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留
作者:刘呐鸥
1929年9月15日
本作品收录于《新文艺》和《都市风景线

  ……这厅褢的灯光多么暗淡呵,一切的东西都像披上了一层黑纱幕似的映入眼里!啊!他们都在着,胖子的房东,房东太太,两个女孩子,连一个手里抱的乳婴儿。所谓令流浪人羡慕的一家团圆的晚饭后的光景吧!其实不是简直一个猪圈吗,这么些家人在这么窄的地方滚来滚去?啊,看见了,房东站起来了……

  “啊,秦太太……啊,苏先生,这次秦先生真出人意外……我一点不知道,刚听见女人们说。”

  ……这胖子也有同情心吗?做房东的本份不是天天催促着房钱吗?这样凝视着人家,怎么囘事?真污秽的眼先,是不是要看我这哭红眼圈寻快乐?对啦!你们确实优越,你们有家庭,我是被遗弃了的。啊,我不愿同他说话,可是白文应该替我代应一声。啊,好了,白文开口了……

  “没法子想,庞先生,一切总算是……”

  “天意,天意如此!可是今天几点钟光景过世?”

  ……什么天意不天意。他问得这么详细干什么呢?装饰装饰自己的假同情?……

  “呃,约摸在晚饭前一个钟头。”

  “那么。一切怎么样,料理清楚了吗?”

  “哈,到也没有什么的。尊重他先生生前的意见,一切都交给大学附属医院去照办了。我因为怕女人家身体弄出毛病来,所以勉强先把她带囘来。”

  “大学附尔医院?……哈?啊?……啊啊!啊,既然是他先生去世前的意见,那倒也省得费事。在这新时代里,什么都简洁一点好。哼,呣。”

  ……嗳,逼杀我,谁要你这胖子管人家,白文也胡涂,何必理他。可是我怎么停在这扶梯头不动了呢?走上去吧!啊,我真的有点累了。两脚都麻木了。啊,这只好怪自己。我何必哭得那么样子,虐待自己的身体?但是这也难说,我那时简直不知道什么吗!只觉得像放在我怀里的一块生命的宝玉被突来的怪贼夺了去一般地,不安,惊愕,奋兴,失望,被弃而孤独的感情全都同时捉住了我整个的脑筋,弄得我神经都不听命令了,那里顾得到其馀的事体。啊,少豪,我真不能相信我们一年来建设在爱情上的奋鬭生活,我们的理想,憧憬,将来的希望,和我一个多月来的尽心的看护竟在一刹那间成为永久的梦!……啊,可是我确实累了。半点力气也没有,怎能上楼?待白文来吧!啊,怎么眼睛看不清楚了?这屋里真闷杀人。我真想躺下来了,白文白文快来!好,他来了。他扶住了我了。全身靠住他吧,这软绵绵的,顾不得什么了。啊,还好,这样舒服些……

  “霞玲,霞玲,怎么样,头昏吗?”

  ……啊,他叫出我的名字来了。何必这样大声怪叫,惊动了人家。幸亏他们没听见。傻,明知道我头昏何必问。不晓得他有没有像我还没同少豪结婚以前那么样热热地爱着我。可是(霞玲霞玲……)是多么有感情的叫声呵!这么有力气的呼声,我到好久没有听见了。当然的,少豪是躺在病床上那么久的。啊,想起了他那被病魔一块块地喙瘦了的身体真是可怜!枯枝似的骸体上只剩留着两只光闪闪的好像含着讲不出的忧愁的眼晴——一对可爱的美丽的精神的窗门。頬筋肉都无力使嘴边动了,那里叫得出响亮的“霞玲”。然而白文你到底怎么啦,怎不把我快点抱起来?哼,怕触着我的身体吗?我这身子有什么宝贵呢。你现在倒怕起来了。记得我未认识少豪以前,你不是最爱夜里公园的散步的吗?不是喜欢在桐荫下故意捽捽摸摸的吗?怎么?要我自己再扒上这扶梯?啊,多么愚钝的脑筋。假如是少豪,怕早就把我抱上楼上床里去了。不是有一天夜半同去看完了影戏囘来,他看见我的新鞋子把我的足紧束得痛杀了,便不问我的肯不肯,用了他那双强力的手臂轻轻地抱我上了这扶梯吗?多么舒服,那时!……这扶梯到是很高的,这么一段,一段地登起来。呃。别放松,白文。放松我就要跌下去了。你觉得我的腕枯硬吧!现在瘦了,从前生活紧张时,你晓得的,是发育得软绵绵又有弹力的。……

  ……门开了。灯也亮了。可是白文要扶我到那里去呢?真要我在你的眼前在这床上躺下来?你不要紧吗?我是什么都不管的,不过此刻倒想坐坐。……

  “怎么样,这会好一点吗?”

  “谢谢你,不要紧,一会就好了。”

  “我去拿杯冷开水来给你喝,好吗?”

  “不用劳驾了。还是请你把那面一扇窗开一开吧。”

  ……他走近窗边去了。啊,真爽快的气流!他站定在窗前,望看星儿出神呢。他在想什么?听说他新近有了新的女朋友,不晓得长得怎么样子的。或者他用我们在医院里过去的时间,在外面向女朋友方面大大地发展了也说不定。可是他是老对我表示殷勤的呵!想他刚去世的密友吗?是的吧?这连自己的爱人都肯相让的好友的死,谁都未免有一番的感想。也许他已经早进一步,替着好友的未亡人的此后的生活种种地设想了也没人晓得!替我想,白文替我想,想我的将来!何必多费神,假如他记得他以前在每个礼拜一趟写给我的信里对我说的话……

  ……可是对于那么使我动愕的少豪,我的印象怎么这么快就渐渐地稀薄了?敢是一哭就把两个人过去生活一切的内容就哭出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都是假的吗?不,我不相信。这是白文最明白的。现在想起来,合作当初的两个人的奋鬭精神,倒真是可佩服的。不然不是做了家庭的傀儡,便是做了,老实说,自己不大高兴的苏白文夫人了,那里来的这一年来的共甘同苦的有意义的生活记录。白文虽有点可怜,但,他要娶个像我这样不大聪明的妻子总算容易,何必苦苦地自暴自弃。可是现在到似乎被他等到了,如果他是真的有意等着我的话。然而我的脑筋却是怎么啦。我这样也算追想着少豪吗?啊,少豪,你简单地把我剩下来了。你何不干脆把我抱了去,用你那病前的强力的腕臂!虽然你后来是病人,但是跟你在一块的时间是多么好的啊!今晚起我是独自一个人来睡觉着了。还有以后的事体,啊,谁知道!……啊,白文翻过来了。……

  “霞玲,我说你也应该顾护自己的身体,一切总是过去的事了。像今天那样子的简直是过甚了,虽然对于你心里的苦疼我是十二分表示同情的。”

  “谢谢你,白文。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你。没有你,我今天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相信少豪也是很感激着你对他的友谊,你看见他临死时,看看你,流流泪!虽然他好像不该叫我把这……贱体……托给了……你。”

  ……啊,这蠢东西,真厚脸皮,怎么自己说出来了。不晓得他什么感想?但是,什么要紧,我不过把少豪的话重说一遍是了。况且他不是爱着我么?啊他的脸红了。怕羞吗?还是生气了呢?他以为我不道德吗?疑心我是个淫妇吗?不道德也不要紧,淫妇也不要紧,我总要活着的呵!纵使人生的路是铺满荆棘的。记得少豪说的好,就是人们自为最下贱的卖淫妇也有她的意义。但是白文有胆量再同我生活吗?或者他被道义观念束缚了呢?哼,这事他是会有的。他的家庭环境是那么样的。也许他要求生理的纯洁?不至于吧!在这时代。譬方我来问他的纯洁呢?可是我何必这样猜猜测测,他爱着我,这是一个事实,其馀何必管他……

  ……他怎么老咬着牙根,真的的发怒了吧!啊,他要去拿帽子了,他想去了。若是他一去,永远不囘来呢?他不知道我这里一点钱都被少豪用去了吗?欠了两个月的房租,明天的饭,车资,啊,他不爱着我了。他不爱着我了……

  “白文,白文!……”

  ……啊,我的声音怪得很,这样颤动着。唾液吞不下去了,喉咙像要塞了。他囘转头来了,啊……

  “我想囘去了。给少豪亲戚和同事的几封信本想在这儿写写,但明天来得及,我明天写罢了。你也应该休息了,我明天早点来带你同到院里去走走。”

  ……啊,还好,他不是在生气,吓了我一下。他现在不愿意听到那话的吧!但不是忽然冷淡了态度?爱是爱着的,但是道义上,表面上,难看?那我怎么好呢?……

  “你不能少留一会吗,白文?信就在此地写也好,我这样躺着很舒服的,不想休息。”

  ……啊,我恳求着,明明是恳求着。何必呢,放他去好了。人家也累了。对啦,我是孤独的。世界上我是一个人。我心里无聊哪!我不要孤独,我要有人爱着我呵,啊,少豪,你去了,你去了!啊,那个男人快来把我紧抱着。我要男性,我要人生的侣伴呵,我不要无聊,不要无聊!!……

  “你还是休息了吧,身体舒服点,信明天来得及,我还想到傍的地方干点事体。”

  ……啊,多么蠢!人家的心里半点都不晓得。何必身体,身体,老是身体。你如真的爱着我就这儿陪了我一夜有什么关系呢?真不懂!不懂!随他吧!

  “那么也好的,多谢你了。”

  “……,那么小心点。”

  ……何必看。并不是反语,真实的感激呵。要去快去好了。我还是孤孤独独地留下来!怕什么!向谁哭呢?孤独,孤独,啊。少豪!……

  ……安心去吧,我不会自杀的。也不会再失神了。我要一个人来追忆着少豪呢!去了,去了,下楼了。出后门了吧!可惜了他的聪明。半点勇气都没有。……

  ……这灯怎么这么不光亮。电力不够,一定有人偷电,像痨菌偷着少豪的生命一般地。一个月没人住这房间就变得这么阴沉了。外面的夜空到很好,啊,星儿,星儿!这毛毡真热。还是窗边去坐一坐好,啊,身体像浮在空中的呢!我是飞着呢,还是行着呢?真轻快的足!好,这窗槛上靠一靠。黑夜呵!是你吧,把我的少豪抬去了的。你真厉害呵,连这活龙似的大都会都在你神秘的足下温温柔柔地平伏着。星儿呵,几时看你,都是美丽的!我小时是多么憧憬着你的呢!但是你不是我的侣伴哪。我无聊呢!对啦,到街上去走走!但是,一个人?啊,如果少豪……。那时两个人真是快乐的。散步,谈心!也是这个时候呵。暗夜里,铺道上足下的西洋梧桐的落叶的声音,那声音,真不能忘记!那怕衣衫薄,有他的手臂围抱着我腰身上。带毛围巾的散步,那是杀风景的呵。连星儿都要见笑呢。啊,我怎么把白文放走了。他不是最好的散步侣伴!身体是那么像有名的洋装号的广吿具。手里如果再叫他加上一根英国藤的司敌克呢?他今天腮边的胡子剃得那么光滑。真像病前的少豪那刚剃过的胡子的紫青的痕迹,用脸皮去擦擦真好。可是他那里懂的两个人并肩的散步。蠢货!他刚才不是那么样走了吗!啊真好的星儿们!我真想脱光了这身污臭的衣服来浴你美丽的银光,没有个男性晓得我此刻这心里吗?啊,下面的房东!如果我下去招呼他,要他陪我出去散步,不晓得他怎的?吓杀?那胖子,也许他很懂风流的。对啦,我去叫他,说要陪他出去散步,教他不要再来讨我的房钱,陪散步也是一种职业呵,应该照样给薪水的。良宵不可虚度呵!但祇是散步,恐怕他不肯答应呢,那种中年人?他要求……怕什么的,要求就给了他吧。可是谁高兴同那种猴狲脸的不倒翁似的东西在一块儿走。我不要。第一要教他的老婆被酸素融蚀死了呢。啊,这楼里真闷杀,还是出去走走吧!这腿怎得怪轻!围巾不必带吧,就这样子好了。后面的钥匙应该带了去……下这扶梯要细心点儿,慢慢,慢慢地……好了,这好了,从后门。他们大小像都睡觉了,半声不向。隔壁定在扠着麻雀哩!这门顺手关了吧!……

  ……我出来在大街上了。怎么,店门都关了?时候不早了吧,大约将近一点钟了,几时夜就这么深了。好,让他们都去睡了。越没有人越好的,干脆的这都市尽变了沙漠吧!我一个人来领略这深夜的寂静,啊,这大气真爽快!这是活力素,很有补益。我这肺腑被医院里的药气浸坏了。此刻给它吸收点新鲜的补药吧!胸膛能够不时这样竖挺着多好。你看,连这两朵乳峯都像得到了甘露一般地活动起来了。道么高耸耸地摇动着,多么好看呵!……

  ……我在什么地方了呢?我怎么走得这么慢。这两足简直不动着的吗?那面还那么光亮。出着烟!小炒食店吧!几个黄包车夫围做一团站着吃着。一个市里,这么许多店家,又是卖同样的东西的多,不晓得他那里赚得钱来。少豪起初不要那样东奔西走把身体弄壤了,好好地开一家小店铺多好。贤明何用!我那时也应当找事情做做。这许多大大小小的公司岂没一家用得着我。恋爱!恋爱!恋爱并不是可吃的哪!但也没法子。钱是积不会成富的。像少豪一病就把一个小钱袋都倒空了。倒不如天天浸在温情里滚个快乐。啊,从这面转过去吧,这面还可以出河沿去走走。……

  ……我这样一个人走着好么,在这深夜的空街上。若是被熟人看见了呢?这夜气到有点冷了。这海港里全是雾。稍远的街面不是有点模糊了吗,盖着薄的纱的童话里的风景似的?前面街灯的光芒都被露水湿透了。啊,印度巡捕来了。那么长的斜影在水门汀上。不晓得他会不会喝住我。那里,我也不是贼!一个女人就不应该在深夜跑吗?人家有心事,他何尝晓得。这夜太好了!啊,我是孤独,我无聊哪!啊,我的脚简直不在动着,这么一步步拖着。来了,近来了,眼睛那么凝视着人。他把我当做什么?好,已经过去了。身体大的那么怕人!那胡子!可是……可是现在我往那里去?我为什么在此地走着呢?啊,我的……我的心里!好,就永远这样走着吧!我不囘去了。往河沿去!河沿去!……

  ……啊,到了到了,好容易。这么许多小船停在河里。白天那么喧哗的此刻倒这么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树下的铁栏来倚它一倚吧。隔河对面的街灯的光倒照在黑暗的水面上,微微地动漾着,动漾着。那一条横河的大桥从这儿看去真好看。近代的曲线。那面桥头曲线尽处又是这么庄严的一座半月形的高层楼,好的对照。谁的意想?真是都市风景的大杰作。……啊,然而杰作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愿这黑夜把我吞到了它的肚里去。我这两只腿怎么办呢,酸痛得这么样?如果这儿有条柔软的床!啊,那面有人来了。外国水手!酒醉了吧,那么样颠颠摇摇着。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喝来的,这时候到这儿来干么?他们的生活总算是舒服的,A girl in every port!也许是带人面的动物吧!近来了,不知道他以为我是什么的。该避开点吧,省些闹出事来,但是我这腿!啊,不要紧,就这样子。我就算做个咸水妹有什么!对啦,咸水妹!我做个咸水妹来安慰安慰在这海港出出入入的各国的哥儿们也好。不晓得甚么滋味的!天天床头发见一个新丈夫,多有趣!谁来管我呢?全部卖给一个人,跟零零碎碎地卖给好几个人,还不是一样地卖吗?那么,那一国的人好一点呢?美国?法兰西?对啦,意大利好。那种黛绿的眼睛的,讲起爱来好像南方的太阳那么样地热烈的南国人好。真臭,酒味,酒味!几时来在我的身边了。哼,那么直接地看!看!啊,不好了,不晓得他要做出什么来了。谁在那儿?快来,快来!啊,他抱着我了。怎么办呢,这么有力气的手臂?啊,啊,他要我的嘴!哼,哼……啊,啊,他吻了,吻了,啊,啊。算了,给了他吧!哼,这个人并不醉着,他看着我拼命地挣扎着笑着哪。好意地笑着哪!这个脸并不俗,年纪似乎很青呢。他爱我吗?怎么这样唐突?好,看他怎么样把我摆布。啊,我的腰别弄断了,这么用力。他要我走了,他拥着我。可是我走不动了呢,你把我抱起来吗?没法子,跟他慢慢地一步步来。很舒服哪,这么紧紧地被他拥抱着。啊,我被抱着哪,我是在生人的怀里!啊,少豪,你去了,你把我放在他人的手里。你生气吗?啊,可是我无聊哪,我怕寂寞。请你赦免我吧!我要强力的手!强力的手!啊,这样多么好呵!这不是你吗?是,是你是你!我们在河边儿散步呢,互相拥抱着。记得吧,你病前那时?白文要嫉妒呢。他那里去了?他不敢来呵!我要给他知道的,我们互相拥抱着。啊,多舒服,多舒服!可是我们往那褢去呢?那里去呢,这样的老是走着?不要紧,随便你,你到的地方我都去!啊,我没有力了,我想睡觉了。我,想,睡……

(九月十五日)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国家或地区属于公有领域,之前在美国从未出版,其作者1940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80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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