴雨,旋风,坏天气和秋老虎的侵袭。窗户只有两个是开的;其馀的都关着罩窗,或者竟钉上了木板。但连这两个开着的窗也还有一点瞎,一个窗上贴着三角形的蓝色纸。
住宅后面,有一个广大而古老的园,由宅后穿过村子,通到野地里,虽然也荒凉,芜秽了,但独独有些生气,在这广大的村庄和它那如画的野趣里,显着美妙的风姿。在大自由中,树木的交错的枝梢,繁盛地伸展开来的好像颤动的叶子织成的不整的穹门和碧绿的云,停在清朗的蔚蓝的天下。一株极大的白桦,被暴风或霹雳折去了树顶,那粗壮的白色的干子,从这万绿丛中挺然而出,在空中圆得恰如修长美丽的大理石柱一般。但并无柱头,却是很斜的断疤,在雪白的底子上,看去像是一顶帽或者一匹黑色的禽鸟。绿闪闪的蛇麻的丛蔓,要从接骨木,山薇,榛树的紧密的拥抱中钻出,延上树干去,终于绕住了一株半裂的白桦。到得一半,它又挂下来了,想抓着别株的树梢,或者将长长的卷须悬在空中,那小钩卷成圆圈,在软风中摇动。受着明朗的阳光的碧林,有几处彼此分离开来,显出黑沈沈的深洞,仿佛一个打着呵欠的怕人的虎口;这是全藏在黑荫中的,在这昏暗的深处依稀可见的东西,人只能猜出是:一条狭窄的小路,一些倒坏了的栏干,一个快要倒掉的亭子,一株烂空的柳树干,紧靠柳树背后,露着银灰色的树丛,纵横交错的散乱在荒芜中的枯枝和枯叶,还有一株幼小的枫树,把它那碧绿的纷披的叶子伸得远远的,不知道取的是什么路,一枝上竟有一道日光,化为透明的金光灿烂的星,在浓密的昏黑中煌然发闪。园的尽头,有几株比别的树木长得更高的白杨树,抖动着的树顶上架着几个很大的乌鸦窠。白杨之中,一株有折断的枝条,却还没有全断,带了枯叶凄凉的挂着。总而言之,一切都很美,但这美,单由造化或人力是都不能成就的,大抵只在造化在人类的往往并非故意,也无旨趣的创作上,再用它的凿子加以最后的琢磨,使笨重的东西苏生过来,给它一些轻妙和灵动,洗净那粗浅的整齐和相称,更除去恶劣的缺点和错误,将赤条条的主旨,赫然显在目前,对于生在精练的洁白和苦痛的严寒之中的一切,灌入神奇的温暖去的时候,这才能够达成。
车子又转了几个弯,他终于停在房屋前面了,现在看起来,这房屋就更显得寒伧。墙壁和门上,满生着青苔。前园里造着样样的屋子:堆房,仓屋,下房等,彼此挤得很紧——而且无不分明的带着陈旧倒败的情形;左右各有一道门,通到别的园子里。所有一切,都在证明这里先前是曾有很大的家业的,但现在却统统见得落寞凄凉了。能给这悲哀景象一点快活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没有开放的门户,没有往来的人,没有活泼的家景!只有园门却开着,因为有一个人拉了一辆盖着席子的重载的大车,要进前园去;好像意在使这荒芜寂灭的地方有一点活气:别的时候,却连这门也锁得紧紧的,铁闩上就挂着一把坚强的大锁。在一间屋子前面,乞乞科夫立刻发见了一个人样子,正在和车夫吵嘴。许多工夫,他还决不定这人的是男是女来。看看穿着的衣服,简直不能了然,也很像一件女人的家常衫子;头上戴一顶帽子,却正如村妇所常戴的。“确是一个女人!”他想,然而立刻接下去道:“不,并不是的!”——“自然是一个女人!”他熟视了一番之后,终于说。那边也一样的十分留心的在观察。好像这来人是一种世界奇迹似的,因为不但看他,连对绥里方和马匹也在从头到尾的注视。从挂在她带上的一串钥匙和过份的给与农人的痛骂,乞乞科夫便断定了她该是一个女管家。
“请问,妈妈,”他一面跨下车子来,一面说,“主人在做什么呀?”
“没有在家!”那女管家不等他说完话,就说,但又立刻接着道:“您找他什么事?”
“有一件买卖上的事情。”
“那么,请您到里面去,”女管家说,一面去开门,向他转过那沾满面粉的背脊来,还给他看了衫子上的一个大窟窿。
他走进宽阔的昏暗的门,就向他吹来了一股好像从地窖中来的冷气。由这门走到一间昏暗的屋子,只从门下面的阔缝里,透出一点很少的光亮。他开开房门,这才总算看见了明亮的阳光。但四面的凌乱,却使他大吃一吓。好像全家正在洗地板,因此把所有的家具,都搬到这屋子里来了。桌子上面,竟搁着破了的椅子,旁边是一口停摆的钟,蜘蛛已经在这里结了网。也有靠着墙壁的架子,摆着旧银器和种种中国的磁瓶。写字桌原是嵌镶罗钿的,但罗钿处处脱落了,只剩下填着干胶的空洞,乱放着各样斑剥陆离的什物:一堆写过字的纸片,上面压一个卵形把手的已经发绿的大理石的镇纸,一本红边的猪皮书面的旧书,一个不过胡桃大小的挤过汁的干柠檬,一段椅子的破靠手,一个装些红色液体,内浮三个苍蝇,上盖一张信纸的酒杯,一小块封信蜡,一片不知道从那里拾来的破布,两枝鹅毛笔,沾过墨水,却已经干透了,好像生着痨病,一把发黄的牙刷,大约还在法国人攻人墨斯科[1]之前,它的主人曾经刷过牙齿的,诸如此类。
墙壁上是贴近的,乱到毫无意思的挂着许多画:一条狭长的钢版画,是什么地方的战争,在这里看见很大的战鼓,头戴三角帽的呐喊的兵丁和淹死的马匹。这版画装在马霍戈尼树做的框子里,框条上嵌有青铜的细线,四角饰着青铜的蔷薇,只是玻璃没有。旁边挂一幅很大的发黑的油画,占去了半墙壁,上面画些花卉,水果,一个切碎的西瓜,野猪的口鼻,和倒挂的野鸭头。天花板中央挂一个烛台,套着麻布袋,灰尘蒙得很厚,至于仿佛是蚕茧。屋子的一角上,躺着一堆旧东西:这都是粗货,不配放在桌上的。但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呢——却很不容易辨别;因为那上面积着极厚的尘埃,只要谁出手去一碰,就会很像戴上一只手套。从这垃圾堆中,极分明的显露出来的惟一的物件,是:一个破掉的木铲,一块旧的鞋后跟。如果没有桌上的一顶破旧的睡帽在那里作证,是谁也不相信这房子里住着活人的。当我们的主角还在潜心研究这奇特的屋中陈设的时候,边门一开,那女管家,那他在前园里遇见过的,就走了进来了。但这回他觉得,将这人看作女管家,倒还是看作男管家合适:因为一个女管家,至少是大抵不刮胡子的,然而这汉子刮胡子,而且真也稀奇得很,他的下巴和脸的下半部,就像人们往往在马房里刷马的铁丝刷。乞乞科夫的脸上显出要问的表情来;他焦急的等着这男管家来说什么话。但那人也在等候着乞乞科夫的开口。到底,苦于这两面的窘急的乞乞科夫,就决计发问了:
“哪,主人在做什么呀?他在家么?”
“主人在这里!”男管家回答说。
“那么,在那里呢?”乞乞科夫回问道。
“您是瞎的吗,先生?怎的?”男管家说。“先生!我就是这家的主人!”
这时我们的主角就不自觉的倒退了一点,向着这人凝视。自有生以来,他遇见过各色各样的人,自然,敬爱的读者,连我们没有见过的也在内。但一向并未会到过一个这样的人物。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特色来。和普通的瘦削的老头子,是不大有什么两样的;不过下巴凸出些,并且常常掩着手帕,免得被唾沫所沾湿。那小小的眼睛还没有呆滞,在浓眉底下转来转去,恰如两匹小鼠子,把它的尖嘴钻出暗洞来,立起耳朵,动着胡须,看看是否藏着猫儿或者顽皮孩子,猜疑的嗅着空气。那衣服可更加有意思。要知道他的睡衣究竟是什么底子,只好白费力;袖子和领头都非常龌龊,发着光,好像做长靴的郁赫皮;背后并非拖着两片的衣裾,倒是有四片,上面还露着一些棉花团。颈子上也围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是旧袜子,是腰带,还是绷带呢,不能断定。但决不是围巾。一句话,如果在那里的教堂前面,乞乞科夫遇见了这么模样的他,他一定会布施他两戈贝克;因为,为我们的主角的名誉起见,应该提一提,他有一个富于同情的心,遇见穷人,是没有一回能不给两戈贝克的。但对他站着的人,却不是乞丐,而是上流的地主,而且这地主还蓄有一千以上的魂灵,要寻出第二个在他的仓库里有这么多的麦子,麦粉和农产物,在堆房,燥屋和桟房里也充塞着呢绒和麻布,生熟羊皮,干鱼以及各种菜蔬和果子的人来,就不大容易。只要看一眼他那堆着没有动用的各种木材和一切家具的院子就是——人就会以为自己是进了墨斯科的木器市场里,那些勤俭的丈母和姑母之流,由家里的厨娘带领着,在买她的东西之处的。他这里,照眼的是雕刻的,车光的,拼成的,编出的木器的山:桶子,盆子,柏油桶,有嘴和无嘴的提桶,浴盆,匣子,女人们用它来理亚麻和别的东西的梳麻板,细柳枝编成的小箱子,白桦皮拼成的小匣子,还有无论贫富,俄国人都要使用的别的什物许许多。人也许想,泼留希金要这无数的各种东西做什么用呢?就是田地再大两倍,时候再过几代,也是使用不完的。然而他却实在还没有够,每天每天,他很不满足的在自己的庄子的路上走,看着桥下,跳板下,凡有在路上看见的:一块旧鞋底,一片破衣裳,一个铁钉,一角碎瓦——他都拾了去,抛在那乞乞科夫在屋角上所看见的堆子里。“我们的渔翁又在那里捞鱼了,”一看见他在四下里寻东西,农人们常常说。而且的确:经他走过之后,道路就用不着打扫;一个过路的兵官落掉了他的一个马刺——刚刚觉到,这却已经躺在那堆子里面了;一个女人一疏忽,把水桶忘记在井边——他也飞快的提了这水桶去。如果有农人当场捉住了他,他就不说什么,和气的放下那偷得的物件;然而一躺在堆子里,可就什么都完结了:他起誓,呼上帝作证,说这东西原是他怎样怎样,如何如何买得,或者简直还是他的祖父传授下来的。就是在自己的家里,他也拾起地上的一切东西来:一小段封信蜡,一张纸片,一枝鹅毛笔,都放在写字桌,或者窗台上。
然而他也曾经有过是一个勤俭的一家之主的时候的!他也曾为体面的夫,体面的父,他的邻人来访问他,到他这里午餐,学习些聪明的节省和持家的方法。那时的生活还都很活泼,很整齐:水磨和碌碡快活的转动着,呢绒厂,旋盘厂,机织厂,都在不倦地作工;主人的锋利的眼睛,看到广大的领地的角角落落,操劳得像一个勤快的蜘蛛,从这一角到那一角,都结上家政的网。在他的脸上,自然也一向没有显过剧烈的热意和感情,但他的眼闪着明白的决断。他的话说出经验和智识,客人们都愿意来听他;和蔼而能谈的主妇,在她的相识的人们中也有好名望;两个可爱的女儿常来招呼那宾客,都是金色发,鲜活如初开的蔷薇。儿子是活泼的,壮健的少年,跳出来迎接客人,不大问对手愿不愿,就和客人接吻。全家里的窗户是统统开着的。中层楼上住着一个家庭教师,法国人,脸总刮得极光,又是放枪的好手:他每天总打一两只雉鸡或是野鸭来帮午膳,但间或只有麻雀蛋,这时他就叫煎一个蛋饼自己吃,因为除他之外,合家是谁也不吃的。这楼上,还住着一个强壮的村妇,是两位女儿的教师。主人自己,也总是同桌来吃饭,身穿一件黑色的燕尾服,旧是确有些旧的,但很干净,整齐;肘弯并没有破,也还并没有补。然而这好主妇亡故了,钥匙的一部分和琐屑的烦虑,从此落在他身上。泼留希金就像一切鳏夫一样,急躁,吝啬,猜疑了起来。他不放心他的大女儿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了,但他并不错,因为她不久就和一个不知什么骑兵联队里的骑兵二等大尉跑掉,她知道父亲有一种奇怪的成见,以为军官都是赌客和挥霍者,所以不喜欢的,便赶紧在一个乡下教堂里和他结了婚。那父亲只送给他们诅咒,却并没有想去寻觅,追回。家里就更加空虚,破落了。家主的吝啬,也日见其分明;在他头上发亮的最初的白发,更帮助着吝啬的增加,因为白发正是贪婪的忠实同伴。法国的家庭教师被辞退了,因为儿子到了该去服务的时候;那位女士也被驱逐了,因为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的逃走,她也非全不相干。那儿子,父亲是要他切切实实的学做文官——这是父亲告诉了他的——送到省会里去的,他却进了联队,还寄一封信给父亲——这是做了兵官之后了——来讨钱给他做衣服;但他由此得到的物事,自然不过是所谓碰了一鼻子灰。终于是,连和泼留希金住在一起的小女儿也死掉了,只有这老头子孤另另的剩在这世界上,算是他的一切财产的保护者,看守者,以及惟一的所有者。孤独的生活,又给贪婪新添了许多油,大家知道,吝啬是真的狼贪,越吃,就越不够。人类的情感,在他这里原也没有深根的,于是更日见其浅薄,微弱,而且还要天天从这废墟似的身上再碎落一小块。有些时候,他根据着自己对于军官的偏见,觉得他的儿子将要输光了财产;泼留希金便送给他一些清清楚楚的父亲的诅咒,想从此不再相关,而且连他的死活也毫不注意了。每年总要关上或者钉起一个窗户来,直到终于只剩了两个,而其中之一,读者也已经知道,还要贴上了纸张;每年总从他眼睛里失去一大片重要的家计,他那狭窄的眼光,便越是只向着那些在他房里,从地板上拾了起来的纸片和鹅毛笔;对于跑来想从他的农产物里买些什么的买主,他更难商量,更加固执了;他们来和他磋商,论价,到底也只好放手,明白了他乃是一个鬼,不是人;他的干草和谷子腐烂了,粮堆和草堆都变成真正的肥堆,只差还没有人在这上面种白菜;地窖里的面粉硬得像石头一样,只好用斧头去劈下来;麻布,呢绒,以及手织的布匹,如果要它不化成飞灰,便千万不要去碰一下。泼留希金已经不大明白自己有些什么了;他所记得的,只有:架子上有一样好东西,——瓶子里装着甜酒,他曾做一个记号在上面,给谁也不能偷喝它,——以及一段封信蜡或一枝鹅毛笔的所在。但征收却还照先前一样。农奴须纳照旧的地租,女人须缴旧额的胡桃,女织匠还是要照机数织出一定的布匹,来付给她的主人。这些便都收进仓库去,在那里面霉烂,变灰,而且连他自己也竟变成人的灰堆了。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带着她的小儿子,回来看了他两回,希望从他这里弄点什么去;她和骑兵二等大尉的放浪生活,分明也并没有结婚前所豫想那样的快活。泼留希金宽恕了她,还至于取了一个躺在桌上的扣子,送给小外孙做玩具,然而不肯给一点钱。别一回是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和两个儿子同来的,还带给他一个奶油面包做茶点,幷一件崭新的睡衣,因为父亲穿着这样的睡衣,看起来不但难受,倒简直是羞惭。泼留希金很爱抚那两个外孙儿,给分坐在自己的左右两腿上,低昂起来,使他们好像在骑马;奶油面包和睡衣,他感激的收下了,对于女儿,却没有一点回送的物事,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就只好这么空空的回家。
现在站在乞乞科夫面前的,就是这样的人!但还应该补正,这一种样式,在爱扩张和发展,更胜于退守和集中的俄国,是不常遇见的,更可诧异的情景,倒是随时随地可以遇见一个地主,靠着特出的门第来享乐他的生活,为了阔绰的大排场,将他的财产化到一文不剩,由此显出俄国式。一个还未多见世面的旅客,一看到这样的府邸,是就要站住,并且问着自己的:如此华贵的王侯,怎么会跑到这渺小卑微的农民中间来呢:像宫殿一样,屹立着他的白石的房屋,和无数的烟通,望台和占风,为一大群侧屋以及造给宾客的住房所围绕。这里还缺什么呢!有演剧,有跳舞,有假面会,辉煌的花园,整夜妖艶的陈在斑斓的灯光下,响亮的音乐充满了空间。半省的人们,都盛装着在树下愉快的散步,在这硬造的光彩里,谁也没有留意,没有觉得粗野吓人的不调和,这时候,有一条小枝,映着人造的光,做戏似的突然从树丛中伸出;那失了叶的光泽的臂膊;愈高愈严正,愈昏暗,愈可怕,高举在夜的天空中,萧瑟的树梢,深深的避进永久的黑暗里,像在抱怨那照着它根上的光辉。
泼留希金默默的站着,已经好几分钟了;乞乞科夫也不想先开口,看了他的主人和奇特的周围的情景,他失去豫定的把握了。他想对他这样说:因为他听到过泼留希金的道德和特出的品格,所以前来表示敬意,是自己的义务;然而又以为这未免太离奇。他又偷偷的一瞥屋子里的东西,觉得“道德”和“特出的品格”这两个字,是可以用“节俭”和“整顿”来代换的;于是照这意思,改好了他的话:因为听到过泼留希金治家的节俭和非凡的管理,所以他觉得有趋前奉访,将他的敬仰的表示,陈在足下的义务。自然,先前已经说过,也还有别样更好的理由的,但他不想说,这很不漂亮。
泼留希金低声的说了些话,仅仅动着嘴唇,——因为他已经没有牙齿了;——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听不分明,但他的话里大约是这样的意思:“你还是带了你的敬仰到魔鬼那里去罢!”然而我们这里,是有对客的义务和道德的,就是吝啬鬼,也不能随便跨过这规则,于是他接着说得清楚一点道,“请请,您请坐呀!”
“我的没有招待客人,已经很长久了,”他说,“老实说起来,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人们学着最没用,最没意思的时髦,彼此拜访,——家里的事情倒什么也不管……况且马匹还总得喂草呀!我早已吃过中饭了,家里的厨房又小,又脏,烟囱也坏着:我简直不敢在灶里生火,怕惹出火灾来。”
“竟是这样的么?”乞乞科夫想。“幸而我在梭巴开维支那里吃过一点干酪饼和一口羊腿来了!”
“您只要想一想就是,这多么不容易!如果我要家里有一把干草的话!”泼留希金接下去道。“真的,从那里来呢?我只有一点点田地,农奴又懒,不喜欢做工,总只记挂着小酒店……人是应该小心些,不要到得他的老年,却还去讨饭的!”
“但人家告诉我,”到这里,乞乞科夫谦和的回口道:“您有着上千的魂灵哩!”
“谁告诉您的?您该在这家伙的脸上唾一口的,他造这样的谣言,先生!那一定是一个促狭鬼,在和您开玩笑呀。人们总是说:一千个魂灵,但如果算一算,剩下的就不多!这三年来,为了那该死的热病,我的农奴整批整批的死掉了。”
“真的?真有这么多吗?”乞乞科夫同情的大声说。
“唔,是的,很多!”
“我可以问,那有多少吗?”
“要有八十个!”
“的确?”
“我不说谎,先生!”
“我还可以问一下吗?这数目,可是上一次人口调查之后的总数呢?”
“要是这样,就还算好的了!”泼留希金说。“照您说的一算,可还要多:至少要有一百二十个魂灵!”
“真的?竟有一百二十个?”乞乞科夫叫了起来,因为吃惊,张开了嘴巴。
“要说谎,我的年纪可是太大了,先生:我已经上了六十哩!”泼留希金说,好像他因为乞乞科夫的近乎高兴的叫喊,觉得不快活。乞乞科夫也悟到了用一副这样的冷淡和无情来对别人的苦恼,实在是不大漂亮的,就赶紧长叹一声,并且表示了他的悼惜。
“可惜您的悼惜,对我并没有用处!我不能把这藏进钱袋里去呀!”泼留希金说。“您瞧,近地住着一个大尉,鬼知道他是怎么掉进这里来的。因为是我的一个亲戚,就时常来伯伯长,伯伯短的,在我的手上接吻;如果他一表示他的同情,就发出一种实在是吼声,叫人要塞住耳朵才好。这人有一张通红的脸,顶喜欢烧酒瓶。他的钱大约都在军营里化光,或者给一个什么坤伶从衣袋里捞完了。他为什么这样的会表同情呢,恐怕就为了这缘故罢!”
乞乞科夫竭力向他声明,自己的同情和那大尉的,完全不是同类,再转到他并非只用言语,还要用实行来表示;于是毫不迟延,直截的表明了他的用意,说自己情愿来尽这重大的义务,负担一切死于这样不幸的灾难的农奴的人头税。这提议,显然是出于泼留希金的意料之外了。他瞪着眼睛,看定了对手,许多工夫没有动。到底却道:“您恐怕是在军营里的罢?”
“不是,”乞乞科夫狡猾的躱闪着,回答说,“我其实不过是做文职的。”
“做文职的!”泼留希金复述了一句,于是咬着嘴唇,仿佛他的嘴里含着食物一样。“唔,这又为什么呢?这不是单使您自己吃亏吗?”
“只要您乐意,我就来吃这亏。”
“唉唉,先生!唉唉,您这我的恩人!”泼留希金喊了起来,因为高兴,就不再觉得有一块鼻烟,像浓咖啡的底脚一样,从他鼻孔里涌出,实在不能入画,而且他睡衣的豁开的下半截,将衬裤给人看见,也不是有味的景象了。“您对一个苦老头子做着好事哩!唉唉,你这我的上帝,你这我的救主!”泼留希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然而不过一瞬间,那高兴,恰如在呆板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样,也突然的消失,并不剩一丝痕迹,他的脸又变成照旧的懊丧模样了。他是在用手巾拭脸的,就捏作一团,来擦上嘴唇。
“您真的要——请您不要见怪——说明一下,每年来付这税吗?收钱的该是我,还是皇家呢?”
“您看这怎样?我们要做得简便:我们彼此立一个买卖合同,像他们还是活着的似的,您把他们卖给了我。”
“是的,一个买卖合同……”泼留希金说着,有些迟疑,又咬起嘴唇来了。“您说,一个买卖合同——这就又要化钱了!法院里的官儿是很不要脸的!先前只要半卢布的铜钱加上一袋面粉就够,现在却得满满的一车压碎麦子,还要红钞票[2]做添头。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要钱。我真不懂,为什么竟没有人发表出来的。至少,也得给他们一点道德的教训。用一句良言,到底是谁都会被收服的。无论怎么说,决没有人反对道德的教训的呀!”
“哪,哪,你就是反对的哩,”乞乞科夫想;但他立刻大声的接着说,因为对于他的尊敬,连买卖合同的费用,也全归自己负担。
泼留希金一听到他的客人连买卖合同的费用也想自己付,就断定他是一个十足的呆子,不过装作文官模样,其实是在什么军营里做事,和坤伶们鬼混的。但无论如何,他总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将各种祝福出格的送给这客人,对于他自己和他的孩子,虽然并没有问过他孩子的有无。于是他走到窗口,用手指敲着玻璃,叫道:“喂!泼罗式加!”立刻听到好像有人拼命的跑进大门来,四处响动了一阵,就有长靴的橐橐声。终于是房门一开,泼罗式加走进来了,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穿着几乎每步都要脱出的很大的雨靴。究竟泼罗式加为什么要穿这么大的长靴呢,读者是就会明白的。泼留希金给他所有的仆役穿的,就只有一双长靴,总是放在前厅里。有谁受主人的屋子里叫唤,就得先在全个前园里跳舞一番,到得大门,穿上长靴,以这体裁走进屋子去。一走出屋子,又须在大门口脱下他的长靴,跕起脚后跟走回原路去。假使有人在秋天,尤其是在早晨,如果初霜已降,从窗子里向外一望,他就能欣赏这美景,看泼留希金家的仆役演着怎样出色的跳舞的。
“您看这嘴脸,先生,”泼留希金指着泼罗式加,向乞乞科夫说。“这家伙笨得像一段木头。但是您只要放下一点什么罢,吓,他已经捞去了。喂,你来干什么的,你这驴子?唔,有什么事?”这时他停了一停,泼罗式加也一声不响。“烧茶炊呀!听见吗?钥匙在这里!送给玛孚拉去,再对她说,叫她到食物库里去。那里的架子上还有一个复活节的饼干,是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送给我的;就拿这来喝茶……等着,你要到那里去了,昏蛋?这胡涂虫!你脚跟上有鬼的么。先要听我的话!那饼干的上面是不大新鲜了的。她得用小刀稍微刮一下;但那末屑不要给我抛掉!得留给鸡吃的。也不许你同到食物库里去,要不,就给你吃桦树棍,知道吗,那味道!你现在就有好胃口呢。我们就好好的多添些。给我到食物库里去试试看!我在窗口看着你的鬼花样。这些东西是不能相信的,”当泼罗式加拖着他的七里靴,已经从门口不见了的时候,他转过来对着乞乞科夫,接着说。于是向他射了一道猜疑的眼光。这样的未曾听到过的豪爽和大度,使他觉得难恃和可疑了,他自己想:“鬼知道呢,恐怕像所有的游手一样,也不过是一个吹牛皮的!先撤一通谎,好谈些闲天和喝几杯茶,之后呢,是走他的路!”一半为了小心,一半要探一探这客人,他就说,赶快写好买卖合同,倒不坏,因为人是一种极不稳当,非常脆弱的东西:今朝不知明朝事。
乞乞科夫声明,契约是照他的希望,立刻可以写的,只还要一张所有农奴的名单。
这使泼留希金放了心。他好像决定了一个计画,而且真的掏出钥匙串子来,走近柜子去,开开了它,在瓶子和碟子之间找寻了好久,终于叫了起来道:“现在找不到了;我还有一瓶很好的果子酒在这里的;如果那一伙没有喝掉的话!那些东西实在是强盗。哦,在这里了!”乞乞科夫看见他两手捧着一个小瓶,满是灰尘,好像穿了一件小衫。“这还是我的亡妻做的呢,”泼留希金接着说,“那女管家,那坏东西,就把它放在这里,再也不管,总不肯塞起来,那坏货!上帝知道,多少蛆虫和苍蝇和别的灰尘都掉进去了,但我已经统统捞出,现在可又很干净了,我想敬您一杯子。”
然而乞乞科夫却热烈的拒绝了这心愿,并且声明,他早已吃过,喝过了。
“早已吃过,喝过了!”泼留希金说。“自然,自然,上流社会的人,是一看就知道的;他不饿,总是吃得饱饱的,但是闲荡流氓呢,你喂他多少就多少……例如那大尉罢:一到我这里来,立刻说:‘阿伯,您没有什么吃的吗?’我那里还像他的伯父呀,他倒是我的祖父哩。在自己的家里他也实在没有东西吃,所以只好逛来荡去!您要一张所有那些懒虫的名单吗?自然,那不错!这很容易,我早写在另外的一张纸上了,原想待到这回的人口调查的时候,就把他们取消的。”泼留希金戴起眼镜来,开手去翻搅他的那些纸。他解开许多纸包的绳,又把它们抛来抛去,弄得灰尘飞进客人的鼻孔中,使他要打嚏。他终于抽出一张两面写着字的纸片来。满是农奴的姓名,密得好像苍蝇矢,那上面各式各样都有,其中有派拉摩诺夫和批美诺夫,有班台来摩诺夫,而且简直还有一个格力戈黎绰号叫作“老是走不到”。一共大约有一百二十人。乞乞科夫一看见这总数,微笑了。他把纸片藏在衣袋里,还对泼留希金说,他应该到市上去,把这件买卖办妥。
“到市上去?我怎么能……?我不能不管我的房子呀!我的当差的都是贼骨头,坏家伙;有一天,竟偷得我连挂挂我的外套的钉子也没有了。”
“您在那里总该有一个熟人罢?”
“谁是呢?我的熟人都已经死掉,或者早不和我来往了。唉唉,有的,先生!怎么会没有!我自然有一个的!”他突然叫了起来。“那审判厅长,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先前常常来看我的;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呢!他是我的年青时候的朋友。我们常常一同去爬篱垣的!没有熟人?我告诉您,这就是熟人!……我可以写信给他吗?”
“那当然。”
“是很要好的熟人,是老同窗呀!”
呆板的脸上,忽然闪过一种好像温暖的光,一种人情的稀薄的发露,或者至少是一点影子,使那死相有了活气,恰如坠水的人,在忽然间,而且在不意中,竟在水面上出现,使聚在岸上的人们都高兴的欢呼起来;然而怀着欣幸的姊妹和兄弟们投下施救的绳,焦急的等着他一只肩膀,或是一只痉挛得无力了的臂膊再露到水上来,却不过一个泡影——那浮出,已经是最末的一次了。周围全都沉默,平静的水面,这时就显得更加可怕和空虚。泼留希金的脸也就是这样的,感情的微光在这上面一闪之后,几乎越发冰冷,庸俗,而且没有表情了。
“桌上原有一张白纸的呀,”他说,“可是我不知道,这弄到那里去了:那些不要好的底下人!”——他望过桌子的上面和下面,到处乱翻了一通,终于喊起来道:“玛孚拉,喂!玛孚拉!”在他的叫唤声中,一个女人出现了,手里拿一个碟子,俨然坐在那里面的,就是读者已经熟识的那饼干。这时候,他们俩就开始了这样的对话:
“你把纸弄到那里去了,你这女贼?”
“天在头上,老爷!我没有看见什么纸呀,除了您盖着酒杯的那一片。”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捞了去了。”
“我捞它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拿它来做什么用。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
“胡说白道,你搬到教堂的道人那里去了,他是会划几笔的,你就给了他了。”
“如果他要纸,什么时候都会自己去买的。他就从没有见过您的纸!”
“等着就是,看到末日裁判的时候,魔鬼用了他们的铁枷来着着实实的惩治你。要知道你会吃怎样的苦头!”
“我怕什么呢,如果我没有拿过那张纸。您可以责备我别样的做女人的错处,但我会偷东西,却还没有人说过哩。”
“哼,看魔鬼来怎样的惩治你罢!他们说,就因为你骗了你的主人,还用了他们的烧得通红的钳,把你夹住!”
“那么我就回答说:我是没有罪的,上帝知道,我是没有罪的……但这纸就在桌子上呀。您总是闹些无用的唠唠叨叨!”
泼留希金果然看见纸片就在桌子上,就停了一下,咬着自己的嘴唇,于是说道:“唔,为什么你就这么嚷嚷的?这样的一个执拗货。人说你一句,你就立刻回一打。去罢,给我拿个火来,我可以封信。且慢!你大约还要带了油脂烛来的;油脂很容易化,走掉了,那就白费!你倒不如给我拿些点火的松香火柴来罢。”
玛孚拉出去了,泼留希金却坐在靠椅上,拿起笔来,把那纸片还在手指之间翻来覆去的转了好一会;他在研究,是否还可以从这里裁下一点来;然而终于知道做不到了;他这才把笔浸到墨水瓶里去,那里面装着一种起了白花的液体,浮着许多苍蝇,于是写了起来;他把字母连得很密,极像曲谱的音符,还得制住那在纸上随便挥洒开去的笔势。他小心的一行一行写下去,一面后悔着每行之间,总还是剩出一点空白来。
一个人,能够堕落到这样的无聊,猥琐,卑微里去的吗?他会变化得这么利害的吗?这还是真实的模样吗?——是的!——这全是并非不真实的。人们确可以变成这一切!向一个现在热烈如火的青年,倘给他看一看他自己的老年的小照,恐怕他会吃惊得往后跳的。唉唉,要小心谨慎地管好你们的生活的路,如果已经从你们那柔和娇嫩的青年,跨到严正固定的成人时代去——唉唉,要小心谨慎地管好各种人类的感动,它会不知不觉的在中涂消亡,失掉:你们再找不到它!可怕而残酷的是在远地里吓人的老年,它什么也不归还,什么也不交付。坟墓倒是比它还慈悲的;墓碑上也许写着文字道:“有人葬此。”但在老人的冰冷的,没有表情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文字记号来。
“您没有一个朋友,”泼留希金折着信纸,一面说,“用得着逃掉的农奴的吗?”
“您也有逃掉的?”乞乞科夫连忙问,像从梦中醒来一样。
“那自然,我有。我的女婿已经去找寻过了,他说,连他们的踪影也看不见;不过他是一个兵,只会响响马刺的,如果要他在法律的事情上出力,那就……”
“但是究竟有多少呢?”
“该有七十个罢,至少。”
“真的?”
“上帝知道!没有一年会不逃走一两个的。现在的人,都吃不饱了;整天不做事,只想吃东西,我可是连自己也没得吃……真的,我情愿把他们几乎白送。不是吗,您告诉您的朋友去:只要找回一打来,他就会弄到一笔出息的,一个出色的魂灵,要值到五百卢布。”
“连气息也给朋友嗅到不得!”乞乞科夫想,他并且说明,可惜他并没有这样的朋友,况且单是办理这件事,就得化许多钱;请教法律,倒不如保保自己,因为那是连自己的衣服也会送掉半截的。然而如果泼留希金真觉得境遇很为难,那么他,乞乞科夫,他为了同情心,可以付他一点小款子……但是这,已经说过,真是有限得很,不值得说的。
“但您想给多少呢?”泼留希金问。他简直变了犹太人,两只手像白杨树叶似的发抖了。
“每一个我给二十五戈贝克。”
“您现付吗?”
“是的,您可以马上收到钱。”
“听哪,先生,我有多么穷苦,您是知道的,您还是给我四十戈贝克罢。”
“最可佩服的先生,不但四十戈贝克,我还肯给您五百卢布哩!非常情愿,因为我看见一位最可敬,最高尚的人,却为了他的正直,正在吃苦呀。”
“是的,可不是吗!上帝知道的!”泼留希金垂了头,使劲的摇起来,说。“就是因为正直呵。”
“您瞧,您的品格,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为什么不给五百卢布一个呢?不过我也是并不富裕的;再加五戈贝克倒不要紧,那就是每个魂灵卖到三十戈贝克了。”
“您再添上两戈贝克罢,先生。”
“那就是了,可以的,再添两戈贝克!魂灵有多少呢,您不是说七十个吗?”
“不,一总七十八个。”
“七十八,七十八乘三十二戈贝克,那就得……”这时我们的主角想了一秒钟,并没有更长久,便说道:“那就得二十四卢布九十六戈贝克!”对于算学,他是很能干的。于是使泼留希金写一张收条,付给他款子,他用两只手抓住,极担心的搬到写字桌前去,仿佛手里捧着一种液体,每一瞬间都在怕它流出一样。到得站在桌子的前面,也还要子子细细的看一通钞票,然后仍然很小心的放在一个抽屉里,大约钱是埋在这地方的了,一直到村子里的两个牧师,凯普长老和波黎凯普长老,来埋葬了他自己:给他的女儿和女婿一个难以言语形容的高兴——也许还有大尉,那要和他扳亲戚的。泼留希金藏好了钱之后,就坐在靠椅上,好像再也找不出什么新的谈话资料来了。
“怎么,您要走了吗?”当他看见乞乞科夫微微一动,想从衣袋里去取手巾的时候,就说。这一问,使乞乞科夫悟到久在这里实在没有意思了。“对啦,这是时候了!”他说着,就去取帽子。
“您不喝茶?”
“不,多谢您!还是别的时候再喝罢。”
“哦,为什么呢?我已经叫生茶炊去了!但老实说,我是也不喜欢茶的:这是一种很贵的物事,而且糖价钱也尽在涨起来。泼罗式加!我们不要茶炊了。把那饼干交给玛孚拉去!听见吗?她得放回原地方;不不,还是放在这里罢,我自己会送去的。再见,先生;上帝保佑您!那封信请您交给审判厅长罢,是不是?他该会看的!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哦哦,从小就在一起玩的朋友呀。”
于是这奇特的形相,这打皱的老人领他到了前园,乞乞科夫一走,泼留希金即刻叫把园门锁上了。接着是走到所有堆房和食物库去,查考那些看守夫是否都在他们的岗位上,他们是站在屋角,用木勺敲着空桶,以代马口铁鼓的;他也到厨房里去瞥了一眼,看看可曾给仆役们备妥了合式的,可口的食物,然而这不过是一句话,其实倒是自己喝了粥和白菜汤。其次是他终于把大家训一通他们的做坏事,骂一顿他们的偷东西,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待到他只有自己一个时,却忽然起了一种心思,要对于客人报答一下他那无比的义侠了:“我要当作礼物,把表去送给他,”他想——“还是一只漂亮的银表,并不是黄铜或白铜做的,自然破了一点,但他可以去修;他还是一个年青人,倘要引新娘子看得上眼,是得有一只表的。但是,且慢!”他再想过一会之后,接下去道,“还不如写在遗嘱里罢,等我死后,他才得到表,那么,他到后来也还记得我了。”
然而我们的主角却即使没有表,也还是极顶愉快满足的心情。这样的出乎意外的收获,才是真正的上天之赐。这实在是毫无抗议之处的:不但是几十个死魂灵,还加上几打逃走的,一共竟有二百枚!当他临近泼留希金的村庄时,自然已经有一种豫感,觉得这地方可以赚一点东西,但这样的好买卖,他却没有计算到。一路上他都出奇的快活,吹口笛,唱歌,还把拳头靠着嘴巴,吹了起来,像是吹喇叭。后来他竟出声的唱着曲子了,很特别,很希奇,连绥里方也诧异的侧着耳朵听,摇摇头,说道:“瞧罢,我的老爷多么会唱呵!”
当他们驶近市街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光和暗完全交错起来,连一切物事也好像融成一片。画有条纹的市门,显着很不定,很不分明的颜色;市上的警兵,仿佛那胡子生得比眉毛还要高,他的鼻子却简直不大见有了。车轮的响声,车身的震动,报告着已经又到了铺石的街路上,街灯还没有点,只从几处人家的窗户里,闪出一些光,在街角和横街里闹着照例的场面;人们听着密谈和私语,这是小市的晚间常常要有的,这地方,有许多兵丁,车夫,工人和特别的人物,是闺秀的一种,肩披红围巾,没有袜,在十字街头穿来穿去,像蝙蝠一般。然而乞乞科夫并不留心她们,一样的也不留心那拿着手杖,大概是从市外散步回来的瘦长的官吏。时时有些叫喊冲到他的耳朵里,好像是女人的声音:“胡说,你喝醉了;我不许你这么随便!”或者是“又想吵架,你这野人,同到警察署去罢,那我就教你知道。”一言以蔽之,这些话的功效,就像对于一个从戏院回来,头里印着西班牙的街道,昏黄的月夜,挟琴的美人的富于幻想的二十左右的青年,给洗一个蒸汽浴。极神奇的梦,极古怪的幻想,是纵横交织的在他的脑子里回旋的。他觉得会飞上七重天,也会马上到诗人希勒尔[3]那里去做客——现在这晦气的话,像霹雳一样,突然落在他的身边,他觉得自己又回到地上来了,唔,而且竟还在一家小酒店附近的“干草市场”上,于是苍老荒凉的忙日月,就从新把他吞去了。
篷车再猛烈的一震,像进地洞似的,终于钻进了大门。乞乞科夫由彼得尔希加来迎接,他一只手捏住了衣裾——因为他是不喜欢衣裾分散开来的——用别一只手帮他的主人下了车子。伙计也跑出来了,拿着一枝烛,抹布搭在肩膀上,对于他主人的回来,彼得尔希加是否很高兴呢,这可很难说,但当他向着绥里方大有意义似的𥅴着眼睛的时候,在他那平时非常严正的脸上,却好像开朗了一点也似的。
“您可是真也旅行得长久了,”伙计在前面给他照着扶梯,说。
“是呀,”乞乞科夫说着,走上扶梯去。“你们怎么样呢?”
“托福!”伙计鞠一个躬,回答道。“昨天来了一位兵官。他住在十六号。”
“中尉吗?”
“我不知道。他是从略山来的,有匹栗壳色马。”
“很好,很好!但愿你以后也很好!”乞乞科夫说着,跨进房里去。当他走过前房的时候,就耸着鼻子,向彼得尔希加道:“窗户是你也可以开它一开的。”
“我是开了的,”彼得尔希加回答说;但是他说谎。他的主人也知道这是一句谎话。然而他不想反驳了。在长途旅行之后,他所有的骨节都很疲乏。他吃了一点很轻淡的晚膳,不过一片乳猪,就赶紧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立刻睡得很熟,很熟了,这是一种神奇的睡眠,只有不想到痔疮,不想到跳蚤,也不想到精神兴奋的幸运儿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