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第一部/附录

 第十一章 死魂灵 第一部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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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德国 沃多·培克 编






一 《死魂灵》第一部第二版序文



一八四六年






作者告读者



无论你是怎样的人,亲爱的读者,无论你居于怎样的地位,任著怎样的官职,不问你是有著品级和勋位,是一个普通身份的平常人,倘由上帝授以读书识字的珍贵之赐,又因偶然的机缘,手里玩著这本书,那么,我请你帮我。


在你面前的书,大约你也已经看过那第一版,是描写著从俄国中间提了出来的人的。他在我们这俄罗斯的祖国旅行,遇见了许多种类,各样身分,高贵的和普通的人物。他从中选择主角,在显示俄国人的恶德和缺失之点,比特长和美德还要多;而环绕他周围的一切人,也选取其照见我们的缺点和弱点,好的人物和性格,是要到第二部里这才提出的。这书里面所叙述的,有许多不确之处,而在俄罗斯祖国所实现的事物,也并不如此,这是因为我实在没有能够深通一切的缘故。尽一生之力,来研究我们的家乡的现状,就是百分之一也还是做不到的。加以还会有我自己的草率,生疏和匆促,混入许多错误和妄断,至使这书的每一页上,无不应加若干的修改,所以我恳求你,亲爱的读者,请赐我以指正。你不可轻视这劳力。纵使你的教养和生活是怎样的高超,并且觉得我的书是怎样的轻微和不足道,加以订正和指点,在你是怎样的琐细和无聊,我却还是恳求你,请你做一下。但还有你,亲爱的读者,就是平常的教养和普通的身份,也不要以为一无所知,就不来教导我。每一个人,只要生在世间,见过世界,遇过许多人,即一定会看出许多别人之所失察,懂得许多别人之所不知。所以我不愿意放弃你的指导。只要你细心的看过一遍,对于我的书的什么地方会没有话要说,这是决不至于的。


假如罢,只要人们中有一个人,知识广博,经验丰富,熟悉我们描写的人们的地位,记下他对于全书的指示来,而且阅读之际,仅有手里一枝笔和他放在面前的桌上一张纸,这是多么的好呢。如果他每回读完一两页之后,就一想他一生的经历,他所遭遇的一切人,他所目睹的一切事,以及他所亲见亲闻的种种,看和描写在我的书中的事件是否相像,或者简直相反——而且如果他细细写下他的记忆来,寄给我每张写满的纸,这样的一直到读完了全书,这又是多么的好呢。他给了我怎样的一个很大的实惠呢。文章的风格和词藻是不必介意的:这里所处置的只在事情本身和它的真实,并不是为了风格。如果加我指摘,给我谴责,或要置之危险,使我毁伤,说我做了一件事情的误谬的叙述,也都用不著顾忌,但愿有用和改善,乃是我真正的目的。对于这一切,我是统统真心感谢的。


更好的事,是如果有一个地位很高的人,那各种关系──从生活以至教养──都和我的书中所描写的地位相差甚远,然而明白他自己所属的地位的生活,而且这样的人肯打定主意,一样的把我的书从头看起,使一切地位很高的人们在他精神的眼目之前一一经过,并且严密的注意,看各种地位不同的人们中是否有一点什么相通的东西,看大抵出现于下等社会中者,是否也有时再见于上流社会;并且把想到的一切,就是把出于上流社会的各种事故,和拥护或排斥相关的这思想,写得十分详细,恰如他所观察一样,不忘记人物本身和他的脾气,嗜好和习惯,也不放过他们周围的无生物,从衣服起,下至器具以及他们所住的房屋的墙。我必须知道代表著国民的精华的这上流社会。在我明白了俄国的各方面的生活之前,至少,在具备了我的作品所必要的分量之前,我是不能把我那作品的末一部发表出去的。


这也不坏,如果有一个人,具备丰富的幻想和才能,活泼的想像著一切人间的关系,并且到处从各种生活状态上来观察人——一句话,就是如果有一个人,知道深入他所阅读的作者的精神,或者引申和开拓他的思想——把见于我的书中的各人物,细心的追究下去,还肯告诉我在这种或那种景况中,他们应该怎样的举动,从开端来加推断,在故事的进行中他该有怎样的遭遇,由此能够际会到怎样一种新的情形,以及我还应该把什么添在我的著作里;凡此一切,到我的书印成一本新的,较好和较出色的本子,显在读者面前的时候,我都要郑重的加以考虑的。


还有一件,是我真心的恳求那肯以他的指点,使我欣悦的人:他写起文字来,不要以为写的是给和自己有同等的教养,和自己有一样的趣味和一样的思想,许多事情是不必详说也会了然的人去看的文字;倒要请他写得好像是给教养全不能和自己相比,几乎毫无知识的人去看似的。如果他不算写给我,却当作写给一个一生都过在那里的,穷乡僻壤的野人,那就更其好,对于这等人,倘要说明一点小事情,使他懂得,略有印象,是几乎像对孩子一样,用不著出于他的程度之上的言语的。如果谁都把这一点永是放在心中,如果谁准备写给我关于我的书的指示,永是把这一点放在心中,则这指示之有意思和有价值,还在他自己之所意料以上;他给我一个很大的实惠了。


如果我的读者肯顾全和充满我的真心的希望,如果其中真有一两个人秉著非常的好意,要回答我的恳求,那么,可以用这方法把你的指示寄给我:把写著我的地址姓名的封筒,套在另一个封筒里,寄给下列的人们:圣彼得堡大学校长彼得·亚历山特洛维支·普来德纳夫大人收(地址是圣彼得堡大学)或莫斯科大学教授斯台班·彼得洛维支·绥惠略夫先生收(地址是莫斯科大学),看那一处和寄信人相近。


临末,对于批评和议论我这书的记者和作家全体,还要声明我的率直的感谢;虽有不少天然的过份和夸张,但给我的心和精神,却指示了很大的决断和好处,所以我恳求他们这回也不要放下他们的批评。我可以豫先坦白的说,只要是给我启发和教导,我全都很感激的接受的。






二 关于第一部的省察



市镇的观念——他们的现状的极度的空虚。出于一切范围之外的闲聊和密告。这些一切,怎样地从闲暇发生,演成最高度的笑柄,以及原是聪明的人,怎样地终于弄到犯了很大的愚蠢。


闺秀们的会谈的细目。怎样地在一般的闲谈里,又夹进私心的闲谈去,以及于是怎样地不再宽恕别人。风闻和猜测怎样地造成。这猜测怎样达到滑稽的极顶。大家怎样不知不觉的来参加这闲谈,以及绣鞋英雄和娘儿奴才(1)怎样造就。


生活的虚脱,安逸和空虚,怎样地由幽暗的,一言不发的死来替换。这可怕的事件怎样地木然的进来而且过去。什么也不动。死来恐吓这完全不动的生活。对于读者,却应该使生活的死一般的麻木,见得更其可怕。


生活的怕人的昏暗揭去了,其中藏著一种深的神秘。这岂不是有些很可怕吗?这人立而跳的,捣乱的,闲暇的生活──岂不是一个现象,由可怕的伟大而来的吗? ……生活! ……在跳舞装,在燕尾服,在谈闲天和交换名片的地方──没有一个人相信死…


细目。闺秀们立刻因此争吵起来,因为这一个愿意乞乞科夫是这样,而别一个却同时希望他有些那样——所以她们就只采取些合于自己的理想的风闻。


别的闺秀们登场。


通体漂亮的太太有一种偏于物欲的脾气,而且爱说她有时怎样地仗著自己的理性之助,来克服这脾气,以及她怎样地懂得和男人们保著若干的距离。但也真的出过这事情,而且用著很单纯的方法。没有一个人近得她,那简单的缘由,是因为她在年青时代已经和一个守夜人有过很相类似的事情,虽然她这么漂亮,还有一切她的好性质。 ——“唉唉,我的亲爱的,您知道,先把一个男人引一下,于是推开他,于是再去引一下,我觉得可很好玩呢。”在跳舞会里,她也这样的来处置乞乞科夫。别人都以为自己也该这么办。有一位走得很规矩。有两位闺秀是挽著臂膊,走来走去,竭力引长了声音笑起来。于是她们忽然发见乞乞科夫不成样子了。


通体漂亮的太太爱读关于跳舞会的记载。维也纳的集会的记事她也觉得很有味。此外是这位闺秀很留心于打扮,这就是说,她喜欢查考别的闺秀们,那打扮好,还是坏。


当她们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就观察著进来的人们。 “N简直全不知道打扮,真的,她不知道。那围巾是和她一点也不相称的。”——“知事的女儿穿的多么出色呵。”——“但是,亲爱的,她可是穿的不像样呀。”——如果真的这样子——


全市镇乱七八糟的纵横交错著闲聊和密告——这是他们一群中的人生的安逸和空虚的本相。到处是胡说八道,大家只是竭力的和这联成一气。跳舞会的要点。


第二部中的反对的本相,著力在打破和撕裂的安逸。


怎么样地才能够把全世界的安逸和闲暇的一切玩艺拉下来,到市镇的闲暇的一种,怎样地才能够把市镇的闲暇提上去,到全世界的安逸和闲暇的本相。


这必须总括一切类似的特征,也必须在故事里有一个实际的继续。






3.第九章最终修订稿



他们想了一通,最后决定去问那和乞乞科夫交易,他买了这疑问的死魂灵去的出主。检事所得的差使,是访梭巴开维支去,并且和他谈谈,审判厅长却自愿到科罗皤契加那里去。我们也还是一同起身,跟著他们去看看,他们在那里究竟打听了些什么罢。






第……章



梭巴开维支和他的夫人住在一所离嚣尘较远的房子里。他选定了造得很坚固的房屋,用不著怕屋顶要从头上落下来,可以舒适幸福的过活。这房子的主人是个商人,叫作科罗蒂尔庚,也是一位很茁实的汉子。梭巴开维支只同了他的女人来,孩子们却没有带在一起。他已经觉得无聊,快要回去了,只还等著这市里的三个居民向他租来种萝卜的一块地皮的租钱,以及他的女人向裁缝师定下,立刻可以做好的一件时式的棉衣服。他早已有些不耐烦,坐在靠椅里,不断的骂著别人的欺骗和胡闹,一面那眼光却避开了他的夫人,看著火炉角。就在这时候,检事走进屋子里来了。梭巴开维支说一声“请”,略略一站,就又坐了下去。检事走向菲杜略·伊凡诺夫娜,在她的手上接过吻,也立刻坐在一张椅子上。菲杜略·伊凡诺夫娜受了吻手之后,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三把椅子都油著绿釉,角落描著黄色的睡莲,是外行人的乱涂乱画。


“我这来,是为了要和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检事说。


“心肝,回你的房里去罢!恐怕女裁缝正在等你呢。”


菲杜略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检事开始了这样的话:“请您允许我问一问:你把怎样的农奴卖给保甫尔·伊万诺维支·乞乞科夫了?”


“您在说什么呀:怎样的农奴?”梭巴开维支说。 “我们立过买卖契约的;是些怎样的人,都写在那上面,一个是木匠……”


“但市里却流传著…”检事有些惶窘了,说…“市里却流传著风闻呢…”


“市里昏蛋太多,总是会造出一些风闻来的。”梭巴开维支安静的说。


“不的,不的,米哈尔·绥米诺维支,这是很特别的风闻,令人要胡涂起来的,说的是买卖的全不是农奴,也并非为了移住,而且人们说,这乞乞科夫就是一个简直是谜一样的人物。于是起了极可疑的猜测,市里只在说这一件事……”


“请您允许我问一问:你莫非是个老婆子吗?”梭巴开维支问。


这问题使检事狼狈之至。他是还没自问过,他是老婆子呢,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的。


“您提出这样的问题,还要到我这里来,是在侮辱我呀。”梭巴开维支接著说。


检事吃吃的认了几句错。


“您还是到那些坐在纺线机后面,夜里讲著鬼怪和魔女的吓人故事的饶舌婆子那里去罢。如果您不想靠上帝帮助,想出点好的来,那您还不如和孩子们玩掷骨游戏去。您怎么竟来搅扰一个正经人呢?莫非您当我是爱开玩笑的,还是什么吗?您竟不大留心您的职务,也不大想给祖国出力,给您的邻人得益,爱护您的同僚呀。只要有什么一匹驴子推您到什么地方去,您总想是首先第一,立刻跑出来。留心些罢,您会一回一回的枉然堕落去,什么好纪念也不留一点,不像样子的结束的。”


检事大碰了一个钉子,竟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道德的教训了。他受著侮辱和轻蔑,离开了梭巴开维支。但主人还在背后叫喊道:“滚你的罢,你这狗!”


这时候进来了菲杜略。 “检事为什么马上就走了呢?”她问。


“这东西起了后悔,跑掉了。”梭巴开维支说。 “你在这里就又看见了一个例子,心肝。这样的一个老少年!已经有白头发了,但我知道,他却还是总不给别人的太太们得一点安静。这些人都是这一类:他们彼此统统是狗子。亲爱的大地背著他们的安闲,还不够受吗,他们是应该统统塞在一只袋子里,抛到水里面去的!全市镇就是一个强盗窠。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找。我们要回家去了。”


梭巴开维支太太还要抗议,说她的衣服还没做好,而且她还得买一两个庆祝日所用的头巾上的带结,但梭巴开维支却开导道:“这都是摩登货,心肝;后来还有坏处的。”他命令准备启程;自己和一个巡官到市上的三个居民那里,收了种萝卜的地租,又绕到女裁缝家,取回那未曾完工,还要再做的衣服,连针线都在内,以便回家后可以做好,于是立刻离开市镇了。在路上他不住的反复著说,到这市镇里来,简直是危险的事,因为这里是这一个恶棍和骗子坐在别一个恶棍和骗子头上的地方,而且也容易和他们一同陷在大泥塘里的。


别一面,检事对于梭巴开维支为他而设的款待,也狼狈得非常。他很迷惑,至于想不明白应该怎样向审判厅长去报告他的访问的结果。


然而关于事件的解释,审判厅长所得的也不多。他先坐著自己的车子到得镇上,由此跑进一条又狭又脏的小巷去,在一路上,车轮总是左左右右的高低不定。先是他的下巴和后脑壳很沉重的撞在自己的手杖上,并且衣服都溅满了泥污。车子啧啧的发著响,摇摆著,在泥泞中进行,终于到了住持长老的处所,在这里先受著接连不断的活泼的猪叫的欢迎。他叫停车,步行经过各种堆房和小屋,到了大门口。在这里他先借一条毛巾,揩了一回脸。科罗皤契加全息对乞乞科夫一样的来迎接他,脸上也显出那一种阴郁的表情。她颈子上围著一条好像法兰绒布似的东西,屋子里飞鸣著无数队的苍蝇,桌子上摆著难以指名的食饵,分明是药它们的,然而它们似乎也已经习惯了。科罗皤契加请他坐。


厅长先从自己和她的男人相识谈起,于是突然转到这问题:“请您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新近有一个人拿著手枪,夜里跑到您这里来,威吓著您,说是如果不肯把鬼知道什么魂灵卖给他,他就要谋害您了?您可以告诉我们,他究竟是怀著什么目的吗?”


“当然,我怎么不可以呢!请您站在我的位置上来想一想: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我实在不明白,我是寡妇,什么也不懂得;要骗我是很容易的,况且又是一件我一向不知道的事情,先生。大麻值什么价钱,我知道,脂油我也卖过的,还有前…”


“不不,请您详细的讲一讲。那是怎样的呢。他真的拿著一枝手枪吗?”


“没有的,先生。靠上帝保佑,手枪我可没有见。可是我不过是一个寡妇——我实在不能知道,死魂灵该值多少钱。对不对,先生,请您照顾一下,告诉我罢,给我好知道一个真实的价格。”


“什么一个价钱?什么一个价钱吗,太太?您说的是什么的价钱呀?”


“死魂灵的价钱呀,先生!”


“她生得呆,还是发了疯呢?”厅长想,一面注视著她的脸。


“二十五卢布?我实在不知道,也许要值到五十卢布呢,或者竟还要多。”


“请您把钞票给我看一看。”厅长说,并且向光去一照,查考这是否假造的。然而是一张完全平常的真钞票。


“但是您只要讲这交易怎么一个情形,他从您这里究竟买了什么就是。我还不明白……我简直一点也不懂……”


“他确是从我这里买了这去的,”科罗皤契加说,“然而您为什么总不肯告诉我,死魂灵要值多少,给我好知道他真实的价钱呢。”


“请您原谅,您在说什么呀?有谁听过卖死魂灵的吗?”


“为什么您简直不肯告诉我价钱呢?”


“那里的话,价钱!请您原谅,这怎么能讲到价钱呢?还是老实的告诉我罢,这事情是怎样的。他用什么威吓了您吗?他想来引诱您吗?”


“没有的事,先生,您讲的是什么!……现在我看起来,您也是一个商人。”——于是她猜疑的看著他的眼。


“唉唉,那里的话!我是审判厅长呀,太太!”


“不不,先生,您要怎么说,说就是,您一定也想……您也有这目的……来骗我的。不过这于您有什么好处呢?您只会得到坏处的。我很愿意卖给您绒毛;一到复活节,我就有出色的绒毛了。”


“太太!我对您说,我是审判厅长。我拿您的绒毛做什么呢,您自己说罢!我什么也不要买。”


“不过这倒是完全合于基督教的事情,先生,”科罗皤契加接著说,“今天我卖点什么给您,明天您卖点什么给我。您瞧,如果我们彼此你骗我,我骗你,那里还有正义呢?对于上帝,这是一件罪业呀!”


“不过我可并不是做买卖的,太太,我是审判厅长!”


“上帝知道,也许您真的是审判厅长。我可是知不清。那又怎么呢?我是一个孤苦零丁的寡妇!您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呢?唔,先生,据我看来,您自己……也是……要买这东西的。”


“太太,我劝您去看医生,”审判厅长气恼的说,“您的这地方,好像实在很不清楚了。”——他一面用手指向自己的前额一指,一面接著说。和这话同时,他也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了。


科罗皤契加却站著没有动,还像她一向的对付商人一样,不过看得这些人现在竟这么的不和气,会发恼了,很觉得稀奇,而且一个孤苦零丁的寡妇,活在这世界上真也不容易。厅长在路上折断了一个轮子,从上到下都溅满了泥污,总算艰难困苦的回了家。如果不算他在下巴上给自己的手杖撞出来的一块肿,那么,这些就是这没兴头,没结果的旅行的成绩。在自己的家的附近,他遇见了坐著马车,迎面而来的检事。检事好像很不高兴,垂头。


“哪,您从梭巴开维支打听了些什么呀?”


检事低著头,回答道:“我一生中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这是怎的?”


“他踢了我一脚。”检事显著意气消沉的样子,说。


“怎么样呢?”


“他对我说,我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不配做我的职务;而且我还没有检举过自己的同僚。别的检事们每礼拜总写出检举文来,我可是每一件公事上写一个'阅'字,自然是在我有报告同僚的义务的时候。——我也没有把一件事情故意压起来。”


检事全然挫折了。


“那么,关于乞乞科夫,他说了些什么呢?”厅长问。


“他说了些什么?他说我们都是老婆子,胡涂虫。”


厅长沉思起来了。但这时来了第三辆车:是副知事。


“我的先生们,我通知你们,大家应该小心了。人们说,我们这省里恐怕真的任命了一个总督。”


厅长和检事都张开了嘴巴,审判厅长还自己想:“我们办在那里的恶魔倒很感谢的羹汤,现在是快到自己来喝下去的时候了。如果他知道了这市里面是多么乱七八糟!”


“打击上面又是打击!”完全失望的站在那里的检事,心里想。


“您可知道做总督的是谁,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种性格吗?”


“这可是什么也没知道。”副知事说。


这瞬间来了邮政局长,坐著马车。


“我的先生们,新总督要到任了,我给你们贺喜。”


“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不过还没有明白底细。”副知事说。


“那里,已经明白了的,那是谁。”邮政局长回答。 “阿特诺梭罗夫斯基·水门汀斯基公爵。”


“那么,人怎么谈论他呢?”


“他大概是一位很严厉的人物,”邮政局长说,“一位性格刚强的很是明亮的人。他先前是督办过什么一个公家的建筑委员会的,您懂了没有?有一回,出了一点小小的不规则。那么,您以为怎么样,可敬的先生,他把什么都捣烂了,他把大家都弄得粉碎了,弄得他们简直连什么也不剩,您瞧。 ”


“但在这市镇上,却用不著严厉的规则的。”


“哦,是啦,他是一位学问家,亲爱的先生!一位很博大的人物!”邮政局长接著说。 “曾经有过一回什么…”


“然而我的先生们,”邮政局长道,“我们竟停了车子,在路上谈天。我们还不如走……”


这时候,绅士们才又清醒了。街上却已经聚集了许多看客,张著嘴巴,在看这四位先生坐在自己的车子里,大家在谈话。马夫向马匹吆喝一声,于是四辆车就接连著驶往审判厅长的家里去了。


“鬼竟也在不凑巧的时候把这乞乞科夫送到我们这里来!”厅长在前厅里脱著泥污一直溅到上面的皮外套,一面想。


“我头上是什么都胡里胡涂。”检事说著,也一样的脱了皮外套。


“对于这事情,我可不明白了。”副知事说,一面脱著他的皮外套。


邮政局长却什么话也不说,单是对于脱下他的外套来,觉得很满足。


大家走进屋子去,立刻就搬出一餐小酌来了。外省的衙门里,是绝不能没有小酌的,如果两个省里的官员聚在一起,那么,小酌就自然会作为第三个,前来加入了联盟。


审判厅长走到桌子前,自己斟出一小杯苦味的艾酒,说道:“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这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我更有限。”检事说。 “这样纠纷错杂的事件,是自从我任事以来,还没有出现过的。我实在再没有办这事情的胆量了。”


“然而!虽然如此,那人却有著怎么一种世界人物的洗练呵!”邮政局长说,一面先斟一杯淡黑色的甘蔗酒,再加上一两滴蔷薇色的去,使两样混合起来。 “他一定到过巴黎。我极相信,他是一个外交官之流。”


这时候,那警察局长,那全市的无不知道而且大受爱戴的恩人,商人社会的神像,阔绰的早餐夜膳以及别的筵宴的魔术师和安排者,走进屋子里来了。


“我的先生们,”他叫了起来,“关于乞乞科夫,我一点也不能知道。他的纸片,我不能去翻检;他总不离开他的房子,好像生病似的。我也打听他的人,问了他的仆人彼得尔希加和马夫绥里方。第一个有点喝得烂醉,还好像什么时候都是这副模样。”说到这话,警察局长便走向小食桌,用三种甘蔗酒做起混合酒来。 “彼得尔希加说,他的主人和各种人们往来,我看他举出来的,全是上等人,例如丕列克罗耶夫……他还说出一批地主来——都是六等官或竟是五等官。绥方讲,大家都把他看作一个能干的人,因为他办事实在又稳当,又出色。他曾在税关上办公,还进过一个公家的建筑委员会!是什么委员会呢,他可是说不清。他有三匹马:'一匹还是三年前买来的,花马是用别一匹一样毛色的马换来的,第三匹也是买来的……'他说。他很切实的讲,乞乞科夫确是名叫保甫尔·伊万诺维支,是六等官。”


“一个上等人,而且还是六等官,”检事想,“却决心来做这样的事情!诱拐知事的女儿,起了胡涂思想,要买死魂灵,还在深夜里,和睡著的地主老婆去捣乱——这和骠骑兵官是相称的,和六等官可不相称!”


“如果他是六等官,他怎么会决计来做这样的犯罪的事情,假造钞票呢?”自己也是六等官,爱吹笛子的副知事想,他的精神,是倾向艺术远过于犯罪的。


“要说什么,说就是,我的先生们,不过我们应该给这事情有一个结束!要来的,来就是!您们想一想罢,如果总督一到任,鬼才知道我们会出什么事哩!”


“那么,您以为我们得怎么办呢?”


警察局长说:“我想,我们先应该决计。”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呢:这决计?”厅长问。


“我们应该逮捕他,当作一个犯了嫌疑的人。”


“是的,但怕不行罢?如果倒把我们当作犯了嫌疑的人,逮捕起来呢?”


“什……么?”


“哪,我想,他也许是派到这里来,有著秘密的全权的!死魂灵?哼!不但说他要买是一句假话,也是为了查明那个死人的假话,那报告上写了死得'原因不明'的。”


这番话使大家都沉默了。检事尤其害怕。还有审判厅长,虽然是自己说出来的,却也在深思默想。两个人…


“那么,我的先生们,我们该怎么办呢?”那警察局长,即全市的恩人,商家的宝贝,说,一面灌下甜酒和苦酒的奇异混合酒去,还在嘴里塞了一点食物。


侍役搬进一瓶玛兑拉酒和几个杯子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开手了!”厅长说。


“我的先生们,”邮局长喝干一杯玛兑拉,吞下一片荷兰干酪,加奶油的一块鲟鱼之后,于是说道,“我是这样的意见,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彻底的探索一下,我们应该把它彻底的研究一下,共同in-corpore(2)的商量一下,这就是说,我们总得大家聚集起来,像英国的议院那样,您懂了罢,来测量对象,明白透彻它一切细微曲折的详情,您懂了没有?”


“我们自然得在什么地方聚集一下的。”警察局长说。


“好的,我们来集会罢,”厅长说,“共向决定一下,这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好的,这才是聪明法子哩——我们应该决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我们要问各人自己的意见,于是决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一说这些话,大家就立刻觉到一种不再急的心情,喝了一两杯香槟酒。人们走散了,满足得很,以为会议会给他们明明切实的证据,乞乞科夫究竟是什么人。






四之A 戈贝金大尉的故事



(第一次的草稿)


“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贵重的先生,”邮政局长说,虽然并不是只有一个先生,房里在场的倒一共有六个,“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和别的伤兵一起,一个大尉,名叫戈贝金的,也送到卫戍病院里来了。这是在克拉斯努伊附近,或是在利俾瑟之战罢,那不关要紧,亲爱的先生,总之是他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臂膊和一条腿。您也知道,那时对于伤兵还没有什么设备,那废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说起来,是一直到后来这才制定的。我们的戈贝金大尉一看,他应该做事,可是您很知道,他只有一条臂膊,就是那左边的一条。他就到他父亲的家里去,但那父亲给他的回答是:'我也还不能养活你。'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这才能够维持。'你瞧罢,贵重的先生,于是我的戈贝金决定,上彼得堡去,到该管机关那里,看他们可能给他一点小小的补助:他呢,说起来,是所谓牺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过血的……他坐著一辆货车或是公家的驿车,上首都去了,可敬的先生,他吃尽辛苦,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现在是这人,就是戈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谓世上无双的地方了!他的周围一下子就光辉灿烂,所谓一片人生的广野,童话样的仙海拉宰台的一种,您听明白了没有?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面前忽然的躺著这么一条涅夫斯基大街,或者这么一条豌豆街,或者,妈的,这么一条列退那耶街,这里的空中耸著这么的一座塔,那里又挂著几道桥,您知道,一点架子和柱子也没有;一句话,真正的什米拉米斯,可敬的先生,实在的!他先在街上走了一转,为的是要租一间房子;然而对于他,什么都令人疑疑惑惑:所有这些窗幔,卷帘和所有鬼物事,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话,是大家都在用脚踏著钱。人走过街上,鼻子远远的就觉得,千元钞票发著气味;您知道,我那戈贝金大尉的整个国立银行里,却只有五张蓝钞票,这就是一切,您懂了没有。于是他终于住在一个客店力伐耳市里,每天一卢布。您知道,午餐两样,一碟菜汤,加一片汤料肉。他看起来,他在这里是不能十分挥霍的。他就决定,明天到大臣那里去,可敬的先生。皇上那时候没有在首都,因为军队还没有从战地上回来,那是您自己也想得到的。于是他,有一天的早晨,起来的早一点,用左手理一理胡子,于是您瞧,他到理发店里去了,这是因为要显得新开张的意思,穿好他的制服,用木脚一瘸一拐的走到大臣那里去。现在您自己想想就是,他先去问一个警察,那里是大臣的住宅。'那边。'那人回答著,并且指示了邸宅区海岸边的一所房子,好一​​所精致的茅棚呀,我可以对您说!大玻璃窗,大镜子,大理石和到处的金属,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可敬的先生!这样的门的把手,您知道,人得先跑到店里去买两戈贝克肥皂,于是,就这么说罢,来洗一两点钟手,这才敢于去捏它!一句话,什么都是紫檀和磁漆,要令人头昏眼花,可敬的先生!甬道上呢,您知道,站著一个门丁,真正的大元帅:这样的一副伯爵相,手里拿著刀,麻布领子,妈的!好像一匹养得很好的布尔狗。我的戈贝金总算拖著他的木脚走进前厅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只因为恐怕那臂膊在一个亚美利加或是印度上,在镀金的磁瓶上碰一下,您知道。您瞧,他自然应该等候许多工夫,因为他到这里的时候,那大臣说起来还刚起床,当差的正给他搬进什么一个银的盆子去,您很知道,是洗脸用的。我的戈贝金一直等了四个钟头之久,副官或是一个别的当值的官员总算出来了,说道:大臣就来。但在前厅里人们已经拥挤得好像盘子里的豆子一样,纯粹是四等官呀,大佐呀这些大官,有几处还有一个带肩绦的白胖大好佬,您知道,一句话,就是简直是所谓将校团。大臣到底也走进屋子里来了,可敬的先生!您自己想得到的:他先问这个,然后再问那个:您到这里贵干呀?那么,您呢?您有什么见教呢?临末也轮到了我的戈贝金,他鼓起全身的勇气,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流了我的血,一条腿和一只臂膊失掉了,说起来,我已经不能做事,所以不揣冒昧,来求皇上的恩典的。 ’大臣看见这人装著义足,右边的袖子也空空的挂著。 ‘就是了,’他说,‘请您过几天再来听信罢。 ’哪,这么著,可敬的先生,过不了四五天,我的戈贝金就已经又在大臣那里出现了。大臣立刻认识了他,您知道。 ‘阿呀! ’他说,‘可惜这回除了请您等到皇上回来之外,我不能给您别样的好消息。到那时候,对于伤兵和废兵总该会给些什么的,不过倘没有陛下的圣旨,说起来,我什么也不能替您设法。 ’于是他微微的一鞠躬,谒见就算完结了。您自己想得到的,当我的戈贝金从大臣那里出来的时候,真的没有了主意;说起来,他是没有得到许可,可也没有得到回绝。然而首都的生活,对于他自然一天一天的难起来,那是您很能明白的。于是他自己想:‘我要再去见一见大臣,对他说:请您随便帮一下,大人,我立刻要什么也没得吃了;如果您不帮我,说得,我就只好饿死了。 ’然而他到得大臣那里时,却道是:‘那不行,大臣今天不见客,您明天再来罢。 ’到第二天——一样的故事,那门丁连看也不大愿意看他了。我的戈贝金只还有一枚五十戈贝克的银元在衣袋里。先前呢,他还可以买一碟菜汤加上一片汤料肉,现在他却至多只能在那里买这么一点青鱼或者一点腌王瓜和几文钱的面包——一句话,这可怜的家伙可实在挨饿了,然而他却有狼一般的胃口。他常常走过什么一个饭店前面,现在您自己想想看:那厨子,是一个鬼家​​伙,一个外国人,您知道,总是只穿著很精致的荷兰小衫,站在他的灶跟前,在给你们豫备什么Finserb或是炸排骨加香菌,一句话,是很好的大菜,使我们的大尉馋的恨不得自己去吃一通。或者他走过米留丁的店门口:笑嘻嘻的迎著他的是一条熏鲑鱼,或者一篮子樱桃——每件五卢布,或者一大堆西瓜,简直是一辆公共汽车,您知道,都在窗子里,找寻著衣袋里有些多馀的百来块钱的呆子,您想想罢,一句话,步步都是诱惑,真教人所谓嘴里流涎,然而对于他呢:请等到明天。现在请您设身处地的来想一想:一面呢,您瞧,熏鱼和西瓜,别一面呢,是这么的一种苦小菜:‘明天再来。 ’这可怜的家伙终于熬不下去了,决计无论如何再去谏见一下子。他站在甬道上等候著,看可还有一个什么请愿人出现;他终于也跟著一个将军,您知道,走进宅子去,用他的木脚拐进了前厅。大臣照平常的出来会客了:‘您有什么事呢?您有什么见教呢? ’‘哦,’他一看见戈贝金,就叫起来,‘我可已经告诉过您了,您得等著,等到您的请求得到决定。 ’—‘我请求您,大人,我什么也没得吃了,说起来…’—‘那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替您办,只好请自己办,只好请自己去想法。 ’——‘但是,大人,这是您可以自己所谓判断的,我没有了一只手和一条腿,怎能给自己想什么办法呢。 ’他还想添上去道:‘用鼻子是我可什么法子也没有,这至多只能擤一下鼻涕,然而就是这也得买一块手巾。 ’但是那大臣,您瞧,亲爱的先生——也许是觉得戈贝金太麻烦了,或者他真的要办理国事——总之,那大臣是,您自己能明白的,非常生气了。 ‘您出去! ’他大声说,‘像您似的人这里还多得很,您出去,静静的去等著,到轮到您了的时候! '——然而我的戈贝金却回答道——饥饿逼得他太利害了,您知道——'随您的便,大人;在您给我相当的吩咐之前,我在这里是不动的。 ’这可是,亲爱的先生,您自己可以知道,那大臣简直气得要命。而且实实在在,像一个什么所谓戈贝金,敢对大臣来这么说,到现在为止,在世界史的记录上确也还不曾有过前例的。您自己可以知道,怎样的一位会恼怒的大臣,但说起来,这可是所谓国家的大员呀。 ’您这不成体统的人! ’他叫喊说。 ’野战猎兵在那里?叫野战猎兵来,送他回家去罢! ’然而那野战猎兵,您很知道,却已经站著,等在门外面了:这么一个高大的家伙,您知道。简直好像天造他来跑腿的一样。一句话,是一个很好的拔牙钳。于是我们这上帝的忠仆就被装在马车里,由野战猎兵带走了。 ‘唔,’戈贝金想,‘我至少也省了盘缠钱!这一点,我倒要谢谢大人老爷的。 '他这么的走著,可敬的先生,和那野战猎兵,当他这样的坐在野战猎兵的旁边的时候,说起来,他在所谓对自己说:'好',他说,'大臣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办,自己想法子!好,可以,’他说,‘我就来想法子罢! ’他怎样的被送到他一定的地方,就是他到底弄到那里去了呢,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关于戈贝金大尉的消息,就沉在忘却的河流里面了,您知道,诗人之所谓莱多河。但这地方,您瞧,我的先生们,在这地方,可以说,却打著我们的奇闻的结子的。戈贝金究竟在那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然而您自己想想罢,不到两个月,略山的林子里就现出一群强盗来,而这群强盗的头领,您瞧,却并非别的,正是戈贝金大尉。他招集了种种的逃兵,把他们组织了一个所谓强盗团。这时候是,您也明白,刚在战争之后,大家都还是过惯了没拘束的生活,您知道——那时性命差不多只值一文钱;自由,不羁,我对您说,大家甚么都不放在眼里——总而言之,可敬的先生,他带领著一支军队了。没有一个旅客能够平安的通过,不过说起来,却单是对国帑。如果有人过路,只为了自己的事情──哪,他们就单是问:‘您去干什么的? ’于是放他走。对国家的输送:粮秣呀,金钱呀的办法可是相反了——总之一句话,只要是带著所谓国家这一个名目的——那就对不起,那么,您自己就知道,他根本的抢著国帑的袋子。或者他一听到纳税的期限已在眼前了──他就马上到了这地方。他立刻叫了村长来,喊道:‘拿年贡和租税来。 '哪,您可以自己想到的,乡下人一看:'这么的一个跛脚鬼,他的衣领是红红的,还发著金光,像一匹菲涅克斯(3)的毛羽,妈的,要尝耳刮子味道的。 ’‘在这里,收去罢,老爷,但请您放我们平安。 ’他自然心里想:‘这该是那里的一个地方法官,或者也许是说起来,还要利害的脚色。 '然而那钱呢,可敬的先生,那当然是他收去了,全息自己的一样,还给乡下人一个收条,使他们可以在主人面前脱掉干系,表明他们的确付过钱,完清了租税,征收的却是这个人,就是戈贝金大尉;哦,他竟还盖上一个自己的印章哩,一句话,可敬的先生,他就是这一种样子的抢劫。也派了许多回兵,要去捉拿他,可是我的戈贝金怕什么鸟。这些都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您知道,这些聚在这里的……但到他看见这已经不是玩笑,所谓弄坏了好菜的时候,到底也真的著了急;刻刻总在追捕,不过他自己却已经积起很大一批的钱的了,亲爱的先生,哪,于是他说起来,有一天就跑到外国去了,到外国,可敬的先生,您很知道,那就是到合众国。他从那边写了一封信给皇帝,您自己也想得到的罢,是一封措辞最精,文体极整的信,您几乎要出于意料之外的。所有古时候的柏拉图呀,迪穆司台纳斯呀——比起他来就简直是孱头或者奴仆:'你不要相信罢,陛下呵,'他写著,'以为我是这样那样的… ……'总而言之,他每段都用这话来开头-真出色! ‘只有必要是我的举动的原因,’他说,‘我说起来,是流了我的血,而且所谓不惜生命的,而现在呢,您只要想想就是,再也没法生活了。 我请求你,释放我的伙伴,不加责罚,'他说,'他们无罪,因为是我把他们所谓加以诱引的,请垂仁慈,并且降旨,倘将来有战事上的伤兵回来,'您自己想想就是,'所谓给他们设法……'一句话,这封信是极其精练整齐的,哪,您自己想想就是,皇上自然是被感动了。他的龙心起了怜悯,虽然他是罪人,而且说起来是所谓要处死刑的,哪,而且他看起来,一个好人也会成为罪犯,这是应该算作不得已的犯罪,给以宽恕的——况且在不太平的时候,也不能什么全都顾虑到——只有上帝,人可以说,完全没有缺点——一句话,亲爱的先生,这一回是皇上开了所谓仁厚的圣意的前古未闻的例子了:他下谕旨,不再追捕犯人,接著又下严紧的谕旨,设起委员会来,专办保护伤兵的事务,说起来,这就是……可敬的先生——就是废兵年金的基础的一个动机,由此成了现在的所谓伤兵善后,相像的设施,实在是连英国和此外一切的文明国度里都没有的,您自己想想就是。这样的是戈贝金大尉,可敬的先生。但现在我相信这样的事:他一定是在合众国把所有的钱都化光了,就回到我们这里来,要再试一回所谓新计画,虽然说起来,他也许做不到。 ”






四之B 戈贝金大尉的故事



(被审查官所抹去的原稿)


“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可敬的先生,”邮政局长说,虽然并不是只有一个先生,坐在房里的倒一共有六个,“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和别的伤兵一起,有一个大尉名叫戈贝金的,也送到卫戍病院里来了。这是在克拉斯努伊附近,或是在利俾瑟之战罢,那不关紧要,总之是他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臂膊和一条腿。您也知道,那时对于伤兵还没有什么设备:那废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说起来,是一直到后来这才制定的。戈贝金大尉一看,他应该做事,可是您瞧,他只有一条臂膊,就是左边的那一条。他就到他父亲的家里去,但那父亲给他的回答是:'我也还是不能养活你;我,'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这才能够维持。'于是我的戈贝金大尉决定,你明白,可敬的先生,上彼得堡去,到该管机关那里,看他们可能给他一点小小的补助。如此如此,他呢,说起来,是所谓牺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过血的……他坐著一辆货车或是公家的驿车,上首都去了,您瞧,可敬的先生,不消说,他吃尽辛苦,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现在是这人,就是戈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谓世上无双的地方了!他的周围忽然光辉灿烂,所谓一片人生的广野,童话样的仙海拉宰台的一种,您明白了罢。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面前忽然躺著这么一条涅夫斯基大街,或者这么一条豌豆街,或者,妈的,这么一条列退那耶街,这里的空中耸著这么的一座塔,那里又挂著几道桥,您知道,一点架子和柱子也没有,一句话,真正的什米拉米斯。实在的,可敬的先生!他先在街上走了一转,为的是要租一间房子;然而对于他,什么都令人疑疑惑惑:所有这些窗幔,卷帘和所有鬼物事,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话,是大家都在用脚踏著钱。人走过街上,鼻子远远的就觉得,千元钞票发著气味;您知道,我那戈贝金大尉的整个国立银行里,却只有十张蓝钞票……够了,他终于住在一个客店力伐耳市里,每天一卢布。您知道,午餐两样,一碟菜汤,加一片汤料肉……他看起来,他的钱是用不多久的。他就打听,他应该往那里去。人们对他说,有这样的一个最高机关,说起来,是这样的一个所谓委员会,上头这样这样的en chef(4)的是将军。皇上呢,您总该知道,那时候还没有在首都,还有军队,您自己可以明白的,也还没有从巴黎回来,一切都还在外国。于是我的戈贝金有一天的早晨起来的早一点,用左手理一理胡子,于是你瞧,他到理发店里去了,这是因为要显得新开张的意思,穿好他的制服,用木脚一拐一拐的走到委员会的上司那里去。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他问,上司住在那里呢。 ’那边。 ’人回答著,并且指示了邸宅区海岸边的一所房子。好一所精致的茅棚呀,您明白的。窗上是几尺长的玻璃,我可以告诉您,瓶子和别的一切东西,凡是在屋子里面的,全显在外面的人的眼前,令人觉得这些好东西仿佛都摸得到:墙壁是贵重的大理石,您知道,什么都是金属做的,这样的一个门上的把手,您自己想想罢,人得先跑到店里去买两戈贝克肥皂,于是就这么说罢,来洗一两点钟手,这才敢于去捏它。而且什么都用磁漆来漆过的,一句话,令人头昏眼花。门丁恰如大元帅:这样的一副伯爵相,手拿一把金色的刀,麻布领子,妈的,好像一匹养得很好的布尔狗。我的戈贝金总算拖著他的木脚走进前厅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只因为恐怕那臂膊在亚美利加或是印度上,在镀金的磁瓶上,您很知道的,碰一下。您瞧,他自然应该等候许多工夫,因为他到这里的时候,那将军呢,说起来,还刚刚起床,当差的正给他搬进什么一个银的盆子去,您很知道,是洗脸用的。我的戈贝金一直等了四个钟头之久;副官或是什么当值的官员总算出来了,说道:‘将军就来! ’但在客厅里人们已经拥挤得好像盘子里的豆子一样。都是四等呀五等的高等官,并不是我们这样的可怜的奴隶,倒统统是大员,有几处还有一个带肩瑶的白胖大好佬,一句话,简直是所谓将校团。屋子里忽然起了一种不大能辨的动摇,仿佛是微妙的以太,您知道。处处听得有人叫著嘘……嘘……于是来了一种可怕的寂静,国务大员走进屋子里来了。哪,您自己想得到的,一位国务员,说起来,自然,他的相貌就正和他的品级和官位相称,这样的一副样子,您懂了罢。所有人们,凡是在客厅里的,当然立刻肃然的站了起来,战战兢兢的等候著他的运命的决定,说起来,大臣或者国务员就先问这个,然后再问那个。 ’您到这里贵干呀?那么,您呢?您有什么见教呢?您光降是为了什么事情? ’临末也轮到了我的戈贝金,他鼓起全身的勇气,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人,我流了我的血,所谓一只臂膊和一条腿失掉了。我已经不能做事,所以不揣冒昧,来求皇帝的恩典的。 ’大臣看见这人装著义足,右边的袖子也空空的挂著,您知道。 ‘就是了,’他说,‘请您过几天再来听信罢! '我的戈贝金真是高兴非凡:他已经做到了谒见,和国家的第一流勋贵谈过天,您自己想想就是,还有那希望,就是他的运命,即所谓关于恩饷的问题到底也要解决了!他非常之得意,我可以对您说。他简直在铺道上直跳。于是他到巴勒庚酒店去,喝烧酒;在伦敦吃中饭,叫了一碟炸排骨加胡椒花苞,再是一碟嫩鸡带各样的作料,还有一瓶葡萄酒,夜里上戏院——一句话,这是一场阔绰的筵宴,说起来。他在铺道上忽然看见来了一个英国女人,您知道,长长的,像天鹅一样。我的戈贝金,狂喜到血都发沸了,就下死劲的要用他的木脚跟著她跑,下死劲,下死劲,下死劲,‘唔,不行! ’他想,‘且莫忙妈的什么娘儿们;慢慢的来,等我有了恩饷。我实在太荒唐了。 ’三、四天之后,我的戈贝金又在大臣那里出现了。大臣走了进来。 '如此如此,'戈贝金说,'我来了,为的是问问您大人对于生病和负伤的运命,要怎样的办理……还有这一些,您自己想得到的,自然是公家的实信! ’那国务大员,您想像一下罢,立刻认识他了。 '哦,好的,'他说,'可惜这回除了请您等到皇上回来之外,我不能给您别样的好消息;到那时候,对于伤兵和废兵总该会给些什么的,不过倘没有陛下的圣旨,说起来,我什么也不能替您设法。 ’于是他微微的一鞠躬,谒见就算完结了,您懂了罢。您自己想得到的,我的戈贝金可真的没有了主意。他已经打算过,以为明天就会付他钱的。 ‘这是你的,我的亲爱的,喝一下高兴高兴罢! '他现在却只好等候,而且等到不知什么时候为止了,于是他就像一匹猫头鹰或者一只茸毛狗,给厨师泼了一身水,从长官那里跑出来——夹著尾巴,挂下了耳朵。 ‘不成,’他想,’我还要去一回,对大臣说,我立刻要什么也没得吃了,如果您不帮助我,说起来,我就只好饿死了。 ’总而言之,亲爱的先生,他就再到邸宅区海岸边去问大臣。 ‘那不行,’就是,‘大臣今天不见客,您明天再来罢。 ’到第二天——一样的故事,那门丁连看也不大愿意看他了。我的戈贝金只还有一张蓝钞票在衣袋里,您知道。先前呢,他还可以买一碟菜汤加上一片汤料肉,现在他却至多只能在那里买这么一点青鱼或者一点腌王瓜和几文钱的面包——一句话,这可怜的家伙可实在挨饿了,然而他却有狼一般的胃口。他常常走过什么一个饭店前面,现在您自己想想看,那厨子——是这么的一个外国人,一个法兰西人,您知道,那么一副坦白的脸,总是只穿著很精致的荷兰小衫,还有一块围身,说起来,雪似的白,这家伙现在站在他的灶跟前,在给你们做什么Finserb或是炸排骨加香菌,一句话,是很好的大菜,使我们的大尉馋的恨不得自己去吃一通。或者他走过米留丁的店门口:笑嘻嘻的迎著他的是一条熏鲑鱼,或者一篮子樱桃——每件五卢布,或者一大堆西瓜,简直是一辆公共汽车,您知道,都在窗子里,向外面找寻著衣袋里有些多馀的百来块钱的呆子;您想想罢,一句话,步步是诱惑,真教人所谓嘴里流涎,然而对于他呢:请等到明天。现在请您设身处地的来想一想:一面呢,您瞧,熏鱼和西瓜,别一面呢,是这么的一种苦小菜,那名目就叫作‘明天再来。 ’这可怜的家伙终于熬不下去了,决计去所谓突击一回堡垒,您懂得罢。他站在甬道上等候著,看可还有一个什么请愿人出现;不错,他等到了,跟著一个将军,用他的木脚拐进了前厅。国务大员照平常的出来会客了:‘您有什么见教呢?那么,您呢? ’‘哦! ’他一看见戈贝金,就叫起来,‘我可已经告诉过您了,您得等著,等到您的请求得到决定。 ’——‘我请求您,大人,我什么也没得吃了,说起来…’那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替您办,只好请自己办,只好请自己去想法。 ’——‘但是,大人,这是您可以自己所谓判断的,我没有了一只手和一条腿,怎能给自己想什么办法呢? ’——‘但您得明白,’大臣说,‘我可不能拿我的东西来养您呀,我们还有许多伤兵,都可以有这一种要求的。您用忍耐武装起来罢。我给您一个我的誓言:如果皇上回来,他就有恩典,不会把您置之不理的。 ’——‘但是我等不下去了,大人。 ’戈贝金说,并且他实在已经所谓莽撞起来了。可是国务大员有些发了恼,您知道,而且在实际上:周围都站著将军们,在等候一句回答或者一个命令;这里是在处理所谓国家大事,办事要神速的——空费一点时光就有影响——可是来了这么一个会纠缠的恶魔,拉住人不放,您想想就是——'对不起,我没有工夫——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比和您说话更其要紧的。 ’他说得很所谓体面,是正到了他该跑掉的时候了,您懂得的罢。然而我的戈贝金回答——饥饿逼得他太利害了,您应该知道。 ‘随您的便,大人,在您给我相当的吩咐之前,我在这里是不动的。 '哪,您自己想想看,对一位国务大员,只要用一句话,就会把人抛向空中,连魔鬼也无从找著的人,竟这样的答话……如果有一个官,比我们不过小一级,要是对我们这么说话,就已经算是无礼了。然而现在您自己想想罢——这距离,这非常的距离!一个将军en chef和什么一个戈贝金!九十卢布和一个零。那将军,您懂么,只向他瞪了一眼──所谓简直是炮击:没有一个会不手足无措,魂飞魄散的。然而我的戈贝金,您自己想想就是,却在那地方一动也不动,站著好像生了根。 ’唔?您在等什么? ’将军说著,用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但是,老实说,他对他是还算有些仁厚的,要是别人,会喷骂得他三天之后,所有的街道还是翻了面,而且带著他打旋子,说起来,然而他不过说: '好罢,如果您觉得这里的生活太贵,又不能在京里静候您的运命的决定,那我用官费送您回家去就是了。叫野战猎兵来,递解他回家去罢! ’然而那野战猎兵,您很知道,却已经站著,等在门外面了:这么一个高大的家伙,您知道,简直好像天造他来跑腿的一样。一句话,是一个很好的拔牙钳。于是我们这上帝的忠仆就被装在马车里,由野战猎兵带走了。 ‘唔,’戈贝金想,‘我至少也省了盘缠钱。这一点,我倒要谢谢大人老爷的。 '他这么的走著,可敬的先生,和那野战猎兵,当他这样的坐在野战猎兵的旁边的时候,说起来,他在所谓对自己说:'好,'他说,'你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办,自己想法子,好,可以,'他说,'我就来想法子罢! ’他怎样的被送到他一定的地方,就是他到底弄到那里去了呢,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关于戈贝金大尉的消息,就沉在忘却的河流里面了,您知道,诗人之所谓莱多河。但这地方,您瞧,我的先生们,在这地方,可以说,却打著我们的奇闻的结子的。戈贝金究竟那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然而您自己想想罢。不到两个月,略山的林子里就现出一群强盗来,而这群强盗的头领,您瞧,却并非别的……”


一、《死魂灵》(第一部),在一八三五年后半年开手,一八四一年完成。出版于一八四二年五月二十一日(六月二日)。审查官的签名并带日期:一八四二年五月九日(五月二十一日)。被审查官所删除的“戈贝金大尉的故事”,由作者在一八四二年五月五日至九日(十七至二十一日)的五日间改订。


二、《死魂灵》(第一部第二版序文)在一八四六年七月末起草,九月完成。即与这本诗篇的第二版一同发表。审查官的签名所带的日期是:一八四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九月六日)。


三、《关于死魂灵第一部的省察》似是一八四六年作。


四、《第九章结末的改定稿》约作于一八四三年。


五、《戈贝金大尉的故事:别稿A》成于一八四一年八月,被审查官所抹掉的别稿B成于一八四一年十一月。这德文版所据的底本,是谛丰拉服夫(N.S.Tichonravov)和显洛克(V.I.Schenrock)编的俄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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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媚女人,或怕老婆汉子的意思。 ——译者。


(2) 英语,也是“共同”或“合为一体”之意。 ——译者


(3) Phönix,希腊神话中的怪鸟,每五百年自焚一次,转成年青。 ——译者。


(4) 法语,这里可译为“做督办”。 ——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